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仙送慈航走后,她便回身进上房,只见刘之新和爸爸正闲谈着慈航已任了大队长的职务,此后对于巨盗况大郎恐怕倒有获得的希望了。刘之新笑道:“这样就好,北平城里不是可以太平得多了吗?”
张邦杰点了点头,见女儿笑盈盈地走进来,遂随口问道:“慈航走了吗?”
逸仙应了一声,说道:“他走了,他说局里为了盗案的事情实在很忙哩。”
之新听了,遂也含笑问道:“张小姐,那么他们预备用什么方法去破获盗窟呢?”
逸仙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倒不晓得。我想这是秘密的事情,他也不肯向人家轻易地告诉吧。”
之新道:“这话倒也说得是。”于是便和邦杰又谈了一会儿,也就站起身子,说有事告别了。
邦杰忙道:“刘少爷,你又没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也不吃了晚饭走?”
逸仙低了头,却故作不理会的神气,并不劝留他。之新心中这就愈加气恨,遂决计不吃饭地走了,说道:“因为六点钟朋友还约我在金光饭店有事商量,所以改天来吃饭吧。”
“刘先生既有约会,我们也就不和你客气了。”逸仙听了这话,遂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之新却没有回答,拿过桌子上的呢帽,已向房门外走了。
逸仙见他这神情,显然有些生气的成分,这就暗想:我也犯不着和你结怨,倒不是乐得和你客气些好吗?这样想着,她便跟着走出来,笑道:“刘先生,你约的朋友可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逸仙这话是故意去引逗他玩儿,之新已经是跨出院子的月洞门了,听逸仙在后面这样说,便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笑道:“我哪儿来什么女朋友呢?”
逸仙这时已走到他身旁,两人一同向大厅外走,遂瞟了他一眼,笑道:“女朋友没有,想来是情人的约会了。”
之新听了,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哀怨地说道:“张小姐,你不要挖苦我好吗?谁是我的情人呢?你又不肯给我做情人。”
“我给你做情人?只怕没有这个资格吧?”逸仙俏眼斜乜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给我做情人当然没有资格,给你表哥做情人就有这个资格了。”之新口中虽然这个样子说,心里却感到有些愤恨。
“不,也没有这个资格的,你这人倒挺喜欢吃醋的……”逸仙摇了摇头,抿嘴嫣然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之新听她这样说,一颗心倒不免荡漾了一下,遂在一株法国梧桐树下站住了,握了她的手,说道:“逸仙,我并不是爱吃醋,实在是因为太爱你的缘故呀。请你答应我,你允许我的爱你吧。”
“刘先生,这个问题实在还太早,我昨天不是也和你说过了吗?你要我答应,一时叫我无从答应,所以这个请你原谅。反正我眼前又不嫁人,你急什么呢?”逸仙听他又向自己求爱了,这就红了脸,向他厚着面皮,老实不客气地向他婉言谢绝了。
“你也不用向我说那些推托之词,我明白你是爱上这个表哥罢了。但是你要明白,我是真心地爱你,因为我除了你一个人外,绝没有再爱第二个女子。不像你的表哥,他还有一个花小姐哩。譬如像昨天的情景,你不是也会气得哭起来吗?所以你还得再三思维一下,究竟是我待你好,还是表哥待你好。”之新见她兀是不肯答应,遂忍住了气愤,又向她柔声地陈说着。
逸仙暗想:你知道什么?表哥所以冷待我,就是为了旁边有着你这个人啊。但她口里还是很温柔地说道:“我当然很明白表哥的行为,我如何不恨他?但是现在我的年纪究竟还轻,婚姻问题实在太早。刘先生,我眼前总不会跟人家结婚,这你尽管可以放心的。”
“也好,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我就不再向你说别的话了。那么此刻你有空跟我出去玩玩吗?”之新点了点头,又向她低低地央求着。
逸仙把手腕撩上来,瞧了瞧那只金表,说道:“此刻已经五点半了,你六点钟不是还有约会吗?这半个钟点又到哪儿去玩儿好?”
