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蔻心里以为狄秋航此刻会来,他一定还没有吃过午饭,这样我们就一块儿吃一餐,岂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兴奋的事吗?所以白豆蔻是满心充满了甜蜜,笑盈盈地三脚两步亲自走出去开门。不料当她步到石阶的时候,就给她发现站在门口的虽然也是个穿西服的男子,但头顶却是一片光秃秃的,就在这一瞥之下,失望立刻渗入她的心房,把她满脸的笑容立刻也平静下来。那时,站在门外的樊宝之却已瞧清楚了白豆蔻,因为白小姐亲自给自己来开门,那实在是意外的事情,所以乐得眉飞色舞地笑喊道:

“白小姐,啊哟!怎么劳动你亲自来开门?那可太对不住了。”

白豆蔻因为是瞧清楚了并非狄秋航,所以她的两脚又会停下来,如今被他这么一喊,倒不好意思不去开门了,遂依然装作很欢喜的态度走下阶去,开了铁门,笑道:

“是干爹吗?你这个时候怎么倒会来呀?”

樊宝之听她这样问,倒不禁为之愕然。同时白豆蔻也觉得自己这话未免问得有些奇突,于是立刻补充了一句道:

“干爹还没有吃过午饭吧?快请里面坐吧。”

这时,林英也从里面赶出,代替小姐来关大门。白豆蔻于是请樊宝之进内,樊宝之见室内燃着很高大的红烛,并一束盘成寿字形的香,一时心里好生奇怪,站着又出了一会子神。白豆蔻见他做沉思的样子,知道他一定在想为什么我们今天燃烧起香烛来,遂忙又说道:

“干爹,你请坐呀,我们就随便用些饭可好?”

樊宝之却不理会她这两句话,回眸过来,带了猜测的目光向白豆蔻望了一眼,说道:

“白小姐今天家里有些什么事?你不能瞒着,让我们失礼。”

白豆蔻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笑道:

“没有什么事情,干爹,你到底吃过了饭没有啦?假使没有吃过,你就一同吃些,不用客气。你要客气的话,自己饿肚皮我可不管账。”

樊宝之听她说得这样诚意,心中真是非常快乐,意欲说吃过了,那么这个和美人相对吃饭的机会错过,实在可惜,但是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这到底是太难为情了。樊宝之这样想着,殊觉有些为难,伸手抬到光秃秃的头顶上去抓了抓,笑道:

“你们今天的饭似乎吃得早一些,现在还只有十一点半呢,我原想请你到外面去吃的。”

这两句话显然他还没有吃过饭,白豆蔻是个绝顶聪敏的姑娘,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怕难为情的缘故,所以绕过圈子说话了,遂吩咐林英再摆上一副杯筷,对樊宝之盈盈一笑,摆了摆手,说道:

“干爹,坐呀,你酒可喝些?”

樊宝之已经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若再喝酒,那自己也说不过去,于是摇了一下头,说道:

“酒不喝,就吃饭吧。”

白豆蔻也不和他客气,遂叫林英盛上一碗饭,两人于是在小圆桌旁相对坐下。樊宝之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太兴奋了的缘故,倒反而有些感到局促不安,似乎有了一种拘束的样子。为了避免这种局促不安,他就微微一笑,搭讪着说道:

“昨天我曾来拜望过你,白小姐不是已经出去了吗?”

白豆蔻把筷子挑着饭粒,正向红红的嘴唇里塞进去,听他这样说,乌圆的眸珠一转,笑道:

“可不是?倒叫干爹空走了一次,真抱歉哩!”

樊宝之拿银匙掏了一匙鲍鱼汤来喝,听了这话,便放下银匙,笑道:

“白小姐,那你太客气,这也用得了抱歉吗?”

