维纳斯咖啡馆门外会发狂似的拥进这许多人来,这在考拉其的心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商人对于怎样可以赚钱的感觉,是相当灵敏。考拉其瞧此情景,这就觉得机会不可错过,立刻奔上来把他头上的帽子脱下,大喊门票两角。在门外的这许多人听了白豆蔻的歌喉,已经是如醉如痴,哪里还去计较这两角钱吗?所以各人摸出角票,齐向考拉其的帽子里掷过去,可惜后面的人仿佛潮水一般地拥进来,考拉其拦阻不住,只好收了一小半的门票,身子早已被挤到壁角落里去了。转眼之间,那个广大的维纳斯咖啡馆里,竟是人头济济,早已拥满了人。听了那狂热的歌声和乐声,大家也都会兴奋得舞蹈起来。考拉其慌忙又叫人拉上铁门,只见门外黑魆魆地还是站满了人要想进屋子里来。狄秋航站在音乐台上,想不到白豆蔻的魔力竟有如此伟大,于是更加高兴,把指挥棒不住地挥动,他因为身子摇摆,头儿颠簸的缘故,连他的头发都倒披了下来。白豆蔻一来是在中间边唱边舞,此刻被众人却挤到音乐台旁边来了。狄秋航低头见白豆蔻含了满面的娇笑,秋波似水样地动荡,启着红红的嘴唇皮子,露着一排玉雪可爱的牙齿,这种歌唱的意态,实在使秋航心里有些想入非非,因此放下指挥棒,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把白豆蔻的身子扶上音乐台来。白豆蔻一面只管唱,一面很得意地把身子纵了上去,不住地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谢谢的意思。狄秋航随手拿过梵婀玲便悠扬地拉奏起来,卢虎、牛小狮等于是立刻停止乐声,只附和了一些细微声音的乐器。白豆蔻听了这幽静的梵婀玲声音,一时心有所感,轻启樱唇,清脆地转了喉音,歌出非常哀怨的调子来。狄秋航听她唱的是《钗头凤》,遂立刻照着她的节拍跟着奏起。众人觉得抑扬顿挫,衬以白豆蔻百啭流莺之歌声,相得益彰,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只听她歌道: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当白豆蔻歌《钗头凤》的时候,满场中的人们立刻由热狂而静悄起来。因为四周空气是太沉寂了的缘故,所以在各人的耳际,只觉白豆蔻的歌喉固然是清脆悦耳、哀感动人。加之狄秋航幽怨的梵婀玲,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众人到此,都不禁为之愀然泪下。狄秋航听她会唱出这样哀怨的调子来,自己那颗善感的心灵也觉得万分的凄凉,眼瞧着白豆蔻的粉颊是笼罩了一层忧郁的愁容,明眸里是贮满泪水,仿佛盈盈欲下的神气,心里这就又觉得十分奇怪,像白豆蔻那么一代歌后,人生的观念当然是非常快乐,为什么她老爱唱悲切的调子呢?难道她外表欢乐而内心有无限的沉痛吗?狄秋航经过这一会子沉思,白豆蔻的歌喉也就成了尾声,于是立刻把梵婀玲收住。这时,忽听掌声如雷,噼啪不绝,考拉其方才知道狄秋航实在是个音乐名家,不觉乐得手舞足蹈,笑得几乎合不拢嘴来,遂慌忙又奔到秋航的面前,竖起了大拇指,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密司脱狄,你真不愧是个上海的大音乐家。”

秋航这时又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有无限的感慨,不禁也摇头笑道:

“不,像我们这种乐队,可以问世于社会,岂不是出了你的丑吗?”

考拉其两颊绯红,连连摇手,说道:

“不,不,你这话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那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密司脱狄,你请不要生气,我去招待他们客人了。”

说罢,又狗颠屁股似的奔下来,亲自招待众人一一入座,吩咐侍者们在每个客人面前送上一杯咖啡茶。狄秋航仰天哈哈地笑了一阵,遂向白豆蔻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明眸凝望着她,很恭敬地笑道:

“白小姐,久闻您的芳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能合奏合唱,真使我快慰平生。”

白豆蔻听那少年还是久慕我的人,一时深感此人为自己唯一的知音,颇有相见恨晚之慨。握着秋航的手,也是摇撼不停,乌圆眸珠在她细长的睫毛梢里一转,掀起了倾人的酒窝儿,盈盈笑道:

“承蒙褒奖,愧不敢当。这位先生贵姓大名?你的音乐天才真可谓是梵婀玲圣手了。”

狄秋航听她这样说,乐得心花怒放,说道:

“敝人名叫狄秋航,白小姐如此赞许,那可叫我不好意思了。”

白豆蔻瞟他一眼,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笑,说道:

“狄先生,你别客气吧,那边还等着两个侣伴,请狄先生同去坐会儿好吗?”

