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丁香自从得知了狄秋航被解职的消息,这夜躺在床上哪里还能睡得着?一会儿向左躺,一会儿又向右睡,总觉得十二分不舒服,心中暗想:像狄先生那样的少年,照理是绝不会去荒唐的,但是行里明明说,狄先生因为每天跑跳舞场,所以才开除的。我想这话是不准确的,因为狄先生第一次到这里来吃咖啡,三个朋友只吃了一元钱,显然他是很做人家的少年,怎么会到舞场里去浪费金钱吗?但是一个人说不定的,外表看来很朴实,内心也许很奢华。假使狄先生真的在跑跳舞场,把金钱浪费,以至于生意歇掉,那是多么可惜啊!想到这里,为秋航的前途着想,倒代为担忧起来。一会儿又想:据行中所说,他在昨天就开除了,那么昨夜我也在他的家里,他回来也九点多了,说朋友请他吃饭这一句话定然是假的了。当然,狄先生受了失业的刺激,他便在外面买醉了。昨夜他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所以连他母亲也瞒过在内了,那么他既被开除了,今天早晨走出后又在什么地方呢?不要因失业的伤心,而起了厌世之念了吗?陆丁香想到这里,眼前立刻展现了恐怖的一幕。这是黄浦江的旁边,仿佛狄秋航在来去地徘徊,他脸上是笼罩了愁容,望着茫茫的浦江,不住地叹着气,但结果他似乎要跳下去了……陆丁香幻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两手抱住了被,“啊哟”一声叫起来。经这一声叫喊,方才把她又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但一颗芳心兀是别别地乱跳,想着我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狄先生却仍没有回来,万一他真的在自寻短见,这……这……如何是好呢?陆丁香心中有了这一个忧虑,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悲酸,眼皮一红,忍不住默默地淌下泪来。但仔细一想,觉得像狄先生这样有作为的青年,他绝不会去转自杀的念头,因为自杀是世界上最最懦弱人的表示,狄先生是勇敢的、是果决的,想不会受了这一些刺激就去步入灭亡的道路。我猜他一定在朋友那儿托生意,环境虽恶,我相信他是有奋斗的精神。陆丁香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暗暗地又祷告了一会儿,这才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次日起来,照丁香的意思,最好立刻到鸿怡坊去问一问秋航昨夜到底可曾回来,但是早晨营业偏特别好,丁香却是抽身不得,因此也只有心里记挂而已。九点钟的时候,李麒俊匆匆地又来了,丁香因为他向自己招手,当然不能不走过去。李麒俊望着她笑道:

“陆小姐,谢谢你,给我拿杯咖啡好不好?”

这话就问得滑稽,丁香忍不住嫣然一笑,便回身下去了。不多一会儿,便端上一杯咖啡来,放到桌上。李麒俊笑道:

“陆小姐,我已知道你的芳名,可不是叫丁香吗?”

陆丁香凝眸含颦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李麒俊笑道:

“因为我非常地羡慕你,所以给我探听出来的。陆小姐,我说句冒昧的话,很愿意和你做一个朋友,不知道你心里可喜欢有像我这么一个朋友吗?”

陆丁香微微地一笑,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怕高攀不上。”

李麟俊忙笑道:

“陆小姐,你这话太客气,我假使能够有你这么美丽一个姑娘做朋友,就是割脱了我的脑袋也乐意哩!”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暗想:亏你是个大学生,说出这一种丢脸的话,真是失了你自己的人格。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却是依然含了娇憨的微笑,并不作答。那时,又有客人进来,陆丁香趁此便走开去招待别人了。李麒俊既然不是爱克司光,当然不晓得丁香的心里是在看轻自己,他以为陆丁香满脸的笑容一定是很快乐,虽然没有表示什么意思,但从她这喜悦的神情上看来,显然她是已经默许了。既然她已承认我是她的朋友,那么将来就可作更进一步的追求,先请她看影戏,或者约她到公园里去散步,这样一步一步地做去,时机一成熟,就可以撩拨她的情思。我想一个青春期的处女,内心当然有蕴藏着火样的热情,有我这么一个有钱有貌的大学生追求她,还怕她不爱上我吗?因为丁香姑娘是太美丽、太可爱了,所以我倒也不忍存着玩过抛了的心思,假使她能答应我的要求,我一定在外面租小房子,组织小公馆,作为藏娇之所,反正父亲给我三千元一月零用,那难道还愁不够开支吗?李麒俊想到得意地方,他独个儿忍不住会笑起来。因为从家里出来,已经吃过牛奶、饼干,此刻喝了一杯咖啡,已有些勉强,若再要吃什么西点,肚子里无论如何受不住。不过单喝一杯咖啡是不能显出自己的阔绰,于是他又向陆丁香招手,陆丁香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既然处身在做女侍者的地位,当然不能不走过来,问道:

“你可还要吃些什么?”

