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超回到旅馆内,脱了大衣,在沙发上一躺,西服袋内取出刚才芳蓉给他的那张地址,看了一遍,自己也觉好笑。心想不知是否可是真的唐仁庆令爱,要是真的话,那我与她萍水相逢,就这样地一见倾心,要和自己做朋友,那我的职业当然是不成问题了。明天不妨到吕班路去看看,不知到底有没有唐公馆。青超想到这里,忽又连连摇头,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不能,不能,青超,你太忍心了,绿珠待你如此情分,现在虽忽然音信全无,不过这事很有蹊跷,究竟是否绿珠负心还不能断定,或许她另有别情,自己岂不任一时之性,便负了绿珠?还是再写几封信去,也许是她没有接到呢?”青超想着走到桌边,立刻又写了一封信给绿珠,叫她立刻到大东来。忙揿了铃,侍者进来,青超把信递给他道:“这封信,快用挂了号寄去。”侍者答应,正想回身,青超又叫住了,望他一眼道:“上次的一封信,你有丢入邮筒没有?”那侍者回头笑道:“什么没有丢入呢?”青超低头默然无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见侍者仍是站着,心里倒也好笑,忙挥手道:“快去,快去。”侍者才走出去。

晚上青超睡在床上,心里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东思西想,把个脑子错综得像蚕丝一样地乱着。青超因为要把思想镇静一下,便在枕下抽出一本书来,想借此思想可以集中在一处。可是不济事,任你书上是有怎样好的词句、意思,自己的眼睛虽然亦睁得大大地瞧着,却一些也不能瞧进去,书中究竟说些什么呢?自己莫名其妙。手是有气无力地捧着书本,脑子里仍是这样地错乱着。青超想,不得了,今天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这样不宁呀?因便熄了电灯,把被蒙着了头,嘴里数着一二三四……直到自己也数不清了才睡去。

如此一连又等了一星期,前后信也写去三四封,可终得不着绿珠一个字的回复,这真叫青超又恨又急。想着绿珠一定是变心了,想起以前种种如水柔情、心心相印,眼前是尽付东流了,只剩下惆怅幻影,觉得人心是真不可猜度的。绿珠,你真太狠心了,青超虽然是这样地想着,不过心中终难忘情于绿珠,想起绿珠种种的好处,觉得绿珠绝不是庸脂俗粉可比,朝秦暮楚、富于虚荣心的,那么绿珠为什么不来呢?而竟忍心连一个字都不答复。就是她父亲迫她出嫁,那么她该写封信来,难道天天有人监视她的行动吗?青超想着疑心又层层起来了,青超心里,一忽儿觉得绿珠是真的负心了,一忽儿又觉得是不会的,自己真的也有些说不出所以然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五天,仍是杳无音信,青超囊中金已将尽,渐渐不能开支。青超这时心中万分痛苦,生活失意,种种逼迫在他的心头。这天下午青超在房中踱着,两手不住地搓着,忽然又想起了唐芳蓉。她既然欢迎我到她家去玩儿,自己这时已是山穷水尽绝望的时候了,难道还死等着不找生路吗?觉得还是到芳蓉家去一次。青超想着又在房中踱了一圈,仔细考虑一下,把手在自己额上轻轻拍着,觉得实在再没有第二个办法,便自语了一声道:“准去了吧。”说着便披上了大衣,出了旅馆,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想了一会儿,伸手摸了一下袋,袋内是仅剩了两张五元的钞票,想坐汽车去吧,自己是曾受过管门人的冷眼,今天如果步到唐仁庆的公寓,那更是不对了。因便走到汽车行,坐了一辆汽车,说明了地点,汽车便向前驶去了。

青超坐在车内,心里盘算着,不知有没有唐公馆?如果有的,芳蓉不知在不在家?如果不在家,那可糟啦,自己多费了一块钱,真是有时要想没有时,古人的话,终不会错的。又想芳蓉不知能不能帮助我?要是不能的话,以后的生活,不知又将怎样呢?青超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喇叭呜的一声,车身也就停了下来。青超抬头一瞧,原来已到了唐公馆。门前和苏公馆相仿佛,不过还多了两只石狮子。青超便拿出一张名片,叫车夫拿进门房里去。不多一会儿,见门役匆匆地出来,开了车门,满脸含笑道:“这位就是陆少爷吗?我家小姐等候着呢。”青超才跳下汽车,跟着门役一路进去,跨过几重碧廊朱槛,见客厅前石阶上站着一个女郎。见她穿着一件紫酱色的旗袍,叉子开得很高,里面露出圆圆穿咖啡色长筒丝袜的小腿,脚下踏着一双黑漆的革履,亭亭玉立,秾纤修短,与绿珠相仿,正是唐芳蓉。