狄秋航听了,自然连连称好,于是和白豆蔻一同步下音乐台,到那边柳如翠、杨燕飞坐着的圆桌旁去了。

白豆蔻娇小的身影、倾人的芳容,在狄秋航的脑海里,本来就有个深刻的印象,无奈白豆蔻是红极一时的歌后,而狄秋航又是个无名的穷音乐师,为了要瞧白豆蔻的戏,可怜狄秋航还曾把一支心爱的自来水钢笔去押了。在狄秋航对于白豆蔻也可谓痴情极了,但这种单面的痴情,对方又哪里知道?自从在戏院中遇到了陆丁香,秋航心里对于白豆蔻方才淡漠了一些。其所以淡漠的原因,还是为了白豆蔻的身份太高,自己一个穷音乐师,如何有和她见面的机会?那么这片面的相思也许会陷入到悲苦的境地,眼前既然有着陆丁香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热烈地来爱我,那么何不把爱白豆蔻的一缕情丝去爱到陆丁香身上来呢?不料正在把白豆蔻淡忘下去的当儿,今天在无意之中却又会遇见了,在未碰见白豆蔻之前,以为白豆蔻一定是个非常骄傲的姑娘,但在今天相见之下,使狄秋航的心中感到意外的兴奋,觉得白豆蔻对待自己那种态度,真仿佛陆丁香和李茜珠那么地真挚可爱,因此把他已经死去了这颗爱白豆蔻的心,慢慢地又复活起来。

秋航跟着白豆蔻到那张圆桌的旁边,杨燕飞和柳如翠于是站起身子,白豆蔻很快乐地把手一摆,笑盈盈地给大家介绍了。狄秋航很恭敬地向两人含笑招呼,于是四个人坐了下来。考拉其亲自走上前来,先送上四杯牛奶、四客火腿鸡蛋三明治,又向秋航说道:

“密司脱狄,我准定请你做这儿的基本乐队,这位小姐我好像有些认识,哦!哦!莫非就是一代歌圣白豆蔻小姐吗?”

狄秋航笑道:

“你且别忙,这全是白小姐的大力,你得先向白小姐道谢。”

考拉其听了,果然向白豆蔻深深先鞠了三个躬。白豆蔻扑哧地一笑,挥了挥手,说道:

“得了吧!现在狄先生有人请他去了,你不是说他音乐技艺不高吗?”

考拉其赔着笑脸,连声地说道:

“哪里哪里,我说密司脱狄实在是个音乐大家,假使白小姐能够参加,我一定重金聘请。”

白豆蔻噘起了小嘴儿,哧了一声,却逗给了他一个淘气的白眼。柳如翠也操着生硬的英语道:

“白小姐自己也忙不过来,肯到你们这种地方来演唱吗?今天她也不知怎么高兴呢,竟发狂似的歌舞起来,倒叫你赚了一笔钱。”

说得白豆蔻伏在桌上,忍不住又咯咯地笑了。这时,乐台上虽没有了指挥,但卢虎、牛小狮、关仝等依旧很兴奋,狂热地一节一节地演奏着。众客一面喊菜喊酒,一面不住地点头称好,意殊欢乐。考拉其瞧此情景,也不知是为了心理作用缘故,抑是他此刻真的体会出来了,觉得那音乐不但奏得动听,而且令人内心会感到一种紧张兴奋的趣味,忍不住也摇头摆尾,乐得口里哼起调子来。白豆蔻抬起粉颊,向狄秋航十分多情地瞟了一眼,笑道:

“狄先生领导着这样一班好的乐队,为什么没听你们在大的戏院里演奏过呢?”

狄秋航喝了一口牛奶,放下杯子,笑道:

“白小姐,不瞒你说,我们这个乐队实在还只有今天第一日组织,也还只有今天第一次演奏,不料就遇到白小姐如此垂青,欢然作声,这真使我心中快乐到了极点,也是兴奋到了极点。”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显出很惊讶的神情,问道:

“什么?你们还只有才组织吗?才组织的乐队竟有这样纯熟吗?”