白豆蔻盈盈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并不作答,却逗给了他一个娇媚的甜笑。樊宝之见她今天穿的这件乔琪绒旗袍非常鲜艳,衬着她吹弹得破的两颊,更加娇媚可爱,被她这么倾人地一笑,他的神魂未免有些飘荡,两眼望着她的脸又呆住了一会儿,但立刻又感到这样似乎失了一个做干爹的身份,因为人家既然这样恭敬地对待自己,自己却一味地存着歪心,那到底太对不住人家姑娘了。樊宝之心中既然有了这么一个自愧的感觉,他便微红了两颊,不禁慢慢地垂下脸来。白豆蔻忽然见他又这样怕羞的意态,心里倒感觉有些好笑,因为两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若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不成样儿,于是她又摆出做主人的态度,笑着把筷子点了点那碗中的鸡、鱼等菜,说道:

“干爹,你不用客气,要我夹菜给客人,这么一套我一些也不会的,反正在自己干女儿家里,你就随意吃吧。”

樊宝之听她这样殷勤款待,心里自然非常欣喜,连连点头道:

“我理会得,你想,假使我客气的话,也不会走到就坐下吃饭了。”

白豆蔻瞅他一眼,又嫣然地笑了,说道:

“干爹这话就不对,本来呢,在自己干女儿家里还得当外人看待吗?倘若不是干爹,这种小菜,我也不好意思留人家吃饭呢。”

樊宝之觉得她这两句话是显得亲热极了,一时心里又起了一种妄想,也许这位白小姐果然也爱上了我吗?因为在第一次我到这里来,他就赞我精神比年轻人好,这句话我猜想一定含有深刻的意思。想到这里,满心充满了甜蜜,笑道:

“这样好的小菜再说不好,那还想吃什么呢?”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忽然心里有了一个感触,便正着脸色,说道:

“干爹这句话真不错,到此我心里又想起前线的兄弟和流离失所的难胞了,唉!可怜他们在冰天雪地、枪林弹雨中肉搏奋斗,为国家光,为民族荣,吃的一瓶冷水、雨块、麦饼,如此艰苦,尚不以为苦,将士奋勇抗敌、百战必先之精神,尤令人敬佩。今我等安居上海,吃的鱼肉,穿的绫罗,问心已实有愧,若再不尽一些国民的责任,那我们岂不是全无心肝,比畜类都不如了吗?”

樊宝之听她又说到前线的战士头上去,心里倒有些奇怪,望着她呆了一会儿,点头说道:

“白小姐真是一个爱国的女子,所以上星期会把所有首饰献给国家,从这一点看来,确实是叫人佩服。”

白豆蔻放下筷子,两眼含了愤恨的目光,脸上笼罩了一层愁容,咬着她的牙齿,把小嘴儿撇了撇,说道:

“我想起了九年前逃亡的一幕,父母的惨死,家园的被毁,我真恨不得立刻武装起来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唉!干爹,你说我是个爱国的女子,我心里真有些隐隐作痛。环境太恶劣了,每天的生活实在叫我太惭愧了。”

说到这里,眼眶子里已是贮满了热泪,大有食不下咽之慨。樊宝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也局促不安起来,遂安慰她道:

“过去的事情,你也不用伤心了,至于前线的战士,他们既吃了国家的粮饷,作战乃是应尽的天职,如何可以和你一个弱女子相比呢?我是老了,要为国出力,也只好待来生了。白小姐,好好儿吃饭,何苦想这种事?国事自有一班大人物会料理,我们做小百姓的可管不了这许多。”

樊宝之自以为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不料听进在白豆蔻的耳中,心里便起了一个强烈的反感,暗暗骂声无耻王八,但表面上却又装作没有事儿那么地微微一笑,拿银匙在饭碗里掏了一些汤,便匆匆地饭毕,向樊宝之说道:

“这几天胃不行,吃了一些食物立刻就会饱起来。干爹,你不能瞧主人家只吃一碗饭,你就做客了,这是不对的。林英,你给樊老爷来盛饭吧。”

樊宝之被她这么一说,也就用不到再客气,于是把饭碗给林英拿去又盛了一碗。白豆蔻站起身来,掀起酒窝儿,又微微一笑,说道:

“干爹,你只管慢些用,我上楼洗脸去,恕不招待你了。”

樊宝之笑道:

“不用招待,白小姐只管自便好了。”

白豆蔻回眸逗给了他一个娇笑,便匆匆地奔上楼去了。樊宝之想不到今天会和白小姐相对吃饭,这是感到意外兴奋的事情,所以一面吃饭,一面独个儿也只管笑。在他抬头向上面望时,那对融融的烛火是烧得很旺,在眼前闪烁不停,这就心里开始又有个感觉,白小姐家里今天一定有事情,不然,无缘无故点着香烛做什么?今天我也来得正巧,回头一定要问她一个详细,这也是一个联络情感的好机会,倒不能错过。同时又想李家瑞也不知道,可见白小姐和他的交谊也没有怎么深厚,否则,白小姐会不告诉他吗?想到这里,也就更加欢喜,把筷子连划了两口,那第二碗饭也早已吃好了。站在旁边的林英含笑又伸过手来,说道:

“樊老爷,我给你再盛一碗。”

因为樊宝之是在想心事,所以对于旁边侍候着的林英没有注意,此刻冷不防听了这个话声,倒是吃了一惊,慌忙回眸望去,这才知道了,遂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吃饱了,你来收拾吧。”

林英也不同他客气,遂到里面去舀面水。待舀了面水出来,只见樊宝之已坐到沙发上吸雪茄烟,于是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他拭脸,又去泡了一杯咖啡茶。樊宝之接过茶杯的时候,向林英笑了一笑,低声儿问道:

“今天可不是你的小姐生日吗?”

林英倒不理会这些,遂笑着点了点头,便自管收拾残肴回厨房里去。就在这个当儿,白豆蔻也从楼上走下来,樊宝之站起来,先向她拱拱手,哈哈笑道:

“恭喜你,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白小姐你瞒着我,那你就不应该了。”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故作不懂得般的神气,停住了乌圆的眸珠,怔怔地问道:

“干爹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呀?”

樊宝之吸了一口烟,忍不住又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白小姐,你别假装含糊,今年不是你二十岁吗?”

白豆蔻也笑道:

“虽然今年我原二十岁,但生日是早已过去了。”

樊宝之摇了摇头,瞅她一眼,说道:

“没有这个话的,今天就是你的好日子啦,你瞒我也没有用,点着香烛是证据,再不然我可以瞧烛上的金字,不是有寿比南山的句子吗?而且我又问过了林英,白小姐,那你无论如何可赖不掉了。”

白豆蔻这就无话可说,抿着嘴儿笑了一笑,说道:

“二十岁生日原没有什么稀奇,你瞧我可举办什么?一个人也不通知他们呢。”

樊宝之说道:

“不过我既然是你的干爹,我总要给干女儿热闹一下。”

白豆蔻把手一摆,请他坐下,自己也退到沙发上坐了,望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年头儿,国破家残,还有什么可以热闹的吗?要不是林英给我买香烛,连我自己也忘记了。”

樊宝之道:

“不是那样说,因为这是难得的日子,理应纪念一下子的。今天总算很巧,我正从一个珠宝客人那里出来。”

说到这里,身子已是走到白豆蔻坐着的沙发旁边,在袋内摸出一只玻璃的盒子,揭开盖儿,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接着又道:

“白小姐,你瞧瞧这一对翡翠镯可绿得可爱吗?”

白豆蔻回眸见里面放着一对碧碧绿的翡翠镯,心中暗想:他和李家瑞不约而同,那也可见两人的存心了。遂淡淡地一笑,说道:

“干爹,我这个人是很爽快的,对于干爹这份儿厚礼,我是绝不敢收受的。”

樊宝之想不到自己还没说出送她的话,而她却先拒绝了,一时倒弄得开口不得,把两手搓了一搓,沉吟了一会儿,笑道:

“白小姐,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说,今天是再巧也没有了,我这一对镯送给你算留个纪念,假使你坚决地不收,就不把我当作自己干爹看待了。”

白豆蔻把手拍拍旁边那张沙发,叫他坐下,乌圆眸珠一转,瞟了他一眼,说道:

“干爹既然决意要送我,我倒有个很好的办法。如今我问你,这一对翡翠镯大概价值多少?”

樊宝之听她这样问,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心里可就想,这她是什么意思?但不管她,自己总要说出一个数目来,遂说道:

“据那个珠宝客人说,大概至少要值一万二千元。”

白豆蔻点了点头,笑道:

“很好,我的意思,干爹最好给一万二千元现钱,那我倒很感激的。”

樊宝之以为她开玩笑,便说道:

“你这话可当真吗?”

