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苏珍见青超急急地催着,因便说道:“自从少爷走后,家中是没有什么事发生过,只是老爷性子不好,时常和太太闹气,而且常住宿在外面的,因此太太便时有些不舒服。虽然小姐在旁边安慰她,我知道太太的病都是郁闷出来的。直到十一月二十日的晚上,不幸的事便突然地来了。那天晚上老爷兴冲冲地回来,他的态度和平日大不相同了,满脸笑容走进太太的房中去。我们见老爷这个样子,都有些奇怪,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在家里见老爷的笑脸时,是很不容易的。但是不到十分钟,忽然听着里面又吵闹起来,我们真吓了一跳,听太太气急吁吁地道:‘珠囡是我的,偏不许你做主。’老爷咆哮着道:‘放屁,我好意来和你商量,你敢反对吗?我是一家之主,我不做主,谁敢做呢?’又听太太带着哽咽的声音道:‘我老实对你说了吧,以后你别到这里来了,谁不知道你外面另有了人,生着儿子,我娘儿俩就不要你来管。你这狠心的,你这心不知怎样生的,你想利用珠囡来伸张你的势力吗?你别梦想了!你真冤枉活了四十几年,你简直没有做爸的资格。你放心吧,要是我活着一天,决不让珠囡给你摧残的。’以后又听乒乓的一声,大概摔碎了什么东西,老爷拍桌大骂道:‘真气死我了,你敢这样骂我!’忽听太太哭道:‘我这条命不要了,和你拼个死活吧。’我听了知道不对,忙去告诉小姐,小姐急忙赶着进到上房,我们也才大胆跟了进去,见太太和老爷扭成一团。小姐连忙上前拉开老爷,老爷见了小姐,便气呼呼地在沙发上坐下,小姐扶着太太哭道:‘娘,到底为什么啦?’太太这时已哽咽不成声,忽然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急得小姐大哭了起来。我们赶忙掬水来,小姐顿足向老爷道:‘爸爸,你到底为着什么事?姨娘整天生着病你还这样子给她受气,要气死了姨娘,你才懊悔哩。’这时老爷见姨娘这样子,默无一语,好容易费了许多时候,才醒回来。太太抱着小姐的脸,只是流泪,小姐问为了什么。原来老爷兴冲冲进来,和太太说要把小姐配给一个行长,年纪已四十多了,在年内就要结婚,太太竭力阻止,所以闹了起来。小姐听了又要哭了起来,抱着太太哭道:‘为了我,叫姨娘受了这样气,我怎能安心?’太太道:‘珠囡,好孩子,你别哭,你放心,万事都有我呢。’小姐哭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老爷面前含着泪道:‘爸爸,你出去吧,我答应了你就是了。’我们便扶着老爷出去,老爷坐上汽车又走了。我们都不敢就睡,在太太房中伺候,太太和小姐这时还抱着淌眼泪。忽然太太从床上坐起,向我们道:‘你们都可以去睡了,只留苏珍,你伺候着。’我答应站在旁边,太太握着小姐手道:‘珠囡,我知道自己恐怕是不久了,死后你别顾我,自己走自己的路吧。超儿不是在王公馆吗?你去找他吧。’小姐哭得泪人儿般的说不出话。见太太又向我摇手,我忙到太太跟前,太太道:‘苏珍,你向来是很忠实的,现在你快同小姐去整理些东西,事不宜迟,明天走了吧。’我连连答应。第二天早晨,小姐不肯就走,抱着太太依依不舍,直到敲了九下,苏亨进来说老爷来了,小姐才洒泪而别。我们从后园走出,我送小姐上了车,才回来。老爷问小姐呢?我只说上学去了,他也不疑心。这天老爷是住在家里的,见小姐夜里还没回来,心里就急了,第二天一定要我伴他同到学校里亲自去查问。当时我心里也很着急,因为小姐她说离开毕业没有几天,学校里是仍去考的。我怕被老爷找到了,不想到学校里去一问,说已经退学了,我心里亦暗暗奇怪,老爷却大怒,回到家里又和太太吵。我们忙劝老爷出去,老爷说:‘小姐既然逃走,便和她脱离了。’说着也气得在沙发上坐了大半天,太太也不和老爷说什么,任他怎样去办。又过了一天,就接到少爷来的信,这信太太是瞧见的,太太见了叹道:‘这事太不巧了,那么珠囡和你一定是没有碰见,现在珠囡不知在哪里呢。可怜珠囡,娇养已惯,现在害得她进退两难,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安身。’太太说着又哭着吐了两口血,自此昏昏沉沉,在第三天晚上,便咽了气。临终时又连叫‘珠囡,超儿’,唉,真伤心。老爷得知这消息,并不悲伤,料理丧事,把内外都托给我和苏亨。后来一连又接到少爷几封信,因为那时候正十分忙乱,实在不能抽身,所以没有和少爷来说明原委。直到‘三七’以后,我到大东来,少爷已经不在了,那时我心里十分难过。少爷,我家小姐到现在你还没碰过面吗?”苏珍说到这里,又沉重地问着青超。

