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壮汉这番话说得非常近人情,杂货店的伙计也全是出门在外的人,对于这种情形十分体会,这掌柜的却向这姓柳的壮汉道:“客人说的话很是,本来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求帮告助,是不得已的事,真要遭到人的拒绝,那太叫人难过。你向我们打听,我们还是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云二爷宅上,用什么全是照顾我们,常年的老主顾。咱们一样全是出门的人,听你的口音是河北人,虽不是同乡,全是关里的,你知道我们老山东心直口快,说几句空话,把你打发走,就不对了,依我看,你这位乡亲固然可找,云二爷还是别去求。真是一个人运气不好的时候,什么事全能赶上,云二爷现在的心思太不好来了,他现在就算是剩下一个空架子,空有财主的名,家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做过几次买卖,全没遇上好人,真也怪,这云二爷早年也是常在外面跑,听说也做过武官,可是他这几年干了几个买卖,完全叫人算计了。他这份家业,一多半是毁在这班小人手内,可是谁全看得出来,领东的人是安心坑他,多少银子拿出去,换几本子账回来,有的还给他弄了一身债,可绝没听他追究过。并且也真好交朋友,谁找到头上,没有含糊。他宅中用了不少的人,现在只剩了两三个老人了,大概手里没有什么了,情形很窘,顶着个财主的名……”
这个老山东说到这顿住,往门外看了看,跟着说道:“地面上的官家就打点不起,最近这两天真要命,听说征边乱的大军凯旋,得胜回朝,我们这又遭了殃,摊派的粮草比哪一次全多。云二爷是挨头一刀,就属他交的多。急得云二爷只有跳着脚地骂,但是官家不饶,方才给凑了一多半,还有欠交的数目,听他宅里人说,衙门口人,口风很厉害,不知为什么只对这云二爷过不去。这种情形,非挤得他把这片住宅全卖了算完。到那时,官家亲眼看着人家穷了,也就不算计了。这种年头,没有好人走的道路,连我们这个买卖也不想干了。应该摊派的不算,凡是一件号褂子和一顶红缨帽,就惹不起。我这杂货店,好像领他们的东,用什么东西,全是记账不给钱。我们是有血本的,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干着这个孙子的买卖,受气不赚钱。给他们当这种孝子贤孙,我们还不如回家种地去呢。客人对不起,我也是一肚子气,无故地说起自己的冤屈来,可是你这位乡亲姓什么?我们全认识。”
这个壮汉只随口说了声:“他姓赵。”
老山东道:“没有啊,哎呀,那可糟了,别是已经散了的那位吧。”
壮汉随口答应道:“或者就许不在这了。谢谢掌柜的,你这么告诉我,叫我少碰钉子。好在北街,还有我一个朋友,多麻烦你,咱们再见吧。”
壮汉转身退出杂货店,不由得愤慨十分,他从那云天柱财主的住宅前走过去,却没进去。他将走过去不远,只听迎面路旁的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这可怎么了,一事不了,又是一事,选宫女的官员已经到了,大约这就得把被选的宫女全接走了。我看这回云二爷家中非出事不可,他早把话放出来,非要和凤城府的府台见个起落不可。我看这个云二爷有点不识时务,别说你个落了魄的财主,你就是有财有势的,谁敢抗这个事。咱们赶紧走,把事办完,回来看个热闹。”
这个壮汉站在路旁听到这两个行人的说话,颇有幸灾乐祸的情形,这壮汉竟把身形停住,因为自己是初到此地,更不知道府衙在什么地方。刚要向路人探问,忽然听得靠街北一条横路上,有人呼喝着:“走路的闪开,皮鞭子可不认得人。”跟着一阵脚步急促的声音,从横街里跑出几个走路的,全躲到了商家铺户的门旁。后面跟着又是一伙戴红缨帽,穿着官衣的官人,内中还有一个戴铜顶子的小官,也是步行,走在差人的后面。他身后却是两乘小轿,一乘空着,一乘有人,里面一个年轻姑娘在哭着。这班官人在狐假虎威,扬扬得意在街当中走着。
