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了永安公司停下来,青超便走到大东旅馆,乘电梯到三楼,侍者忙来迎接。青超进去,因为这房间对面是天韵楼,所以室内的光线未见充足,好在都是整天开着电灯的,而且自己又非久住,因点头就在这间。侍者忙去泡茶,又问了青超姓名,青超并先付了十元房金。在沙发上躺下,想了一会儿,这时肚中也颇觉饿了,便站起来到二楼茶室去吃点心。进了茶室,这时里面吃客已经不少,三三两两,红男绿女,青超因便在空位上坐下。用过几件点心,青超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把点心慢慢地吃下去,一边吃,一边可就想,自己生活的安定仅仅只有四个月,以后不知又将怎样哩。上次和珠妹到这里来谈了许久,她不是说,明春欲和我一同去求学吗?自己当然是十分地赞成,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成功不成功,现在还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得写封信给珠妹,告诉她自己已离开了那边,最好她能抽空到这里来一次,我想珠妹接到我这封信,一定能来的。青超想着,也无心思吃点心,最好这时珠妹立刻到我面前了,因忙叫茶役来付了钱,到了楼上房中,立刻写了一封信。今天是廿九日,最迟后天可以接到,后天是星期五,那么在二日那天,珠妹是准可以到的,自己静静地等候三四天得了。青超一边肚里盘算着,一边忙揿了铃叫侍者去丢了信,心里觉得安慰了许多。
光阴匆匆,一瞬间,已是两天。青超每天下午拿了书本在二楼喝茶,看看书本,倒也不觉寂寞,要直到敲了五下才回到房去。这天下午青超照例也是到二楼去喝茶,茶役见了,也熟悉了笑道:“陆先生,今天怎么这早?”说着让青超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去泡了茶问道:“陆先生吃些什么?”青超摇头笑道:“我还只刚吃了饭呢,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再说吧。”那茶役便笑着走了。为什么青超不使他们讨厌呢?这也有原因,因为青超临走时终是放着一块钱的小账,因此就反受他们欢迎了。青超呢,他倒也觉便宜,只出了一块钱,坐了整整的一下午,计算起来,每个钟点只合两角钱,看看书,喝喝茶,茶役还常来拧面巾,肚饿了,拣几件点心,这么多的安闲,真透着有些像海上作寓公了。今天青超格外地感到兴奋,因为他计算明天绿珠一定可以来了,明天这时候,我们不也有两个人了吗?谈着一个月中的事情,那是多使人快乐呀。青超想到这里,自己也哧地笑了。
这时吃客也很多了,青超拿着书本,瞧着门外进来的对对青年男女,都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很得意的。自己有了明天的希望,倒也并不去羡慕人家,心里仍是十分快乐。正在这时,忽见门外走进两个女郎来,一个装束摩登,相貌倒是平常,一个较矮的,穿着墨色的衬绒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嫩黄色的短绒线大衣,脚下只踏着一双软缎绣花鞋子,因为她是侧面和着那个摩登女郎走着说话,所以没有瞧清楚她的容貌,不过只看了侧面,已经觉得是清秀美绝的了。因想待她回过头来,看看她的整个面目,见摩登女郎向青超那边一指道:“我们到那边桌上去吧。”那个清秀的女郎才回过头来,正和青超打个正面,这一瞧,青超不瞧犹可,一瞧心里不觉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四月未见的徐秋柳。因为青超拿着书本,半掩着脸儿,所以秋柳并没有瞧见,因便忙回过头去,朝着窗口,只是看书。天下事有凑巧,她们别的位置不坐,恰恰坐在青超隔壁桌旁,那秋柳的背正向着青超的脸,青超自己正与那个摩登女郎对坐。见摩登女郎向茶役点了几件点心,然后替秋柳斟了茶。青超虽不肯和秋柳碰面,可是却也不愿立刻便离开了她,想听听秋柳这几个月内究竟在做些什么。因两手拿着书本,表面是在瞧书,其实却在听她们的谈话。