青超明白了一切,他懊悔,他不能哭,他的心像万箭在刺,眼眶里泪似涌泉。苏珍见了,也是眼眶一红,叹了一声道:“可怜小姐,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呢。”这句话更刺痛了青超的心,觉得自己完全对不住绿珠,绿珠现在存亡不知,万一有了意外,我如何……青超想到这里,头昏眼眩,便从椅上跌了下来,吓得苏珍连忙扶起,苏亨灌茶,苏珍喊了一会儿少爷,才慢慢醒来,泪更淌下。苏珍忙去倒水,青超摇手道:“你们别忙,不要紧的。”便定了一下神,过了许久,便又问道:“姨娘的灵柩预备怎样呢?”苏珍道:“老爷说明年再下葬,大概葬在公墓里的,这里屋子也要卖了,这屋子里,除了苏亨和我及苏大三人,其余仆人都停了,我们也不能长久,我和苏亨本早就走了,因为太太还远没下葬,我们怎能安心呢?可怜呀,太太是活活气死的,小姐又是活活逼走的,我们虽然是下人,见了也怎不伤心呢?”青超道:“你们两人忠心,终算没有负了太太平日对待你们的好处,那么老爷外面是果然另有住宅的?”苏珍道:“怎么没有?孩子也很大了。”青超叹息了一会儿,忽然将拳在茶几上一拍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壁上已钟鸣五下,苏珍道:“少爷,这里吃饭了吧?”青超点头道:“好的,我还向里面园子里去走呢。”苏珍道:“我伴着吧,他们都说里面有鬼呢。”青超摇手道:“不必伴着,我自理会得。”苏珍见青超一脸眼泪竟不能干,拭去复流下来,知道他想着太太,想着小姐。

青超独步园中,四顾寂寂无声,黄叶纷飞,无限凄怆,每到一处,都有他的泪痕。他走到那枝桂花树下,对着枝儿,想着那天花开灿烂,美人清歌,此事宛然犹在跟前。现在花落人去,浑如一梦,未知绿珠此时,究在何处,心中又怎能不离愁万种呢?青超想到无聊已极,只好慢慢地离开桂树,弯进了小径,到了绿珠的卧室,瞧着葡萄棚上的叶儿,愈觉萧条,一时又淌下许多泪来。想那天她不是欢欢喜喜地告诉我,大约还有半个月可以毕业了,珠妹可以来望我了,想不到二天后就有这个祸事,而且自己也会祸不单行地脱离了王宅,这不是老天有意和我俩作对吗?否则俩人为什么不早不迟地都在这一天出走了呢?要不是我和珠妹两人真的不能配成佳偶吗?这……