李麒俊笑了一笑,很柔和地道:

“陆小姐,我们既然认作了朋友,那么我当然要告诉你一个姓名,我叫作李麒俊,是在新华大学里读书,爸爸是大中银行的总裁。”

陆丁香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人的脸皮也够厚了,便道:

“那么你预备还要吃什么呢?因为小店人手短少,我不能老和你一个人说话呀。”

李麒俊被她碰了这一个钉子,两颊倒是微微地一红,但仔细一想,人家是一个咖啡店里的伙计,若站着只管和食客说话,不做事情,那不是要被老板责骂了吗?因此反赔了笑脸,点了点头,说道:

“陆小姐,你这话不错,不过几时我想请你到外面去谈谈,不知你能够答应我吗?”

陆丁香因为被他缠不过,便笑道:

“好的,看有空闲的时间,我一定可以答应你。”

李麒俊听了这话,心里荡漾了一下,又追问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明天是星期日,你下午请半天假好不好?”

陆丁香被他有些缠得不耐烦了,紧蹙了眉尖,说道:

“明天星期日更是忙极了,还能请得出假吗?将来有机会,我自然会关照你的。”

李麒俊见她脸含嗔意,一时吓得不敢再说,生恐事情弄僵,觉得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是不会错的,于是连连点了一下头,伸手在袋内摸出一元钱的钞票,放在桌上,向陆丁香说声回头见,便挟了书本匆匆地走了。陆丁香暗自冷笑了一声,便把钞票拿着,意欲进去付账,只见赵莲蓉含笑走过来,说道:

“这位姓李的少年用些钱真爽气,大概是个富家的子弟吧?丁香妹,他对你如乎很有意思,你倒不能放松他呢。”

陆丁香素来是个重情面的人,听她这话,虽然有些怒意,但表面上总不肯得罪人,所以只说了一句你别胡说,便拿了咖啡杯子走到里面去了。直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食客方才少了一些,陆丁香这就再忍不住了,于是她便匆匆地走到楼上,向姑妈说道:

“此刻没有事,我想到同学家里去一次。”

关老太觉得这几天丁香时常要到外面去,没有像以前那样定心,虽然这三年来也够她辛苦了,到外面去玩玩也是应该的事情,假使真的在同学家里游玩倒也罢了,单怕孩子年龄到了青春期间,便要在外面谈情说爱,对方是正当的少年,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所忧虑的,现在社会太万恶了,往往有许多身穿西服很漂亮的青年,表面看来很像是富家的子弟,而实际上却是一班拆白党,所以一班不懂世故人情的姑娘就有上圈套的危险。关老太心里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感觉,所以沉吟了一会儿,向陆丁香脸凝望了良久,说道:

“现在时势不大太平,晚上要早些回来,免得我在家里心中记挂。”

陆丁香转着眸珠,频频点了一下头,笑道:

“姑妈,你放心,我自理会得。”

说了这两句话,便一跳一跳很快乐地走进自己卧房里去了,对镜梳了一个妆,换了一件朱色条子花呢的旗袍,披上了那件天蓝呢的大衣,便急匆匆地到秋航家里去了。

陆丁香当走进鸿怡坊的时候,她那一颗芳心是别别地跳得厉害,暗想:狄先生昨夜不知道可曾回来?但愿他平平安安地没有什么事情吧。她低了头只管虔心地祝祷着,当然是再不会去注意旁的了。因了没有注意,所以竟和人家撞了一个满怀,大概来人也在想心事,彼此冷不防地一撞,大家都“啊哟”了一声,急忙停止了步,陆丁香定睛一望,却是个挺美丽的姑娘。诸位,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正从狄秋航家里走出来的李茜珠小姐。当时茜珠见了丁香,也暗说好个模样儿的少女,两人心中既然有了一个美感,这就不约而同地嫣然一笑,各人道了一声对不起,方又匆匆点头走开了。陆丁香似乎被她撞痛了胸口,伸手抚摸了一下,三脚两步地走进十八号大门,急急地奔到楼上厢房,只见狄老太正在扫地,地板上散了许多瓜子皮和糖果纸,仿佛已经有客人来过了似的,遂先开口问道:

“伯母,昨夜狄先生可曾回来啦?”