门役见小姐已迎了出来,便另自走开了。青超忙赶上两步,芳蓉亦已从石阶上连跑带跳地下来,俩人忙握了手,芳蓉笑道:“密司脱陆,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呀?”青超笑道:“我早想拜望您,被一些事绊住了,对不起得很,还叫你自己来迎。”芳蓉袅然一笑道:“好啦,您别客气了,请里面坐吧。”俩人到了厅上坐下,早有下人端上了香茗。青超笑道:“密司唐几天没有出去吗?”芳蓉点头道:“是的,上午学校里考物理,下午没有事,住在家里又闷,正想有个人来闲谈。”正说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俊婢出来向芳蓉笑道:“小姐,那边收拾好了。”芳蓉站起来笑道:“里面坐。”原来是到一间精致的小客室内,里面布置十分富丽,当中放着一只小圆桌,铺着一条粉红色绣花的桌布,上面压着一块和桌面大小的玻璃板,旁边围着四把刻花的靠背椅,都铺上蓝缎绣花坐垫。桌上放着四盆糖果、两罐香烟。青超这才明白,唐小姐竟把自己当作娇客看待了。

芳蓉两手扶着上面椅子背微笑道:“别客气,坐下了吧。”青超忙道:“哟,密司唐,还说别客气,你真太客气了,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芳蓉笑道:“这是哪儿话?好啦,快来坐呀。”俩人正在说着,见外面又进来了一个少妇,见她穿着水墨色的旗袍,两只奶峰高高地耸着,云发也烫成水波式,脚下却穿着一双花呢的毡鞋,容貌不像秋柳瘦弱。芳蓉忙向青超笑道:“这是我的嫂子。”说着又转身拍她嫂子一下笑道:“琼英姊,这位就是我那天遇见的密司脱陆。”俩人又客套了几句,琼英笑道:“大家坐吧。”遂让青超上坐。青超想称呼嫂嫂怪难听,还是照芳蓉一般地叫得了,因笑道:“这里该琼姊坐才是。”芳蓉道:“这话不对,哪有主人上坐的道理?”青超道:“不是这般说,琼姊年长,是应坐上位的。”说着便在左首坐下,琼英笑道:“好了好了,我就坐上位吧,大家要爽气,别扭扭捏捏,倒显得羞人答答的模样。”芳蓉就在右首坐下,哧哧笑道:“姊姊,你真爽直,也不管密司脱陆见笑。”青超忙道:“哪里话?琼姊胸襟爽快,我是最佩服的。”琼英笑道:“密司脱陆,你也赞成我直爽吗?那么大家别客气,抽支烟。”说着递了一支烟给青超。青超虽然是不会吸,因见她说要爽气,倒不好意思推却了,忙接了过来。琼姊擦了火,青超连说不敢,琼英回头又拿了一支给芳蓉笑道:“芳妹,你也抽一支吧,大家凑凑热闹。”芳蓉摇头笑道:“我是不会吸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琼姊自己吸了一口笑道:“芳妹你这话不对,今天你是主人,我是陪客人吸的,你主人家难道好不陪吗?倒叫我来吸烟陪客了。”说得芳蓉青超都忍不住笑了。