青超想及处,眼泪又似雨点般地落下来,珠妹呀,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呀?可怜你,为了我真的已牺牲了一切,整整辛苦了六年,到现在仅仅只差十五天可以毕业的一张文凭,她也就这样地牺牲了。茫茫大地,珠妹你究竟在哪儿啊?叫我到哪里去找你呢?我知道你是绝不负心我的,我此后若找不到珠妹,我誓终身和我影子为伴,我也决不有负于你的。此时夜色已临,园内更罩了一层暮霭,寒风呼呼,吹着枯藤瑟瑟作响,如怨如诉,好像也替青超作不平鸣者。

寂寞多愁,长卿善病,这晚青超回到寓里,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便生起病来,把个诚民慌得手忙脚乱。青超叫他别忙,自己知道这是感伤过甚,又因受了寒所致,叫他泡了一碗姜汤喝了,又勉强挣扎着写了一封向市府的请假信,才躺了下来,蒙着被。

如此忽忽又过了一星期,青超睡在床上,因为寂寞无聊,便看着《红楼梦》消遣,看到黛玉葬花一段,觉得人生真是空虚不胜感伤,便时时长吁短叹。那诚民倒十分地好,伴在床边,见青超这个样子,心里十分着急,因忙安慰着他道:“少爷,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儿养息着吧,书也不要瞧了。”青超叹了一声,把书丢落在枕边道:“诚民,我也知道自己愁闷,也只有使自己病体添重,但我又怎能丢得开不想呢?”诚民知道青超的意思,便说道:“少爷有什么愁闷的事,能不能和我老仆说说,或者……”青超摇头闭目不语。

这时忽听外室电话铃响,诚民便忙出去接了,过了一会儿,又走进来。青超低声问道:“谁打来的?”诚民道:“唐公馆里问少爷,为什么有许多日子不来了?我回答说少爷已病了一星期多了,她也不说什么,便挂断了。”青超心里暗暗又叹了一口气,想这一定是芳蓉打来的,今天是星期日,她得了这个消息,或许会来瞧我的。芳蓉钟情于我,可怜我不能接受她的情,这并不是自己的狠心,实因环境所迫,真叫我左右为难,恨不得自己遁入空门,斩断这缕情丝,倒可以六根清净、五蕴皆空了。

青超想及此,自己忍不住又觉好笑起来,想自己真也有些红楼迷了,怎么也要学起宝玉来了?我应把情场的精神去放在我认为目标的事业上去,那才不负我们青年的责任。青超想着,心里烦恼就减了不少,遂转了身,侧面向里睡着。诚民见他要睡去的模样,便也不去惊动他,自管自地退了出去。青超在床上,似睡非睡,蒙眬之间,忽听外面有人谈话,“少爷大约已睡着了”,一种很轻的女子口音问道:“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不早打个电话来?”青超知道芳蓉来了,便在里面道:“诚民,是谁呀?”诚民没有回答,却听咭咯的一阵革履声已到了床前,温柔的玉手已抵触在青超的额上了。

青超以为一定是芳蓉,便回转来握住了她的手道:“密司……”还未说出“唐”字,却已瞧清楚来的并非是芳蓉,却是琼英,心里很觉奇怪,便忙笑道:“原来是琼姊,我当是密司唐哩。琼姊,快请坐,还叫你来望我。”这时诚民端上茶来,琼英也不避嫌疑在床旁坐了下来,脸上似乎不十分快乐,把青超的手轻轻地放进被窝内,向青超道:“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医生瞧了没有?”青超知道琼英是一些没有虚伪的,她这样子关心自己,心里非常感激,因微笑道:“受了一些感冒,不妨事的,医生瞧过两次了,密司唐这几天好?伯母也好?”琼英听了微笑了一下道:“你倒很惦记着芳妹吗?”青超猛可听了这话,知道芳蓉这几天和谷英一定很好,因假装不知,微笑一下,别转头去。琼英见青超这样,以为他是怕羞,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你终似乎太嫌悲观了,为什么老是要伤心呢?”青超又回过头来,深深向琼英瞧了一眼道:“我也并不伤心呀。”琼英道:“我对你说,什么事都要想得透一些,别东思西想了,好好儿养息吧,身体是最要紧的,没有身体,就没有所有的一切。”