之新笑了笑,向她低低地说道:“我哪儿有什么约会?也无非和你一样地推托着罢了。因为我知道你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一定是爱你表哥的,所以我感到万分的失望。”
“既然你没有约会,就在这儿吃了饭去吧。我此刻有些头痛,实在不想出去玩儿。明天下午准定伴你去玩儿好吗?至于我心里到底爱谁,你也不是我肚子里蛔虫,你如何能猜得出?所以你也不用心灰,且过了今年,我瞧你们的诚心吧。”逸仙见他因为实在也很痴心,所以一寸芳心倒也有些感动,遂握紧他的手,摇撼了一阵,很温柔地安慰他。
“那么你今天真不预备出去了吗?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你,身子不舒服还是早些休息吧。逸仙,我们再见。”之新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向外走了。
逸仙还恐怕他心里不快乐,遂叫道:“刘先生,那么你明天下午准定来好了。”之新回头一招手,他已在树梢蓬中消失了。
逸仙瞧不见之新的身影,愕住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步地回到自己卧房里去了。坐在床边,望着梳妆台上放着的那瓶鱼肝油,心里由不得欢喜起来,暗想:表哥究竟是个多情的人,他今天送这瓶鱼肝油给我,并不是算真的给我补身子,因为鱼肝油这种东西也没有多大的效验,所以我明白表哥无非是表示爱我身子的意思罢了。虽然之新待我原也不错,不过我和表哥的爱情并非在一朝一日之间,差不多悠久的近十多年的光景了,我如何能忘情他?我如何可以再爱他人?
“小姐,那瓶鱼肝油是表少爷送你的吗?”阿芸走进房来,见逸仙望着那瓶鱼肝油出神,遂向她含笑低低地问。
逸仙回头瞟了她一眼,红晕了娇靥,点了点头,却没有作答。
“可不是,昨晚小姐回来伤心得这一份样儿,我不是早跟你说,表少爷不是负心汉吗?现在他送补品给你,可见他是多么地疼爱你哩。”阿芸一面低声地说着,一面抿着嘴儿哧哧地笑。逸仙没有回答什么,啐了她一口,却逗给她一个娇嗔,抿嘴也笑起来了。
晚上吃过饭,逸仙对镜梳洗了一回,她拿了浓铅笔画着眉毛,又拿唇膏,撮着小嘴儿,轻轻地涂抹着。阿芸瞧此情景,忍不住笑道:“小姐,你还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吗?”
逸仙因为不好意思说到慈航家里去,便回头瞟她一眼,说道:“闷得很,去瞧一场电影。”
阿芸听了,忽然撇了撇小嘴儿,瞅了她一眼,笑道:“小姐,你何必瞒我?是不是和表少爷已经约好了一同到舞场里去游玩吗?”
“你这妮子,别信着嘴儿胡说了。就是约好了去玩舞场,那也用不着要瞒你呀,你快把大衣取来吧。”
逸仙在梳了一会儿云发之后,她便回头望着她哧哧地笑。阿芸于是拉开三门玻璃大橱,取出那件灰背大衣,提了领子,给逸仙披上,说道:“要不叫阿贵备车吗?”
逸仙点头说好,阿芸便走出去吩咐了。逸仙一切舒齐,对镜又照了一回,觉得自己那个脸蛋经过这么一化妆之后,实在是艳丽得好看。于是想到表哥见到了自己,一定会增加他爱我的心吧。从逸仙心中的思忖而说,可见女为悦己者容之句真是不错的了。一会儿,她又想表哥是曾经叫我夜里不要去的,因为盗匪众多,十分不便,不过白天里他上局里去办公,见面的机会到底太少了,我此刻去,可以推说瞧望姑妈身子的,那不是很有个意思吗?
