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青超醒来,忽听电话铃响,正想起来去接,那边诚民已接了在谈话了,“你们是唐公馆吗,什么事?哦,少爷昨夜回家的,好的,请你等一等。”说完便放下听筒,走进青超卧室,见青超已披上衣服,因笑道:“少爷,唐公馆又来电话了。”青超道:“是谁知道吗?”诚民道:“是一个女人的口音。”青超遂拖了睡鞋,走到电话室,拿了听筒道:“谁呀?哦,原来密司唐。”那边芳蓉道:“密司脱陆昨天在哪儿玩儿呀?”青超忙道:“早晨我出来就想到你那边来,正巧在路上碰见了一个朋友,被他邀去,直吃了晚饭才回来。”芳蓉道:“今天来不来呢?”青超笑道:“今天是年初一,当然该向伯母来拜年。”青超说着忽听那边另一个女子喉音笑道:“密司脱陆,你也真不应该,昨天妹妹直等你到十二点,还不见你来呢。”又听芳蓉啐她一口笑道:“琼姊又在胡说,那么你准来吧?”青超连连答应,遂挂了听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两手搓了搓,慢慢地踱着进来。

诚民已把脸水放在桌上,地上打扫清洁,这时正在替青超擦皮鞋,见青超皱着眉头进来,心里十分奇怪,少爷平日终是满脸笑容,为什么自从昨夜回来,就这样愁眉苦脸呢?昨天少爷不知究竟在什么地方。但是自己又不好问他,又因向青超望了一眼,见他兀是搓着手呆着,便说道:“少爷,可以洗脸了。”青超这才点头去洗脸嗽口。诚民把皮鞋端整地放在床边,向青超笑道:“少爷稀饭吃一些吗?”青超摇头,诚民便将脸水端着出去倒了。回进房中时,青超穿上大衣,手里拿着呢帽,向诚民道:“晚饭不必等了。”诚民答应,送青超出了大门,才回进去。

青超坐在车上,今天风很大,天气倒很不错,太阳淡淡地晒着,冬天的阳光是人人爱的,仿佛是很慈和,北风呢,一声怒吼,又是怪刺人的。街路上冷清清的,各家商店门上都贴着春联,路上车马行人都极稀少,这时候恐怕人们还都在睡梦中呢。不多一会儿,到了唐公馆,走进小会客室里,见里面除了芳蓉琼英外,尚有谷英和一个不相识的摩登女子。芳蓉便替大家介绍,原来这位女子是唐仁庆的侄女。仁庆有兄弟俩,他是第二,哥哥仁德,在上海社会局办事,那女子名叫芳琴,倒也生得清秀。青超客套一番,回头对谷英笑道:“张先生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伯母好些了吗?”谷英笑道:“到了好多天了,家母好得多了,昨天我们等你吃年夜饭,你怎样没来?”青超忙道:“很对不起,我给朋友拖着喝醉了酒,所以没有来,倒叫你们久等。”谷英两手插在西裤袋里,笑着摇了两摇身子道:“密司脱陆不是要在情人家里过年吧?”说得大家笑了。青超摇手道:“别取笑,我哪里还有什么情人吗?”说着在琼英旁边坐了下来。芳蓉向青超望了一眼,青超笑着又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道:“密司唐,伯母还没起来吗?”芳蓉点点头,又向青超紧紧瞧着,青超笑道:“你昨天下午也来过电话吗?”芳蓉笑道:“是的。”说着又向芳琴努嘴,青超会意,便在沙发上又坐了下来,芳蓉便和芳琴絮絮地谈着。

青超向琼英笑道:“今天琼姊为什么老不说话呀?”琼英转过身来笑道:“我这人就有那种脾气,不说就一句都不说,说起来可要说不停了。”青超忍不住哧地笑道:“我瞧琼姊的人生观最是快乐,一开口就要引得人家合不拢口。”琼英笑着道:“你昨天不来,真可惜,他们两人是在这里宿过夜的,还有许多客人,笑话就闹得许多。”青超道:“真对不起,还叫你们打了几次电话,其实我本来是到这里来的,这也真太巧了,路上遇见了朋友。”琼英低声道:“我并不是可惜你没有参加这个热闹的盛会……”琼英说到这里,向那边一望,又向青超努嘴,青超回头去一见,原来芳蓉和芳琴是同坐一只长沙发上,这时谷英也在芳蓉一端坐着,笑着脸,凑趣地说着话。青超这才明白琼英的所以说“可惜”两字,昨天谷英一定向芳蓉十分献殷勤的,心里倒很感谢琼英,想琼英真是个直爽得痛快的血性中人。忽又想起刚才谷英对自己的话,现在思索起来,原来完全是有用意在内的,不怪芳蓉老是向我瞧着。青超心里颇觉气愤,恨恨地向谷英瞧了一眼。

