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朝阳已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起,把那蔚蓝的天空中浮映了五彩的云霓。那闪人眼目的光芒,从半空中透进了人家的窗口掩拢的白纱帷幔的室内,室内的一切都显得分外金碧辉煌了。白豆蔻躺在床上,头发是蓬松松的,圆圆挺结实的两条白胖胖玉臂都撩出在被外,因为被盖得很低,所以可以瞧见她是穿着粉红色软绸的衬衣,雪白的酥胸,两个结实的乳峰,十足地显出她处女的美点。她的星眸是呆呆地只管望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想着狄秋航人的漂亮,真是令人感到了万分的可爱。昨天他由两点钟等起,一直会等到六点敲过,足足等了四个钟点,这样耐心好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但是结果依然叫他失望回去,这我是多么不安啊!假使他认为我所以失约是故意和他开玩笑,或者被别人约了玩去,那么他的内心一定要非常地怨恨,万一他生了气,从此不来了,这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向他解释好呢?想到这里,又怪自己太鲁莽,当时应该要问他一个住址才对的。白豆蔻左思右想,恨来恨去总是恨樊宝之这老不死的可恶,昨天要不是他缠七缠八地赖着不肯走,我会到长安坊去吗?既不到长安坊,又哪儿会失约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暗暗骂声讨厌鬼,真是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正在这时,林英走上来,把帷幔拉开,向床上望了一眼,笑道:

“已九点半了,快起来吧,也许狄少爷今天赶个早呢。”

白豆蔻一听这话不错,遂很欢喜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披上了睡衣下床,两臂向上伸了一伸,纤手拿下来到嘴上按着,打了一个呵欠,然后移步到梳妆台旁,对镜梳洗去了。待白豆蔻洗过脸,梳过头发,换了那件乔其绒旗袍,穿上那双银色高跟皮鞋的时候,忽听下面有人敲门,白豆蔻乐得什么似的,很快地又要自己去开门。林英笑道:

“小姐别忙,我先去瞧瞧。”

白豆蔻猛可想到昨天樊宝之说一早就把支票送来的话,一颗芳心顿时又冷了下来,向林英说道:

“假使又是这个老东西,你说小姐还没有起来好了。他有一张支票交给你,你就收下是了。”

林英听了,点头答应,遂匆匆地下去。白豆蔻轻轻地走到窗旁,闪着身子,偷窥下去,在林英开门的当儿,白豆蔻的明眸里发现了一个光秃秃的头顶,她恨恨地啐了一口,便立刻退到床边去坐下了。约莫三分钟后,白豆蔻又听到关铁门的声音,接着一阵脚步声,林英已走上来了。白豆蔻见她手里是空空的,并没拿着支票,心里好生奇怪,便急急问道:

“什么?他没有把支票交给你吗?”

林英冷笑一声,暗暗骂声老甲鱼,说道:

“小姐,真气人哩!他说小姐在家吗,我说小姐昨夜睡晚些,今天还没起来,樊老爷有什么东西只管交给我拿上去是了。不料他回答说这东西很重要,非亲自交给小姐不可。小姐既没起来,我就下午再来吧。你想,他明明是不相信我,真是不见世面的东西,还说是个银行里的总裁哩,一张支票稀罕什么?难道我就会吞没了不成?”

林英说着,兀是气愤愤地骂个不停。白豆蔻听了,心里也很不快乐,但却又笑道:

“你也不要骂他了,本来他这种一钱如命的守财奴,要叫他拿出一千八百已经是难极了,何况这次是一万二千元的支票呢,这也无怪他要把它当作天大的事情看待了。”

林英哼了一声,说道:

“这种人可以算为银行里的总裁吗?只好算是马路里的瘪三,我们做仆妇的眼界可也比他高得多哩!”

林英一面咕噜着,一面便走到楼下做饭去了。白豆蔻知道她是气极了,一时倒忍不住又扑哧一声好笑起来。下午吃过了饭,白豆蔻是化妆得格外艳丽,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甜蜜,不过在甜蜜中又掺和了一些忧愁,这忧愁是怕狄秋航不来了。在一点钟的时候,秋航并没有来,樊宝之匆匆地倒又来了。白豆蔻因为要问他拿支票,所以不得不接见了。樊宝之笑道:

“白小姐,上午我也来过,你还睡着没起来吧?”