见那个女郎向秋柳笑道:“妹妹,我见你整天长叹短吁,难道你还在想那个陆青超吗?”青超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听她又说下去道,“现在隔了四月多了,他没有来望过你一趟,他既无情,你又何必恋恋不忘他呢?世界上男子都没有真心的多。”青超想,那女郎准是秋柳的同学了。见秋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霞姊,你别抱怨好人,我是知道他的苦衷的,不过自己也是……”秋柳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又叹了一口气。那女郎道:“妹妹,你真痴心极了。”说着又哧地笑了道,“妹妹,你待他可也太真心了,连姊姊骂他一句,你还替他辩白呢。我不知道那青超究竟怎样能使人念念不忘哩?当初为什么不同他来到我家呢?”秋柳忙道:“姊姊又取笑了,他与我萍水相逢,能够这样的仗义,真是世间少有的热心人。自己受了他的恩,当然要时时记念他。我真一时忘了,也没问他的地址,而且他临走时,也没和我说明,我这真有些对不住他。”
那个女郎道:“那么或许他是已有了妻子的?”秋柳道:“不会的,他在上海只有一个人,我要是知道他是有钱的倒也罢了,他是和我一样从汉口逃灾出来的,他救我的钱,是自己向别人借的,虽然现在他已做了西宾,我又不知他是不是真话,或者他是恐怕我心里难过,故意用这话来安慰我的,也未可知。要是真的话,他是个文弱的读书人,怎样能做这种劳苦的事呢?”那女郎见秋柳这样说,似也很有理,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想妹妹,你这是多虑了,我知道他一定早有了情人的。”秋柳忙道:“霞姊,你怎么老说这些呢?有情人没情人,我都不管他,他不来亦不要紧,应该写封信来,我知道他身体健康,有安身的地方,那我也可以放心了。现在我记惦他,因为他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现在不知他究竟是怎样了。”
青超听到这里,心里十分感动,很想出去对秋柳说,我是很健康的,你放心好了,可是终没有这样勇气。又听那女郎道:“哟,妹妹,你话尽管说,怎么哭起来了?这倒是姊姊的不是了,姊姊特地约你来玩玩儿,倒引起了妹妹的伤心了。好啦,点心来了,我们吃吧。”秋柳笑道:“姊姊终是大惊小怪,说什么哭啦。”那女郎笑道:“又是我说谎,你颊上的泪水还卧着呢。好了,妹妹,你们行里这几天还忙吗?”秋柳笑道:“还好,姊姊,你今天和我一同回家吧?”那女郎笑道:“今天不回家了,妈替我代请安一声,下星期日你在家里,我再来吧。”秋柳哧地笑道:“离开一天姊夫也不打紧呀。”那女郎笑道:“好好,你倒打趣我了。妹妹我正经地对你说,我有一个姓范的表哥,他也是从汉口逃灾出来的,现在南京党部里办事,他的品貌是很好的,只是多长了妹妹几岁,不知妹妹可愿意?”秋柳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姊姊的话原该听的,妹妹没有姊姊哪有今天的一日?不过现在我觉得还不需要。”那女郎哧地笑道:“你别说俏皮话了,干脆地说,我还没忘情于陆郎好啦。”秋柳啐她一口笑道:“姊姊又说这些话了。”那女郎道:“真的,妹妹你忘了他吧。哦,我倒理会了。”秋柳道:“你理会什么?”那女郎笑道:“或许世间上是没有这个姓陆的人的。”秋柳听了一怔道:“姊姊,你这是什么话?”那女郎笑道:“至于你遇见的,我想一定是上界太白星君变化的,因为知道你在那里受苦,故而特地下凡来救你的。所以他便一去而不返了,否则何以音信全无呢?妹妹,我劝你早些忘了这缕痴情吧。”说得秋柳忍不住笑了,青超也噗地一笑。