青超听了这几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心,忽然从床上倚了起来,紧紧握着琼英的纤手道:“好姊姊,你这几句话胜喝两碗药了。姊姊,我真感谢你。”琼英被他这突然一来,倒出乎意料地也是一怔,见青超这样亲热连叫着姊姊,心里又欢喜又羞涩,忙扶他睡下笑道:“你忘了你是有病的人哩?快躺下吧!”青超微笑道:“我在客地,好久不曾听到知心着意的安慰话,今天怎不叫我感激着哩?”琼英听他这样说,心里十分同情,忍不住眼眶一红,默然不语。青超道:“今天是星期日,密司唐在家吗?”琼英道:“她到朋友家去了,你想她,明天叫她来望你可好?”青超摇头道:“不必,她大约去瞧谷英兄吧?”琼英听了吃了一惊,暗想他怎会知道的,忽然转念一想,知道青超是聪敏人,自己今天的情形,足使他可以知道的,因想了一会儿道:“你别想这些了,好在你已明白了一切。”青超点头无语,琼英道:“不过事还没有十分地绝望。”

青超暗想,我倒希望她能忘了我,谷英不也是个英俊的美少年吗?而且又是她的表哥,但不知芳蓉当初却会爱上了我呢?或者是这样的,谷英当初以为芳蓉终属于他了,慢慢可以求婚,现在见我这个情敌,当然是格外努力了。芳蓉的人是非常多心的,她见我这两天对她冷淡一些,她就生了疑心,何况谷英再在中间搬是弄非呢?不过我却相信芳蓉是不会忘我的,她平日是很卑视谷英的,也许她气不过,故意和谷英亲近。终之不管芳蓉如何,自己的确已很对不住芳蓉,我和芳蓉萍水相逢,而又在穷途落魄之时,她却不分贵贱界限,倾心于我,当初待我的情分,何尝减于绿珠呢?现在芳蓉和自己冷淡,这是自己的无情,并非芳蓉的负心,芳蓉我是永远感激她的,但是又想起可怜的珠妹,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碰面呢。如果珠妹因进退两难,万一不测,那我又……

青超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声,泪珠涌了上来。琼英见青超静静地思索着,忽而沉寂,忽而微笑,这时又淌起泪来,倒以为他是知道芳蓉变了心,而心里难过,便把手帕给他拭了泪道:“你怎么又伤心了?自己努力些,将来是定有很好的收获。”青超知道琼英只是想我和芳蓉配成佳侣,琼英是真可算像姊姊样地爱护我了。不过自己心目中,尚有一个绿珠,她又岂能知道呢?我又怎能和她说出来?想着一边以手拭泪,一边勉强微笑道:“谢谢你的好意,琼姊今天晚饭这里用吧?”琼英道:“在这里用饭,不费事吧?你不要养养神吗?”青超摇头道:“不,我倒愿意和琼姊谈谈呢。”琼英微笑道:“也好,你精神没有疲,我就和你谈一会儿。”琼英要青超散散闷,便故意说笑话。青超这天下午颇得意,脸上只是笑着,心想琼英却是血性中人,待我真像自己的弟弟一般,没有一些虚伪的。晚上琼英直到钟敲了九下才回去。

如此忽忽又过三天,青超身体已经复原,不过还不能出外行动。这天吃过午饭,觉得精神还好,便在房中踱着圈子,忽听诚民叫道:“少爷,唐小姐来了。”青超知道这次定是芳蓉了,正想回答,见芳蓉已经走了进来。芳蓉今天穿着茶绿绒的旗袍,酱色的镶边,外罩灰背的皮大衣,十天不见,脸儿又觉丰韵得多了,便忙抢步上前去笑道:“好久不见了,快请坐。”说着两手伸过去,意思是要替她脱大衣。芳蓉却也伸过手来,和青超拉了拉,走到床边,让他坐下道:“你干吗就起来了?”说着然后脱了大衣放在椅上。青超道:“是不是琼姊告诉你的?”芳蓉慢慢也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向青超望了一眼,似乎有无限情意,欲语还停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的,你那天不是好好儿地从我处走着,怎么又病了呢?”青超见她带说带羞、不胜娇媚的样子,想起以前围炉把酒,荡桨半淞,种种情谊,回首前尘,不胜惆怅。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因伸手去拉过她的纤手道:“不打紧的,我已好多了,你今天怎的闲着呢?”芳蓉道:“今天下午没有课的。”青超放脱了她手,起身走到桌边斟了一杯茶,递给芳蓉。芳蓉忙站起来接了道:“你你怎么……快躺着吧。”