狄秋航见她似有不信之意,遂又正色说道:

“这班乐队,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在音乐专科学校里的时候,我们天天早已把乐器练习得熟透的了,原意一毕业出来,就组织乐队,预备问世于社会。奈失意之人,到处碰壁,今天在万分艰难之中,他们最后的挣扎,方才组织成功,叫我暂充导师,前来演奏的。”

白豆蔻听他们都是音专毕业的高才生,一时芳心更加敬爱,絮絮地便问了他一会儿。狄秋航因为旁边有柳如翠、杨燕飞坐着,虽然有许多的话要倾吐,但却是一句话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白豆蔻问他一句,他便回答一句,问他两句,他便回答两句。如翠、燕飞见他这样老实,这就向白豆蔻扮个有趣的兔子脸,不禁抿嘴儿笑起来。狄秋航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被她们这一笑,两颊就更红晕起来。白豆蔻在绯色的霓虹灯光之下,瞧狄秋航的脸蛋真个是白里透红,仿佛女孩儿家那么的可爱,一时把那缕没处安放的情丝自然而然地要缚到他的身上去了。这时,考拉其又送上四客精美的大餐,第一道是只红烧童子鸡,白豆蔻心里高兴,便叫拿四杯口力沙,握着杯子向上一举,笑盈盈地向如翠、燕飞、秋航说道:

“来来来,我们干一杯吧!”

如翠、燕飞是个很知趣的人,所以把杯子递得远些,让白豆蔻和秋航的杯子当的一声撞了一下,只见白豆蔻掀起酒窝儿,竟是一饮而干。狄秋航见她全喝了下去,自己这就不能不喝干了,于是也喝个干净,把玻璃杯子向她照了一照。白豆蔻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逗给了他一个娇媚的甜笑,把银叉、银刀握起,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吃菜吧。”

随了这一句话声,于是大家便静悄悄地低头吃菜了。今天会和白豆蔻小姐坐在一块儿吃大餐,在秋航心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因为心灵中久慕的爱人,今天居然相聚一处,而且笑语盈盈,脉脉含情,那是更使自己感到兴奋的事。所以狄秋航的明眸暗暗地只管向她偷瞧,偶然白豆蔻的俏眼也瞟了过来,四目在这相对之时,各人的一颗心会不住地荡漾,各人的脸上那笑痕也就始终没有平复过了。在吃好大餐的时候,已经八点三十分了,柳如翠和杨燕飞已到了上演的时候,这就急起来道:

“豆蔻妹妹,时已不早,我们好到戏院里去了。”

白豆蔻一颗芳心是完全对在狄秋航的身上,对于上戏院里去的事情早已忘记了,今被两人一提,这才理会,遂在皮匣里立刻摸钞票。狄秋航也抢着付钱,考拉其早笑道:

“吃这些东西要付钱吗?白小姐,那你太瞧不起我了。只要希望白小姐以后常光临敝馆玩玩,赐惠几曲清歌,那我实在是感恩不尽了。”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遂也不客气了,回眸向秋航哧地一笑,说道:

“那么我们就别客气了,密司脱狄,再见吧!”

说着话,已是伸过手来。狄秋航真有些受宠若惊,立刻把她纤手紧握了一阵,当放下纤手时,只见柳如翠、杨燕飞两人向自己弯了弯腰,于是也鞠了个躬,一面随后送了出来。如翠拉了燕飞的手,走得很快,故意先出了大门。白豆蔻忽然又回过身子,因狄秋航是跟在她的背后,就在这一回身之间,两人脸就瞧了一个正着,骤然来的姿势,狄秋航倒是一怔,白豆蔻却笑盈盈地把他手又握住了,露着雪白的牙齿,说道:

“狄先生,舍下是在静安寺路三友小筑十五号,我很想请你明天下午早些到我家里来,不知你允许我吗?”

狄秋航见她如此热情过人,于是眉飞色舞地点头笑道:

“承你白小姐瞧得起我,这还有‘不允’两个字吗?明天我准定来,一定来。”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哧地一笑,就放脱了手,又向他挥了挥,说了一声“别送吧”,她的身子早已连奔带跳地奔出维纳斯的大门外去了。狄秋航瞧着她这一种雀跃的意态,显然她内心是感到这一份儿快乐的了,因此望着她娇小的身子在眼帘下消逝,倒又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考拉其在后面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胛,秋航回眸过去的时候,考拉其眯着眼睛,逗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微笑,说道:

“密司脱狄,你的幸运可不小,白小姐爱上你啦!”