狄老太急忙抬头一望,见是陆丁香,便满脸堆笑地说道:

“回来的,回来的,陆小姐,真对不起你,倒叫你跑来跑去地操心,你请坐,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吧。”

陆丁香见她脸上浮着很欣慰的笑容,和昨夜得知了解职后的愁苦脸大大不相同,心里这才也放下一块大石,掀起酒窝儿在桌旁坐下。这时,狄老太把扫帚畚箕放到壁角里去,亲自又倒上了一杯香茗,然后拍了拍身怀上的灰尘,在陆丁香的对面坐下,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有钱的人真是黑良心,既然把人家解职了,还要破坏人家的名誉,你想,人心是多么势利啊!”

陆丁香原是个聪敏的姑娘,她听狄老太这样说,心里早已明白了八分,立刻扬着眉,掀起了酒窝儿,笑道:

“伯母,我早就知道一定是冤枉的,像狄先生这样好的青年,他肯到跳舞场里去荒唐吗?”

也许是太兴奋了的缘故,所以丁香是这样直嚷出来。但既然说出了口,倒又害起难为情来,觉得在一个男朋友的母亲面前,就这样不避嫌疑地赞美她的儿子,那自己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呢。想到这里,两颊立刻会添上了一圈娇红,但狄老太却并没理会到这许多,她只觉得丁香的话是正合着自己的意思,便连连地点头,因为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是个随俗浮沉的青年。陆丁香为了避免自己的不好意思,所以又急急地问道:

“伯母,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才解职的呢?无缘无故地停人家生意,那真是可恶极了。”

狄老太的心里自己也有些奇怪,陆小姐和李小姐同样是秋航的同学,李小姐在三四年前自己还是常常见面的人,但是现在自己的心里好像对于陆小姐是亲热得多,对于李小姐虽然也很亲热,但似乎又生疏了一些。譬如拿秋航解职的一件事来说,在李小姐面前,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告诉出来,但在陆小姐的面前,自己却又会很想急于要告诉一些给她知道似的,所以她听丁香这样问,便笑嘻嘻地从头告诉道:

“秋航他没有在青海中学毕业,他是音乐专科学校毕业的,平日对于音乐是感到十分的兴趣,所以在公事完毕的时候,他常常作华尔兹的乐曲。照理,只要不误公事,空闲的时候做些私事,那对于行中也没有多大的损害。不料那天被主任先生发觉了,认为这事情有犯行规,并且说他性嗜音乐,定在外面舞场胡调,将来难免有侵占公款之事发生,所以开除的。你想,这事情气人不气人?”

狄老太一口气说到这里,也许有些性急的缘故,因此便连连咳嗽起来。陆丁香到此方才明白狄秋航的本身实在是个青年音乐家,心里更加欢喜,遂把昨夜的一些忧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面把自己面前那杯还没有喝过的香茗拿过去,一面笑着说道:

“伯母,你快喝口茶,那么秋航现在又到哪儿去了?”

陆丁香随了狄老太的口吻,竟也喊了一声秋航,猛可又理会这怎么可以,一时又羞涩得两颊绯红,真感到万分不好意思。其实狄老太自己真咳得要命,哪里还会去仔细这些吗?她一面咳嗽,一面又把那杯茶移过来,自己伸手拿热水瓶预备再倒一杯。陆丁香急道:

“这杯不是一样吗?我向来不爱喝茶,伯母,你只管喝吧。”

狄老太因为咳得实在太厉害,今见丁香把那杯茶又递了过来,遂也不再客气,拿着凑在嘴边喝了一口,又把手帕拭着眼睛,向丁香望了一眼,说道:

“陆小姐,你听着,秋航既被开除了,他倒并不是为失业而忧愁,他怕我知道这消息心里要难受,所以他不敢告诉出来。昨天早晨起身,依然装作没事一般地出去办公,其实他是在同学那儿。说也凑巧,那同学正组织了一个乐队,要秋航做领导,并说当夜已接洽好在维纳斯咖啡馆内演奏,秋航当然很欢喜,遂立刻答应。也许是天意吧,馆主人竟认为十分满意,准定以两千元一月聘请他们演奏,他此刻是正到维纳斯去接洽一切呢。”

因为这是一件喜欢的事,所以狄老太虽然说得很急,但却没有咳嗽,满脸依然堆着很欣慰的笑容。陆丁香听秋航昨天又得到了职业,同时这职业对于他的个性志愿正十分地切合,因此心里真代为快乐得了不得,掀起笑窝儿,说道:

“这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伯母,狄先生现在是步入了他正轨的道路,前途一定有光明的希望。”

狄老太听她这样说,那张瘪嘴也笑得合不拢来,说道:

“但愿应了陆小姐的话,那真叫我感激哩!陆小姐,昨夜你回家是很迟了吧?累你夜饭也没有好好儿地吃,我心里真担着抱歉!”

