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到唐公馆,车夫呜呜响了两声,芳蓉道:“我们就下去吧。”说着在皮匣内拿了钱,付给车夫。门房唐贵听了喇叭声,早从小门中探出头来,一见芳蓉忙笑道:“小姐回来了。”芳蓉点头,俩人从小门内走进去。到了客堂上,见仆人正在摆席,阿菊忙把芳蓉青超的大衣拿进去,琼英从里面咯咯笑着出来道:“好呀,买书买到这时候才回来,书店是一定给你们搬来了。”芳蓉听了暗想,真的书一本也没有买,这可糟了,琼姊又要取笑了,因忙道:“我要买的书,刚巧书店里没有,所以我们到别处去玩儿了。”青超听了抹嘴一笑,又向芳蓉瞟了一眼,琼英装作没有瞧见,又笑道:“妹妹,你要买什么书呀?书店里怎么会没有呢?”芳蓉见她问了这一句,可把自己问住了,琼姊又不是没有读过书,可以随便地说一本书名的。琼姊学识差不多比自己还高,哪里能瞒得过她呢?想着刚才青超和自己望了一眼,那也准是说我谎得不像了,因便笑了一笑道:“琼姊,你又不要买,问得这般仔细干吗?”琼英笑道:“你在我的面前,说不得慌,什么书店里会买不出书吗?”芳蓉道:“我买的乃是现在新出版的一本,书名叫《爱的新认识》,我听同学说过的,这书的内容不特结构好,意义更好,我想买来,给你们大家瞧瞧,谁知竟找不到,不料你却当我骗你了。”琼英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瞧她脸色,便亦笑道:“你要买这本书吗?何不早些同我说呀,这本书编的人姓名,我倒有些记得的,乃是四明方蓉塘女士,果然是好笔墨。”三人听了,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阿菊扶着唐太太亦正出来,青超请了安,唐太太在椅上坐下笑道:“你们真快乐,我被你们笑声引出来了,快告诉我,你们在说些什么呀?”琼英上去替婆婆点了烟,笑道:“妹妹编了一本谎学教科书,可给我说穿了。”唐太太一边吸烟,一边笑道:“她说什么谎啦?”琼英向芳蓉望了一眼笑道:“这是要方蓉塘女士才晓得哩。”芳蓉听了面红耳赤跳脚道:“你再胡说,过一会子,我可不饶你的。”琼英把舌儿一伸笑道:“妈,你瞧妹妹可厉害,我不敢说了。好妹妹,饶了我吧。”唐太太弯了腰,拭着眼泪笑道:“你这俩孩子,真会淘气,我眼泪也给你们笑出来了。”便又向青超道:“你们到底在哪儿玩儿?”青超想还是老实地说了吧,要不然又被琼姊说穿了,那倒更不好意思了,便将到半淞园去玩儿的话实说了一遍。琼英听了,向芳蓉扮了一个滑稽脸,又哧哧地笑了。芳蓉也忍不住笑起来,唐太太道:“这两个傻子,老是笑,不知在地上拾到了什么。”芳蓉忍着笑道:“妈,琼姊在地上,一定拾到了一个会说话的海宝贝了。海宝贝告诉她,哥哥明天要回来了,所以今天她是特别地高兴。”说得旁边阿菊也笑起来。这时冷盆的菜已端上来,琼英忙止了笑道:“好了,我们正经地还是坐席了吧。”
饭后芳蓉扶了唐太太回上房去,琼英在青超旁边坐下,笑了一笑道:“密司脱陆,我对你说一句话,不知你中不中听?”青超听了暗想,她一定没有好话的,又要来取笑我了,不过脸上不得不镇静着便答道:“琼姊不是太客气了吗?怎么说不中听呢?你说吧。”琼姊微笑道:“这是老太太的主意。”青超听到这里,心里怦怦一跳,面上又红起来,正待她说下去,琼英又向自己一瞟接着道:“要请你住在这里,你愿不愿意?”青超自己也暗暗好笑,原来是为了这事,因忙谢道:“既承伯母美意,自当遵命,不过一切都别客气。”琼英眼珠一转笑道:“彼此都非外人,以后不客气了。”青超暗想,这是话中有因了,难道要把我当作新姑爷不成了?不过自己眼前,正是苦于无处安身,有了这好机会,当然是求之不得,便站起来道:“琼姊,我得去谢谢伯母才是。”琼英笑道:“你坐下,现在还不到谢的时候啦。”琼英叫他坐下,她自己却又站了起来,靠近青超又道:“我们老太太见了你,心里就喜欢得了不得,你现在到底有没有……”琼英说的话老是这样先说一半,故非惊人的笔法。青超知道现在是绝不会提起别件事的,晓得她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所以态度仍是很镇静。琼英说到这里却又故意停了一停,向青超笑了笑才道:“你在上海如果真的空闲着,老太太还要想法替你找个职业哩。”青超道:“伯母这个大德,真叫我怎样报答呢?”琼英抹嘴笑道:“报答吗?有有……”