那女郎见青超一笑,知道有些话都被旁人听去了,所以便也不说什么了。秋柳道:“姊姊,你别说笑话了,好了,时候也不早啦,姊夫回来,不见了姊姊,不要怨我吗?”那女郎笑了一笑,不说什么。秋柳把茶役叫来,付了钱,那女郎道:“叫妹妹破钞了,你写字间还要去吗?”秋柳道:“四点钟多了,怎么这样快?我不去了,送姊姊走吧。”说着俩人便站起来走了。青超才放下书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她的同学,大概是秋柳到家后才出嫁的,听那女郎的口气,知道秋柳是在什么地方办事了,心里就十分快慰,想自己终算没救错了人,她果然是可以造就的人才。见她今天这样服装是多么地朴素,可见她是曾经沧桑,对于虚荣两字,早已没有了。想起刚才她的谈话,心里不觉又万分难受,自己那夜望着黑漆的天空,想着秋柳,以为她或者已忘了自己,原来她的心中是时刻在记惦我呀。
四个月不见秋柳,秋柳是长得更美丽了。刚才那女郎对她说起婚姻的事,她竟一口地拒绝,可见她是想着和我有相见的一天。秋柳,秋柳,你怎知道,你心中时刻在想念的人,正在你自己的眼前呢?她一说起了我,便掉下泪来,我虽不曾见着她挂着泪水,我是相信那女郎的话绝不骗人的。而且她心中并不怪我,她说她心里知道我的苦衷。秋柳,你真是我的知心人了,我青超实在有些对不住你呢。真的自己也该给她一个消息,使她芳心中能得一些安慰,觉得自己是真的太忍心了,想明天决定写封信去。但一时又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这样虽然是安慰她一时的芳心,那可就真的害了她了。她知道了我的消息,虽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她那一缕情丝岂不更缠绕在我的心上了吗?因此想我的心也就更切了,这真大是害她了。我为了她前途光明计,我是决定忍心负了她。“秋柳,我对不住你。”青超自言自语轻轻地说了一句,心里一阵心酸,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忽然听有人叫道:“陆先生,你吃些什么点心?”青超抬起头来,原来见是茶役,因道:“你拿一客烧肉包子来吧。”那个茶役倒也喜欢说说话,见青超脸有泪痕,便笑道:“陆先生,怎么啦,你看书怎淌起泪来了?”青超一转念笑道:“你不知道,这一本书内,尽有无限的伤心呢。”一面说着一面把手帕拭去了眼泪。没有一会儿,茶役送上包子来,青超只吃了半个,因这时心里思潮起伏不定,肚里很不想吃,便放下了,觉得坐着无聊,便出了茶室,回到房间里去了。
躺在床上,把书本向枕边一塞,两手抱着头颈,想今天的事真太巧了,秋柳我知道她现在生活很好,倒也放下自己一桩心事。照刚才情形看来,秋柳这孩子这样可爱,大概那同学的父母已收她做了寄女,所以一个人,只要存心好,天无绝人之路,这倒是真话哩。秋柳不肯忘情于我,是出于她至诚的真心;我不能接受她的深情,是不能欺骗我的良心。秋柳的深情,我只有待来生报答她了。青超想到这里,心里又无限凄凉。一时忽然又转念想,觉得自己也太欢喜自寻愁苦了,所以救援秋柳,完全是出于人类的互助心,何必又要去想到这些事上去呢?因此把想秋柳的心又想到绿珠,明天一定可以来了,也就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青超醒来已近九点,在床上躺着瞧书,直到十一点才起身,忙洗脸漱口,吃过午餐,今天不到二楼去了,在房中静静地等着,抱着满腔的热望。妹妹一定是像小鸟儿般地跳着进来的,心里真是说不出话地快乐。妹妹说她自己胖了白了,那一定是更美丽了,过一会儿,又可以见她倾人的酒窝儿了。一个人是不能太快乐的,这话倒也不错,今天事,恰恰出在青超的意料之外。
在房中一点钟等起,直到时钟当当地敲了六下,还不见绿珠的影子。青超在房中一圈两圈地踱着,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已踱了有几个圈子,心里的急真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了。青超只是踱着,肚里也忘记了要吃饭,直到短针已到九点,倒还是侍者进来道:“陆先生,是不是等朋友?晚饭哪儿吃?”青超这才觉得有些饿,便道:“你拿一客来吧。”侍者答应,青超在桌边坐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难道自己的信,绿珠没有接到吗?