陆丁香摇了摇头,一撩眼皮,笑道:

“这有什么抱歉呢?昨天得知这样不幸的消息,就是漠不相关的人吧,听见了心里也难受,何况我们是同学呢?像今天听了这消息,就会叫人心里高兴。”

狄老太听她说到这里,真会哧哧地笑起来,这就可见她内心确实是这份儿的快乐了。她为什么要难受?是为了秋航的失业。她为什么要高兴?又是为了秋航前途有光明的希望。她为什么要这样地关心?明白地说一句,她是因为爱上了秋航。那么秋航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妻子,我也有了这么一个好媳妇。狄老太心里既然这样思忖着,因此望着陆丁香的粉颊也得意地笑起来。丁香不知为什么,总觉有些心虚,她见狄老太望着自己笑,这就想到自己这两句话不知有没有太显亲热了,否则狄老太何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笑?因此觉得她这笑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心里一阵热燥,那两颊又浮现了一朵桃花,但立刻又眸珠一转,含笑问道:

“伯母,狄先生等会儿还要回来吗?”

狄老太道:

“今夜要十二点后才可回来呢。因为他们这班乐队演奏时间是七时至十二时,以后天天这个样子。”

丁香点头道:

“那倒好,白天不是可以全休息了吗?”

狄老太笑道:

“可不是?陆小姐,你坐会儿,我制些点心你吃。”

陆丁香站起来道:

“伯母,你别忙,我坐会儿就走的。午饭还在喉咙口,哪儿就吃得下点心吗?”

狄老太道:

“已经三点半了,慢慢做起来,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把火油炉子燃着了,先炖了一些开水,一面在坛里摸出几条年糕,拿刀一片一片地切了,回头又望着丁香问道:

“陆小姐,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陆丁香站在旁边瞧着她切年糕,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听她这样问,便醒过来似的笑道:

“我来一次,总叫伯母忙一次,那我心里可有些不安。”

狄老太笑道:

“这也忙不了什么,又不是特地去买起来,家里现成放着的东西,再便当也没有的了。因为陆小姐像自己人一样,所以我才给你吃些粗点心,不然,我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狄老太说的原属无心,但听进有意人的耳中,那一颗芳心真是甜蜜无比,暗想:狄老太把我当作自己人一样,这句话当然是含有深刻的意思,那么简单地说一句,我将来恐怕是要和她做一家人了……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两颊是更加红得可爱了。狄老太似乎不明白她脸红的原因,沉思了一会儿,猛可想到自己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实心眼儿一些,无怪陆小姐听了要不好意思起来,遂忙又打岔道:

“陆小姐,甜的好不好?放些桂花,香喷喷的倒还可以尝尝。”

陆丁香这才也点头笑道:

“好的,反正我厚了脸皮也不客气了。”

狄老太把铜勺子拎下,又在火油炉子上放了铁锅子,倒了花生油,待油熟了,便放下年糕,然后摆了白糖和桂花,大约经过半个钟点的时间,方才盛出一盘来。狄老太又去抽出两副筷子,两人便坐着吃了。因为各人的心里都是非常欢喜,所以觉得那盘年糕也是特别美味。吃好了年糕,狄老太又把炖热了的水倒在面盆内,放在梳妆台上,也许她知道女孩儿家的心理,所以回眸望了丁香一眼,笑道:

“陆小姐,你自己来洗脸,雪花膏放在这儿,我家没有年轻的姑娘,就没备着香粉和胭脂盒儿。”

陆丁香微红了脸,道了一声谢,说道:

“对于胭脂,我也不常用的。”

狄老太听她这样说,便又望她一眼,似乎在瞧她的颊上到底可有涂着胭脂。只见丁香的颊是白里透红,虽然她生成有那种青春的颜色,但仔细瞧来,她至少是曾经涂过一层胭脂的,这就忍不住又抿嘴笑起来。陆丁香这回并不理会,自管洗她的脸,待她理过了妆后,回身转来的时候,狄老太又泡了两杯清茶,两人坐下来又闲谈了一会儿。时候已经五点多了,陆丁香于是起身告别。狄老太道:

“一会儿就好吃晚饭了,你忙什么?”

