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钟已敲十点了,四周的空气是静悄悄的,这是一个很华丽的卧房,一切的摆设是相当考究。靠窗放着一张单人写字台,绿绸的帷幔是掩拢着,室中是没有亮着荷花形的大灯罩,只见写字台上开着一盏用石膏制成裸体美人形的台灯,灯泡是装在美人伸直的手掌中,盖着紫色的纱罩,因此那房内光线是含了一种神秘的暗淡。这时,坐在写字台旁转椅上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手托了香腮,两眼虽然望着摊在桌上的书本,但她并没有把书里的词句瞧进眼里去,因为她呆呆地只管出神,经过了一刻多钟的时间,还没有把这一页书翻过去,从这一点猜想,显然她是在想心事。这个姑娘便是李茜珠,茜珠今夜回家,心里是十二分的快乐,因为在无意之中,竟给自己遇到了一个三年不见的同学,而这同学在自己那颗小心灵中一向又当作爱人那么地看待。自从得知了秋航搬家的消息,这三年来,使我心里总感到了说不出的悲凄,今日居然给自己重逢,三年不见了的爱人,如今是长得更加俊美风流,当然茜珠的心里是感到无限的甜蜜和兴奋。不过在甜蜜和兴奋之中,她也感到有些忧愁,因为和秋航是整整地隔别了三年,在这三年之中,狄秋航也许是结了婚,就是还没有结婚,恐怕女朋友也总有几个吧?那么我虽然是十二分地爱他,但他是否能够和我一样地来爱我呢?这当然还是一个问题。李茜珠心中既然有了这么一个忧虑,所以也怪不得她要对灯出神了。就在她出神的当儿,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地一拍,叫了一声珠姑,茜珠回眸过去一望,原来是嫂嫂方雪琴。雪琴的粉颊是笼罩了一层惨淡的愁容,明眸里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在茜珠绯红的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说道:
“珠姑,你在哪儿吃了夜饭?喝过酒了吧?两颊怪红润的。”
不知怎的,茜珠一见嫂嫂忧形于色的神情,心里就会感到了一阵难受,便站起身子,拉了她手,一面开亮了房中那盏荷花形的大灯罩,一面两人在长沙发上坐下,说道:
“同学请我吃饭,偶然高兴,只喝了两杯酒,不料就醉了。嫂嫂,哥哥可有回来了吗?”
雪琴摇了摇头,眼皮儿有些润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珠姑,我也不要说他了,现在天天还不是十二点以后回家吗?一回到家,便倒头就睡,也没有一句话,我若问他一句你在什么地方,他就不耐烦地回说睡了睡了,有话明天再说吧!你想,这种不像做丈夫的样子,我若脾气躁些,不是天天可以吵嘴了吗?为了怕响人耳目,我总含了眼泪忍耐着。但是忍耐是有时间性的,假使他一辈子也这样地胡闹着,难道也叫我忍耐一辈子吗?”
说到这里,喉间已经哽咽住了,无限伤心陡上心头,再也制不住她那两眶子里辛酸的热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茜珠听了这话,也觉得哥哥的行动实在是太对不住嫂嫂了。因为自己忧愁着狄秋航也许是结了婚,或者已有了爱人,心中也是不喜悦,今见嫂嫂这样可怜伤心的意态,引起了无限的同情,忍不住泪水也夺眶而出,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么哥哥每夜究竟在什么地方玩呢?天天玩,夜夜玩,难道不会玩厌吗?”
雪琴见珠姑为自己也淌起泪来,一时倒反而拿帕先收束了泪痕,说道:
“谁知道他呢?左不过是玩女人罢了。唉,我说这全是黄金祸害了他的,珠姑,你瞧着,照这样下去,他也许会丧在金钱太多的手里。”
茜珠听嫂嫂这样说,便急道:
“那么好歹你总该劝劝他呀,我真不相信你的话难道他会一句不要听吗?”
雪琴颦蹙了柳眉,说道:
“我何尝不劝他,无奈他不肯听,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茜珠把手背擦了一下眼皮,瞟他一眼,低声儿说道:
“你不能和他强硬,你总要……”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呆呆地望着她的粉颊出神。雪琴知道她以下的意思,两颊不免也微微地一红,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有时候我也这样想,但一个人谁都有气的,他既这样地无情,我为什么要笑脸对他呢?女子难道就不是人做的?竟如此地低贱吗?”