这时候仆人已来摆席,旁边又端上两只电炉,琼英站起来笑道:“大家用饭吧。”芳蓉听了便拉着芳琴走到桌边,推她上坐,芳琴不肯,琼英笑道:“我们都是熟人,琴妹是难得来的,可不必客气。”青超呆呆地坐着,这才站起来道:“不错,大家自便,我干脆地就在旁边坐下了。”芳琴笑了笑,也不再客气坐下,琼英笑道:“密司脱陆,坐上些去,这里我坐吧。”青超笑道:“一样的,那么你在这里坐下得了。”芳蓉向青超谷英望了一眼,拉着琼英坐下笑道:“好啦,你推我推,琼姊就在这里坐下,我也不客气在琴姊旁边坐了。”那么五个位置坐去了四个,青超和芳琴中间的一个位置,当然是谷英坐了。

琼英笑向芳琴道:“琴妹,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呀?”芳琴笑道:“没有多天了,浙江大学是国历二月十日开学,今天已是三日了。”芳蓉道:“琴姊,那你就应该在这里多玩儿几天了。”芳琴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很想和妹妹来多聚几天,以后一别,又要半个学期。”芳蓉道:“我很想在放春假期内来到杭州玩儿数天,不知姊姊可能陪伴?”芳琴笑道:“好极,好极,那我是欢迎之至了。”谷英插嘴道:“在春假期,我正有些事,得回舍间一次,你们来那就正巧,让我来做个东道主吧?”芳琴笑道:“英哥,你好呀,怎么倒抢我做地主来了?”谷英笑道:“不是这般说,你也是寄身客地的,不及我居住杭州便当些,而且我家里空屋极多,你们到杭州来玩儿,尽可以到我家去住的,省得住在旅馆里嘈杂。”芳蓉笑道:“去不去还没定哩,到了那时候再说吧。”谷英碰了一个钉子,却仍笑着脸向琼英青超道:“最好你们一同来,对于居住是不成问题的。”青超道:“有空的话,当然和密司唐同来拜望你。”谷英咯咯笑道:“太客气,拜望不敢当,像密司脱陆平日对于工作十分努力,在春光明媚的时候,应该出外散散心,我们大家可以畅游数天。”

这时仆人已端上酒菜,谷英接了酒壶笑道:“我们这里没有生客,你们不用伺候。”说着向大家斟了一杯,斟到芳琴面前又笑道:“琴妹,你别生气,到了那时候,你就做个大东道,我是极欢迎的,至于说我抢你做主人,我哪里敢呢?”芳琴拿了酒杯笑道:“我真没处生气了,倒来和你生气。”谷英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倒引得大家忍不住笑了一阵。琼英插嘴道:“谷英弟,今天也是太兴奋了,你是客人,怎么倒要你斟起酒来了?”谷英道:“我们这里都是自己人,还分什么主人客人呢?来来,我们喝酒吧。”

饭后大家随意躺在沙发上,琼英笑道:“我们来什么消遣呢?”谷英道:“雀战吧。”琼英道:“也好。”便吩咐仆人端上牌来。芳蓉道:“你们四人玩儿一会儿吧。”青超道:“密司唐来吧,我瞧一会儿还有事去呢。”芳蓉听了,十分不乐,把脸儿慢慢沉了下来道:“今天还有什么事啦?”琼英也忙道:“密司脱陆在闹玩笑了,正经的,你们四人玩儿吧,我得瞧老太太去。”谷英俏皮地道:“密司脱陆可真的有事吗?那不能勉强你,要是你和情人约好了时刻,岂不误了你的好事?”青超淡淡一笑,却又坐了下来,琼英道:“你别胡说了,你瞧密司脱陆不是坐下了吗?”说着又拉芳蓉道:“妹妹你也坐下吧。”芳蓉遂坐下了,琼英叫仆人端上四盆水果,自己便到上房去了。