正在这时候,见芳蓉进来,琼英回头笑道:“芳妹来了,老太太睡了吗?”芳蓉点头笑道:“睡了,你们都站着干吗?”俩人笑了笑,遂一同坐下。阿菊又端上了两盆雪梨,三人谈笑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钟鸣十一下,青超站起来笑道:“今天我得仍回去。”芳蓉道:“时候不早了,这里房间已预备好了。”琼英哧哧笑道:“已打十一点了,不是太晚了吗?妹妹是放心不下的了。”芳妹听了,瞅了她一眼。青超这就有些左右为难了,回去不回去呢?两只手只是互相地搓着。琼英道:“好啦,就别去了。”青超笑道:“真对不起,叨扰得很。”芳蓉笑道:“那边一间的布置,你不知可喜欢吗?”琼英道:“妹妹你就陪他去吧,时候真不早了,我也去睡了,明儿见。”说着向他们打一个手势,自己便走到房里去了。
光阴迅速,忽忽将近二月,青超已任职在市府里做秘书长了,唐太太因为青超早晚终是自己的新姑爷,以为住在一起,诸多不便,而且现在已有职务在身,便叫他另去居住。不过青超在空闲的时候,终在唐公馆内的,不是和芳蓉弹钢琴唱歌,便是出外游玩,天天过着甜蜜的生活。所谓此间,乐不思蜀,未免把苏绿珠渐渐淡了下来。这天这是废历除夕,青超在寓里,直睡到十一点打后才起来,房内阴沉沉的,便掀开了窗幔。原来今天正下着大雪,远近屋顶和树木一白无际,真像琼楼玉宇白银世界了。这时听差诚民端上脸水,青超忙洗脸漱口,靠在窗扇望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独个儿坐在房中看雪,不免有些寂寞,还是到芳蓉家里去吧。因站起来,对了镜子,梳了头发,换上一条新鲜领带,穿上皮鞋,披了大衣,嘱咐诚民几句,便出了上海新村。
雪尽管下得这样大,马路上行人却比往日多着三四倍,各商店里旗帜随着雪花飘扬着,泰康公司、冠生园门前高结灯彩,什么恭贺新禧、新年送礼佳品等字样,顾客大包小包进进出出,真是十分热闹。青超这才知道今天已是大年夜了,正在这时,忽觉有人在自己肩上指了一下,青超忙回过头来,见一老者,穿着哔叽驼绒袍子,外罩灰褐色大衣,手里提着一包物件,青超不禁呀的一声,原来此人正是王厉正,因连忙伸手过去和他紧紧握着道:“王老伯,久违了。”厉正点头笑了笑道:“陆先生近来得意啦?”青超听了这话,猛可想起了往事,因向厉正深深一鞠躬道:“小侄少礼,一切还望老伯海涵。”厉正右手理着自己嘴唇上的胡须,哈哈笑道:“可敬可敬,陆先生,我们到里面少坐可好?”青超忙道:“老伯吩咐,敢不遵命。”俩人遂进了冠生园。
在饮食部坐下,泡了两壶香茗,青超道:“前次小侄不辞而行,至今心犹耿耿,老伯不以小侄为忘恩人,小侄实深感激。托王福的信,想已达尊目。”厉正吸着一口雪茄烟道:“家门不幸,幸遇陆先生君子人,前事一切我都明白,我应谢谢陆先生。”青超听了吃了一惊,暗想怎么他也全知道了,那么三姨还有何面目做人呢?青超倒反觉有些替三姨担心了。厉正咳嗽一声,又接下去道:“我从南京回来,王福就给我一封信。我瞧了,觉得这事真有些蹊跷。盘问王福,王福却以‘不知道’三字回复我。丽囡又哭着问我要陆先生,我真有些奇怪了。晚上内人却又哭着向我诉说你的行为不端,因此这个疑问就愈不能解决。