这时仆人又端上了三杯柠檬茶来,大家各端了一杯慢慢地喝着。芳蓉把盆里放着的奶油糖剥了金的锡纸,递到青超的面前,又切了雪梨,剜去了心子,分成四片。青超忙笑道:“密司唐,太客气了,我自己来吧,还叫你动手。”芳蓉将切好的雪梨递到青超桌前笑道:“好了,别客气。”青超忙接过,琼英笑道:“芳妹现在真的亲自敬客了。”说着俩人又哧地笑了。琼英又问青超近日动作,青超亦大略说一遍,因又问着在校里喜欢什么运动和娱乐。青超见琼英十分豪爽,谈谈甚觉意投,倒也很快乐。芳蓉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捧着柠檬茶杯,一口雪白的牙齿咬着半片樱唇,两只滴圆的眸珠瞧着青超,听他和琼英谈着,脸上只是显出笑容。青超在谈话中,偶然回头向对面一望,见芳蓉这副可爱的脸儿,真觉有些像画片上的美人,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所谓修短合度,秾纤得中了。若与绿珠并立,实在难分轩轾。心中非常喜悦,便笑了一笑道:“密司唐是喜欢什么娱乐呀?”芳蓉才把左手放下来,在玻璃板上用嫩嫩般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眼珠在细长的睫毛下一转道:“我吗?”琼英接着笑道:“你别说了,我替你代说了,芳妹是喜欢跳舞的。”芳蓉听了向琼英瞅着笑道:“姊姊,你终信口瞎说的,从四月里以后,舞场里就没有我的足迹了。”青超笑道:“密司唐现在闲时,喜欢干些什么消遣?”芳蓉道:“我现在只喜欢捺捺钢琴、瞧瞧电影。”青超点头道:“这些娱乐确是很高尚的。”芳蓉道:“在夏季里,我倒也喜欢去游泳,密司脱陆会不会?”青超道:“从前在汉口,对于游泳也很起劲,不过游术不十分好。”芳蓉笑道:“密司脱陆,你不知道,琼姊就是个游泳大将,我的游术都是她指导的。”琼英笑道:“妹妹,你现在可不是做了女皇帝。”芳蓉不懂忙道:“你说些什么话?现在还有皇帝吗?”琼英道:“那你怎么倒封我做起大将来呢?”芳蓉这才明白,和青超忍不住又笑了一阵。

这时仆人又端上一盆点心,琼英道:“好了,这玫瑰糖年糕是要吃热的,别冷了。”说着大家才拿起筷子吃了。仆人又拧上手巾,三人离开了桌边,在沙发上随意坐下。仆人又端上澄清的香茶,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琼英站起来笑道:“芳妹,你俩谈一会儿,我去就来。”琼英说着,向俩人笑了一笑走出去了。青超向芳蓉望了一眼笑道:“琼姊是在哪儿毕业的?”他两人本是对面坐着的,芳蓉听他问着,便随了话声站起来,到青超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笑道:“琼姊吗?我详细地和你谈谈。”青超也就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他们坐位本是三角式的,中间斜隔着一条茶几,因此俩人是也斜对面坐了。芳蓉两只膝踝并在一处,和青超的膝踝相距,只不过二三寸远。芳蓉把纤手在膝盖上抚了一下道:“我妈只养我兄妹两人,我哥哥名叫辉祖,他还是前年春天出洋的,是到德国去研究工业,大概就可以回国的。我的嫂子已娶了四年,她就是我的表姊,我舅父姓谢,他只生琼姊一个,我们三人是自小就一块儿玩儿的,所以我现在还只叫她琼姊。她是二十岁,就在杭州高级师范毕业的,那时我哥哥在燕京大学,那年暑期,大家在上海会面,我哥哥和她的爱情热度达到了沸点,在第二年春天俩人便结婚了。”

芳蓉说到这里向青超瞟了一眼,脸儿不觉添了一层红晕,青超也会意了,微笑了一下道:“琼姊的学问一定是很不错的,你哥哥几岁了?”芳蓉道:“比琼姊长二年,他们倒真是一对,哥哥的性子也是很直率的,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所以俩人间的误会就永远没有了。”青超点头道:“这倒是很好的,有些伉俪间往往吵闹,就因为把话藏在肚中,不肯实说出来,彼此都猜心思,互相疑虑,互相误会,差不多误会到底的也有。”芳蓉哧地笑道:“你这话不错,密司脱陆对于夫妻论很有研究呀。”青超听了,也忍不住笑了,本想还要说一句,不过觉得谈到这个问题上去,终有些不好意思。因便望着她笑着转了话道:“密司唐再过了多少天可以放年假了?”芳蓉道:“不多几天了,只有三四种书本还不曾考。”青超道:“密司唐很用功吧?”芳蓉摇头笑道:“我是最懒了,琼姊从前在学校里就用功,每次大考,终在三名前的。”芳蓉说到这里,又哧地一笑,青超笑道:“你笑什么?”芳蓉笑道:“小学里的时候,琼姊和我哥哥是同班的,有些成绩全都是姊姊好,琼姊常常笑他,哥哥恼了,就捉住了琼姊呵她痒,吓得琼姊常常嚷了起来。”说得青超也笑了。