“小姐,阿贵汽车已经备好了。”逸仙只管暗暗地思忖,却听外面阿芸在高声地喊了,于是答应了一声,一扭身子,向房外匆匆地走了。
在大厅前跳上汽车,阿贵拨动机件,直开出公馆的大门。约开了二十五码路远,便回头向逸仙问道:“小姐,我还没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逸仙正要回答,突然在前面也驶来了一辆汽车,竟在逸仙汽车前停了下来。张公馆的附近都是住宅区,所以一到晚上,除了几盏街灯之外,两旁黑漆漆的都是矮围墙。逸仙瞧此情形,芳心先是一怔,意欲叫阿贵快快避过开走,但那时候前面这辆汽车内早已跳下四个西服男子,有的头戴鸭舌帽子,有的头戴呢帽,因为帽子戴得低,所以连一些面目都瞧不清楚。他们各执手枪,喝令停车,同时伸手拉开车门,把手枪对准逸仙,低低地叱道:“还不快快跳下车来!”
逸仙见了这一柄黑漆漆的手枪,身子早已吓得软了半截,一时还会动一动吗?因此坐在车厢里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为首的一个年已四十左右,戴了一副黑眼镜,人中上留着短短的一撮胡须。他见逸仙不声不响地躲着不出来,遂略俯身子,把逸仙的手儿拉住,就这么一把地拖了出来,只听后面三个喝道:“他妈的,敢强一强,做掉她……识相些,快跟我们走路!”
逸仙这时半个魂灵差不多已不在身上了,哪里还敢违拗一些,因此随了他这么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地早已跌出车厢外来了。这时众盗遂把逸仙半推半抱地拉上他们的汽车,为首的把手枪向阿贵扬了扬,喝道:“你敢喊一声,他妈的要你的脑袋!”
阿贵眼瞧着众盗绑着小姐跳上汽车,扬长远去,他兀是愕住了一会儿,然后这才如梦初醒地把汽车开回公馆里去报告了。
这里众盗拨动机件,向前疾驰而驶。逸仙见两盗坐在开车处,两盗坐在自己身子两旁,各执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她明白这是他们叫自己不许声张的意思,于是一声不响地只管呆呆地坐着,心中暗暗地想着:这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的事,表哥原叫我不要夜里出来,谁知竟果然会遇到了绑匪,那可怎么办好呢?想到这里,自不免焦急了一会儿。不料汽车开到银都舞厅相近的时候,逸仙的明眸突然瞧见了人行道上走着一男一女,女的不知是谁,男的却正是自己表哥李慈航。她心里这一喜欢,这就忘其所以地不禁大喊起来。旁边那个留短须的盗徒听逸仙突然大喊“表哥救命”,一时倒弄得莫名其妙,忽然他理会过来了,知道逸仙一定在马路上发觉人了,遂立刻伸手把她嘴捂住,一面向前面开车的同党说道:“向西一直开,愈快愈好!”出城之后,约莫一刻钟,那个留短须的盗徒发觉后面有汽车紧紧追随,知事不好,一面叫同党速开,一面拔出手枪,对准后面那两盏车灯就砰砰的两响。只见后面的车灯早已熄灭,他笑了一笑,这才放下一桩心事般地笑道:“后面的灯坏了,不妨事了。他妈的,来一个杀一个。”
逸仙这时被另一个盗徒抱住着,她心中暗暗地想道:这后面追上来的汽车到底是谁呀?莫非就是我的表哥吗?想到这里,心里真是喜欢得了不得。不料就在这时,忽见那留短须的盗徒竟拔枪向后连连开放,同时又听他这么说,一时把满心的喜欢早又变成忧愁起来,暗想:表哥,你千万别追了,还是快些回去了吧。你一个人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呢?万一你被他们毒害了的话,这不是好像我杀了你一样的吗?想到这里,她急得几乎要哭起来了。谁知在这时候,又听枪声大作,不绝于耳。一时逸仙吓得心胆俱碎,真不知是生是死,她差不多已吓得木然无知地僵住了。
这样子在经过十分钟之后,方才听得后面枪声没有了,这儿也不放枪了。那留短须的盗徒却冷笑道:“后面的汽车一定掉到河浜里去了,自讨苦吃,真也是活该。”
逸仙听了这话,心里的疼痛又好像刀割,暗想:若真的掉到河浜里去,那我表哥不是完了吗?唉,那我真不应该向他叫喊了。虽然侥幸地没有生命危险,但至少也要受伤的。这样冷僻的地方,呼天不应,叫地不理,又有谁去救他呢?唉,表哥呀,我太害苦你了,万一你遭了不幸的话,那我一定不愿独生的。逸仙肚子里这么地想着,她眼泪早已像雨点一般地滚下来了。
又过了一刻钟后,汽车方才停了下来,那个盗徒这才放了逸仙的身子,向她冷笑道:“小妮子,现在你就只管大声地喊吧。”
逸仙知道已经到了盗窟,因为横竖放在头上,所以她倒也并不害怕了,默默地跟他们跳下汽车。只见四郊黑魆魆地可怕,在黑暗之中,有几间平屋,门口似乎还等着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照射过来,说道:“来了吗?”