茜珠见她愤愤不平的颜色,遂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话虽如此说,但从古以来,女子经济不独立,才是比男子低贱三分的。嫂嫂,我劝你千万别和他意气用事,总要用柔软的手段去感化他。譬如说,你这样脂粉不施,好像病西施那么的,会引得起男人家的好感吗?”
雪琴道:
“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他把我当作眼中钉一样,我还打扮给谁去看呢?”
茜珠笑道:
“还是打扮给哥哥看呀。你不晓得男人家的心理,都是喜新厌旧的多,现在他看见你很难看,这完全是因为厌你了的缘故,所以看见外面的女人仿佛西施那样的美丽。但是过了些时候,他瞧见外面女人也会嫌了的,当那时,他也许仍会像新婚那样地来爱你,所以你切不可和他感情破裂了。嫂嫂,我虽然是瞎说说的,但仔细想着,也有些小道理,你倒也要听听我的话看。”
雪琴点了点头,觉得既然嫁了这么一个丈夫,也就只有静心耐气地等待他回头了。姑嫂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回房去安睡了。
雪琴回到房中,看壁上钟已十一时了,麒俊却还没有回来,心里当然十分怨恨,对镜一照,只见两颊黄瘦,毫无青春之颜色,心中这就暗想:每天懒把妆梳,珠姑说我像个病西施般的,这话实在不错。像麒俊这种纨绔儿是只知以色取人,他近来见我憔悴如此,当然更要厌恶我了。虽然我又不是妓女,为什么要打扮得十分妖艳地去迷自己丈夫呢?但为了要丈夫不到外面去胡调,除了这个办法,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唉!女人总不是人做的!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遂吩咐丫鬟菱儿端上一盆脸水,放在梳妆台上。雪琴先用香胰子擦了一个脸,然后薄施脂粉,又拿唇膏在嘴上涂了一些。经过这么一化妆,雪琴在镜中瞧自己的脸容是完全地变了,因为雪琴本来生得柳眉杏眼,五官端正,所以此刻瞧来,真觉得十分美丽了。菱儿在旁瞧了,笑道:
“奶奶这么一打扮就好看,这样晚难道还打算出去吗?”
雪琴回眸瞅她一眼,说道:
“你给我脸水收拾过去了,便自管去睡吧,我不出去。”
菱儿答应一声,遂把脸水端出去倒了,然后便自回房中去安息。雪琴坐在床边呆了一会子,房中是冷清清的,耳听着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在心头更会感到了一阵悲哀。从十一点钟等起,直等到十二点一刻,仍不见麒俊回来,心里想着:不要今夜不回来了吗?雪琴有了这么一个感觉,她的眼前立刻会映出麒俊在外胡调的一幕,也许此刻他们早在热被窝儿里温存了吗?也不知怎的,只觉有股辛酸的味儿直冲到鼻子管来,恨恨地骂了一声:“不是人种,肯早死了倒也干净,让我就一辈子做寡妇吧!”
雪琴所以说这两句话,心里实在是恨到了极点。但既说出了口,不禁又伤心起来,那久贮在眼眶子里的泪水也就在眼角旁涌现了一颗。正欲脱衣就寝的时候,忽听一阵细微的皮鞋声,麒俊肋下挟了两本厚厚精装书走进房来。雪琴因为听从茜珠的话,不再和丈夫强硬,所以立刻拭了泪痕,笑盈盈地站起,说了一声你回来啦。麒俊平日回家,雪琴是早已睡了,彼此各赌着气,并没有一句话,各人蒙被自睡。今天对于雪琴会等着自己,那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因为妻子既然笑脸相迎,自然也不能再显出恨她的样子,望着她笑了笑。雪琴因为自己今夜是特地化妆过了,今见他呆望着自己的脸笑了笑,觉得他这个笑未免是含有些意思的,一时也难为情起来。为了避免难为情起见,于是她便去泡杯柠檬茶放在桌子上,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说道:
“你在外面吃过点心没有?要不我烧碗胡桃霜你吃?”
