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飞和兰君在咖啡室中见慈航走后,两人便议论道:“她表妹会逃回来?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不知她是怎么样地逃回来的,难道这班匪徒被我们机关枪都打死了吗?”
鹏飞笑了一笑,说道:“可不是?我也很是奇怪。等会儿慈航回来,他当然知道详细的情形了。”说到这里,把酒瓶拿过去,笑道,“兰君,你再喝一杯吗?”
“我已经喝得不少了,再喝怕醉了。时候也不早,我们也该回家去了。妈回头又要记挂我。”兰君微蹙了翠眉,摇了摇头,低低地说。
“再喝一杯,我们准定回去了。这美国洋酒和葡萄酒差不多,不会醉人的。”鹏飞拿了酒瓶,含了笑容,却向她柔声地劝说。兰君不忍拂他情意,遂把酒杯又递了过去,但嘴里却说道:“不要太满,半杯也差不多了。你瞧我脸儿绯红,头脑也有些涨了呢。”
鹏飞点了点头,遂在她杯是倒了半杯,望着她玫瑰花样的娇靥,觉得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遂轻声地说道:“兰君,昨天的事情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白秋苹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呀。”
兰君听他提起昨夜这件事情,遂又鼓着小腮子,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提起,我倒也忘记了,被你一提,我心里就觉得生气哩。既然没有什么意思,她会跟你显出这样肉麻的举动来吗?我倒一向认为你是个忠实的青年,谁知你也这么地无赖呢!”
鹏飞被她这么地一责骂,他的良心果然受到了正义的谴责,使他感到有些隐隐地作痛,他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便绯红起来。幸亏此刻正是在喝酒的时候,所以鹏飞的脸红总以为是醉了,于是他又赔笑说道:“说句天地良心的话,白秋苹确实热烈地要爱上我,不过我如何肯接受一个已嫁女子的爱呢?兰君,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情,此生是至死都不变的。但愿慈航的表妹真已平安脱险回家了,那么我们不是可以实现理想中的美梦了吗?”
兰君听了,芳心也是一动,笑道:“你要我爱你也可以,但是你得从实地告诉我,你和秋苹到底可曾……”说到这里,秋波逗给他一个神秘的媚眼,红晕了娇靥,也不禁赧赧然地微笑起来了。
鹏飞暗想这话如何可以向她告诉呢,遂摇了摇头,显出很正经的神气说道:“兰君,你想,我是不是这种糊涂的人?你放心,我实在并没有和她发生过爱情呢。”
“可是我总觉得不相信。舞厅里有多多少少的男子,她为什么不和别个男子去吻脸,难道偏来吻你的脸吗?”兰君撇了撇嘴,兀是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那我不曾对你说,她确实想热烈地爱上我吗?”鹏飞见她娇嗔的意态,实在感到美丽,望着她忍不住微微地笑。
“难道说像你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青年会没有接受过她的爱吗?你赖得愈清爽,我就愈不相信。你只管实说,我并不怨你的。”兰君乌圆眸珠一转,掀着酒窝很温和地说。她一定要向鹏飞问出一个真情来。
鹏飞支吾了一会儿,忽然他伸手把兰君握住了,很羞惭地道:“兰君,我告诉了你,但你要原谅我。这并不是我的罪恶,实在是秋苹自己太浪漫了。我在她热情的手腕下,我已没有了挣扎的勇气,因此我在昏迷之中确实干过一件有伤道德的事情。不过我是深深地后悔着,我觉得我那颗纯洁的心灵已沾了一点污迹了。我为了这件事,我曾经淌过眼泪,所以昨天我就很早地离开了她,因为她的热情太厉害了,同时她对我的痴情也太可怜了。我在她柔媚而又可怜的手腕下,我感到不忍。我是曾经被她驯服过的……唉,兰君,你恨我吗?你同情我吗?我想古来圣贤人也有错处,我虽然是做错了一件事,不过我到底还可以自新啊!”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淌下一滴英雄泪来。
兰君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真是不错。不过鹏飞的荒唐确实是被动的,照昨晚那情形而猜想,我也早知道是秋苹去爱上他的。今见鹏飞也淌起泪来,一时芳心愈加不忍,遂向他正经地道:“知过能改,这还不失是个有勇气的青年。虽然我明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环境,在你和秋苹的环境里,说起来自然也不免有情,但你们这个情到底是次一等的了……”
“兰君,你这话不错。知过能改,那还不失是个好人。从今以后,我将努力我的事业,绝不使你芳心里有所感到失望的。但是你的芳心中,不知是否也肯原谅我的罪恶呢?”鹏飞见她并没有怒责自己,而且在这两句话中至少还带有些劝慰的意思。他明白兰君是已谅解自己的遭遇了,同情自己的罪恶了,他心里感激得忍不住又淌下眼泪来。
“鹏飞,别淌泪,淌泪是弱者的表示。你觉悟了,你改过了,我心里感到快乐。我们一同喝完了这半杯酒,我们回家去吧。”兰君听他这样说,芳心感到一阵安慰,遂笑盈盈地举起杯子,向他提了一提。
鹏飞这才破涕为笑,把杯子向她碰了一碰,两人凑过嘴旁,一饮而干了。
鹏飞和兰君携手出了光明咖啡室的大门,见天空已经灰暗,寒风呼呼,已在飘着片片的雪花了。两人在冷静的街道旁走了十余步路。兰君道:“我有些头重脚轻,还是坐街车回去吧。你怎么样?”