俩人的目光互相地射着,许久芳蓉笑了,青超也笑了,芳蓉低了头,右手抚着自己左手玩弄着,俩人静默了好一会儿,青超笑道:“密司唐,我这几天有些小恙,所以没有出来,抱歉得很。”正说着,琼英进来,青超忙也站起来,琼英笑道:“干吗,你起来?”说着又向芳蓉道:“张谷英表弟来了,他说姨妈病重,要回杭州去了。”芳蓉起来忙道:“姨妈怎么病啦?”琼英道:“我哪里知道?说是家里打电报来的,他向妈来辞行。”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少年,穿着常青花呢的西服,头发梳得光滑,面貌十分漂亮,见了芳蓉便笑道:“今天有客啦。”说着已到了芳蓉前面。芳蓉站在青超和谷英之中,将手一排笑道:“来,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兄张谷英,这一位是我的好朋友陆青超。”俩人不免又客套了几句,谷英听一“好”字,十分刺耳,又见芳蓉和青超十分亲热模样,心里十分不快,脸上颇有不悦色。琼英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大家谈了一会儿,钟鸣四下,谷英便起身道:“我们再见了。”说着大家出了会客室。

见院子内停着一辆汽车,青超在客厅上站住了,不便再下去,和谷英握了一下手。这时仆人送上大衣呢帽,谷英接过。刚到院内,琼英和芳蓉也送着下来,青超在客厅上望着,见谷英和琼英握了一下手,说了几句,又回头和芳蓉纤手紧紧握住,笑道:“芳妹,再见了。”芳蓉笑道:“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到车站了,姨妈请代我问好。”谷英笑了一笑,低头向芳蓉手背上吻了一下笑道:“那么你们进去吧。”青超看到这里,也忙别转头去,瞧客厅上挂着的字画了。忽听呜的一声,接着一阵皮鞋声走了进来。青超知道谷英已经走了,才回过头来,见芳蓉和琼英已在面前,芳蓉笑道:“我们仍进去吧。”说着三人仍回到小客室。

青超喝了一口茶,搓了搓手,向她俩笑道:“时候不早了,在府上叨扰了大半天,过几天再来拜望。”芳蓉忙道:“这是哪里话?这里便饭了。”青超笑道:“下次来叨扰吧。”芳蓉听了别转头去,似乎不高兴般地鼓起了小腮子道:“你有什么大事情要去干啦?”琼英见芳蓉这样,也就笑道:“好啦,密司脱陆也别客气了。”青超见芳蓉如此盛情,也不忍拂她意思,只得答应下来。芳蓉才回头扑哧一笑,眼波向青超一瞟道:“真的,你搭什么架子啦?”青超也笑了。琼英向芳蓉摇了一下手,俩人出了外间,琼英拉着芳蓉手笑道:“妹妹,你菜喜欢自己厨房里做些,还是到外面去叫呢?”芳蓉道:“厨房里自己烧吧。”琼英轻轻把她一推笑道:“那么你陪娇客去吧。”芳蓉啐她一口笑道:“姊姊,你终是这样的。”琼英便咯咯笑着走出去了。

芳蓉才走进来,向青超微笑了一下坐了下来,青超笑道:“密司唐,谷英兄很漂亮呀,他在哪儿读书?”芳蓉瞅他一眼道:“他这种性情的人,我最不赞成。他自小就只喜欢玩儿,胸中一无所学,凭着姨夫的势力,在意利洋行里做副经理。”青超笑了一笑,不说什么。俩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这时仆人已上了灯,琼英也走进来笑道:“你们谈些什么呀?饭厅里已摆舒齐了。”青超站起来笑道:“真对不起,又累忙了琼姊。”琼英摇手向芳蓉笑道:“你别谢,我过一会子和芳妹算账便了。”芳蓉轻轻拍她一下笑道:“琼姊,你这是什么话啦?”琼英道:“咦,你还要我明说吗?那今天是谁请客啦?”芳蓉瞅她一眼笑道:“好啦,那么我明儿买个皮老虎给你玩玩儿吧。”说得青超也笑了。三人出了小客室,饭厅里中间一只小圆台,上面已摆齐了杯筷,琼英笑道:“这回密司脱陆别客气了,上坐吧。”青超也就不再客气,在上首坐下。芳蓉坐下首,握着酒壶向青超满斟了一杯,青超忙站起来捧着酒杯,芳蓉笑道:“坐着,别客气。”然后替琼姊也斟了一杯,在自己杯中却只斟了一小半。琼英笑道:“芳妹,你这不行啦,别人全都是满杯,你怎可以半杯呢?”芳蓉向她瞅了一眼笑道:“琼姊,你今天为什么只喜欢作弄我啦?”琼英道:“这哪可算作弄你?刚才烟你不奉陪,难道酒也只奉陪半杯吗?”芳蓉道:“我早知道你要说的,所以我喝半杯,已经了不得啦。”青超忙道:“不要紧,密司唐如真的不会喝,那就不必勉强。要是喝了,倒反害她头疼了。”琼英哧哧笑道:“妹妹你听见了吗?怪不得要恨我了,密司脱陆多能体谅你哟。”