麒俊放了书本,脱了大衣,回身过来的时候,见雪琴一面来接,一面又这样地问,遂摇了一下头,说道:
“我吃过了点心,你饿自己烧碗吃吧。”
雪琴给他挂好大衣,摇头瞟他一眼,很柔和地道:
“我也没有饿,那么早些睡吧。”
说着,便去关上房门,给他睡衣取出。麒俊在脱西服的时候,心中暗想:奇怪得很,怎么今夜她就温柔起来?其实她早就应该这样子了,和丈夫赌气那是没有用的,你愈赌气,我愈在外面胡调,看你对我有什么办法?今夜麒俊回家本来是一肚子的气愤,因为在可可咖啡馆里看中了陆丁香,偏偏陆丁香又走出去了,后来又到大陆跳舞厅里去寻王佩芬。王佩芬是麒俊的恋人,两人是发生过肉体关系的,不料佩芬却给客人买票带出去了。麒俊心中当然愈不快乐,所以拣了别个舞女跳了一个爽快,直到十二点钟方才回家,他想:假使雪琴和我多嘴,我便存心和她吵一顿,也好出出我心头的怨气,但理想往往与事实相反,雪琴不但不和他多嘴,而且还特别地对他温情蜜意,因此他满肚皮的气也就只好向屁股里钻出去了。当两人躺进被里的时候,麒俊在床头那盏淡蓝的灯光之下,瞧着雪琴的脸,也觉得有种妩媚的风韵,一时倒又爱她起来。雪琴虽然知道他这种举动,绝不是他内心真正地爱我,完全是为了肉欲的冲动,但既做了他的妻子,还有什么话说?不依他又怎么办?所以雪琴虽然觉得鱼水欢是夫妻间最快乐的事情,但她心头却是充满了无限的悲恨。
匆匆地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麒俊每夜十点钟就回来了,显然比从前早些了。雪琴觉得茜珠给我想的办法倒有些效验,所以愈加不和他多嘴,一味地用柔媚手段对付他。麒俊虽然这两天舞场是不跑了,但可可咖啡馆里还是一日两次,照例文章,没有间断过。但丁香的一缕情丝已有所系,对于麒俊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有赵莲蓉却很爱麒俊,无奈麒俊却又不在她的身上。麒俊觉得陆丁香的美丽,实在可以胜过一代歌后白豆蔻小姐,起初的本意,麒俊就爱上了白豆蔻,天天去瞧她的戏,同时也想到后台上去认识认识,不料在后台和他的老子遇见了。李家瑞一见儿子来夺自己的爱人,心中大怒,便把他骂了一顿。麒俊知道父亲也在转白豆蔻的念头,心里很是气愤,嘴上虽不敢说什么,存心便欲向母亲告诉。李家瑞既把麒俊大骂了后,他的心里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他索性把麒俊喊来,开诚布公地和他谈判,情愿每月给他三千元钱零用,切不可向白小姐去搭讪。麒俊一听有三千元钱一月零用,心中暗想:天下美貌的女子多得很,白小姐既然父亲爱她,我就让给他是了,当下连连答应。他们父子两人既然狼狈为奸,家瑞对于麒俊在外胡调,自然不闻不问了。
麒俊这两天里是只想念着陆丁香,同时茜珠这两天里却只是想念着狄秋航,茜珠为了要明白秋航究竟有没有结过婚,当然很想到他家里去望一次。这天齐巧星期六,下午没有功课,于是她便坐车匆匆前往。那时,狄秋航梳着头发,擦着皮鞋,正欲赴白豆蔻的约去,一见李茜珠到来,自然不得不笑脸相迎,两人握了一阵子。茜珠转着乌圆眸珠,瞟他一眼,笑道:
“你要走出去了吗?”
狄秋航笑了一笑,先向里面屋中喊道:
“妈,李茜珠小姐来了。”
狄老太在里面房中一听这话,便急急走出来,见了茜珠,和三年前大不相同,现在长得亭亭玉立,真是和陆小姐一样美丽,于是便含笑叫道:
“李小姐,我们三年没见了,你一向好吗?”