那不会的,也许是没有空吗?不会的,就是没有空,她也早已写信来通知我了,那么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青超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是自己多虑了,明天是星期日,她一定是明天一早就来的。对了,青超想着,心里又宽了许多。哪里知道明天仍不见来,一直又过了两天依旧是不见绿珠的倩影,这使青超实在有些急透了,难道绿珠变了心吗?青超想着又摇摇头,珠妹是绝不会变心的,那么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了。青超在沙发上躺着,把手向自己额上轻轻拍了几下,一会儿闭着眼,一会儿又睁着眼,呆呆地望着满天的灯光出神。忽然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自语道:“这是什么原因呢?”说着又摇了两摇头,在房中踱着方步。好容易想出了一个办法,还是到她校中去问个仔细,也许她因为大考而住在校中亦未可知。便到衣挂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出了大东,跳上人力车,直拉到中国女子中学去。
到了传达室,见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坐在里面,青超笑道:“请问教务室在哪里?”那人见了青超,便抬起头来道:“你是找哪一个的?”青超因为绿珠对他曾说过,她们校中的教务主任是姓冯的,所以忙道:“是找教务主任,冯先生。”那人听说是冯先生的朋友,便忙对另一个门役般的人道:“你伴这位先生到冯先生那儿去。”那个门役答应,便引着青超转了弯,进了大厅,从走廊边穿进里面。见一间门上写着“教务室”三个字,青超推门进去,见里面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书本,似正要出外。见了青超不觉一怔,青超忙脱帽笑道:“这位可是冯先生?”那妇人向青超打量了许久道:“先生贵姓?在下正是。”青超笑道:“鄙姓陆,请问冯先生,这里高中部可有苏绿珠学生?”那妇人想了一会儿,一面请青超坐下道:“陆先生,可是她家中来的?”青超听了,倒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对的,中学里先生,对于学生异性的朋友是管束很严的,因冒认道:“正是家里来的。”那妇人见青超说话吞吞吐吐,因道:“陆先生,你既是她家中来的,怎么不知道,她在六天前早已退学了?”青超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为什么退学了?”那妇人笑道:“那我也不知道,她是自动退学的,陆先生既是家里来的,难道也不知道吗?却来问我,这倒奇了。”青超被她这般一说,倒不觉脸儿一红,只得道:“这倒是真的奇了。”因又道了一声“打扰”,忙退了出来。
青超在人行道上走着,觉得这事真有些蹊跷了,学校当局的先生是绝不会说谎的,绿珠好好的,为什么会自动退学了呢?而且上次她来信上,不是说她将要毕业了吗?她是多么地快乐,其中只隔了一星期的日子,怎么这事会转变得这样快呢?绿珠退了学,去干什么啦?难道她父亲私自把她许了人,逼她嫁了吗?这也没有那样快呀,而且绿珠也绝不会答应的,她知道这消息,就早写信来了,那么准是她变了心了,青超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难过。西风呼呼吹在脸上,青超连连打了两个寒栗,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是一言难尽的。抬起头来,原来自己只管朝东走,不知不觉已到十六铺了,便沿着黄浦走着,细想起来,都十分可疑。刚才那位冯先生说的话似乎也带着神秘,我想绿珠是断断乎不会变心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青超扶着铁栏杆上,回肠百转,望着茫茫浦江,真有“别时容易见时难,无限伤心无限愁”了。江风一阵一阵地吹着,青超忍不住一阵寒冷,便回身又向前慢慢地走去。