这壮汉闪在路旁,一看这情形,以及所听到的,这大约就是那选宫女已经提传被选的一班民女。这云天柱竟会也遭到这种事。这壮汉虽是一个奔走江湖的人,可是也知道这种事,稍有力量的人家就能想办法,用不着信那种传说的厉害,什么叫抗旨不遵,蒙蔽皇上,这种事黑幕极大,只要花钱,就可以无形中把你这个名字消掉。自己容得这班官人过去之后,本街的人,大约全知道这些事,竟有许多人悄悄地在后面跟着,不过离得稍远些,这一班官人已经到了云天柱家的门口,两乘小轿放在门外,这一班官人,全走进宅内,这个壮汉也躲在众人的后面,悄悄地看着。
工夫等了很大,忽然听得里面一阵喧嚣吵嚷之声,这里所看到的进去的官人中,竟有一个从口角直往外吐血沫子,一边用那衣袖向嘴上抹,口中不住骂着:“姓云的,你真是要造反,你有几个脑袋,敢抗不交人。你是好小子,可别逃走,你等着,自有地方交代你。”这班官人,竟是一拥地走出门来,后面跟出一个人来。
这个壮汉乍看见门里这个人有些不敢认了,赶到仔细辨别之下,果然是自己要找的云天柱,那云天柱面貌上苍老了,一变当日那种气壮声宏的态度,再加着此时一片怒气,精神依然还是那么豪气冲天,穿着一身蓝绸子裤褂,白袜青鞋,那官人在口中不住叫骂着,这云天柱站在门口,厉声呵斥道:“你们敢再口出不逊,姓云的宁可再打场人命官司,也不受这个。我云天柱在这凤城安分守法的一个商人,你们红了眼惦着我这点家财,现在姓云的家财全完,这又生心算计我的女儿,国法任凭他怎样厉害,也不能办我这无罪之人。姓云的也穿过号褂子,当过兵,带过兵,我就没像你们这班倚官仗势欺压商民,难道这凤城府他就不讲理么?朝廷里选宫女是有规定的,我已经三番五次报告上去,我女儿自幼订婚,已经有了人家。你们这群东西,不知安着什么万恶心肠,竟不肯饶我,依然把我女儿落在被选之数,有势力只管使,把姓云的这个脑袋砍下来,我就是不交人,我云天柱跟他拼了,这是诚心欺侮我姓云的外乡人,我跟他叩了阍,也得分出谁是谁非来。”那个戴铜顶子的大约是府衙科房的人,看这情形,那个差人似乎被云天柱打伤。可是他们出来之后,竟留下一个差人,把守在云天柱家的门口,可是竟不敢在他面前,躲得远远的,分明是在监视着他,这一班差人们竟带着那一个坐着人的小轿蜂拥而去。这时街邻们谁也不敢出头,大约和云天柱认识的人全远远躲开,交头接耳地互相议论着,全认为这云天柱将遇一场大祸。这个壮汉把脸偏过去,容得云天柱退进宅去,他才转过脸来,脸上更带着一丝笑容,这壮汉是暗地里佩服云天柱这种行为,佩服他居然还有这种不畏权、不畏势,豪放的行为。此时这云天柱门口算是被官人监视住,附近的人有许多人竟不肯走,等在这里,这个姓柳的壮汉,也退到一条小巷口,暗地里也要看出个起落来,可是此时云天柱家的大门从里面关闭,那个官差,在这时却不住地放着风言风语,向着云天柱家的大门,不住地捣着鬼,说些个狂言大话,抖尽他官人的威风,商民们谁也不敢走近他近前,躲得远远的。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听得街北里,一阵马蹄声响,刹那间从街北冲过九匹牲口,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抬轿的人,也是如飞奔驰。这九匹马队一出现,附近的人,有的向商家门里躲,有的钻进小巷,这个姓柳的壮汉,仍然站在小巷口。此时这些骑牲口的到了近前,内中四个穿官衣戴红缨帽,全是衙门口大班上的人物。后面的四个却是绛紫色的号衣,镶着半尺宽的青边,衣角全是云字头式,头上打着头布,各挎腰刀,胸前号衣的白光子,当中是一个“勇”字,这种兵一望而知,不是本城的。后面跟随一位官员,可是个文官打扮,按品级上说,身份还不小,是五品顶戴。