李茜珠早已抢步上前,向狄老太深深鞠了一个躬,喊了一声伯母,笑道:
“可不是?我说狄先生这人真不应该,府上既然乔迁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儿呢?”
狄老太听她这样说,话就觉得接不上去,笑了一笑,一面倒茶,一面让座。秋航说道:
“今天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吧?李小姐,大衣脱一脱。”
李茜珠便脱了大衣,秋航早已接过,李茜珠对他盈盈一笑,点头说了一声劳驾,身子便在桌旁坐下来。狄秋航见手表已经一点零五分,想着白豆蔻原叫自己早些去,不过李茜珠还只有坐下,自己怎么可以说走呢?那不但李茜珠心里要生气,就是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当然只好坐在一旁相陪。狄老太觉得李小姐是三年不来了,而且那日秋航承受她请吃夜饭,当然要待她特别客气一些,所以她又悄悄地走下去了。李茜珠喝了一口茶,望了秋航一眼,说道:
“你妈到哪儿去了?叫她别忙,我可不是客人啦!”
说到这里,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我不是客人,难道倒是主人不成?心里感到有些难为情,那两颊就红起来。秋航笑道:
“我妈不忙什么,李小姐这时打哪儿来?”
李茜珠道:
“从家里走出来,前天说的乐队那事,我曾给你到皇宫剧院里的负责人去商量过,因为他们那班乐队是订好合同的,要今年六月里才满期,待期限满后一定可以答应的。我想国历已经是四月里了,到六月份也不过只一个月多些日子,你就不妨趁空时预先组织起来。”
狄秋航听了,当然很是感激,笑道:
“这再好没有了,李小姐,我告诉你,在和你遇见后第二天,我和同学们已组织了一个乐队,并且在维纳斯咖啡馆里当日演奏,馆主考拉其认为满意,已决定在维纳斯里试奏一月,我想一月以后,他们皇宫的合同也满期了,若有李小姐的介绍,事情当然可以成功的了。”
李茜珠一听这话,乐得眉儿一场,笑道:
“真的吗?你们演奏的时间是夜里还是白天啦?”
狄秋航道:
“晚上七时至十二时,今天下午两时还要去接洽一次。”
李茜珠伸手在腕上瞧了一下白金手表,瞟他一眼,说道:
“已一点二十分了,那你该走了呀!”
狄秋航道:
“迟些不要紧,你只第一次来,我怎好意思不陪你坐会儿?”
李茜珠听了这话,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笑道: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以后来的日子多哩!你有正经的事情去接洽,我如何可以耽误了你?今天去接洽的是什么事?是不是对于聘金问题吗?”
狄秋航因为她的话是很真挚,想着自己的不诚实,倒感觉有些惭愧,两颊微微一红,点头说道:
“是的,大概他肯出两千元的薪水。”
李茜珠道:
“出两千元薪水也不少了,不过你们共有几个人?”
狄秋航道:
“一共十一个人。”
李茜珠点了点头,凝眸做沉思的样子,似乎给他们在分配每人可得多少的月薪。就在这时候,狄老太买了瓜子、糖果等东西走上来,李茜珠“啊”了一声,站起身子,笑道:
“伯母,你这样客气,那叫我心里太不安了。”
狄老太装了盘子,放到桌上,说道:
“一些些吃不来的东西,你客气做什么?请坐呀。”
李茜珠这才又坐下来,狄秋航抓了一把西瓜子,交到她的手里。李茜珠笑着摊了手心来接,狄秋航却漏了一粒瓜子给她,望着她粉颊,哧地笑道:
“李小姐,你还记得三年前这么一回事吗?”