白豆蔻正了脸色,很认真地说道:

“当然是真的,因为我有一笔急用。”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起初倒是一怔,但立刻又显出很慷慨的神气,连连点头,笑道:

“这个是极容易的事,白小姐,你不用忧急,不过那副镯你也只管收下,至于那钱现在我身边没带支票簿,明天我亲自再给你拿来好了。”

白豆蔻听了,便站起身子,向他鞠了一个躬,笑盈盈道:

“干爹,对于这一万二千元钱,我是非常地感激,但这副镯,我无论如何不敢收,你还是去还给那个珠宝商吧。因为这些饰物,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实在是无谓的消耗,所以我绝不要它。”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自然再不好意思硬送给她,不过她既已接受我这一万二千元钱,就等于收下这副镯一样了,于是把那个玻璃盒依然藏进袋内,很恳切地说道:

“我这个人也是很爽快的,干女儿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至于那一万二千元钱,明天我准定一早送了来,假使你以后短少钱用,你可以尽管向我说,尽我的能力,总不会使你失望。”

白豆蔻笑道:

“我也知道干爹是个热心侠肠的人,救济贫人是你所喜欢的事。”

樊宝之忙道:

“白小姐,你别说‘救济’两个字,我说得诚恳一些,我的钱也就是你的钱,只不过一万二千元,区区之数,那放在什么心上?”

白豆蔻微微地一笑,却是并不作答,低下头,明眸脉脉地望着自己那只瘦削的脚尖出了一会子神。樊宝之见她这个意态,以为是她开口向自己借钱所以感到了羞惭,便又搭讪道:

“白小姐,你此刻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去瞧一次戏。一个人急难的时候总有的,所以你可以不用挂在心上。”

白豆蔻被他这么一说,倒想起了狄秋航,恐怕他就要来了,遂颦蹙了柳眉,说道:

“干爹,我想下次奉陪你好不好?因为我觉得身子有些懒懒似的。”

樊宝之道:

“既然身子懒懒的,那么就休息休息,反正往后的日子可多着,就改天请你吧。”

说到这里,便站起身子,两手向上一伸,打了一个呵欠。白豆蔻以为他要走了,一颗芳心倒是暗暗欢喜,不料樊宝之走到对面沙发旁又坐了下来,伸手握着杯子,凑在口边,喝了一口咖啡茶,便又向白豆蔻瞎七搭八地谈起来。白豆蔻见他还不走,表面上虽然笑盈盈地和他敷衍着,但内心可焦急得不得了,不但是焦急,而且还十分地怨恨,暗暗骂声赖屁股的,多坐有什么意思呢?不过白豆蔻心中的焦急,樊宝之是绝不会晓得的。他想白小姐会问自己开口借钱,这当然她是不把我作外人看待了,所以在他是多坐一刻,就觉得好一刻。白豆蔻见手表已经是一点五十分了,觉得狄秋航立刻就要到了,断命他还不走,那可怎么办?心中这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齐巧林英从里面走出,于是紧锁柳眉,遂和她丢了一个眼色。林英见小姐这样局促不安的神气,知道小姐是在讨厌这老头子还不走,于是她就想了一个主意,对白豆蔻说道:

“小姐,我有一件事倒忘记告诉你了,徐太太昨天来电话,她请你今天下午去一次,你预备去不去啦?”

白豆蔻装作很正经的神气,说道:

“是徐太太吗?不去倒有些难为情……”

白豆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林英接口道:

“徐太太既然来电话请你,那是很难为情的,我瞧小姐还是去一次吧,好不好?我给你拿大衣去。”

她们两人这个对答着,要如樊宝之识趣的话,当然可以先站起走了,谁知他还算一片好意,待林英大衣拿下来,便站起向白豆蔻笑道:

“徐太太的府上在什么路?我汽车在外面,那么我就送你一块儿走吧!”

两人说的徐太太,原是布摆的空城计,因为樊宝之不肯走,以为这样一来,他总可以先走了,谁知他偏当起认真来,要把汽车送她一块儿走。那叫白豆蔻的心中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索性弄假成真地站起身子,把大衣披上,说道:

“在同孚路长安坊,那么干爹就送我到长安坊门口好了。”

樊宝之点头笑了笑,于是和白豆蔻一同走出大门去。林英送出来关门,白豆蔻回身意欲向林英关照一声,有一个姓狄的少年来,你请他等会儿,但转念一想,反正我跳下同孚路,进长安坊转了转,立刻就可以回家的,于是也就不说了,遂和樊宝之一同步出了三友小筑。阿三把车门拉开,两人跳上坐下。樊宝之吩咐先开到同孚路长安坊去,阿三答应一声,汽车便向前风驰电掣般地直开了。

汽车到了同孚路长安坊停下,白豆蔻瞟他一眼,点了点头,笑道:

“干爹,多谢你,我们再见。”