这一拨人下了牲口后,头里两名大班向前打门,把门砸得山响。跟着门开处,一个家人向旁一闪,后面竟是那云天柱,早已在门中等候,此时身上却多了一件蓝绸子长衫。此时这两名大班横眉立目,向云天柱道:“姓云的,你好大架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不交人,殴打官差,你简直是要造反。现在省里的黄大人下来了,你还不迎接,装什么蒜。”云天柱此时面色铁青,向那两名大班瞪了一眼,哼了一声,把两双卷着的衣袖放下来走出大门,向这位官员躬身施礼,口称:“商民云天柱迎接大人。”这位官员,倒不像差弁们那么蛮横,还略伸了伸手,算作还礼,却在仔细地上下把云天柱打量了一阵,就站在门前向云天柱道:“云天柱,你在本城是个殷实富户,你既口口声声是安善良民,你怎的竟这么目无国法?这件事又不是凤城府对你为难,有朝廷旨意,将军的命令,你怎敢这么无法无天?云天柱难道你不要脑袋了么?”云天柱控背躬身,向这个黄大人说道:“大人是省里下来的,请大人别偏听他们一面之词,大人当然能够明察万里。商民在凤城不是住了一年半载,我若有丝毫不守国法的情形,这是处处有王法的地方,岂容商民活到今日。他们来到商民的宅中,不问情由,不容分辩,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商民现在虽然家道衰落,在本城中也是体面商人,我又没犯国法,没犯律条,他们这么对付我,商民心有不甘。此次选宫女,是有朝廷旨意,我一介商民,焉敢违抗,只是小女已经是有人家的人,朝廷里皇恩浩荡,最能体恤商民百姓的下情,商民不是故意逃避,有证有据,他们竟是不容分说,险些把我的婚书撕掉,是商民在迫不得已之下,推了他一下,这就是方才的实情,现在居然拿罪犯看待我,我云天柱不知身犯何罪。”
这位官员却哼了一声道:“云天柱,你若是有证有据,为什么不到府衙当堂呈验?云天柱你若故意狡展,你可知道,你是自取杀身之祸。你凭据在哪里?”云天柱道:“现在宅中,我是否可以取来,大人看一下。”这位官员却说了声:“好,我随你到宅里。”这位官员竟吩咐府衙的大班们守在门口不用跟随,只命两名亲兵,随了进去。这个壮汉看到这种情形,实情好像不那么十分严厉,此时人家已经进宅,里面的情形决不会知道了。工夫很大,这位官员竟是出来,云天柱跟随在身后,脸上的颜色十分难看,壮汉此时提心吊胆的恐怕立时云天柱要被带入衙门,可是这位官员出了大门之后,竟自向云天柱道:“云天柱,我虽然恩典你,但是这种事情我也做不得主,我把你提出的证据,全给你详上去,事情的结果如何,那可就听天由命了。云天柱,你可要明白,不要做出那不识抬举的事,你只要生心逃脱,我这么恩典你,可有别人依法办理,你可就吃了大苦子。公事我当天就详上去,可是我得到临江县,没有别的,这里只有留两名官差看守,你只要想逃脱,你这一辈子就不用露面了。”云天柱低着头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跟着说道:“大人,只管放心,商民的事情,事实俱在,决没安心抗不交人,我何必想逃走,商民定然要等候公事回来。”这个官员说了声:“好。”立刻向凤城府跟来的大班们说了声:“你们留两个人,在门房中等候,可不得借端招扰。”大班们因为是省城下来的官员,他们立刻请着安,答应着,互相一商量下,竟留下两名,这个官员带着其余的人上了马,和那乘空轿子,仍然往北街而去。此时,这个壮汉看到这种情形放了心,但是未来的事,还是十分严重,所留下的又是两名府衙的捕快,对云天柱已取监视之意,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壮汉略一思索之下,自己遂赶紧撤身离开云天柱的门首,一直地往南到了南关附近,有一座福生店,是一个大店,这个壮汉竟在这里落了店,拿定了主意,要夜入云宅,和云天柱相见,这个壮汉这种形迹带着诡秘,趁这时把他出身来历交代明白,以免扑朔迷离。
这壮汉姓柳名鹏飞,他是一个江湖道中朋友,原籍也是关里人。只为家贫,只身来到关外谋生,自幼就练就一身极好的功夫,天生来的骨骼健强,力气又大。可是他到关外来,不过二十左右,一个人无家、无业、无友,想出来谋一番事业,谈何容易。像他这样的人,一样的困顿江湖,可以说英雄无用武之地,自己志向很大,可是先前为生活所迫,也不得不以劳力换取衣食,终非所愿。一晃到关外三四年的工夫,到的地方不少了,可是毫无所遇。在有一年这个柳鹏飞竟到了辽东一带,这时正赶上毫无办法,身边几乎连几文小钱全没有了,在什么时候也是一样,好汉无钱寸步难行。关外民风强悍,自己是早对于关外的情形有耳闻,很有些个铤而走险的人物,但是柳鹏飞还不愿意那么堕落下去,就在庄河口一带,给人家搬运些货物,将就糊口。人地两疏,处处地受人欺侮,柳鹏飞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被一个“穷”字困住了,可是人穷志不穷,所以在庄河口的码头上,任凭你如何低头忍受,也叫你忍不过去。