正在这时候,忽觉后面有个女子向自己身旁走过,就听见地上滴的一声,青超低头一瞧,见是一支自来水笔,便拾了起来。见笔杆上有“唐芳蓉”三字,青超知道这支笔一定是前面那个女子掉下的。见那女子已走得很远了,因忙追上去到她身边道:“这位密司,那支笔是不是你的?”那女子听了才回过头来,向青超照了一个正面。见她穿着咖啡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浅绿色的大衣,脸貌倒也是怪可人儿的,和绿珠秋柳,又是另具一种妩媚的态度。见她低头见了一下衣襟,然后伸出纤手接了过来,向青超点头含笑道:“谢谢您,这位先生贵姓啦?”青超道:“敝姓陆,那支笔上的字样儿准是密司的芳名了。”芳蓉微笑道:“正是,密司脱陆的大号是……”青超见她如此爽直,知道她是善于交际,定也是什么学校里读书的,因笑道:“草字青超。”
俩人说话时,已并着肩儿走着,芳蓉笑道:“密司脱陆是在哪儿求学?”青超道:“我吗?从前是武汉大学里,因为今年水灾,淹了我的家乡,才漂流到上海的。”芳蓉哦了一声道:“原来密司脱陆是汉口人。”青超笑了一笑道:“密司唐是哪儿人?”芳蓉望他一眼笑道:“是浙江奉化,可是我却自小儿就在上海的。”青超点点头,因为青超脑子里只是想着绿珠,也无心和她闲谈,便向西一指道:“密司唐,我是向这边了。”芳蓉却笑道:“我也向这边走的,那么密司脱陆是在哪儿办事呀?”青超见别人和自己谈着,这倒不能不回答的,不过自己没有在什么地方办事,这不透着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转念一想,那也没什么关系,不妨实说,我又不和她对亲结眷,瞒着她干什么呢?因答道:“很惭愧,现在闲着。”芳蓉听了,又道:“密司脱陆,恕我冒昧,现在耽搁在哪儿?”青超想,这人好不有趣,要她尽管问得如此细干什么?因望她一眼笑道:“暂时寄身在旅馆里。”芳蓉道:“那你准是在上海没有亲戚了?”青超暗想,你既喜欢和我谈,我也正在烦闷的时候,我就不妨和你谈谈也好,便回头望着芳蓉笑道:“自从七月中旬到上海后,得友人的介绍,到别人家里做了四个月的家庭教授。”芳蓉道:“现在为什么不做啦?”青超笑道:“自己人太老实了,这话不能说。密司唐是在哪儿求学?”芳蓉道:“在复旦里。”说着已是到了冠生园的门前,芳蓉笑道:“密司脱陆,我想请你喝一杯茶,不知可能赏光?”青超笑道:“很好,当然奉陪。”
俩人便登楼而上,拣了一间,俩人脱了大衣,侍者泡上两壶龙井,俩人各点了几件茶点,侍者答应。青超替芳蓉斟了一杯茶笑道:“密司唐,府上在哪儿?”芳蓉笑着在日记簿上撕下一页,拔出自来水笔,写了一会儿,递给青超。青超接着,见上面写着两行清秀的字,是法租界吕班路法国公园西首唐宅,七十三号。青超点点头,因为只有初次和她见面,素来又不相识的,她就邀自己到这里来吃点心,虽然平日自己交际还算不错,不过像今天那样,倒还是破题儿第一次。照她的情形瞧来,一定是个贵族名媛,那么怎会如此放浪呢?心里不免又要疑心上海是许骗的地方,但是自己现在目前是个穷无所归,她只管问我,我把自己连吃饭都没处找的话老实回答她,就是她要诈骗我,也只有把我的人诈骗了去,这不倒是挺好玩儿的。青超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好笑。
芳蓉见他呆呆地坐着,一语不发,只是满脸微笑,因把眼珠儿一转,也笑道:“密司脱陆,你敢是笑我太放浪了吗?”青超才忙回过头来笑道:“不,这是哪儿话?我是极愿意和密司唐做个朋友,只是恐怕高攀了。”芳蓉笑道:“别客气,我是不会说谦虚话的。”青超两手抱着茶杯微笑道:“今天的事,倒是巧得很,这一支笔儿就做了我们的介绍人。”芳蓉哧地笑道:“真的,在路上,我一个人步行的时候,真是难得有的,为了这几天来学校里大考,心中闷得慌,乘着今天星期日,出来在马路上散散步,当我出来时候,妈还一定要我坐车呢。为了自己出来,终是坐了车子到目的地,所以马路上街头的景致很少看见,因此我今天是决定不坐车了,那不是很巧了吗?”