陆丁香已是披上了大衣,两手拢了拢披在她后脑的长发,笑道:

“过两天再来吃吧。”

狄老太因为人家已穿上大衣,遂也不便强留,只叫她时常来玩,陆丁香遂点头下楼去了。

陆丁香匆匆走出了鸿怡坊,抬头见天空已笼罩了一层薄暮,斜阳已挂在街树的梢头,几只小鸟儿叽喳叽喳地从空中掠过,显然黄昏已降临了大地。丁香这时一颗芳心虽然是充满了甜蜜,但觉得两次都没有碰见秋航的面,这总感到有些缺憾,一时想着今夜他既然在维纳斯内演奏,我何不到那面去见他呢?想定主意,遂不回家里去,坐车就急急到维纳斯咖啡馆去了。陆丁香到维纳斯,见食客也颇稀少,侍者招待入座,问吃什么,陆丁香道:

“你先拿杯咖啡,回头再说吧。”

侍者答应下去,丁香见手表上的时针还只有六点钟,台上那班乐队是菲律宾人孙乔斯领导,想来秋航还没有来吧。陆丁香这样想着,一面回眸只管向门口望。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丁香的明眸突然发觉门外走进一个西服少年,定睛一瞧,不是秋航是谁?心里这一喜欢,仿佛得了什么珍宝一样,掀着笑窝儿,立刻奔了过去。狄秋航从白豆蔻家里出来,满心是充了失望的烦恼,懒洋洋地踱进了维纳斯咖啡馆内,骤然见陆丁香会等在里面,这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因此满脸愁容又堆了笑意,立刻也迎了上来。陆丁香早已先伸过纤手来,狄秋航这就大胆地把她握住了,因为两人握手还只有今天第一次,心里当然是格外地兴奋。秋航笑道:

“陆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演奏呀?”

陆丁香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一转,掀起了酒窝儿,却又把小嘴噘了一噘,说道:

“那夜分手的时候,你原说明天就来的,但是你一次没有来,我到你家里倒又去了两次哩。”

狄秋航瞧她这意态,显然还在和自己生气不到她那儿去,这就忍不住笑道:

“昨夜母亲早已告诉过我了,我就料到你今天还要来我家,所以我也不来了。陆小姐,母亲说你为我开除了难过得哭了,这话可真的吗?”

丁香听他这样说,却逗给了他一个娇嗔,抿嘴儿嫣然笑了。忽然又埋怨他道:

“狄先生,不是我说你不好,歇生意要什么紧,干吗不告诉出来?昨天我和你妈直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你回来,真叫人心里焦急,我昨天就一夜没好好儿睡,只为你担着心事。”

狄秋航听了,心里真感激得了不得,紧紧地把她手摇撼了一阵,笑道:

“我晓得你一定为我醉生梦死而担心吧?”

丁香红了两颊,瞟他一眼,很快地说道:

“不,这倒并不,我听行中说你跑跳舞场胡调,当时我就有些不相信。”

狄秋航听她这样说,乐得耸着肩膀,笑道:

“你怎就知道我不会胡调?难道你就晓得我是个好人?”

陆丁香的两颊愈红晕了,秋波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忽然点头“哎”了一声,便别转脸哧哧地笑了,这种娇憨的神情,真叫人感到她的可爱。狄秋航因为在白豆蔻那儿受到了一些失望,当然对于这位丁香小姐更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遂拉了她手,笑道:

“我们坐会儿,陆小姐还没有吃过晚饭吧?”

丁香方又回眸过来笑了笑,于是两人步到桌旁坐下来。侍者认识秋航是本馆夜班乐队的领导者,遂也送上一杯咖啡茶。秋航道:

“你拿两客大餐来。”

侍者答应下去,秋航向丁香粉颊凝望了一会儿,笑道:

“刚才你到过我家吗?母亲和你说些什么?”