白豆蔻点头笑道:

“可不是?真对不起干爹。”

樊宝之摇头道:

“你别这样说,我们还用得了客气吗?”

白豆蔻哧哧地一笑,在罐子里取出一支雪茄烟递给了他,亲自划火柴给他燃着了。樊宝之笑嘻嘻地忽然把她手握住了,色眯眯地望着她,笑道:

“白小姐,昨天你和我说的款子,我已给你带来了。”

白豆蔻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掀着笑窝儿,故意把身子挨近了他的怀边,娇媚地笑道:

“干爹这样爱护着女儿,那真叫我心里感激极了。”

樊宝之见她这个意态,心里真乐得不知所云,意欲凑过嘴去,在她红润润的颊上吻个香,但到底没有这个勇气,反而放脱了她的纤手,倒退了两步,伸手在袋内摸出了一张支票,递了过来,笑道:

“白小姐,这是一万五千元的一张即期支票,你要用立刻就可以去领取的。”

白豆蔻对于他又会加上三千元,这倒出乎意料之外,连忙伸手接过瞧了瞧,然后笑盈盈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说道:

“多谢干爹慷慨解囊,救济贫民,干女儿衷心感激,实在没齿不忘了。”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皱了眉头,“唉”了一声,说道:

“你怎么说救济贫民呢?这不是太见外了吗?使我听了,反感到不快。”

说着,又摇了两摇头。白豆蔻却又挨近身子来,纤手拍着他的肩胛,妩媚地笑道:

“那么干女儿是该受的了,干爹就别生气吧!”

说着,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同时又逗给了他一个倾人的娇笑。樊宝之觉得白豆蔻站在身旁,不时地有股子香气送进鼻子里来,今见她这样柔媚的神情,一颗心是不停地荡漾,情不自禁地又把她手握住了,正欲低下头去吻她的纤手,忽然门外电铃的声音又响起来。白豆蔻这就挣脱了手,回眸过去问道:

“谁呀?”

只听有人答道:

“白小姐,是我。”

这声音分明是李家瑞的口吻,白豆蔻猛可记得自己和李家瑞原约定今天一同去玩的,遂忙去开了门。当李家瑞走进来的时候,白豆蔻倒是一怔,仔细向他望了一望,原来他真的已把胡须剃去了,这就忍不住弯了腰哧哧地笑起来,说道:

“李大叔,你今天可漂亮得多了。”

李家瑞很是得意,扬着眉,和白豆蔻一同进内。忽然在室中发现了樊宝之亦在,一时倒觉得有些酸溜溜,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巧极了,巧极了,老樊什么时候到的呀?”

樊宝之两眼凝望着家瑞,也笑道:

“老李怎么真的把胡须剃了?而且还穿起西装来,真漂亮极了,年纪仿佛还只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呢!可是稍许有些美中不足,就是那下巴上虽然没有了胡须,但青青的一片仿佛是被人打过了一拳。”

白豆蔻听他这样向李家瑞取笑,早又哧哧地笑起来了。家瑞当然是很不好意思,虽然心里恨着樊宝之,但表面上也只好附和着笑。白豆蔻生恐他恼羞成怒,遂忙又停止了笑,也取过一支雪茄烟,亲自递给了他。李家瑞含笑道了一声谢,便接过衔在嘴里,白豆蔻又给他燃了火。这时,林英从里面端出三杯咖啡茶,于是大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樊宝之心中暗想:李家瑞现在越弄越漂亮了,他所以要漂亮的目的是什么?明眼人不用细说,他当然是存着歹心肠了。家瑞心中也在暗想:这老甲鱼倒可恶,怎么竟自不量力地也来拼命地追求白小姐?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白豆蔻见两人做沉思的样子,心里倒忍不住暗暗好笑,但忽然想起回头狄秋航来了,那可怎么办呢?白豆蔻这样地一想,一颗芳心也暗暗地焦急起来,凝眸含颦地仔细想了一会儿,转了转乌圆的眸珠,有了,我给他们介绍,说秋航是我的表哥是了。李家瑞今天到来,原约白豆蔻出去游玩的,今有樊宝之梗在中间作祟,一时也就开不出口来。他抬头偶然向白豆蔻望了一眼,只见白豆蔻低了粉脸,却在玩弄她手里那张纸条,一时好生奇怪,便问道:

“白小姐,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白豆蔻抬起脸,望他一眼,笑道:

“是干爹给我的一张支票。”

李家瑞倒是一怔,回眸向樊宝之望了一眼,只见樊宝之却在含笑点头,吸着雪茄烟,好像很得意的神气,便忙站起来,走到白豆蔻的身旁,笑道:

“你给我瞧瞧。”

白豆蔻遂交给了他,明眸又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李大叔难道连支票还没有瞧见过吗?”