秋航笑道:

“别取笑,今天你的运气也不小,你瞧瞧满场的座桌,可有空着一张吗?”

考拉其耸了两肩膀,笑道:

“那么我们应该要谈判了,你就永远在这儿演奏吧,我情愿致送聘金每月三千元,你瞧怎么样?”

狄秋航的意思,他就希望有和白豆蔻合作的一天,现在和白豆蔻已认作了朋友,怎肯答应他永远在这儿演奏,便笑道:

“对于聘金多少,那倒不成问题,我的意思,且试一个月再说,万一生意清淡,那我们不是又要给你说滚出去了吗?”

考拉其羞惭满面,连忙赔笑道:

“没有这个话的,过去的事还说什么?你难道老生着气吗?”

狄秋航微微一笑,却没说话,自管到音乐台上去了。卢虎见了狄秋航,还没说话,先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老狄,今天你是得到愿望了,肚子也吃饱了,可是我们还唱空城计呢!”

牛小狮听了,逼紧了喉咙,却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种笑的声音是近乎十分的滑稽,场中食客还以为他在表演,因此哄堂大笑,拍手不止。狄秋航到此,亦不免为之失笑起来,于是拿起指挥棒,就很兴奋地领导着演奏。有几对食客,酒后兴浓,听了乐声,便在中间婆娑作舞,真是非常热情。这样直到九点敲过,他们咖啡馆内原有的一班乐队已到,狄秋航遂停止指挥,大家下来吃大餐,这儿由原有的乐队接奏下去。这时,考拉其先拿出一千元钱来作定费,狄秋航本欲不收,后来仔细一想,卢虎、牛小狮等都正患着贫血,如何可以见钱反而推却,遂便照数收下,说道:

“那么对于时间问题,最好也要定一定,你说对吗?”

考拉其沉思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说道:

“我的意思,最好能够整天在此演奏。”

狄秋航摇头道:

“整天工作,怕精神够不到。我想下午二时起至七时,或者七时起至十二时,这样用两班调换岂非好吗?”

考拉其皱了眉毛,又想了一会儿,说道:

“好是好的,但聘金方面似乎……”

狄秋航早已知道他的意思,便接下去笑道:

“没有问题,随你的意思减一些是了。”

考拉其见他这样漂亮,一时倒反觉不好意思了,微红了脸,说道:

“本来呢,我也不好意思说这个话,但另用一班乐队,当然又是一笔开支。我想你们共十一人,就致送二十元一月吧,因为时间是只有半天。”

秋航点头道:

“没有关系,那么我们二时起奏,还是七时起奏?”

考拉其暗想:晚上市面热闹,当然是七时起奏好。于是便道:

“我想就七时起奏吧,因为你们是大乐队。”

狄秋航见他这样说,觉得社会上人士的面孔都备有好几副,一会儿戴这副,一会儿戴那副,真令人感慨系之,遂点头称好,一面把那一千元的钞票分给了牛小狮等十个人,说道:

“每人一百元,你们先拿去用吧。”

卢虎睁大了眼睛,抽出十元钱钞票来,向众人望了一眼,说道:

“那成什么话?大家抽出十元,凑成一百,给老狄吧。不然,叫我们心中如何安得下去吗?”

众人一听这话有理,各拿出十元,交给狄秋航。狄秋航摇头说道:

“我此刻不等钱用,你们只管拿去。”

牛小狮道:

“老狄,不管你等用不等用,我们总觉感到不安,你还是给我们收了好。”

秋航道:

“我们又不是初交,何必闹这个客气?彼此的境遇还有个不知道吗?”