樊宝之忙把她手握住了,说道:

“白小姐,你放心,明天我把款子一早就送来。”

白豆蔻把他手反握紧了一些,含笑又说了一声多谢你,于是便跳下车厢,回眸望了他一眼,见他探着头兀是望着自己笑,这就招了一下手,跨了脚步,不得不向长安坊里走进去。长安坊是柳如翠住的地方,假使敲门进去要坐会儿,也未始不可以,但白豆蔻心里是对在狄秋航的身上,生恐秋航在家里等得不耐烦,所以单等樊宝之的汽车开走了,她便要急急回身退出长安坊,预备回家里去。不料在她回身正欲向弄口走时,就听有人喊道:

“哟!豆蔻妹妹,你也到如翠姊家里去吗?真巧极了,真巧极了。”

白豆蔻急仔细一望,原来是杨燕飞,心中这就想:糟了糟了,天下竟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吗?其实是再巧也没有了,不过为了白豆蔻本身着想,确实是太不巧了,意欲回答说不是到如翠家里来的,那么你到长安坊做什么来?假使谎说一句我正从如翠家里出来,那么她和如翠说起来,这个谎话也不是立刻要拆穿了吗?那么是非和她一同进内去坐一会儿不可了。心里虽然是非常地怨恨,但却又不得不含笑上前,和杨燕飞握了一阵手,笑道:

“可不是?那真巧极了,本来我原不想进来,因为我还有些别的事,只去望她一望就走的,不料却遇到了你。”

白豆蔻所以这样说,就是表示自己坐不多一会儿就要走的。杨燕飞却很高兴地拉了白豆蔻的手,一同向十二号的石库门里走去,伸手按了一下电铃,就有人来开门。杨燕飞见是二房东的阿妈,遂道了一声谢,和白豆蔻匆匆地到了楼上。柳如翠住的是个厢房,家里只有如翠和母亲两个人。杨燕飞一脚跨进房中,就高嚷着道:

“如翠姊,贵客来了。”

柳如翠和母亲正在房中闲谈,一听这话,立刻抬头来瞧,见是白豆蔻和杨燕飞,这就乐得跳起来,笑盈盈地相迎说道:

“豆蔻妹妹,今天是什么风?真是难得来的,请也请不到,快请坐,快请坐。”

白豆蔻因为人家这样客气,遂也笑道:

“如翠姊说这个话,那叫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和燕飞姊是特地来拜望你的。”

说时,瞥眼又见了柳老太,遂眸珠一转,笑道:

“这位想是老伯母了。”

如翠忙介绍道:

“妈,这位就是现代红艺人白豆蔻小姐。”

柳老太望了她一眼,很羡慕地笑道:

“白小姐,我常听如翠说起你的好,却一向没有瞧见过,你请坐,杨小姐她是常常来玩的。”

说着,便叫王妈倒茶,一面在玻璃橱内装出一盘糖果、一盘瓜子,叫白豆蔻吃些。如翠早把白豆蔻的大衣脱下,亲自给她挂在橱内。白豆蔻见她们把自己当作上宾看待,一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楚,便说道:

“你们别客气,我就要走的。”

如翠听了这话,瞧了她一眼,说道:

“哪有这一种话?既来之,则安之。坐还没有坐下,怎么倒要说走了呢?可不是我家地方太龌龊了吗?”

白豆蔻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不近人情,无怪如翠要说这一种气话了,遂忙笑道: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要有这个心,我也就不来了。”

如翠笑道:

“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绝不会来,一定被燕飞硬拖来的吧?”

白豆蔻笑道:

“你倒问问她,我们两人是怎么遇见的。”

燕飞点头笑道:

“我和她原在弄口遇见的,这次她倒是诚心来拜望你的,你别冤屈了好人吧。”

如翠眉一扬,笑道:

“真的吗?既然专诚前来,那么我们来玩雀牌消遣,你们晚饭都吃了去。”

燕飞笑道:

“我是没有不赞成的,那么加一个伯母吧,齐巧四个人,打上八圈再说,我听见玩雀牌,就会高兴起来。”

说着话,已是站起来亲自拉台子。如翠笑道:

“我瞧你见了雀牌就会哭出来,怎的性急得这个样儿?叫王妈来拉台子好了。”