李家瑞且不回答,拿来一瞧,果然是张华东银行一万五千元的即期支票,一时有些奇怪,白小姐轻易不肯受人的礼物,怎么却会受那老甲鱼的金钱呢?莫非是有特殊的缘故吗?遂望着她怔怔地问道:

“这一万五千元钱做什么?是你干爹送给你的吗?”

白豆蔻扬着眉,乌圆的眸珠一转,微笑道:

“你问他做什么?假使李大叔也能慷慨解囊的话,也送侄女儿一万五千元用用。”

李家瑞听白豆蔻这样说,哪肯示弱,立刻在袋内取出大中银行的支票簿,簌簌地写了一张,交给白豆蔻手里,很正经地说道:

“白小姐既要钱用,为什么不早些向我说呢?一万五千元是区区之数,那算得了什么?白小姐,我这儿是三万元的即期支票,你拿着吧,倘然以后你还要钱用,我总可以给你的。”

白豆蔻接过了李家瑞那张三万元的支票,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遂站起身子,也向他深深一个鞠躬,满脸堆笑地谢道:

“李大叔热心过人,令人可爱,真使侄女儿感到心头哩!”

樊宝之坐在旁边,瞧了这个情景,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哼了一声,向李家瑞说道:

“老李,你这是什么意思?可不是争我的面子吗?”

李家瑞回身望他一眼,却笑嘻嘻地说道:

“老樊,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敢争你的面子?你是个身拥百万家产的人,假使你不把金钱看重的话,就不妨再拿几万出来送送白小姐,反正白小姐是你的干女儿,照民国法律,女儿和儿子有享受同等的权利。你死了后,这些家产不是白小姐也有一份子吗?”

樊宝之听他这话,明明是在挖苦自己,不觉勃然大怒,睁了环眼,方欲发作,白豆蔻早又走过来,笑盈盈地叫了一声干爹,说道:

“李大叔和你说着玩,你别生气,这些事别谈了,我们还是打牌玩吧。”

樊宝之只好又笑道:

“我倒不生气,白小姐,我做干爹的总不肯让大叔占了先,所以我再开二万元支票给你。”

说着话,也从袋内摸出支票簿,放在桌上簌簌地写了。李家瑞见他和自己斗气,方欲做个什么举动,只见白豆蔻回眸过来向自己挤挤眼,努了努嘴,又扮了一个兔子脸。李家瑞知道白豆蔻是在笑这老甲鱼的意思,心里很是安慰,遂也让樊宝之扎些面子去了。这时,白豆蔻叫林英拉台子、倒雀牌、分筹码。樊宝之一面把支票交给白豆蔻,一面问道:

“只有三个人,如何打牌?”

白豆蔻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支票,一面道谢,一面笑道:

“此刻先叫林英代一代,回头也许还有一个亲戚来,林英便可以让他的。”

李家瑞和樊宝之虽然觉得和仆妇在一块儿打牌,那似乎失了自己的身份,但白小姐既然出了这个主意,有谁敢说一句不是呢?也只好含笑答应,表示赞成。林英因为气着樊宝之,所以也不推辞,四人坐下,便玩起雀牌来了。在白豆蔻的意思,并不是玩牌,是在等狄秋航的到来,但是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狄秋航也总不见到来,看着已经五点多了,想来今天是不会来了,难道他生了气吗?白豆蔻这样一想,如何还有心思打牌,于是也不管还没有把牌打完,就站起来,说道:

“我们不打了,还是到外面吃点心去吧。”

李家瑞、樊宝之原也无心打牌,今听她这样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遂把雀牌推拢,站起来笑道:

“再好没有,真的我们肚子倒有些饿了。”