李茜珠听了,猛可记得那年自己在校园中散步,手里还拿了一袋瓜子吃,忽见秋航匆匆奔来了,要问自己讨西瓜子吃,因为是玩惯的,所以自己只给他吃了粒瓜子,便咯咯地笑着回身逃了,不料一不小心,却被石子绊住,跌了一跤,秋航走上来抱着自己的身子,曾笑着给自己抚摸……这一幕情景宛然犹在眼前,想不到已经三年了。现在被秋航这样一问,那两颊就红晕得娇艳,瞅他一眼,忍不住嫣然笑起来。秋航这才把一把瓜子又放下去,李茜珠接了,说声谢谢,拿了一粒,放到牙齿上去嗑了。狄老太对于李小姐和秋航亲热的情形,这在三四年前是常见惯的,不过现在隔别了三年,李小姐完全已由孩童时代转入到姑娘的阶段,彼此当然要生疏得多了,不过人家会来望我们,显然心里还记得我们的,遂也问问她的爸妈好,现在哪儿读书,絮絮地问了一会儿。李茜珠当然也小心地回答着,忽然她又去瞧那白金手表,已经是两点光景了,遂回眸瞟他一眼,很着急地说道:
“已经两点了,你怎么还不去呀?”
狄秋航当母亲和李茜珠在谈话的时候,他却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他想的当然是非常得意,因为在自己的身旁已包围了三个美丽的姑娘,这三个姑娘的环境虽然各不相同,但对我的热情却完全一样。那么我的身子是只有一个,究竟给了谁好呢?李茜珠是我从小的同学,三四年前的时候,说也惭愧,曾经抱了她常常闻她的香,她并不恼怒,像羔羊般的柔顺,只逗给了我一个娇嗔,不过那时候她确实还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但现在她见了我,依旧是柔情蜜意地对待我,显然她仍是爱着我,假使我不接受她的爱,叫我心中怎能对得她住?那个陆丁香她虽然是个咖啡店里的茶花,但这咖啡店是她姑爸开的,同时她的本身也是个中学生,绝不像普通茶花那么低微,虽然我和她只有三次的见面,但她和我的母亲感情实在不坏,曾经为我的停职也使她淌过泪,这是母亲亲眼目睹的事,从这一点看来,她那一颗芳心确实也爱上了我,假使我不接受她的爱,我又如何能够对得住她?不过这位白豆蔻小姐,确实是我心里久已爱慕的姑娘,今日她居然也很热情地对待我,自从两人合奏合唱了以后,觉得白小姐真是我理想中志同道合的伴侣,我又如何能舍得她?狄秋航心里既然是一个也舍不得,自然反而感到痛苦起来,一时把李茜珠对他问的话却一些也没有理会到。狄老太笑喊道:
“秋航,你怎么啦?李小姐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狄秋航这才理会过来,立刻抬起头,望着李茜珠笑道:
“李小姐和我说什么话?”
李茜珠见他这个模样,心里倒觉得好笑,转着眼珠瞟他一下,说道:
“我说已经两点钟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呀?”
狄老太也记得了,说道:
“昨夜你不是说今天还要到维纳斯去接洽吗?”
狄秋航笑着站起身子,点头笑道:
“那么我走了,李小姐多坐一会儿,真是抱歉得很!”
李茜珠也跟着站起,两手摸着桌沿,瞟他一眼,笑道:
“那有什么抱歉?你这就太客气了。那么你回头还要回家来吗?”
狄秋航已是披上了大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也许回来的,不过李小姐只管夜饭吃了走。”
茜珠知道他是不会回来了,遂笑着点点头。狄秋航招了一下手,身子已是奔下楼去了。
狄秋航坐车到三友小筑,找到了十五号,便按了按电铃。这时候林英齐巧送小姐和樊宝之走后,在楼上打扫,忽听有人叫门,于是便急急走下来开门,一见狄秋航,倒是一个挺英俊的少年,遂问道:
“你找哪一家?”
狄秋航含笑说道:
“请问这儿可不是白豆蔻小姐府上?”
林英听他说出小姐的名字,遂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你这位先生贵姓?找我家小姐有什么事吗?”