那时,白豆蔻的心中倒真的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两颊是一阵一阵地绯红,只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椅子的坐垫上仿佛有着千万枚针一样地难受。意欲推托有事就要走的,但这个理由是断断说不出口,因此硬着头皮,也只好应酬着她们玩雀牌。王妈早把台子拉开,倒出雀牌,分好筹码,桌角旁又放了茶几,把糖果、瓜子、香茗、烟卷都安放舒齐。杨燕飞回眸向白豆蔻望了一眼,笑道:

“你想什么心事?快入局了,早些打牌,也许可以多打四圈呢。”

白豆蔻这才笑着站起来,说道:

“我雀牌是并不十分会的,连和头也算不来呢。”

柳如翠笑道:

“原自己几个人玩玩,又不是真的赌钱,那么大家别站着,就随便在哪一位坐下好了。我和母亲对坐,白小姐和杨小姐对坐吧。”

随了这句话,四个人便坐了下来。燕飞道:

“打什么呢?我想不用大,就是角子幺半好不好?”

白豆蔻自知今天必输,当然愈小愈好,所以点头赞成,于是四个人便抹牌、砌牌、打牌地玩起来。白豆蔻名义上虽然是在打牌,但她的心里是只想着狄秋航等在家里也许要不高兴了吧,眼前见的只有狄秋航那种焦急的神情,人家打出来的牌固然不注意,连自己手中十三只牌都模模糊糊的,你想,这样打牌还会不输钱吗?所以四圈儿打完,白豆蔻要输两底。柳如翠笑道:

“怎么你一副牌也没有和过?这你虽然第一次做客人来,似乎也太客气了一些呀。”

白豆蔻笑道:

“牌这样东西不上张子,那就没有办法。”

其实白豆蔻心不在焉,只晓得抓进打出,你说还会和吗?白豆蔻心里对于输钱倒不要紧,她只希望打得快一些,早些打完算数。但八圈打毕,时候已经五点半了,白豆蔻一结筹码,竟输了五十六元。柳老太很过意不去,笑道:

“三吃一,那可有些难为情,反正上戏院里去要八点半,还可以打四圈,或许白小姐牌风可以好一些。”

白豆蔻忙道:

“不用打了,我因为还有别的事情,想此刻走了。”

说着,在皮匣内取出一叠钞票,点了六十元,放在桌上,说余下四元给王妈做赏钱。柳如翠瞅她一眼笑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输了钱还要出头钿吗?再说改天再可以玩的,何必要拿出来。已经是吃夜饭的时候了,你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柳老太和燕飞也叫她把钞票拿进去,白豆蔻笑道:

“输这一些钱,那算不了什么,今天吃点心吃糖果已经吵了大半天,夜饭就改天来吃吧。”

柳如翠道:

“你说这话,就不当我是好朋友了,今天我要放你走,我也不姓柳了。”

说着,便拉住了她手不放。燕飞道:

“白小姐,你也客气得过分了,这样子柳小姐倒反要生气的。”

白豆蔻暗想:此刻回家,狄先生总也不会等着了。反正事情是已经糟了,因此也就答应下来,笑道:

“饭我就吃了去,这钱你们怎可不收?假使今天是我赢钱,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拿了。”

杨燕飞知道白豆蔻并不在乎这几个钱,于是也就不同她再客气,只有柳老太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安,说白小姐难得来一次,竟输了这许多钱,那太叫人抱歉了。白豆蔻此刻倒反而心定了下来,不像几个钟点前那样焦急,依然谈笑如常,说打牌总有输赢的,那有什么稀奇?这里王妈摆上杯筷,菜是广东馆子里特地叫来的。柳如翠母女两人殷殷招待,非常周到,这一餐饭倒吃得很欢喜。餐毕,时已七点半了,白豆蔻要先走一步,柳如翠道:

“回头我们一块儿上戏院里去了,你何必这样性急呢?”

白豆蔻道:

“不,我因为还要回家去一次,所以先走了。伯母,惊吵得很,改天再来吧。”

说着,向柳老太鞠了一个躬。王妈早把大衣、皮匣拿上,柳如翠又叫王妈喊汽车,待汽车到来,众人又送到门外,道了一声回头再见,方才握手分别。白豆蔻到了家里,林英开门进内,见了白豆蔻,便很急促地说道:

“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啦?怎的糊涂到如此地步?约好叫人家到家里来,竟累人家空等了一下午,这位先生的耐心也算得好了,换了别人真要动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