鹏飞方欲回答,忽然他觉得头上有一件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顿时头晕目眩,不能自持,遂向后扑地而倒。兰君急忙去瞧,谁料身后已站了三个大汉,手握枪对准了兰君,喝道:“别动!”
兰君心中一惊,那两脚更软了起来,几乎也跌倒在地。但她究竟竭力镇静了态度,把两手举起,明眸望了望躺在地下的鹏飞,她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就在这个当儿,前面驶来一辆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大汉拉开车厢,两个把枪头在兰君的背上一指,低喝了一声“上车”,兰君事到如此,还敢倔强吗?遂只好跳上汽车。三个匪徒关上车厢,只听呼呼的一声响,汽车就向前直开去了。
汽车开去之后,忽然在远处树后走出一个女子来,大喊强盗。经她这么一喊,十字街口的警察便握枪奔来了,急急地问道:“强盗在哪儿?强盗在哪儿?”
“强盗已绑了一个女子去了,你瞧那边人行道旁不是倒卧着一个男子吗?”那女子向警察慌张地告诉着,她和警察已一同奔过去了。
警察走到鹏飞的身旁,蹲下身子,把鹏飞扳过肩胛一瞧,这就“啊哟”了一声,说道:“这可是我们马大队长呀!那么这被绑的女子准是我们局长的女少爷了!”
“什么?这是马大队长吗?”旁边的女子听了这话,也惊异地俯下身子去。忽然她瞧了鹏飞的脸,这就顾不得地把他的身子抱住了,说道:“你快打电话到医院去,叫他们立刻把救护车驶来吧。”
那个警察一听,遂起身匆匆地去了。原来那女子就是白秋苹。秋苹此刻抱着鹏飞的身子,心里真是万分忧煎。她伸手去摸他的额角,忽然从鹏飞的头顶上淌下许多血水。秋苹以为鹏飞已被强盗枪杀了,芳心一阵悲痛,叫声鹏飞,她忍不住哭起来了。
不多一会我,救护车已到,警察见秋苹哭泣,心中奇怪,遂问她和马大队长认识吗。秋苹谎说:“是亲戚。我伴他上医院去,你快去报告局长吧。”
警察一面命院役把鹏飞抬上救护车,一面问了秋苹的姓名,遂匆匆自去。
这儿秋苹伴送鹏飞到克伦医院,先抬到诊治室,经医师视察之下,方知他头部的血水并非被枪弹所伤,原是被枪柄所击碎头皮,以致流血。这是一些皮伤,原不要紧。秋苹听了这话,这才落了一块大石。不过要敷伤药,非得把头发剃去不可,因此留着一头菲律宾式美发的鹏飞,霎时之间竟变成一个光头和尚了。
鹏飞经过他们这一阵子剃发之后,他倒悠悠地醒转来了。既醒转了来,他就觉得非常疼痛,连声呻吟道:“好痛啊!好痛啊!”
医师嘱他别动,遂给他涂上了止痛药水,然后用纱布包扎舒齐,问秋苹道:“住院还是回家里去休养?这伤是没有关系的。”
秋苹道:“住院好了,你把他送到特等病房去吧。”
鹏飞起初还道是兰君,今听话声不对,遂向秋苹望了一眼,这就“咦”了一声,叫道:“秋苹,你怎知道我受伤的?兰君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秋苹不知他问的兰君是谁,不过照自己的猜测,准是那个被绑的女子了,遂向他说道:“我们到了病房,好好地告诉你吧。”
于是秋苹随院役把鹏飞抬到特等病房,把鹏飞放在病床上,然后都匆匆地走了。这时病房内已亮了一盏淡蓝色的灯泡,秋苹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望着他笑道:“我的好弟弟,你真把我急死了。你被强盗打倒,你自己可知道吗?”