只知道陆先生是个见色忘义的人,但我也不愿再提起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安慰丽囡好好和哥哥温习书。不过有时丽囡却笑着对我说,陆先生是仍会回来的,当初我以为她是小孩子的话,也不诘问她。后来才知道,是你因为不忍离开美丽,恐怕美丽伤心,曾写一张字条给她的,所以这孩子就念念不忘了。要是内人从此改过自新,那陆先生无故辞馆,一时就难明白了。不想半月后,我因为有事又到杭州去一次,回来时她已是卷逃了,这时候王福才告诉我陆先生出走的主因,我才完全明白。这种的事出在我的家里,是十分使我惭愧的,我倒也并不怨恨她不知廉耻,我只怪自己错了主意。自己年已半百,倒去娶个青春期的少女,而且自己又常出外,怎能叫她独守空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娶她的时候,并非是出于自己的主意,所以我既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当初她为的是钱,我呢,因为偌大的一个家庭,终该有个主妇,丽囡又小,既然她也喜欢,朋友们又劝,于是便想她来抚育丽囡,因此这样一来,就多出这件事情来了。现在她已卷逃了,数目也不多,我当然不去追究,把这件事儿轻轻地一抹,就算当它是个梦,永不再提了。今天见了陆先生,是不得不再实说一次。”青超道:“对的,老伯的思想是很新的,而且又是极明白的人,老伯当然是不去怨她,并且还是可惜她。”厉正笑了一笑道:“陆先生现在见了我,为什么尚不明告,而情愿受此不白的冤呢?”青超笑道:“我是决不敢破坏人家伉俪的感情,老伯过去的事,我们可再别提了。”
厉正抚着青超的手背微笑道:“陆先生这样的存心,真使人敬佩之至,不知你现在哪儿办事?”青超道:“得友人的介绍,现在市府里充一秘书。”厉正笑道:“陆先生果然高升了,我应该贺您啦。”青超忙道:“说哪里话?老伯如此客气,小侄真愧不敢当。”厉正道:“今天巧得很,遇见了陆先生,可能到寒舍便饭?丽囡也天天盼着你哩。”青超久未瞧见美丽,心里亦时常记惦,便连连答应,又抢着付了钱。
俩人出了冠生园,坐上车子,到了王公馆,门役见了青超忙叫了一声,青超也笑着点头。到了客厅上,见小宝坐着在瞧书,见了父亲便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爸。这时青超脱了呢帽,小宝瞧了才清楚,忍不住哟的一声,抢步上前,紧紧握着青超的手道:“啊,陆先生,好久不见了。”青超握着他小手连连摇撼着,见他这样子,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感触,因笑了笑道:“小宝,我很对不起你,荒了你这许多天的功课,你们校中该放假了吗?”小宝笑道:“早已放了,差不多又要开学了,陆先生请坐。”青超脱了大衣,这时王福也忙着端来脸水,见了青超也很惊奇,忙叫应了。王四也端上了茶,又去笼旺了火炉。厉正将买来的糖果叫小宝装在果盒盘内。青超因为不见美丽出来,便忙问小宝道:“你的妹妹到哪儿去了呀?”小宝道:“大概在她自己的房内。”厉正道:“这孩子不知怎的现在静得多了,成天地躲在房中,没有像以前那样活泼了,这都是我做爸的不是。不过我整天忙着公务,和他们孩子接触的机会当然是很少。丽囡这孩子真使我疼得要落泪的,她是太懂事了,仅仅只有八岁的孩子,说话做事就像成年人一样。我知道四周的环境是不能使她活泼来,所以只有静默了。以前有陆先生和她做伴,比较还能引起她的快乐,现在她是整天不常说话了。丽囡是没了娘的孩子,我是可怜她的。”