丁香握着咖啡杯,微微地喝了一口,说道:

“伯母把详细的情形都告诉了我,我这才明白所以开除的真相。资本家真是个可恶的坏蛋,既把人家生意歇了,还要破坏人家的名誉,真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狄秋航见她鼓起了小嘴儿,好像愤愤不平的样子,遂点头笑了笑,说道:

“人心总是势利的多,但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本来失业是一件痛苦的事,如今反而使我走入了比较先前还要好的境地,这真也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丁香笑道:

“可不是这样说吗?所以那就叫人心里喜欢。”

说到这里,又觉很难为情,红了两脸,瞟他一眼,微微笑了。这时,侍者把西餐一道一道地送上。两人相对吃饭,那也还是第一次,丁香的一颗芳心只觉得甜蜜无比,她那玫瑰花儿般的两颊,这个深深的酒窝儿,也就始终没有平复的时候了。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背后有人哈哈笑道:

“老狄,老狄,你吃得好适意啊!”

秋航回眸一瞧,原来卢虎、牛小狮等十个人到了,遂忙笑问道:

“你们可曾吃过饭?”

大家点头说吃过了。卢虎和牛小狮见丁香的脸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瞧见过,因此呆望她出了一会子神。狄秋航笑道:

“你们忘记了吗?这位就是那天在可可咖啡店里见过面的陆丁香小姐。”

说着,又向丁香笑道:

“陆小姐对于这两个‘东方劳来哈台’也许还认识吧?”

说时,遂把众人一一介绍了。丁香站起身子,听秋航这样说,遂弯了腰打了一个全体招呼,同时又抿嘴儿笑起来。卢虎“哦哦”响了两声,说道:

“对……对了,这位就是陆小姐……我们多天没有见了,你一向好?我和小狮不过一个胖些一个瘦些,老狄就瞎取笑人家。陆小姐,你说这人该罚不该罚?”

丁香瞟了秋航一眼,并不作答,抿了嘴儿却只管哧哧地笑,于是众人都大笑起来。牛小狮道:

“你们两位只管坐下来吃,我们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便点了点头,和卢虎等都到音乐台前去了。两人这才又坐下来,秋航向丁香望了一眼,笑道:

“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因为志同道合,所以组织了这个乐队。”

丁香笑道:

“卢先生和牛先生真有趣,他们那种滑稽的表情,真会叫人发笑。”

吃好了这顿大餐齐巧七点钟,秋航吩咐侍者把账记在自己的名下。丁香要伸手拿钱,却被秋航捏住了,白她一眼,笑道:

“陆小姐,你闹客气,我可不高兴。”

丁香这就含笑罢了。秋航因孙乔斯乐队已下台了,于是便对丁香说道:

“时候到了,我不奉陪你,你就听一会儿音乐再走吧。”

丁香点头答应,笑道:

“我当然要听听你的音乐,那么你快上去吧。”

秋航把她手又握了一握,方才走到音乐台去了。丁香见秋航拿了指挥棒,很兴奋地领导着,觉得奏出的音乐声音与第一班果然有不同的地方,这就觉得秋航和卢虎等确实都是音乐名家,直到今天才露头角,实在是够可惜了。维纳斯咖啡馆内的桌子本来是有大半空着,自秋航接下去演奏后,那食客便陆续地到来。丁香见不到半个钟点,那些桌子早已都挤满了。这时,秋航拿了梵婀玲,面对着台下,奏出一曲非常幽静美妙的华尔兹调子来,满场食客无不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丁香的一颗芳心更是欢喜,秋波脉脉含情地只管向秋航的脸上射过去。秋航的明眸有时也回望了她一眼,四目相接,两人都微微地笑了。等秋航一曲奏完,丁香第一个把纤手合上,噼噼啪啪地拍起来,于是众客的掌声也相继而起。因为是太兴奋了的缘故,所以丁香把两只手心拍得血红,仿佛是涂上了一层胭脂那么鲜丽。就在这时,卢虎站起来,把大喇叭狂吹,秋航把指挥棒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台上立刻又奏出一曲十分兴奋狂热的歌曲来。丁香这时的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暗想:原来狄先生还是一个音乐家,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也许是缘分吧,萍水相逢,谁知竟结了生死之交。虽然“生死之交”四字未免说得过分了一些,但我们有这样的亲热举动,到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陆丁香掀着笑窝儿,正在暗自思忖,忽听侍者在和人说道:

“你来得太晚了,座位一张都没有了呢。”

丁香忙回眸望去,只见一个十八九的姑娘,衣服华贵,颦蹙了蛾眉,明眸只管向满场子里的座桌打量,确实一张空桌子也没有了。她似乎十分懊恼的神气,回眸过来,偶然和丁香望了一个正着,两人的一颗芳心都是一呆,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彼此竟是微微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