今天青超哪里有心思打牌,脑海里只是想着绿珠,所以牌就时常打错。打了四圈牌,没有和过一副,这就给芳蓉更起了疑心,心里十分不高兴。这时琼英又走了出来,谷英笑道:“琼姊快来替密司脱陆代打吧,密司脱陆今天心思不宁,一副也不曾和过呢!”青超向芳蓉瞧了一眼,又向谷英冷笑了一声,却不说什么。琼英道:“你这话不对,别人家输钱,是输自己的,要你急什么啦?你可真有些像俗语说的,皇帝不急,倒急煞了太监呢!”说得没有笑意的芳蓉也抿嘴笑了,因回头向琼英问道:“老太太起来吗?”琼英道:“稀粥喝过一些,她说懒得很,不起来了,叫你们快乐玩儿吧。”青超道:“怎么老太太有些不舒服吗?”琼英道:“老太太也不是不舒服,她就成年是躺在床上的。”琼英说着,忽然哟的一声道:“妹妹,你可以和了,怎么不摊下来?”芳蓉道:“谁打的?”琼英抹嘴笑道:“不是琴妹抛四筒吗?”芳蓉才笑道:“呀,真的和了,姊姊你就做我参谋长吧!”琼英紧紧看芳蓉一眼,便哧哧笑了。

晚上芳琴很早就走了,谷英因为洋行里明天办事,不得不回去,见时钟敲十一下,便站起来向青超笑道:“密司脱陆一同走怎样?”青超躺在沙发上,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有意道:“我还要坐一会儿,你有事请先走吧。”谷英已经站了起来,可不好意思再坐下来,只得笑了一笑,辞别走了。琼英在旁边老是抹嘴笑,向青超望了一眼笑道:“密司脱陆,今天要你输钱了。”青超站起来笑道:“琼姊这是哪儿话?”说着在桌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道:“老太太已睡了吧?时候真的不早了,密司唐,我得走了。”芳蓉和琼英遂送出院子外。一阵西风吹来,青超颇觉寒冷,自己穿着大衣,尚这样冷,这就想着身后两个只穿短袖单褂子的人,便忙回过身去,正和芳蓉打过照面。芳蓉见青超突然地回过身来,倒不觉一怔。青超瞧着从室内射出灯光下,映着芳蓉半个的秀脸,柔和而带着哀怨的目光望着自己,甚觉楚楚可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便情不自主去抚摸她露着的柔荑,温和地道:“外面的风很大,你进去吧。”

今天芳蓉和青超没有好好交谈过一回,而且听了谷英的话,使自己很有些生气,这时候忽见青超这样温和体贴的状态,女子的心终是软的,心里倒似乎有些懊悔刚才冷待了他,因紧紧握着他手说不出一句话。琼英站在旁边,见他俩这个样子,心里感到又好笑,又有趣,想这真是一对痴妮子,便仰着头望着黑漆的天空,脸上微微地笑着,忽然哟的一声道:“落雪了。”青超和芳蓉也忙抬头望着天空,果然见天空中,飘着粉白色的雪花来。三人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芳蓉摇撼了青超一下手道:“别去了,留在这里宿了。”青超这时候哪敢违拗,点了点头,扶着芳蓉回了进来。

这晚青超睡在床上,只是不能合眼,想着自从遇着芳蓉,她待我情分,也可算知心着意了。今天她听了谷英的话,这样地猜疑我,当然她是因为爱我,恐怕我被别的女人占了去,所以她要不高兴,这我不能怪她。所谓爱情像眼睛一样,眼睛里不能有一粒细沙,爱情里也岂能有一些阻碍物呢?芳蓉这样爱我,叫我怎样能忍心抛弃芳蓉?但是想到了绿珠,我又岂能忘却她呢?她当初曾含了眼泪告诉我,情愿牺牲一切,从此就不由我不自由了。照此绿珠是绝不会负心的,昨天听了美丽这孩子话,这就更知道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那我至少要把绿珠的事探听一个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明天就决定到她家去一次。一时忽又想,我既不能忘情于芳蓉,又不能忘情于绿珠,那么这幕三角恋爱的悲剧,以后不知道怎样结局呢?青超想到这里,心里不胜难过。绿珠和芳蓉两个脸庞,就像电影般地在青超眼前显现出来。