青超听了,心里十分感伤,不过人家已经在伤心着,自己应该安慰才是,便忙道:“丽囡明年跟哥哥可以一块儿上学去了,关在家里,她小小心灵当然拘束得很,到了外面,她便会恢复她的活泼的。”厉正道:“不错,她也很喜欢上学,她说你也曾对她说过了。”青超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给她条儿上曾写过的,这孩子我对她的话,她真的都不忘吗?青超想着,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感触。和厉正谈了一会儿,却仍不见美丽走出来,因耐不住站了起来,向厉正笑道:“我去瞧瞧丽囡。”厉正笑了笑,青超遂走进上房去,见美丽坐在沙发上,翻看着画本,青超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叫了一声美丽,美丽才放下画本,抬头一见青超,忽然一怔,便站起来紧紧地望着青超不语。青超三个月不见美丽,觉得她人是长了不少,可是脸上似乎清瘦些。
青超见她这个样子,因笑道:“怎么啦?不认识我了吗?”美丽眼珠一转指着他道:“你不是大哥吗?”青超连连点头,拉了她手在沙发上坐下道:“我怎么不是大哥呢?我来了这许多时候,你不出来干吗?”美丽笑道:“我没有知道呀,你怎么不先通个信儿给我说你来了?”青超笑道:“倒还是我不该,所以我进来了。”美丽别转了头道:“你自然是不该啦,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儿,就悄悄地走了。”青超道:“我也知道是自己错了,所以今天向你来赔个不是。”青超说着拉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美丽忙站起来躲到对面玻璃橱前,向青超望了一眼,如乎怕羞般地低了头。青超道:“你还恨我吗?”美丽不语。青超又拉过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见她乌圆的眸珠里含着一眶眼泪,青超忙道:“怎么哭啦?”美丽低头只是不响。青超道:“美丽,你不喜欢我,我就走了。”说着便站起来,美丽这才抬头,拉着他的衣角,挂着眼泪笑道:“你急什么?我哪里有恨你啦?”青超又坐下道:“那么你哭干吗?”美丽道:“我也不知道,眼泪自己要落下来,我又没有法阻止它。”青超听了这话,虽然觉得是带着孩子气,然而仔细想想,倒也一些不错。
记得从前,她一见了我就会扑上来叫我抱,现在只隔了三个月,怎么她就有些畏羞的状态了,怪不得厉正说她一些也不活泼了。青超心里不觉又一阵难过,忙替她拭去了眼泪道:“美丽,现在大哥仍来教你读书,你喜欢吗?”美丽望着青超呆了半晌道:“大哥,你不是叫我明年和哥哥一同到学校去吗?”青超道:“现在我回来了,你喜欢哪一样呢?”美丽道:“我喜欢到学校里去上学。”青超觉得美丽和自己是生疏了许多,不知她心中受了什么刺激。其实小孩子就谈不到刺激两字,她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心里就觉美丽是怪可怜的。不过转念一想,她能和自己生疏,倒也好的,最好是能忘了我,便又低声问道:“美丽,你爸说你很惦记我,不知你是这样吗?”美丽含笑,没有回答。
青超心里颇觉凄凉,俩人默然好一会儿,美丽道:“大哥,你住在什么地方?”青超道:“在上海新村六十四号,你去那边玩玩儿吗?”美丽摇头,青超道:“美丽,你心中是不是觉得大哥这人是不好的,对不对?”美丽听了忙把小手向他嘴上一按道:“我何尝有这个存心呢?”说着又笑道,“今天是大年夜,大哥能不能晚饭吃了去?”青超见她谈吐完全像个成年人,反而十分悲伤,抚着她手呆了一会儿道:“好的。”遂又问道:“美丽,你知道你姨娘是怎样的?”美丽道:“那天姨娘带来一个西装少年,是姓张的,比大哥还漂亮,姨娘要我叫他舅舅。后来隔了几天,姓张的又来叫姨娘一同出去,说买东西,不知这天一去以后,姨娘就不回来了。”青超正想再问,见小宝来叫吃饭了。