这里有人答应一声,便把逸仙押着向平屋的门口走。逸仙跨进屋子,见里面亮着一盏暗弱的油灯,在油灯光芒下,瞧到四壁都挂着许多的枪械,心中不免暗想:这强盗莫非就是况大郎的部下了?这时那个留短须戴黑眼镜的盗徒拉了逸仙的手,一直走进里面一间屋子,这里面也亮了一盏油灯,只见东角旁尚有一个铁栅子,他把逸仙关进铁栅里,正欲上锁,逸仙便鼓足勇气问道:“喂,你们把我关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那盗徒听了,冷笑了一声,却拉开铁栅子门,又走了进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在逸仙两颊上啪啪地打了两下,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女子,你可知道我况大郎的厉害?”
逸仙被打,吓得倒退两步,捧了两颊,可怜她已淌下泪来,哀声地道:“哦,你原来就是况大郎吗?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要加害我呀?”
“谁要加害你?我可要你的钱呀!你放心,我和你开玩笑的,不要害怕,你静静地在这儿住两天,一定送你回家是了。”况大郎说着,又向她狞笑了一笑,这回他又把身子退出,锁上铁栅子的门,他便走到外面一间去了。
逸仙待他走后,她便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地上铺着许多的稻草,靠西有块石板,暗想这地方真仿佛是监狱里一样。唉,我逸仙想不到也会尝到这样的痛苦滋味了。她叹了一口气后,便懒懒地坐到石板上,再瞧铁栅子外的四壁都破陋不堪,外面夜风呼呼从破洞内吹进来,油灯的光芒一闪一闪,只觉阴风惨惨,十分悲凉。逸仙这时心头的伤心真有无限的沉痛,她捧着脸儿,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时候已经子夜两点多了,外面都静得一丝声息都没有了,但逸仙如何睡得着呢?虽然她身上是穿着灰背大衣,可是她还瑟瑟地发着抖。她一会儿想后面追的汽车不知到底是否是表哥,掉下河浜去后不知有没有被人救上来。一会儿又想况大郎把我绑来的目的不知是什么,假使是为了金钱,我也许还有活命的希望,否则,岂不是要被他们活活地磨难死了吗?唉,我自落娘胎以来,也没有被人打骂过一次,不料今日却被他打了两个耳光。一会儿又想我的性命也在他们手中了,打两个耳光还有什么稀奇呢?于是她又伤心地默默地淌了一回泪。这样胡思乱想地直到东方微微地发白,她才神疲力倦地靠在壁上呼呼地熟睡去了。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阵轧轧的飞机声,夹着一阵隆隆的炮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皮,只见室中已经很明亮了。壁上破洞外透露一圈一圈的银光,显然外面的阳光还是很猛的。逸仙凝神细听,仿佛在炮声之中尚有啪啪啪的机关枪声不绝于耳,一时粉脸显出惊异的神色,暗自想道: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呀?忽然她有个感觉,立刻自言自语地说道:“哦,表哥和他同学不是在局里任了大队长的职务吗?那一定他们乘了飞机来侦察盗窟了。”自语到此,她心里转忧为喜,不禁破涕为笑。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在嚷道:“他妈的,现在可好了,我们的炮打中了飞机的尾巴,这叫他们这两个王八可活不了呢。”
逸仙一听这话,粉脸陡然变色,芳心一阵剧痛,忍不住惨声地极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