第二天青超起来,漱洗完毕,在室内踱着,仆人进来打扫,青超问道:“小姐起来了吗?”那仆人抬起头来笑道:“还没有啦。”青超便踱出房外,在洋台上望着昨夜落下的雪,积得怪厚的,远近白漫漫的一片,这时候雪虽没有下,天空却阴沉沉的。青超瞧了一会儿,离了洋台,走过芳蓉卧室,见房间门半掩着,青超想去告辞一声,因为自己在芳蓉房内,有时亦常来的。不想芳蓉还睡在床上,乌云蓬松,星眼微饧,一只雪白的臂膀弯在自己的颈下,一条软缎的被只盖住胸口,但见粉红软缎的内衣露在外面。见她正仰面地望着出神,青超忙想缩身退出,芳蓉已觉有人进来,回过头来,一见是青超,便笑道:“密司脱陆,我已醒了,你进来吧。”青超被她叫住,便又回身进来,走到床边,向芳蓉笑道:“房门开着,我以为密司唐已起来了。”芳蓉嫣然一笑道:“没关系,我这人懒得很,醒着还是喜欢躺在床上,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呀?”青超笑道:“也不早了,九点多了,今天天气阴一些。”

芳蓉听了,便从床上坐起来,两手理了一下云发,掀开绣被,跳下床来,套了拖鞋,向青超笑道:“那我就起来了。”青超见她穿着和衬衣一色的长裤子,脚上已穿上了粉色的丝袜,拖着青绒绣花睡鞋,站在前面,真觉贵妃再世,西施复生,美丽已极。见她这般说,忍不住笑道:“那我倒来催你起床了。”芳蓉把两条玉臂向上伸了伸,又将纤手在嘴上一按道:“我倒是最好天天有人来催我。”青超道:“照你说,还该谢谢我哩。”芳蓉抿嘴笑着,青超道:“密司唐要不要喊人?”芳蓉微笑道:“等一会儿吧,你替我做了传达,我怎敢当呢?”青超笑道:“不妨事。”说着正想回身,却见丫鬟阿香端着脸水进来,放在梳妆台上,浇了几滴香水。芳蓉因向青超点头道:“你坐一会儿,我不招待你了。”青超便笑着在沙发上坐下,瞧着芳蓉理妆,心想芳蓉和我结识以来,虽然一见如旧,以芳蓉才貌,真是世所少有,而且她是官家千金,而倾心我一个落魄穷汉,更是难得,叫我青超怎能忘了她呢?

青超想着不免又轻轻叹了一声,抬头见芳蓉,正在用香皂擦脸,又涂上蜜糖和雪花膏,扑了一层薄薄香粉,点了两圈圆圆的胭脂,拿着木梳理了一回头发,喷上香水。芳蓉从镜内见青超呆呆地瞧着自己,便拿了手巾在嘴唇边一抹,丢在盆内,回过身来,向青超又嫣然一笑,两颊愈显红润。青超想水晶帘下看梳头,古人以为乐事,真觉不错了。这时芳蓉已穿上紫绒的旗袍,走到床边,换上一双软底的毡鞋,弯着腰一边穿,一边笑道:“你可有用过点心?”青超摇头笑道:“正在闹饥荒呢。”

芳蓉站起来噗地一笑,在橱里拿出一听饼干,阿香端上两杯牛奶,芳蓉取过盆子,装了两盆,青超不用她叫,早就站起来,走到盆边笑道:“你还装盆子呢,这两盆都给我吃,还够不上一饱哩。”芳蓉把乌溜的眸珠向他一瞟,哧地笑道:“你别猴急,放开肚子吃吧,有着呢。”青超笑着在桌边坐下,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向芳蓉望着,见她全身穿黑颜色,脸儿更衬托得白嫩可爱。芳蓉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道:“干吗你老瞧着我?”青超也笑道:“我想着你下星期不是开学了吗,不知要买些什么用品?”芳蓉拿了饼干,咬了一口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要买,哦,我一支自来水笔又掉了。”青超笑道:“又掉了吗?那准是给人拾去了。”青超说着,俩人互相地望了一下,不知怎的,都会哧地笑了出来。

正在这时,忽见琼姊笑着进来道:“好呀,吃些什么东西,也不招呼一声。”青超回过头去道:“替你留着呢。”琼英摇头笑道:“没有这样好人吧?我要你们杯中物,可还有留着吗?”芳蓉笑道:“你别吵,我早知道你已喝过了,要不然我早就留着了。”琼英道:“啊呀,我只有一张嘴,怎么办呢?过会儿,请老太太出来帮帮我吧。”说得三人又都笑了。这样子大家谈笑着,青超也就又会忘记了,直到阿香来叫吃中饭的时候,青超才又想着了,连连暗道:“该死,以前因为错怪了绿珠变心,现在既然已知道些头绪,应当速去看望她才是,为何自己只是留恋着这里呢?自己良心岂不更对不住我的珠妹了?”