午后青超伴小宝美丽到戏院去瞧电影,回来已是五点了。厉正坐在沙发上吸烟,小宝跳到厉正面前笑道:“爸爸,你没有出去吗?”厉正点头笑道:“你们在哪儿玩儿?”美丽道:“大哥伴我们瞧电影。”厉正道:“好看吗?”美丽扑在厉正怀里笑道:“真好看啦,爸爸,里面雪下得大哩。”说得大家笑了。一忽儿,美丽又从她爸怀里起来,拉了青超的手笑道:“大哥,你来。”青超遂跟她到了房中,美丽轻轻地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青超忙道:“什么事啦?”美丽道:“你到绿珠姊姊家里去过没有?”青超听美丽忽然提到绿珠,禁不住一惊,忙问她道:“怎么啦?绿珠姊姊来过没有?”美丽走到橱边,开了橱门,拿出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来,回到青超面前,打开盒盖,取出一辆小汽车来,向青超望了一眼道:“不是吗,大哥?你是早晨走的,姊姊也是早晨来的,可是比大哥迟一步,那辆小汽车就是姊姊给我的。”
青超听了,顿觉万箭穿心,眼前一昏,渐渐地又映出了绿珠的脸庞、灵活的眸珠、娇美的笑窝,忙急急地问道:“真的吗?她不见了我,可曾说什么?”美丽道:“你别急,我说给你听。那天早晨,王福暗地里提给我一张条子,我知道是你的,我心里十分难过,不知大哥为的什么要走了呢?正在这时,绿珠姊姊进来,手里就是拿着这辆汽车。那天姊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抱着我见我含着眼泪,便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大哥走了。姊姊听了这话,立刻也淌起泪来,问我是为什么走的,是什么时候,我说我也只有刚知道,便把你的字条给她看。姊姊看了,问我可知道你是到哪儿去,我摇头说不晓得。姊姊蹙着双眉,叹了一声,眼泪便滚了下来,我也不知姊姊是为什么这样伤心,呆呆地望着她。姊姊把这辆小汽车给我,勉强笑道,‘妹妹,那天我信上不是说有一辆小汽车送给你吗?今天我带来了’。说着便要走了。我抱着姊姊不放,姊姊吻着我道,‘妹妹,我闲时再来望你吧’。我眼瞧着姊姊走了,姊姊还拿手帕拭眼泪,我没有问姊姊为什么哭,我见姊姊这样伤心,我也哭了。”美丽说到这里,果真又哭起来。
青超听了,心中真觉奇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绿珠既然来过,她是绝不会变心的,那么我写去这许多信,为什么得不到一个字的答复呢?难道不在家吗?那么校中为什么又说她自动退学了呢?究竟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呢?但是照美丽这样说,珠妹是不会负心的,自己却已把她忘了,无论如何,自己终是对不住她。青超想到这里,心如刀割。美丽牵着他手道:“怎么啦?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姊姊你到底遇见过吗?”青超深深叹了一口气,暗想,我心中的苦,你哪能知道?因强作笑容道:“遇见过了。”美丽道:“那么姊姊为什么不来呢?”青超哄她道:“我明天叫她来望你好吗?”美丽点头。这时早已上了灯,吃饭的时候,青超哪里咽得下肚,喝了一杯酒,已是两颊绯红。厉正也不相强,只叫仆人盛饭,饭后又谈些闲话,因见他神思恍惚,说话又吞吞吐吐,厉正心中很觉奇怪,但亦不便问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青超便起身告辞。小宝美丽都跟着出来,在院子里,青超又回头拉着美丽手道:“美丽你好好儿跟哥哥一同用功读书吧。”美丽点头答应,又踮了脚尖,伸手向青超脸上抚了一下道:“大哥,你脸又红又烫,这里宿一夜去吧?”青超微笑道:“好妹妹,不宿了,你给大哥吻个香好吗?”这时美丽也不知怎的,伸开两手叫青超抱着,脸儿偎着青超,十分温柔。青超轻轻香她一个脸道:“好孩子,你以后别沉闷着气知道吗?”美丽点头,青超放下美丽,又和小宝握手。厉正也从里面出来,见两孩子和青超还恋恋不舍,便摸着胡须微笑道:“陆先生应常来玩玩儿才是。”青超连说当然,便又推小宝美丽进去道:“外面风很大,你们进去吧。”说着又摇了一下手,才出了公馆,坐上车子,也不到唐公馆去,只叫拉回到自己的宿处去。