这一带有一个把持码头的恶霸,名叫独眼龙周七,是一个穷凶极恶没有人性的恶棍,三句话讲不来,就讲动手,他因为仗着身高力大,更是亡命徒的手段,在庄河口打出一片天下。那一带所有码头上全归他掌握,他那种强梁霸道的情形,简直也没有人敢惹他了,平时就仗着他手下一班党羽多,所有在庄河口码头上一班以劳力谋衣食的人们,一个个全受他的剥削压榨。这班穷人们,已经够苦的了,真是整天地汗珠子砸脚面,辛辛苦苦所赚来的一点钱,就得被他剥削去一半,因为这个独眼龙周七得拿一整份,他手下爪牙还得分肥,谁只要稍发怨言,立刻就有祸事临头,有时候挨一顿打,还算是便宜。可是庄河口的饭,你就别想吃了,只要独眼龙周七嘴皮子一动,他叫你离开码头,你简直爽快地赶紧逃开,还许活得下去,只要不走,不出三天,死不了也被打个骨断筋折。
他是应名承揽脚行的头目,这种把持码头的陋规恶习,还是到处有,可是辽东这个地方,更加厉害。地面上也并非是没有衙门,像辽东沿海一带、庄河口、石头岛,这全是很有名的地方,地方上是文武官吏,样样全,可是包庇纵容,通同作弊,头目衙门口有花费,逢年遇节,大有大份小有小份地送礼,三班六房,防守的官厅,全得到他们的好处,所以才敢这么无法无天,简直成了世袭的差事,没人敢动他。只苦了这班脚夫们,你只有低头忍受,来换两顿粗粮吃,谁还敢再惹他。柳鹏飞在关里固然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还没有看到这么厉害,这个独眼龙周七,简直和坐地分赃的强盗一样,坐地分赃的强盗还犯法,他这是有牙帖官票,更在这种地方树起势力来。这柳鹏飞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欺压凌虐,在他到了四五天的工夫就出了事。
正有一拨海船到达,客人颇多,柳鹏飞抹着汗挣了一整天,因为这种大拨的海船,不是天天有,并且他是新来到这里,错非是码头上的人不够用的,才可以挨到他本身,可是这一天的脚力钱算起来,足可以够自己三天的挑费。也是合该出事,独眼龙周七,他当天在宝局上输了很多的钱,从海船上算下账来,见财起意,他竟克扣的比往日又加了倍。这柳鹏飞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可就和他手下的一班爪牙分辩,问他们凭什么竟敢这么克扣劳力所得,这是血汗赚来的钱,不如数付给不成。柳鹏飞这种情形在当地哪会成,对于苦工们全是欺压惯了,一班打手们,立刻就动手,可是柳鹏飞身强体壮,这班爪牙们一动手,就被他打倒了两三个。那独眼龙从脚行的屋中蹿出来,瞪着一双雪球也似的眼,向柳鹏飞喝骂道:“你是哪里赶来的小杂种,敢在庄河口搅七老子的事,打个狗娘养的。”他这一喝令打,竟有六七名壮汉一齐往上扑,他们平时聚众群殴,全是常时地预备着那种檀木斧把,这种东西们,穷凶极恶,被他们只要撂躺下,就打个骨断筋折。柳鹏飞咬牙切齿,暴喊了声:“你这万恶的东西,凭你这个独眼龙,就敢独霸一方,你把苦朋友全欺侮死了,柳二爷要替庄河口除害。”柳鹏飞练就的一手长拳短打,竟被他动手间夺过一根檀木棍来,刹那间竟被他连打躺下好几个,独眼龙周七,狂喊着:“好小子,你敢伤我的人,哥们,抄家伙,废了他,人命官司,七老子打了!”这小子真是一呼百诺,手底下立刻聚集了三四十口子,真个有亮了家伙的,柳鹏飞究竟是人单势孤,这种地方,全是有力气的汉子,手底下就有会个三招两式的,柳鹏飞身上已然带了伤,越发地红了眼。可是独眼龙周七他见这么多人,居然没把柳鹏飞撂躺下,他竟犯了野性,一伸手,从腿绷上把一柄锋利的手叉子拔下来,饿虎扑食,猛蹿过来,照着柳鹏飞的后心,就是一手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