卢虎摇了摇头,说道:

“不行不行,就是为了知道彼此的境遇,所以你一定要拿去的。”

考拉其在旁边见他们只重情义不重金钱,一时心里感动得了不得,暗想:今夜的营业计算下来也有近两万多,我也何不做个人情?遂在袋内又摸出一百元钱来交给狄秋航,笑道:

“我瞧你们也不必客气了,今夜我也感到特别兴奋,这一百元我送给密司脱狄,算为一些些小礼品,那么你们这十元钱也就别退出来了。”

狄秋航对于考拉其这一着举动,倒是感到意外的惊奇,但人家既然取出,也就不必客气,便伸手接过,点了点头,笑道:

“好个漂亮的密司脱考,你这份儿盛情,要如推却你了,那倒似乎瞧不起你,所以我就领情谢谢你了。”

说着,向牛小狮、卢虎等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遂把钞票藏到袋里去了。牛小狮等这才也把钞票放进西服袋内,向考拉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的意思。众人吃毕西餐,因时已十时了,遂向考拉其告别走出,十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抬头见碧天如洗,十分清净。因为心里是感到无限的兴奋和得意,所以夜风吹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觉得无限的轻松和凉爽。狄秋航向天空叹了一口气,笑道:

“今天才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

牛小狮笑道:

“我道怎么你好好儿的又叹起气来了?原来你不是叹气,却是在吐气哩!”

说得众人都哈哈地大笑不止。这时已走到十字路口,于是方才各道晚安分手回家。狄秋航今夜是觉得生平中最高兴的日子了,所以回到家里,当跨步进房的时候,走路的姿势是带有些跳跃,嘴里还奏着华尔兹的乐曲。不料母亲坐在沙发上,却是一脸怒容地生着气,见了秋航这样高兴的意态,心中愈加不快,便理也不理地自管呆坐出神。狄秋航瞧此情景,立刻把欢跃的意态静了下来,十分小心地走到母亲面前,仿佛还是小孩子般地坐到沙发上去,拍着母亲的肩胛,笑道:

“母亲,你做什么不高兴啦?”

狄老太却不回答,眼皮一红,先是淌下泪来,叹道:

“我费了几许心血,抚养你成了人,谁知竟使我如此失望,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说到这里,不免老泪纵横,叹息不止。狄秋航骤然听母亲这样说,同时又瞧她这个伤心模样,一时大吃一惊,立刻跪到母亲的膝下,抱住了母亲,急忙说道:

“母亲,我什么事情使你失望了?是不是我回来得太晚了吗?”

狄老太推开他道:

“谁还是你的母亲?我瞧你也不用回家来了,让你母亲一个人饿死了干净。”

狄秋航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禁也哭起来道:

“母亲,你怎么说这个话?我心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莫非疑心我在外面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吗?”

狄老太哼了一声,用手帕拭着眼泪,说道:

“那还用说的?你也不必隐瞒了,我就告诉了你吧,看你再赖到什么地方去!在五点钟的时候,陆小姐买了许多礼物来送我,我倒很欢喜,备了几只小菜,预备你回来一同吃夜饭。不料直到六点敲过,你还没回来,不但我心里焦急,就是陆小姐心里也奇怪起来,问我平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五点半是最迟了,她便问我行里的电话,说她去打一个问问。我想倒也不错,遂请陆小姐代替打一个去,不料陆小姐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她的脸就变了颜色,至于她脸为什么会变颜色,那我不用说了,你当然知道……唉!秋航,你竟糊涂得如此厉害,怪道昨夜回来脸喝得那么红,还推托说遇见了李茜珠,你真瞒得我好苦。听说开除原因是为了跑跳舞场,在外荒唐……唉!你会腐败到这样地步,我做梦也想不到。陆小姐人家欢欢喜喜到我们家里来,原是答应我昨天的叫她吃饭,如今得知了这样不幸的消息,害得她夜饭也没有吃,也代我伤心得淌起泪来。唉!叫我怎样对得住人家?我问你,你在什么地方?难道开除了后,你还要到跳舞场玩去吗?”

狄老太说到这里,两眼望着秋航。秋航被母亲逼问得两颊血红,心中暗想:我在外面一天,原来家里已闹得这么厉害了,这使母亲和陆丁香的忧愁完全是我的过错。遂抬起头来,淌泪说道:

“母亲,你快别生气,我所以隐瞒你老人家,我是为了怕你心中难过的缘故,不过我的开除,绝不如行中所说那么腐败。资本家是残害贫民的魔鬼,他因我在行中作曲,所以诬我荒唐开除,其实我如何敢荒唐吗?母亲,我该死,累你老人家夜饭还不曾吃吧?但我是含了说不出的苦衷。母亲,你现在又可以欢喜了,因为我在今天又找到一个职业,薪水每月至少一百八九十元,事情是这样的……”