青超听她说话的口吻,都是闺阁小姐的习气,便笑道:“密司唐,你对于朋友间的交际一定是很广阔的。”芳蓉袅然一笑道:“那也不见得,密司脱陆,你在上海就只有一个人吗?”青超听了这句话,很能引起自己的伤心,忍不住叹口气道:“这话我也不愿说起,自己终算侥幸的,能一个儿漂流在异乡,其实倒反累了我。早和家里人一同沉死在水波中,哪里会受今天流浪生活的苦?”芳蓉听了,似乎十分同情,沉着脸儿,低声儿道:“这您也太抱悲观了,您年轻啦,将来什么事都须要我们青年去干的。”青超点头笑道:“不错,密司唐,这话很能使人从消极中兴奋起来。”
芳蓉道:“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目前社会的不景气,找一个职业,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就是你有能力,也不允你去干,这就真叫莫奈何了。”青超见她虽是贵族小姐,听其所说的话,倒也很知道社会上的经济一切的,忽又听芳蓉笑道:“密司脱陆,你要说我前后两句话太矛盾了吗?”青超忙道:“因为环境的阵容是这样布置着,不过一个青年,当他失意的时候,不要别人来勉励,自己也都常常在想着,你要努力呀,你要奋斗呀,可是结果呢,又是失败的。试问你和谁去奋斗呀?他们都置之不理你,那真叫没办法了。除非你去干非法的事,但是非法又是国家所不允许的,所以这完全是整个的民生问题,所谓粥少僧多,这碗粥究竟给谁喝的好呢?因此抱着消极的弱者,便郁郁地死了。”这时点心上来,俩人便也慢慢地吃着。
芳蓉喝了一口茶,望着青超道:“那么密司脱陆以后的生活将预备怎样呢?”青超道:“这也难说,一个流浪生活的人,生活是没有预定的,只有到处为家了。”芳蓉想了一会儿道:“你的思想终太趋于悲观了,我希望你应该振作一下才好。”芳蓉说着,用十分恳切的目光望着青超,青超微笑道:“谢谢密司唐的好意,不过这些都是环境造成我的命运。”芳蓉道:“当然每个人是受环境的支配,要人去支配环境,那似乎很少,简直可说是没有。但是一个人,既然是失意了,能自己不再去摧折自己,仍抱着眼前有光明的希望,那已可说是战胜了环境。有些青年每当在失意的时候,往往愈加沉醉在酒色里,因此就害了终身。所以一个人,他能始终抱着眼前有些光明灿烂的希望,静静地忍耐着干去,终有成功的一天。”青超点头道:“密司唐这话不错,这是极愿意接受的。”芳蓉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俩人静悄悄地坐了一会儿,青超道:“我还没问令尊是在哪里办事的?”芳蓉道:“家父吗?在山东财政局,唐仁庆便是我爸爸。”青超听了,哦了一声道:“原来唐仁庆先生就是老伯。”芳蓉点头笑道:“便是家父,他除了公事到上海来,平日是很少回家的。”青超暗想,原来是唐仁庆的女公子,那是该有钱了,唐仁庆近来是很有名望的,因笑了一笑道:“密司唐是什么时候可以毕业了?”芳蓉笑道:“还早哩,再要三年啦。”俩人又谈了一会儿,时钟已打了五下,芳蓉揿了铃,侍者进来,青超忙抢着付了钞,芳蓉笑道:“对不起,我不客气。”青超道:“哪儿话?”说着把她大衣取下,两手提着领子,芳蓉也不客气,说声“劳驾”。青超自己也穿上大衣。
俩人出了冠生园,青超道:“密司唐该回寓了,伯母等着心焦了。”芳蓉笑道:“密司脱陆,那么请你常过来到舍间玩玩儿,刚才的地址……”青超忙道:“我早已知道,过几天定当来拜望密司。”芳蓉笑道:“拜望不敢,过来谈谈就得啦。”青超笑着和她握了一下手,见她跳上了车。芳蓉在车上还伸出一只纤手向青超摇了两摇,直到车子转了弯,青超才一个人踱回旅馆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