白豆蔻一结筹码,三输独赢,林英一个人要赢二百五十六元。樊宝之和李家瑞只好取出钞票,白豆蔻叫林英拿去,自己披上大衣,遂和两人一同到外面吃点心去了。

这晚,白豆蔻从皇宫歌剧院里回家,想着狄秋航果然没有来,显然他是生了气。因为昨天临走的时候,他对林英不是说今天再来吗?现在瞧来,他完全是敷衍的性质了,不过这也怪不了人家,因为自己是太使人家失望了。我好像是黑海大洋中的一叶扁舟,四周包围的全是恐怖的陷阱,假使一有不小心,立刻就会成终身的恨事,而且更会步入到悲惨的境地。前夜的遇见狄秋航,这又仿佛在茫茫无际的黑海中发现了一盏灯塔,他能引导我到幸福的乐园,但是自己太不应该了,已经发现了的灯塔,忽然又被迷糊了。唉!秋航,秋航,你也太不谅解我的苦衷了啊!白豆蔻想到这里,无限心酸冲上鼻端,因此忍不住暗暗地泣了一夜。

次日,林英进房,见小姐两眼红肿,兀是躺在床上出神,心里当然知道小姐是哭过了,同时又知道哭的原因是为狄先生没有来,遂悄悄地走到床边,低声儿说道:

“小姐,已近十一点了,你起来吧,我猜狄先生今天一定会来了。”

白豆蔻听林英这样说,一时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辛酸,眼泪又会像泉水般地涌上来。林英见小姐的神情,显然是有些痴意,一时也引起了同情的悲哀,满脸带了愁容,紧锁了眉毛,又说道:

“小姐,你这又何苦来呢?不是徒然伤自己的身子吗?”

白豆蔻听了,似乎有些难为情,遂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你摸摸我额角,也许我有些病了。病的时候,我会想起在残暴势力下牺牲的爸妈,和海外飘零的叔父的亡魂,我觉得我的命太苦了,我的身世太可怜了。茫茫的大地,谁是我的同情人啊?”

说到这里,更加心痛,不禁呜咽不止。林英轻轻地把手按到她的额上,觉微有烫意,听了小姐这样心酸的话,怎能不引起心头的悲伤?眼泪也夺眶而出了,哽咽着道:

“小姐,你身子既有些不适意,那你就别想这些伤心的事情了。你可饿了没有?我去烧杯牛奶你喝好吗?”

白豆蔻摇了摇头,却不作答。林英见小姐的眼泪由颊上直淌到嘴角,由嘴角淌到颈下去,兀是不去拭它,遂在抽屉内取出一条手帕给她拭去了眼泪,低声儿又说道:

“那么我给小姐去请个大夫好吗?”

白豆蔻又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你给我静静躺会儿吧。”

林英听了,也只好又悄悄地走了下去。当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感觉,请大夫原没有什么用,假使今天狄先生能够来的话,小姐的病当然也没有了。中午的时候,林英烧了一碗燕窝粥给白豆蔻吃。白豆蔻兀是不想吃,林英没法,只得含笑说道:

“小姐,我说你快起床吧,好好儿洗个脸,吃了粥,这样精神就好多了。假使下午狄先生来了,瞧你这个模样儿,还能见客吗?”

白豆蔻噘了小嘴儿,呸了一声,说道:

“真不会再来了。”

林英笑道: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来?我猜他一定今天来的。小姐,你快喝粥,喝好粥,便起来洗脸,面水放在桌上,我到楼下去等狄先生吧!”

说着,望了白豆蔻哧哧一笑,便自管到楼下去了。白豆蔻见她这个样子,两颊微微一红,倒颇觉有些难为情,芳心暗想:也许狄先生真的今天来吧,那我这个病西施那样的意态像什么呢?白豆蔻心中既有了这么一个感觉,她便又欢喜起来,遂把那碗燕窝粥都吃完了,立刻又掀开被,披上一件睡衣,跳下床来,对镜梳洗了一会儿,意欲涂上一圈儿胭脂,但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看看时钟已鸣一点,唯恐秋航今天仍不会来,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走到窗旁,把帷幔拉开,推开窗门,阳光扑面晒来,倒很感温柔。白豆蔻望着那云堆里的双双飞燕,一时百感交集,思潮高涌,于是离开了窗口,到那钢琴旁边坐下,一面弹着,一面便悲切地唱起来。当她弹唱的时候,狄秋航齐巧到来。林英一见秋航,先代为小姐欢喜得了不得,意欲立刻上楼来报告,却被秋航拉住了,悄悄地说道:

“你慢些,且让她唱完了吧。”

林英听狄少爷这样说,于是停步不前,两人站在扶梯口,只听白豆蔻和着钢琴声音唱道:

我本天涯一歌女,自幼漂泊走异乡,家毁于难父死劫,可怜老母亦遭丧。

既无姊妹伶仃苦,更无兄弟手足行。唯有胞叔抚我长,相提相挈奔南洋。

旧家园,在沈阳,隔断春秋历九霜,沧桑兮沧桑,身世何凄惶!

俺也曾檀板金樽,唱得人声泪酸。俺也曾强颜欢笑,博得人悭囊捐。

都只为,为国效劳,为民请命,故不惜色相牺牲,把大腹贾、守财奴,输巨款,节约献金。

俺内心可曾痛苦也么哥?可曾快乐也么哥?

俺白豆蔻呀,背人独自叹命苦,更无知音可告诉。

人海茫茫风波恶,前途荆棘伏豺虎……

白豆蔻唱得哀怨凄惶,其声若午夜之聆洞箫,余音袅袅,仿佛犹在耳际流动,不禁使秋航、林英都为之盈盈泪下矣。林英见秋航如醉如痴,兀是呆若木鸡,遂低声儿说道:

“狄少爷,你且少待片刻,我去报告小姐一声。”

秋航这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摸出手帕,先把颊上的泪痕拭去了,心中暗想:从这支歌中的词句听来,已经很显明地告诉着白豆蔻的身世实在是一万分的可怜。她原来是沈阳人,因盗劫而家乡俱毁,父母全丧,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小女孩儿,随了叔父流亡在海外。现在虽然是回祖国来了,但处身在舞榭歌台中做一个歌女,四周的环境是多么恶劣。她是曾经含了辛酸的眼泪,蕴藏着苦味的隐痛,勉强装着笑容,去敷衍那一班玩弄女性的人们。唉!白豆蔻,你怎晓得你的知音就在你的眼前呀!狄秋航在楼下独个儿表示万分的同情,谁知白豆蔻在楼上唱一句哭一声,待唱完了她自身这只《漂泊歌》,她竟已哭倒在钢琴上了。就在这个当儿,林英匆匆地奔上来,说道: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狄先生已经来了,快不要哭了,哭得两眼红肿肿的像什么呢?”

白豆蔻抬起头来,望了林英一眼,说道:

“你不用骗我,我可不是为了他而伤心的呀。”

林英道:

“我知道小姐是在可怜自己的身世,但狄少爷是真的来了,你到底见不见他呢?”

白豆蔻听她这样说,便用手背擦着眼泪,很惊讶地问道:

“你这话可当真吗?”

林英见小姐虽然脸带泪痕,然已有喜色,这就笑道:

“狄少爷他已来了好多时了,他因为要听小姐唱完了歌,所以叫我慢些来报告。小姐,你真唱得太令人酸鼻了,所以狄少爷的眼泪也会掉下来。”

白豆蔻听她这样说,当然晓得林英不会骗自己了,但反而着慌起来,站起身子跳了两跳脚,急道:

“那么我这个样子如何好见客呢?”

林英眼珠一转,便悄声儿说道:

“小姐,你躺在床上索性装着病吧,我就把狄先生请到楼上来坐会儿,你瞧怎么样?”

白豆蔻脸一红,微蹙了眉尖,说道:

“一个女孩儿家的卧房,怎好意思请人家进来坐呢?那不是给人家笑自己太浪漫了吗?”

林英道:

“知己朋友,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否则你要洗脸梳头换衣服,叫人家不是又要等得不耐烦了吗?”