青超听了,不觉红了脸儿,笑了一笑,在小碟上拿了粒杏仁,剥了皮,放在嘴里嚼着。芳蓉向琼英瞟了一眼,意思是说她不该说这些话。琼英见了,却反而更咯咯地笑了。青超见琼英这样高兴,因向她笑道:“琼姊的酒量很不错吧?”芳蓉笑道:“琼姊的酒量真好,你也别和我算什么账,我今天多敬你几杯得了。”琼英听了,向他俩望了一眼忙道:“不,不,只要你两人各敬我一杯就得了。”芳蓉信口说一“敬”字,已自知失言,忙想缩住,可是已来不及,聪敏的琼英,早说了一句话,把个芳蓉羞得连耳根子都通红了,向青超望了一眼,恰巧青超也在瞧芳蓉。俩人四道目光就像电光一闪,这就都禁不住笑了。琼英瞧在眼里也笑道:“好了,我们喝酒吧。”说着拿起玻璃杯向上一举,青超和芳蓉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时仆人把热菜端上来,青超笑道:“琼姊,你可真有趣。”琼英笑道:“我就喜欢说些笑话,让大家乐个子,不过我这笑话,倒并不是胡诌的。”芳蓉啐她一口道:“得啦,还说不是胡诌哩,过一会子,我倒是真的要和你算账了。”琼英笑道:“过一会子,算什么账啦,你怎么连规矩都不懂?大年夜还没到呢。”说得大家忍不住又笑了一阵。青超向着这一对名花,今夜真是沉醉在温柔乡中了,这一餐晚饭,当然是吃得很快乐。饭后芳蓉笑着向琼英点了一下头,自己走了。琼英自然会意笑了一笑。

这里仆人又端上了香茗,又递上烟。青超笑着摇了一下手,仆人便把烟卷放罐子里,琼英笑道:“密司脱陆,怎么不吸一支?”青超道:“我是不会吸的。”琼英道:“你刚才不吸的吗?”青超是多么会交际的人,听她这般说便笑道:“琼姊的面子太大了,我是不能不吸的。”琼英哧哧地笑道:“那我就再来给你点一支吧?”青超忙摇手笑道:“琼姊,刚才你是不知道我不会吸的,现在你已知道了,这是你有意和我开玩笑了。”琼英笑道:“你这一只嘴,可也不厉害。”青超也笑了道:“密司唐的烟酒倒也不会的。”琼英道:“芳妹真是个新女性,她就只用功在书本里的。”青超听了,忍不住哧地一笑,琼英道:“你笑干吗?”青超道:“你们姊妹两个真好,她说你用功,你说她用功,其实俩人都是用功的。”琼英笑道:“妹妹是真的聪敏,她六岁上学,十八岁高中毕业,一级都不曾脱过班呢!”

青超听了肚里盘算着密司唐是已十九岁了,聪敏是聪敏,不过我的珠妹不也是十八岁高中毕业吗?真想不到俩人一样花容月貌,一样才似咏絮……青超想到这里,忽见芳蓉走了进来,她已是理了晚妆,两颊上似乎还涂着两小堆胭脂,在灯光下就更觉鲜艳美丽了。琼英望着她只是微笑,芳蓉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了,推她一下笑道:“你干吗?老是笑。”这时小婢阿菊也在叫“奶奶洗脸了”,琼姊才走了出去。青超道:“密司唐,伯母晚餐用了不曾?”芳蓉点头道:“我妈也没什么大病,她高兴了起来坐坐,不高兴烦闷的时候,终是躺在床上的。”青超道:“这大概老人家从前少运动,你瞧现在出来的女子多么健康。密司唐在校里喜欢什么运动?”芳蓉在青超对面沙发上坐下道:“对于什么百米赛跑和高跳栏等,这我是不喜欢的,校中网球组篮球组及排球组我是加入的。”青超笑道:“那你对于这些,一定是很不错的了?”芳蓉笑道:“那也不见得,其中网球兴趣比较感到浓些,因为我身体瘦小,别的是挤人家不过的。”芳蓉说着自己也笑了。