午后大家在会客室坐着又闲谈一会儿,这也奇怪,不知为什么,青超终没有勇气向芳蓉告辞,直到钟鸣两下,青超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便站起来笑道:“密司唐不出去了吗?那我还得到朋友家去一次。”青超说着望着芳蓉,芳蓉也随着站起来笑道:“你有事就走吧,晚上来不来?”青超握着她手良久道:“没有什么事,我就来的。”说时仆人递过衣帽,芳蓉接过大衣替青超穿上,俩人挽着手出了院子,芳蓉不知不觉已送到了大门,青超停止了步,在她手上轻轻吻了一下道:“进去吧,别冻了身子。”芳蓉微微一笑,站在一株大树下向青超摇了一下手,才回身进去。青超见她跨进院子,才出了唐公馆,暗暗叹了一声,雇了一辆汽车,开到苏公馆去。

青超坐在车内,把手轻轻地在膝踝上拍着,心里想着了绿珠,就一阵阵地难过,自己天天过着愉快的日子,把个绿珠就忘记了。这次如遇着了绿珠,绿珠一定要责我负心,我只有求她恕我,这完全出于双方误会。珠妹一定伤心得会哭起来,是的,几个月来,是使她太难堪了。珠妹是温柔的,是可爱的,我是真的太对不住她了,我一定投在她的怀里忏悔,珠妹一定能恕我的。她含着眼泪会笑,她是美丽活泼的小鸟,她没有一处是不使人感到她可爱的,那么自己为什么这样淡淡地将她忘了呢?青超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是太不应该了,恨恨地在膝踝上打了一下,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青超正在这时,汽车已到了苏公馆,苏大从小门里出来,见了青超忙笑道:“陆少爷,好久不见了。”青超见了苏大,想起以前的事,为之冷笑,遂同苏大进了里面。青超道:“老爷在家吗?”苏大摇头道:“少爷,怎么事我都不忍说,你进了里面,自会知道。”青超听了心里怦怦一跳,知道有什么变故,也不问什么,便急忙三脚两步直奔厅堂里去。

踏上石级,里面寂寂无声,从走廊下穿进里面,方见苏珍在会客室内打扫,一见青超,便抢步上前,叫声:“少爷,你来迟了。”青超忙道:“这话怎么说?苏珍,姨妈呢?”苏珍听了忍不住眼眶一红道:“太太死了,小姐走了。”青超忍不住呀的一声道:“真的吗?真的吗?”苏珍道:“这能说谎吗?少爷,我伴你到太太灵前去瞧瞧。”青超没有说什么,他像已失了知觉,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随着苏珍走着。青超明白这里是打从姨妈的卧房去的路,院子里四顾无人,鸦雀不闻,假山石上披着已枯黄的长藤,被风吹着,摇摆不停。下面已枯萎的几盆花,凋零残落,满地黄叶纷飞,屋角里的蜘蛛网,半个全个地罩满着,风吹树动,发出瑟瑟的声音。天空上阴云蔽空,满院子全布着鬼气。

苏珍去开了小客厅的玻璃门,青超踏进去一见,真是景物全非,忍不住一阵心酸,眼泪淌了下来,上面高挂着素帏,灵柩便赫然在眼前,蕙帐风凄,灵座尘积,上面还有姨妈一张半身相片,慈和的脸儿,柔顺的目光,似乎在向自己微微笑着。苏珍点了灵前灯香,青超脱了大衣呢帽,苏珍忙着接过,青超向着姨妈相片呆望了半晌,想着珠妹出走何处,更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一身飘零,将来如何结局,万种愁绪,一时悲从中来,不禁号啕大哭。苏珍在旁亦挥泪不已,拉住青超道:“少爷,外面去歇一歇吧。”青超才收泪,向姨妈房中望了一望,阴风惨惨,人去楼空,倍觉凄绝,又连声叹息,遂移步出了院子里,在内客室里坐下。苏亨端上清茶,又拧了手巾,青超拭去眼泪自语自叹道:“想不到仅仅半年,人生的变幻如此快速。”又抬起头来见苏珍在一旁,便又问道:“苏珍,你坐下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姨妈身体是很好的,为什么会死的?小姐又何以会出走的呢?可知道是到哪儿去的?”

苏珍在对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在少爷前说老爷的不是,所以造成苏家内如此凄凉,不能不归咎老爷一人的身上。”青超吃了一惊,忙急急地问道:“这是为什么?你快说吧!”未知苏珍说些什么话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