白豆蔻当然也愿意请秋航到楼上来坐,但为了怕羞的缘故,只不过说不出口罢了,但林英早已理会小姐的意思,她已匆匆地奔下楼去了。白豆蔻待林英下去,她便慌忙到梳妆台旁,揭开香粉盒儿,在眼皮上扑个不停,当然她是为了要避去哭过了的意思,一面又钻身到被里,身子靠在床栏旁,把被拉上,那一颗芳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却是别别地跳个不住。就在这时,一阵皮鞋脚的声音响上来,白豆蔻感到万分的局促不安,林英在前,狄秋航在后,两人已经步入房内。白豆蔻回眸望去,齐巧和秋航瞧了一个正着,秋航弯着腰,微微地一笑,叫了一声白小姐,你睡着吗?白豆蔻这就略欠了身子,掀着酒窝儿,把手一摆,嫣然笑道:

“狄先生,你请坐吧。”

秋航于是在靠西的沙发上坐下,林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自己却悄悄地退到外面去了。秋航因为这是人家姑娘的妆阁,心里虽然感到万分的兴奋,但同时也觉得有些拘束,握了杯子,喝了一口茶,却是毕恭毕敬地呆坐着。白豆蔻见大家泥塑木雕地不说话,这当然更觉得不好意思,遂先咳了声,秋波盈盈地瞟了他一眼,说道:

“狄先生,昨天大概你没有空吧?前天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秋航抬起头来,也回望她一眼,见她说到这里,也不知她为什么缘故,竟又淌下泪来。秋航倒是一怔,支吾了一会儿,说道:

“那没有关系,也值得说‘对不起’三字吗?昨天我原想来的,后来家里来了客人,所以就没法脱身了。”

白豆蔻从他这几句话中猜想,显然他是没有生气,心里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忽然觉得颊上有什么虫儿在爬似的,猛可想到自己竟又在淌泪了,暗想:在一个年轻的男朋友面前,这成个什么意思?于是忙又别转了粉颊,伸手擦了擦眼皮。这时,秋航又低声说道:

“白小姐,我听林英说你为我昨天没有来,所以你忧虑得病了,其实我不会生气,你又何苦如此呢?”

秋航这两句话听进白豆蔻的耳里,一颗芳心当然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但仔细想来,自己为一个男朋友没有来而生了病,这是多么难为情呢!因此两颊便浮现了一朵桃花,不得不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嫣然笑道:

“其实我也没有生什么大病,因为想着了身世的孤苦,所以暗暗地伤起心来。”

秋航虽然知道这话她是遮蔽自己的难为情,不过从这一曲歌中的词句听来,白豆蔻的伤心淌泪,对于身世的可怜,也未始不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遂点了点头,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白豆蔻望着,说道:

“白小姐,我和你虽然是个初交,彼此原不知道一些身世,不过今日我在楼下听你唱了这一曲歌,白小姐的身世,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当然在这人海茫茫中,欲得一知己,确非容易的事,何况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四周全布满了荆棘呢?白小姐,我说句冒昧的话,你的身世确实使我万分地同情。”

白豆蔻听他这样诚意真挚的话,一时乐得眉毛一扬,掀着酒窝儿笑道:

“狄先生,你这个话可是真的吗?我的身世果然引起你万分的同情吗?”

秋航点了点头,很甜蜜地一笑。白豆蔻这时的粉颊更红晕了,逗给他一个媚眼,笑道:

“狄先生,这也真奇怪,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可亲……”

说到这里,忽又难为情起来,抿嘴儿一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狄秋航心里荡漾了一下,也笑道:

“我知道白小姐的心……否则……你不会很兴奋地下来唱歌的,对不对?”

白豆蔻听了这话,一颗芳心虽然甜蜜无比,但到底太难为情了,因此红着粉颊,只是憨憨地娇笑。狄秋航见她云发蓬松,两眼红红的,虽然满面娇笑,但总显出楚楚可怜的意态,遂望她一眼,笑道:

“白小姐,你假使没有什么病,你就不妨起来走走,睡久了精神就会更颓唐的。”

白豆蔻虽然也感到自己实在没有病,但此刻因了好得太快的缘故,反而觉得太不好意思,便伸出一只手来,说道:

“早晨原有些热度,此刻不知全退了没有。狄先生,你倒给我摸一摸看。”

狄秋航因为人家已经伸出手来,也就不用避什么嫌疑,于是站起身子,走到床边来,和她握了握,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热度是没有了,因为睡着缘故,手当然较了我略为热一些了。”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明明是要自己起床,遂把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那么我就起来吧。”

话还没有说完,忽见林英匆匆走来道:

“小姐,李老爷又来电话了,你怎么回答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