秋航忙在袋内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笑道:
“你和小姐去说,狄秋航来拜望她了。”
林英接了名片,请他进内,关上大门。狄秋航跟她到里面,林英这才笑道:
“狄先生,你请等一会儿,我家小姐就要回来的。”
狄秋航听了,“哦”了一声,身子便在沙发上坐下了,心里可就暗想:这倒奇怪了,她叫我到她家里来,怎么自己倒反而走出去了?林英已端上一杯咖啡茶,并送上一支烟卷,便匆匆地自管走开了。狄秋航燃了火,吸了一口烟,心中以为白小姐自己不在家,那仆妇一定会通知她的家属来招待我了。谁知直等一支烟卷吸完,既不见白小姐的家属下来,连那仆妇的影儿也不见了,一时心里真感到十分的稀奇和不悦,暗想:那似乎太慢客了,叫我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这算什么意思?偶然回眸,又见桌上点着香烛,心里又觉得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白小姐今天生日吗?既然是白小姐生日,家里一定很热情,而且白小姐自己本身也不会出去呀。就在这时,林英又端了一碗汤团出来,放在桌上,向秋航说道:
“狄先生,你等得厌烦了吗?小姐这人真奇怪,她说一会儿就回家的,怎的直到此刻还不来?”
狄秋航见她端点心出来,觉得这样招待也不能算慢客,但是她既然约我到来,如何自己反而出去?那到底太不应该了。遂皱了眉头,看了看表,已经是三点零五分了,便问道:
“白小姐几点钟出去的?她是到哪儿去的,你可知道吗?”
林英暗想:小姐是弄假成真不得已走出去的,哪里有什么事情吗?一时倒叫自己回答不出,呆住了一会儿,说道:
“到什么地方去我倒不知道,但她曾经说就回来的,狄先生找小姐,不知有什么贵干?”
狄秋航听她这样问,同样地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今天我到来,是你小姐再三叮嘱我来的。”
林英听他这样说,暗想:那么小姐刚才为什么没有关照我呢?难道小姐忘记了吗?不禁“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是小姐约好狄先生今天来的,那小姐也太糊涂了,我想大概就要回来了。狄先生,你且先吃了这点心吧。”
狄秋航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人家说话很客气,自己当然不能显出恼恨的样子,遂笑道:
“我不饿,你太客气了。”
林英也笑道:
“坐着也厌气的,狄先生就稍为用些吧。”
狄秋航这就不得不站起身子,坐到桌子旁去,望着林英问道:
“白小姐的爸妈也不在家吗?”
林英听他这样问,心里也很奇怪,狄先生连小姐的爸妈有没有都不明白,显然还是个很生疏的朋友,那么小姐怎么会叫他到家里来呢?不过仔细一想,狄先生是个这样美貌风流的少年呀,我小姐怎么会不和他发生感情吗?于是忙笑道:
“狄先生,我小姐爸妈是九年前都死了,从小跟叔父在南洋,后来叔父也死了,我们才回祖国来,所以在家里是只有我们主仆两个人。”
狄秋航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觉得刚才自己怪人家慢客,倒是误会了,遂又问道:
“白小姐是哪儿人?她爸妈怎么死的?”
林英叹了一口气,说道:
“小姐原是沈阳人,那年来了大批强盗,杀人放火,老爷为了抵抗而殉难了,太太半途中流弹而死了,只有我们一同逃到南洋。”
狄秋航猛可想起,白豆蔻表演难民的情形入木三分,暗想:原来白小姐的身世堪怜,无怪那夜又歌《钗头凤》哀怨之曲。一时更加同情,不禁低下头来,呆了一会儿。林英见他并不吃汤团,但管出神,觉得狄先生和小姐虽然是初交,但彼此一定是很倾心的。对了,所以樊老爷请小姐瞧戏,她推托身子懒懒的,后来又见樊老爷不走,便故意叫我说个谎,不料这老甲鱼偏讨好,一定要送小姐出去,小姐弄假成真,自然只好走了。不过她跳下汽车后,此刻也该回来了,难道又遇见了什么人了吗?两人只管呆呆地想心事,室中当然是十分寂静。狄秋航觉得自己这个意态,也许会使人好笑,于是立刻拿起银匙,舀了团子吃了几个。林英忙又到厨下去端脸水,拧手巾给他擦脸。狄秋航见表已三点四十分了,白豆蔻还没回来,遂说道:
“我想白小姐大概不会回来了吧。我走了,回头请你告诉一声。”
林英忙道:
“狄先生,假使你没有什么事,不妨再等会儿,因为我晓得小姐的脾气,和人家约好了的事情,她是绝不肯失信的。”
狄秋航听了这就沉吟了一会儿,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闪烁的烛火,忍不住开口又问道:
“今天你家有什么事?可是你小姐的生日吗?”