“啊哟,原来我是被强盗击倒吗?那么我的兰君呢?她……她难道是被强盗劫去了吗?”鹏飞骤然听此消息,他大吃了一惊,便从床上直坐起来了。
“你别忙呀,现在既已劫去,你急又有什么用呢?总得慢慢设法把她救出来才是呀。”秋苹见他这么着急的神情,可知他和那女子爱情的深厚了。虽然心中有些醋意,但她还是把他身子扶下来,向他柔声地劝慰着。
“唉,这强盗这样可恶,我誓必杀之……”鹏飞因为头部有些疼痛,所以也只好躺了下来,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问道:“秋苹,那么你如何地知道我被击倒在地呢?”
秋苹遂把刚才经过的情形,向鹏飞细细地诉说了一遍。鹏飞听了,自然非常地感激,握了她的纤手,抚摸了一会儿,说道:“秋苹,我真感谢你。那么现在局长大概也知道了吧?”
“是的,已经去报告过了。弟弟,你和我干吗还要说这样感激的话呢?可怜我刚才见你头上淌下来的血水,我还以为你是被盗匪杀了,唉,我真的会痛心得哭起来……及至医生告诉说是被枪柄击伤的,我的心中才算放下一块大石呢。”秋苹紧锁柳眉,告诉到这里,她显出很伤心的样子,但说到末了的时候,秋波一转,她又妩媚地笑起来了。
鹏飞听她这么说,心头实在是非常感动。他觉得秋苹的爱我,至少也是出于至性流露,并非完全是贪肉欲上的爱,所以把她的纤手握得紧紧的,点了点头,望着她微微地笑。
秋苹这时忽又想起了兰君这人,遂悄声问道:“鹏飞,兰君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呀?是不是你的爱人哪?”
鹏飞笑了一笑道:“昨天晚上你们在银都舞厅不是已经碰见过了吗?她是局长的女儿呀。”
秋苹这才“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就是这位花小姐,真是个多美丽的人儿啊。鹏飞,我的弟弟,这就怨不得你要不爱我这个姐姐了。”
“秋苹,你错了。我和花小姐在南京航空学校里就同学了四年。我们的交谊实在与普通不同的,我也并不是不爱你,我实在很爱你,只不过为了良心问题,所以我不敢以爱之一字作为占你身子的烟幕。我很惭愧,我很羞耻,确实,秋苹,我是太对你不住了。”鹏飞说到后面,情感是很浓厚的。他望着秋苹媚人的粉脸,他的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
秋苹听了他这两句话,她心中有些悲酸,眼皮儿一红,粉颊上竟展现了数颗晶莹的泪水。她哽咽着道:“弟弟,你别这说样话,我觉得太伤心了。过去的一切,这不是你的罪恶,这乃是我的罪恶。我觉得很对不住你,因为我是侮辱了你。不过,弟弟,我在别人那儿的爱情全是假的,只有见到你之后,我是真正地爱上了你。假使你要我的心,我也肯挖出来给你。我并没有对你有一点虚伪的情意。不过我太低贱,我太渺小了,我是不足以你的爱恋吧。”秋苹说到这里,她已失声哭泣起来。
鹏飞是个情感浓厚的人,他听了秋苹这几句感人的话,他也伤心了。他觉得秋苹也没有罪恶,她是可怜的,她是可爱的,真如兰君所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环境,在我和秋苹的环境里,秋苹是太使我感动了。于是他忍熬多时的眼泪也落下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一阵皮鞋声响进来,两人于是慌忙收束眼泪,回眸望去。鹏飞一见,先叫着道:“慈航,你到局里去过了吗?”
慈航听鹏飞会向自己叫喊,知道他的伤势一定很轻,这才放下了心,遂也说道:“鹏飞,你伤得怎么样?想不到况大郎竟有这样的神通,使人感到棘手。你瞧这是张什么纸条。”他说着话,遂把刚才路上拾起的纸条拿给鹏飞瞧。
鹏飞接过瞧了一遍,不免吓得打了一个寒噤,急问道:“你在何时何地拿到这张纸条的?”