青超正想回答,见琼英也走进来,大家随意又谈了一会儿,钟已打九下,青超起身告辞。仆人拿过衣帽,芳蓉接了大衣,两手提着衣领,向他点头,意思是让他穿上。青超慌忙退后一步,向她一鞠躬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接了大衣,自行穿上。大家出了小客室,到了院内,外面虽然天已暗了,那天空中月亮倒是大而且圆,十分清澈。琼英已叫阿三汽车开来,青超阻止他们道:“进去吧,外面风大,别吹坏了身子。”说着和芳蓉握手。芳蓉笑道:“你明儿来不来?”青超笑道:“我很高兴来,不过你们太客气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琼英笑道:“以后不客气是了,明天你下午来吧,芳妹下午是没有什么课程考的。”青超道:“那我就来。”芳蓉道:“那你准来吧,我们等着你。”青超答应,又向琼英点头,才跨上汽车,汽车便开了出去。

琼英拉了芳蓉的手儿走进来笑道:“妹妹你的眼力真不错,果然是个又俊秀又朴实又聪敏……”芳蓉把纤手向她肩上一拍笑道:“好了,好了,怎么有这许多啦?”琼英笑道:“那是形容他的优点呀。”芳蓉啐地一口道:“姊姊你这时尽管取笑,以后在别人家面前再胡闹,我可不依,刚才害得我怪难为情的。”琼英忍不住又笑了一阵,一同又到妈处去问了安。唐太太躺在床上道:“这孩子走了吧?琼儿,你瞧他可真的是个好青年。”琼英在床边坐下笑道:“妈,妹妹眼力真厉害,真是又俊秀又……”芳蓉听到这里,向琼英瞅了一眼,顿脚道:“你又来这一套。”琼英忍不住又哧地笑了,唐太太弄得不懂了,忙问道:“你们怎么啦?”芳蓉道:“妈,琼姊今天只是打趣我。”琼英笑道:“哟,真该死,妈,姊姊为了她的好朋友忙了一天,妹妹不谢我,还抱怨我了。”唐太太笑道:“你们别闹,那么这孩子现在住在旅馆里,终不是事。”琼英道:“我已有了一个办法,明天对妈说。哦,他明天仍来的,妈可以见见他,中不中意。”芳蓉听了微咬了嘴唇,恨恨地指她一下道:“别胡说了,我们去睡吧。”唐太太笑道:“是了,你们去睡吧。”俩人才出了她妈的卧室,她俩的卧室是正对面的,芳蓉向琼英点头想回房去,却给琼英拉住道:“早哩,我房内去坐一会儿吧。”

芳蓉随着她到了房中,俩人又取笑了一会儿,芳蓉不依,琼英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无事。这时阿菊来报告说阿三已回来了,陆少爷是住在大东旅社内,阿三还领着一圆赏钱。这时壁上钟已打十一下,芳蓉要去睡了,琼英笑道:“妹妹就在这里睡了。”芳蓉笑道:“好的,哥哥两年多不回家了,嫂嫂多半是寂寞了,我今晚暂充个哥哥吧。”阿菊在旁听了,也笑起来。琼英道:“你倒打趣我了,明天可不饶你了。”芳蓉把舌儿一伸,忙笑道:“好姊姊饶了我吧。”俩人笑着换了睡衣睡鞋,阿菊又端上两杯玫瑰茶,然后在壁炉中加上了些燃料,才关了门出去。

琼英在梳妆台上理着云发,见芳蓉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因回过头来笑道:“这妮子可痴了,还在想他吗?”芳蓉站起来,到镜台前,抱着琼英的脖子道:“你真的还要说笑我吗?”琼英趁势将她搂在怀内,坐在铁床上,吻她的脸笑道:“那你坐着呆呆地在想什么?好了,你睡进里面去吧。”芳蓉哧地笑道:“你要并头睡吗?我可睡不惯。”琼英笑道:“你这小妮子,将来不和人一头睡吗?”芳蓉笑道:“你要一头睡也可以,不过有条件的。你平日服侍我哥哥是怎样的,你今天得照样服侍我的。”琼英听了,把手指在她的粉颊上一划笑道:“女孩儿家说这些话,可不害羞吗?”芳蓉听了把脸庞向琼英怀中藏着咯咯又笑了起来。琼英抱着她身子轻轻向里一移道:“快睡进去,别冻坏了身子,可不是玩儿的。”芳蓉才掀开了绣被,睡了进去。琼英在外边躺下,身体碰着了芳蓉的身体,芳蓉忍不住又笑了,琼英也笑道:“你这样怕痒,将来不知还……”芳蓉听到这里,把纤手在她嘴上一按道:“你再说下去,我可不依。”琼英笑道:“不说了,睡吧。”说着熄灭了灯光,只在床旁开了一盏绿纱罩的小灯泡。