青超见她这一份急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尽把我当作病人看待呢?我已好啦。”芳蓉两手捧着茶杯,向青超望着道:“还说好呢,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以后应该好好儿休养才对哩。”青超听了,不知怎的,又叹了一声,慢慢地在床边斜躺下来。芳蓉见他如此,心里也感到十分对不起他,便拍拍他的腰道:“你怎么啦?又想到什么事吗?”青超又坐起来笑道:“还有什么,你不是叫我躺一会儿吗?”芳蓉笑道:“那你就躺着吧。”青超道:“我不躺了,你坐着不寂寞吗?”芳蓉道:“那也不对,你不要乏吗?”青超笑道:“不要紧,我真的好多了,琼姊来的那天,我也能起床了。”芳蓉微笑着,把纤手抚弄着绢帕,向青超望了一会儿道:“那么你靠在床栏旁谈话,也是一样的。”青超就依了她的话,坐床边倚着。

俩人望了一会儿,青超笑道:“这几天校中功课很忙吧?”芳蓉听了粉颊微红,把绢帕抹着嘴儿,默然无语,又低下头来。青超知道她方寸中一定自知有些惭愧,便也不提起什么话了,忙牵了她的手笑道:“下星期我大概可以完全恢复了,就到你处来,一同去玩玩儿好吗?”芳蓉才抬起头来微笑着,把头轻轻地点着。芳蓉这天也吃了晚饭才回去。

青超身体复了原,照旧往市府去办公。在星期日那天,果然和芳蓉去玩儿一天。晚上回来,琼英告诉他们说,谷英也来过了。那天青超还宿在那边,青超与芳蓉仍是有说有笑,但青超想着了绿珠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该再恋着芳蓉,那脸上便现着很冷淡,一会儿又瞧着芳蓉那可爱的脸庞、可感的热情,自己一缕情丝不觉又深深地缚住她了。芳蓉见他态度或时或变,心中也不免疑窦丛生,所以对于青超,亦竟变为若即若离了。

光阴迅速,美丽的春天已降临了大地,万物都蓬勃地生长起来。青超为着公务纷忙,不能抽身,差不多有一个月不曾到芳蓉那里了。芳蓉没有打电话来,倒还是琼英常来电话问讯,可是打的时候,青超终不在家,所以仍没有接着。青超有时常要深夜才回寓,对着孤灯只影,未免又想着绿珠,把她所赠的帕儿把玩着,心里就觉一阵感伤。这样内忧外劳,他的脸儿当然要清瘦了不少。这几天中,公务又比较空闲些了,因想有这许多日子不曾去瞧芳蓉,今天不就去一次,便戴上呢帽,到唐公馆去。

琼英迎出来笑道:“多天不来了,今天芳妹不在家。”青超脱了帽子道:“今天是星期日,又不去读书,这样早她到哪儿玩儿去了?”琼英道:“她去剪几件衣料,大概就回来的,你现在公务很忙吧?”青超在沙发上坐下,向她望了一眼道:“两星期前真是一些没有空,终要十二点才可回寓,所以琼姊打来电话,都不曾接着。”琼英道:“你早晨点心吃了没有?”青超道:“吃过了,老太太呢?”琼英道:“昨天晚上在王公馆玩儿雀牌,还不曾起来呢。”