慈航遂把走出张公馆后的情形向他告诉,并且说道:“我一到局中去问,不料局长说兰君被劫,而你果然被打伤了呢。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也说给我听吧。”
鹏飞于是又告诉一遍,并且给秋苹和他介绍了。慈航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白秋苹,遂和她点了点头,含笑叫声白小姐。秋苹瞟他一眼,也叫了一声李先生。慈航望着鹏飞又低低地问道:“那么你这个伤大概没有什么要紧吧?”
“是一些皮伤,睡过夜就好了。”鹏飞点了点头,毫不介意地说道。
“不过既然受了伤,你就该多休养几天。”慈航说到这里,回眸又向秋苹望了一眼,说道,“鹏飞睡在医院里,一切的饮食当然是需要白小姐尽些义务照料了。”
秋苹听了,嫣然地一笑,说道:“那是当然的事,李先生尽管放心吧。”
慈航又向鹏飞道:“你的伤很轻微,我就放心了许多。那么你就安心地静养着,我此刻回家去了。”说时,又向秋苹叫声白小姐再见,便向房门口走了。
“慈航,你慢些走,我还有话要问你呢。”鹏飞见他要走了,遂又急急地喊住他。
“鹏飞,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啊?”慈航已走到门口了,他又回过身子来,低低地问。
“局长可曾吩咐过明天什么时候动身出发啊?”
慈航很正经地说:“还没有对我说过,即使明天出发,你也不能去呀。”
鹏飞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如何可以不一同去?这一些轻微的伤算得了什么?说起来你额角上不是也受了伤吗?”鹏飞听他说自己不能去,他倒急了起来,遂连忙向他辩白着。
“那么明天一有消息,我就来告诉你好了。今夜多休养一会儿,别东思西想。兰君虽然被劫,想来也不会遭到什么危险的。我走了,明儿见吧。”慈航知道他不管受伤地要去,当然是为了兰君的缘故,遂含笑向他安慰了两句,和他们招了招手,这回真的向房门外奔出去了。
秋苹待慈航走后,向鹏飞也低低地劝阻道:“李先生这话是不错的,你是有了伤的人,怎么可以去捕盗呢?我瞧你还是多休养几天吧。”
“你们意思虽然很为我的好,不过我一个人若留着不去,我的心里是多么地焦急呢。”鹏飞皱了眉毛,低低地说着。
这时院役已经开上饭来,秋苹道:“我服侍你吃好吗?”
鹏飞笑道:“我的晚餐原吃过了,这饭就你自己吃吧。不知这儿菜还可以吃上口吗?”说着,把眼睛又瞧到桌子上的菜盘里去。
秋苹说声“还不错”,遂拿了饭碗吃了。在秋苹吃饭的时候,她又喂了鹏飞几口。鹏飞见她柔情蜜意令人感动,于是也就吃了几口。
这天晚上,秋苹是伴着鹏飞在病床边,直到十时敲过,方才各自闭眼就寝了。
第二天早晨九时左右,鹏飞一觉醒来,只见秋苹在对面那张床上犹拥被酣睡,因为秋苹对自己确实情深,所以自不免微微叹气。就在这时候,忽见慈航匆匆进来,向鹏飞告诉道:“局长已派我领警探十二名前去破获盗窟,并嘱你留院养病,不准同往。这是局长的命令,你可不要违拗才是。我是向你告诉一声的,此刻就得动身了。”
慈航说着,回身就走。鹏飞“啊哟”一声道:“慈航,你别走呀!局长为什么不准我同往呢?我的伤可完全地好了呀,你快去给我求求局长吧!”
慈航已不及向他回答,早已奔出医院大门外去了。
昨天落了一夜大雪,直到今天早晨还没有停止。满街道满树枝上全都一片雪白,而且天空中还不停地狂飘着雪花。那时医院门口候着六名警察、六名探员,全身武装。旁边尚有十三辆脚踏汽车。他们一见慈航走出,便都纷纷跳上汽车,慈航说声前进,便在前面领路。只听一阵噗噗的响声,那十三辆脚踏汽车便在雪地里直驶了。驶出了西城之后,速力愈快。慈航见两旁田野之中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是白银世界。因为风势紧猛,所以雪花愈大,满头满身乱扑。这时大家的心中充满了勇气,所以倒也不觉其寒,反而十分兴奋地向前疾驶。就在这时,突然见前面雪缝中飞驰来一匹白马,马上伏着一个身着航空服装的少年,神情十分慌张。因为雪花太大,慈航瞧不清楚他是谁,但那少年一见了慈航等人后,便举起一条臂膀高声地欢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