狄秋航说到这里,便把卢虎和牛小狮等组织音乐队,自己做领导,现在已演奏于维纳斯咖啡馆,薪水每月共计两千元的话细细告诉了一遍,一面在袋内取出二百六十元钞票塞到母亲的手中,说道:

“这一百六十元是昨天华东银行里给我的解职费,这一百元是维纳斯老板先付我半个月的薪水。母亲,你别伤心,你应该信任你自己儿子绝不是个糊涂的青年,不过我隐瞒着不告诉开除的话,这实在是我的罪恶。”

狄老太听了这一篇话,同时瞧了这一叠钞票,觉得钱拿进来是事实,想来不会说谎,遂破涕为笑,说道:

“目前这个社会太万恶了,青年人偶一不慎,就有失足的可能。秋航,你别怪为娘的言语愤激,实在是把娘急坏了。”

狄秋航见母亲脸有笑容,这才放下一块大石,站起身子,把竹橱内的菜碗亲自端出,放在桌上,又拿开水泡了饭,扶着母亲到桌旁坐下,笑道:

“母亲,你吃饭吧。”

狄老太被他这么一来,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

“我吃不下,明天吃吧。”

狄秋航笑道:

“母亲,你不吃,你难道心中还气着我吗?少吃些,我陪着你。”

说着,便在对过桌旁坐下来。狄老太见他这份儿孝心,也就不忍拂他,遂握着筷子吃了,说道: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陆小姐兴冲冲地来,很难过地回去,真叫我心里过意不起。”

狄秋航笑了笑,说道:

“那没关系,明天她得知了我已有了职业,不是又会欢喜起来吗?”

狄老太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那么你明天该到她家去一次,也好叫她放心。”

秋航听母亲的话,仿佛和丁香的感情特好,一时好生奇怪,到她家去一次,原是理所应当,不过明天有白豆蔻的约在先,丁香那儿只好后一天去了。于是说道:

“母亲这话很对,不过明天我还要到咖啡馆内去接洽一件事,演奏时间为晚上七时至十二时,所以陆小姐那儿只好后天去了。也许明天她会来的,不是就可以给她知道了吗?”

狄老太瞅他一眼,很不乐意的神气,又带了喜悦的口吻,说道:

“你倒说得出这一句话,人家可不是我家的未婚媳妇,怎好意思叫她天天跑一趟?”

秋航听母亲说出这话,两颊微微一红,不禁低头笑了。一会儿,狄老太吃好饭,把碗筷收拾过去,回身在梳妆台上拿起两百六十元钱来,抽出十元交给秋航,说道:

“这十元钱你拿去作零用钱,其余我给你藏着,趁此储蓄一些,过些时也该讨一房媳妇了。”

狄秋航本待不拿这十元钱,后来想着一支钢笔还未赎出,于是伸手接过了,微微一笑,似乎很难为情地说了一声“母亲睡吧”,匆匆回身到自己卧房里去了。

秋航回到房中,在灯下坐着出了一会子神,想着母亲刚才的话,似乎有看中丁香姑娘做媳妇的神气,不过丁香真也太痴情了,她为了我的开除,为了我的荒唐,她竟伤心得落泪,忧愁得食不下咽,这样深情如海、高谊若天,岂不叫人感动吗?不过白豆蔻她今天对我的热情确实也是到了沸点以上,听了她的歌《钗头凤》一曲,显然白豆蔻绝非浪漫的姑娘,也许她内心也有十分的伤心吧。我瞧她意态,完全把我当作知音看待,当然在这人海茫茫之中,我亦不能不给予她一些安慰啊!但是我若爱豆蔻,丁香又怎么办?爱丁香,豆蔻又怎舍得她?想到这里,殊觉左右为难,一时百感交集,遂对灯作歌词一曲,题名为《蔻香曲》,只见他簌簌写道:

抽不尽情丝乙乙如春兰,滴不尽相思血泪化春泥,

看落红阵阵,片片都作蝴蝶飞。

红瘦绿肥,燕语莺啼,看了人,怎不叫泪眼如红豆抛弃?

相思地,奈何天,把百结愁肠思量遍,一寸寸化灰,一缕缕化烟。

唉!豆蔻子啊!丁香花啊!怎不令人梦魂倒颠?

秋航提笔作完了这曲歌词,暗暗地又唱了一遍,忽听窗外一阵洒洒的声音,竟是落起春雨来了。四周寂寞无声,秋航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一抖,于是放下笔杆,移步到床边,遂熄灯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