这时仆人端上茶来,青超喝了一口道:“密司唐什么时候出去的?”琼英道:“九点多一些,午饭终回来吃的。”青超也不说什么,翻了一会儿报纸,室中十分地静,没有一丝声息,只有窗外几只小鸟儿吱喳吱喳地叫着,在绿叶丛中飞来飞去。看看将近午时,芳蓉还不曾回来,青超放下报纸,见琼英在刺绣,便站起来走到琼英旁边,拿起刺成的一半,瞧了一会儿笑道:“琼姊刺得真好。”琼英抬起头来笑了笑,忽然又道:“怎么还不回来?你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青超笑道:“我反正是没有事,或许她到谷英那里去了。”琼英摇头道:“谷英在前几天已回乡了。”正说着忽听楼梯上一阵革履声,青超道:“来了,来了。”说着已迎出去,掀开门窗,果见芳蓉挟着一包东西走上来,见了青超,如有不快的颜色,忽然又含笑点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青超忙接过纸包笑道:“等了好半天了。”

俩人说着已到了里面,琼英笑道:“妹妹你剪些什么衣料?”青超笑道:“我拆开来一瞧就知道了。”说着便把纸包打开,一块是湖色春波绉,一块是桃红百蝶绉,还有几块哔叽。芳蓉拿着一块春波绉到琼英面前笑道:“姊姊,你瞧这一件好吗?”琼英放了绣架,拿着瞧了一会儿道:“这一件很好,颜色也新鲜。”芳蓉笑道:“这一件是我替姊姊剪的。”说着又指着一件铁灰的哔叽道:“这是妈的,她老人家是喜欢这种颜色的。”琼英笑道:“妹妹,你想得不错,还有你自己的呢?”芳蓉指着百蝶绉笑道:“这一件,你瞧怎样?”青超在旁笑道:“这一件可美极了,密司唐穿上更鲜艳夺目了。”琼英也笑道:“对呀,妹妹穿上这一件,真像仙子凌波了。”芳蓉把眼珠一瞅,啐她一口笑道:“你又要打趣人了。”

青超琼英都笑了,琼英揩了衣料,放在桌上,又指着一件别烟色的花呢道:“妹妹,你这一件打算做什么的?”芳蓉道:“我还没想呢,因为我见它花式好看,所以剪了。”说着忽然回头向青超笑道,“你要不添件什么?”琼英咯咯笑道:“这对了,给他做件长夹衫,是再也漂亮不过了。”青超也笑道:“这不行,这样地费密司唐心,我怎敢当呢?”琼英向青超瞟了一眼笑道:“你这人不要假惺惺了,别人家是一心剪给你的。”青超笑道:“那我老实不客气地领情了,谢谢吧。”说着向芳蓉一个鞠躬,慌得芳蓉忙别转头去也咯咯地笑了。三人又说笑了一阵,阿菊来叫吃饭了。这时唐太太亦起来,在席间,问青超怎么人瘦了,叫他身子当心,工作也别太操劳。因为青超只吃了一盅的饭,芳蓉忙叫仆人再来盛,青超因不忍拂她意思,只得又添了一小盅。

饭后大家洗脸,随意在室中坐着,唐太太吸着水烟,芳蓉开了无线电,爵士音乐便奏了起来。芳蓉用脚尖轻轻地合着拍子,琼英瞧着哧地笑道:“妹妹有些趾痒了,你们来跳……”琼英说着望了青超一眼,芳蓉一转身跑到琼英面前顿足道:“你在妈面前还胡说,我不饶你的。”说着把手放在嘴里呵气,要去向她胁窝里去胳肢。琼英忙捉住她的纤手,告饶笑道:“好妹妹,下次我不敢说是了。”唐太太脸上满堆着笑容道:“你这俩孩子,成天地玩儿着,也不怕陆少爷笑话。”芳蓉听了才放了手,又向青超瞟了一眼,青超也忍不住笑了。大家正在笑时,忽见仆人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向芳蓉笑道:“小姐,外面有一电报送来了。”未知电报又是何人,且瞧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