第二天早晨,芳蓉坐了汽车到校,下午在家里吃过饭,和琼英、唐太太在客室内谈笑着。唐太太今天也起来了,当然为的是要瞧瞧青超。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暖烘烘地照着,看看将近一点钟,仍未见青超来,芳蓉道:“怎么还不来呢?”琼英抹嘴笑着,向老太太努嘴。唐太太见了也笑道:“你这孩子,真也太性急了。”又过了一会儿,见仆人进来道:“陆少爷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芳蓉听了,忙回头向唐太太笑道:“妈,我去接他进来吧。”说着便奔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见芳蓉领着一个少年进来,手里拿着帽子,头上留着斜分的头发,四方脸儿,两只眼珠炯炯有神,鼻梁挺直,真是十分英俊魁伟的一个少年。唐太太便也站起来。芳蓉向青超道:“这是我妈。”青超见她头发已白了一半,脸上十分慈和,便忙上前一鞠躬,口称:“伯母,小侄来得孟浪,望勿见责。在女公子的口里,知道伯母是极慈祥的。”唐太太见他说话极其知礼,心里十分高兴道:“老身年过半百,只有他兄妹两个,她哥哥又在海外,膝下只剩小女,就未免娇养一些,陆君休要见笑。”青超忙道:“女公子十分聪敏,小侄很是佩服。”琼英笑道:“请坐吧。”琼英这句话是替婆婆代说了,青超这才坐下。

唐太太又问他这样,问他那样,青超小心回答。唐太太见他谈吐风雅,人又老成,心里十分欢喜。青超和着上辈说话,终觉局促不安,倒还是芳蓉笑道:“妈,我想和密司脱陆去买些书。”唐太太笑道:“好的,饭仍回家来吃吧。”芳蓉笑着向琼姊道:“姊姊,我们一同走吧?”琼英摇头道:“我不去,我还有话对妈说呢,你们走吧。”芳蓉青超便辞别出来,琼英送到客厅上笑道:“早些回来,别乐而忘返了。”芳蓉笑道:“你别端摆老嫂子的架子了。”青超也笑了,琼英道:“怎么今天不坐车吗?”芳蓉道:“我们今天不坐车,买几本书,坐了车到书局里去,这如乎太不成样了。”琼英抹嘴笑道:“妹妹太聪敏了,坐了车就不自由了,这是真的吧?”

俩人已出了院子,向琼英摇了一下手,才出了门。这时风吹在脸上,虽然觉得冷,然阳光晒在身上,倒反透着有些暖和。青超笑道:“密司唐喜欢上哪儿去玩儿?”芳蓉想了一会儿道:“我很想到半淞园去玩玩儿。”青超道:“很好,不过我们还得坐汽车去。”俩人遂租了一辆,俩人坐在车内,芳蓉笑道:“现在上半淞园去玩儿,未免有些不合时了。”青超道:“现在还是秋啦,秋景也一定很使人够叹的。”芳蓉道:“游人不知多不多?”青超道:“这也看个人的个性的,有些人往往不喜欢热情的春天,而却爱着有些冷酷的秋天。”芳蓉道:“爱秋天的人,其性情思想一定是属于孤洁一派的。”青超笑道:“那么密司唐却也高兴去呢。”芳蓉道:“因为我是多时不去了,上次我听琼英说半淞园里面,湖也开凿得大了,又添了不少的景致,她们去的时候正是四月里,我们这时可惜太晚了。”青超笑道:“我们只管把现在当春天得了。”说得芳蓉忍不住笑了,俩人谈谈笑笑,也已到了园门。

俩人跳下车子,青超购了门票,里面游人虽不及三四月里成群结队,今天却也不少。园内亭台楼阁,点缀在苍翠的松柏绿荫下,有的半吐亭角,有的半露楼窗。转了弯,见一片草地,有两个土山分立在南北,顶上各有茅亭一个,四周环绕树林,好像杭州西子湖内的南北两高峰,不过这是人工造的。芳蓉笑道:“我们上去走走,上面的景致不知怎样的?”青超点头道:“好的,我们不妨上去瞧瞧,上面的游人也很多呢。”说着芳蓉在前,青超在后。这土山下面也用阶级一步步地高上去,走着还不吃力。再上去,两旁叠着假山,阶级只用光滑的乱石堆着,一不小心,便要滑跌。芳蓉穿着高跟革履,就更觉不便。青超扶着她笑道:“这样难走,别上去了。”芳蓉把自己手臂勾在青超的臂弯里,胸脯一挺笑道:“我们不要怕,应该勇往直前才对。”青超笑道:“密司唐这话不错。”俩人相扶着,好容易才上去,芳蓉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淋,俩人倚在一株梧桐树下,青超道:“我倒有些热了。”说着脱了大衣,芳蓉道:“下去不要也是这样难走,那可糟了。”青超见芳蓉似也要脱大衣了,因把自己的大衣放在树枝条上,两手拉着芳蓉大衣袖子,替她脱了道:“那边下去,大约不至于这样难走的,我们进亭内去坐一会儿可好?”芳蓉点头,一面将手绢拭着香汗。