林英笑道:
“是的,所以我想小姐既约你今天来,她一定是请你吃饭的。我想她在外面一定遇到了什么朋友,所以脱身不得,但晚饭无论如何回来吃的,所以狄先生还是再等会儿。”
狄秋航听了这话,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暗想:白小姐别人一个不请,单请我来吃夜饭,这她是待我多么知心,但是所奇怪的,她为什么下午要出去呢?因此在喜悦之中,不免又掺和了一些烦恼。林英怕他寂寞,去拿几本杂志给他瞧着解闷。这样直等到六点敲过,室中已亮了灯火,还不见白豆蔻回来。狄秋航觉得自己太痴了,于是站起来,忍不住自己也好笑道:
“我走了,我走了,白小姐绝不会再回来了。”
林英到此虽然要想再替小姐辩护几句,可是已经无话可说,但这似乎太对不住人家了,和人家简直在开玩笑,那岂不叫人心里着恼吗?遂说道:
“狄先生既然已等到这时候了,那么也不管小姐回来不回来,就这儿吃饭了吧,反正菜是都备着。”
狄秋航听了,心里暗想:那成什么话?主人不在家,客人一个人吃饭,那简直反客为主了,岂不是一件大笑话吗?遂笑道:
“不,我明天再来吧。”
说着话,身子已跨出门外去。林英也觉得这断断没有这个理由,于是抢着出去开门,只见天空已经漆黑了,一轮光圆的明月当空而照,倒是挺大的,便叮嘱道:
“那么狄先生明天准定来吧。”
狄秋航点点头,便很快地步出三友小筑去了。等狄秋航走出不到两个钟点,白豆蔻方才急急地赶到,一听林英对自己这样说,那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忙问道:
“那么他……现在还等着吗?”
林英笑道:
“人家可不是痴子,难道就一直等到明天不成?”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室中。白豆蔻见那对红烛已经是矮得只有五寸长了,但火光犹融融地闪烁着,遂回头又道:
“他几点钟走的?”
林英笑道:
“直到六点敲过,你想,他的耐心也好了。”
白豆蔻又道:
“那么你不留他吃饭吗?”
林英道:
“怎么不留他?但人家一个人怎好意思吃饭呢?小姐,你在什么地方?既然约好了人家,干吗不早些回家?”
这时,白豆蔻心中的难受,她真的淌下泪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懒懒地坐到沙发上去。林英见小姐这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遂安慰她道:
“好在他并没生气,明天还会来的。”
白豆蔻听了,立刻抬头问道:
“你这话可真?”
林英道:
“是狄先生自己说的,怎么不真?”
白豆蔻手背擦了一下眼皮,又道:
“你给他吃过点心没有?”
林英点了点头,说道:
“给他吃过了,小姐,你饭可曾用过?”
白豆蔻这才把自己下午的经过事情向林英告诉一遍,顿脚恨道:
“你想,这叫我怎么好呢?”
林英见小姐红了两颊,又欲盈盈泪下的神气,遂说道:
“小姐,事既如此,难过又有什么用?反正狄先生明天还要来的。”
白豆蔻叹息了一会儿,因时已八点二十分了,于是急急地又赶到皇宫剧院里去。
狄秋航做梦也想不到乘兴而来,却会败兴而返,踏着清辉的月色,想着白豆蔻会失约,觉得到底是个红极一时的歌后脾气,未免使自己有些失望。想到这里,仰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夜风吹在身上,也会感到有些凄凉。坐车急急到维纳斯咖啡馆,因为还只有六点二十分,牛小狮等还没有到,白天里的一班乐队也很起劲地演奏着。当秋航一脚步进场内,瞥眼就见西首一张圆桌旁坐着一个女郎,她的明眸不时地向外望,似乎在等人模样,一见了秋航,便含笑站起,招了招手,还未说话,却已奔上来了。秋航对于她会等在这儿,也是觉得梦想不到的事情,一时在万分失望之余,也不禁为之展颜微笑,立刻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