马路上真热闹,五颜六色,灯火辉煌,游人如云。今天大年夜,各商店全是统夜的,青超哪有心思去瞧?心里只是想着绿珠,觉得自己是太忍心了,完全负了绿珠。一时心中又想,为什么绿珠没有答复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的,这件事自己得完全彻底查明白,如果绿珠真的没有变心,这时候她的芳心不知有多少悲恨呢?此时一阵冷风送着一片片雪花,打在脸上,寒气砭骨。到了寓里,诚民来开了门,青超脱了大衣,踉踉跄跄向床上跌了下去。诚民斟了茶,把丢在椅上的大衣挂了起来,向青超道:“少爷,中上唐公馆有电话来。”青超不答,诚民连说两遍,青超才从床上坐起道:“你说什么?”诚民见青超今天这样子,也很觉奇怪,便又说一遍。青超拿了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又咳嗽起来,把茶喷了一地,身子摇了两摇道:“她们说些什么?”诚民道:“她说少爷为什么不去?我说已经出去了。”青超不说什么,又躺了下来。诚民又去端了脸水,给青超揩脸,一边又去炉子里加燃料。
青超穿了睡衣,套了拖鞋,在房中踱了一圈。诚民在旁站着问道:“今天少爷在哪儿玩儿?唐公馆没有去吗?”青超摇摇头,又向他挥手道:“今天是大年夜,你可要出去玩玩儿?”诚民摇摇头笑道:“谢谢少爷,我不出去。少爷为什么不高兴?”青超向他望了一眼,见他黄瘦的脸、紫黑的须、和顺的目光,一副老实的相,想他倒是很忠心人呢,便摇手道:“我没有什么,你出去吧。”诚民只得退了出来。青超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掀开绿纱帷幔,瞧着邻居窗上映出灯火辉煌,窗幔内显出对对的黑影,无线电的音乐夹着人们的欢笑声,在夜的空气中流动着。青超轻轻叹了一声,自语道:“大年夜,多高兴呀。”遂又放下帷幔,有气无力地在写字桌边坐下。在书本里抽出两张绿珠最后的信笺,两手托着双颊,瞧了几遍,眼泪又滚滚而下。便又取出绿珠所赠手帕,玩儿了一会儿,见了帕上点点泪痕旧迹,心里更是无限伤心。
这时寒风吹着窗外的竹竿,瑟瑟有声,如泣如诉。忽然一阵无线电歌音,随风送来“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薰绣衾……”青超听到这里,泪似泉涌,觉得珠妹无论如何是不会忘情的。曾记得那夜,月明之下,凉风拂拂,柔情绵绵,我请求她歌一曲,她就唱出这支良宵曲,尤其是唱道“垂翠幕,结同心”两句,她不是早预备着将来过快乐的日子吗?唉,绿珠,绿珠,我负了你,想此沉沉黑夜,不知你在哪里,更不知作何感想呢?但是为什么你杳无音信呢?难道你已脱离了家庭吗?因此又恨自己在厉正家里,不该走得太快,否则不是可以遇着了呢?可是我所以出走,也是为了我俩间纯洁的爱情恐受了阻碍呀。
青超想着,心里又奇怪,绿珠那天为什么来呢?当初来信上不是说要等大考完毕后才可以来吗?觉得这事真是十分蹊跷,明天决定亲身到珠妹家去探问个明白,也算顺便向姑父贺年,而且也可使姑父知道,自己没有你荐职业,也不见得饿死的。青超想着,把拳头在桌上轻轻一敲,自语道:“我决定明天去一次,求我珠妹宽恕,一切都是误会所造成的。”未知明天青超果能碰见绿珠,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