进了亭见里面有好多人在坐着,青超和芳蓉坐了一会儿,走到正面,望将下去,见湖中有许多人在划船游玩,桨子打在湖面上,水花飞溅,芳蓉看了高兴道:“密司脱陆,你有划船的兴趣吗?”青超笑道:“你喜欢去玩儿我们就去。”芳蓉笑着瞟他一眼道:“你愿意去吗?”青超噗地笑道:“我不愿去干吗?”说着紧紧扶着她,从那边走下去。那边的路,真是好走得多,芳蓉道:“我早知如此,刚才就该打从这里上来了。”青超笑道:“难走也好,刚才不是也很感兴趣吗?”俩人说着已到了租船处,遂雇了一只。

青超先跳了下去,然后拉着芳蓉纤手,一同在船中并肩坐下。俩人荡着双桨,向湖心中荡去。两岸榆槐对立,隔着一株半株的丹枫,沿湖芦苇密密,散出一片白花,缀在嫩绿的浮萍上,漂在水面,红的血红,绿的碧绿,白的雪白,秋天的景致,真倒也是十分艳丽的。湖水澄清,芳蓉的丽影映在水底,清楚可鉴。青超心有所感,信口念着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芳蓉听了微笑道:“密司脱陆伊谁呀?”青超笑道:“伊人吗?你猜猜。”说着又向芳蓉一笑并道,“你瞧,湖水澄清,蒹葭已苍,见此秋景,怎不令人动了秋思呢?”青超心里所思念的绿珠,不过不能对芳蓉直说罢了。芳蓉哪里知道,怎不就要误会在自己身上吗?因笑了笑也不说什么。此时芳蓉眼波仍瞧着青超,脸上显出得意。青超早知其中,然自己心事,怎可和她诉说?因也向芳蓉只是笑而不答。俩人相对各自微笑着,可就忘记了荡桨,船身便在湖心中打起盘旋来。

忽见旁边一只小船,从后面哧的一声驶过,见船上一对青年情侣努力地荡着双桨,还回过头来向他们瞧了一眼,咯咯地笑了。青超和芳蓉自己也觉好笑,便也忙握了桨子向前面桥洞下驶过去,嘴里还轻轻地合唱船夫曲。荡着穿了几座桥洞,前面更是曲折,两旁黄泥堆着,芳蓉道:“这大概就是新凿的了。”青超点头,见两岸假山突兀,梧桐垂叶,杂着红花遍地,倒也不觉寂寞。船身不住地前进,前面水道亦愈狭愈曲,忽来一阵幽香,芳蓉忙道:“哪儿来的香呀?”青超向前望了一会儿,指着两旁的红蓼底下的雪球般的花朵道:“你瞧,那不是白莲花吗?”芳蓉忙也瞧去道:“真的白莲花,我记得武陵桃花源是一片红桃,我们这里却是一片白莲了。”青超笑道:“红桃艳丽,不及白莲洁净,那真是淡妆幽雅得多了。”这时夕阳西沉,天空映起晚霞片片,通红地照在前面,芳蓉笑道:“这样美丽的晚景,可惜不曾带得摄影机。”青超回过头来,见芳蓉粉脸被夕阳映得娇红,真是白里透红,愈觉美丽,因笑道:“倒是真的,不过我们今天在这大自然的怀抱中,已是感到十分的兴趣了。”芳蓉从五色彩霞中绕过媚意的俏眼,向青超一瞟笑道:“秋景也够使人陶醉的。”青超笑一笑,抚着她玉臂道:“密司唐大衣穿上了吧?”芳蓉道:“我们上去穿吧。”俩人努力摇荡到原处,青超替她穿上大衣,俩人在草地上走着,喁喁而谈。

此时夜色渐渐笼罩着天空,大家觉得有些寒意,遂出了园门。芳蓉欲在外面吃点心,青超道:“回去了吧,伯母等着心焦的。”因此俩人就坐了一辆汽车,开回唐寓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