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鹏飞正在对付一班包围的壮汉们,赶到觉察出独眼龙周七已然摸过来,手叉子已然递上,一斜身,自己的右肩头,已经被手叉子扎上,可是在情急之下,咬着牙把身形一晃,右手的这根檀木棍往外一挥,把壮汉们逼得往后一退,可是身形已转过来,那个独眼龙周七,二次递手叉子向柳鹏飞胸前猛戳,竟被柳鹏飞一把把他的腕子刁住,顺手这根檀木棍,向外猛一送,这个独眼龙周七,哎呀一声怪叫,把右眼眼珠子已经给他捣出来,独眼龙变成双眼瞎。这独眼龙周七固然是已经够活的了,可是这柳鹏飞,此时身上也是受了十几处伤,更被这几十个壮汉包围住,自己知道再迟延下去,这条命也得掷在这儿,何况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他也破死命地把这根檀木棍舞动,一边动着手,一边从码头上顺着海边突围逃下来。仗着动手的时候天色已晚,这是一个散工的时间,争吵凶殴,天已经黑了,码头上独眼龙周七手下一班羽党,虽则不肯把柳鹏飞放走,但柳鹏飞是拼死,有一个算一个,逃得稍远,这一班爪牙们人也零落了,并且这群东西们,平时虽则借着周七的势力,来作威作福充好汉,不过对于独眼龙周七,全不是真个有过命的交情,当时他们死伤的又很多,错非周七的亲近人肯动手,码头上虽则上百的苦工,可没有肯帮忙的了。柳鹏飞逃出二三里来,在这昏黑中,他竟窜入一个港汊子内,这庄河口一带,离开了这个大码头,沿途上尽是荒凉的小村落,柳鹏飞身形隐去,这班爪牙们虽则在附近一带搜索一番,天色越发晚了,他们只好呼哨着回了庄河口。
柳鹏飞此时遍体是伤,全身浴血,伏身在一片苇草中,直缓了半夜工夫,这才缓过气来,但是身上伤痕可够重的了,个人又是闯祸闯得太大,离着庄河口太近,这条命还是保不住,因为独眼龙周七这班爪牙,全是住在附近一带当地人,只要遇到他们,非得被他们捉回去,置之死地不可。自己忍着身上的伤疼,强自挣扎,还不敢往大路上走。到天亮后又出来四五里,这种情形,也不敢往市镇的地方去了,仍然沿着海边找到小村落,说了一番假话,向村庄中求了些饮食,仍然顺着海边走,但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重伤之下,还得奔驰道路,尤其是身边没钱,伤也不能治,店也不能住,强自挣扎这一天,又走出二十多里路,在黄昏左右,竟倒在海边上,再也起不来了。
正有一只客船路经此处,看到海边上躺着这个壮汉,浑身是血迹,船上人竟是起了恻隐之心,坐船的人竟自招呼船上的水手们,把这个柳鹏飞搭上船来。这个人在仔细查看之下,看到柳鹏飞全身是伤,衣服全被血染透了,忙地设法救治,幸而所遇到的这个人,他也是个练武的出身,懂得受伤情形,当时用药灌救,把柳鹏飞身上的伤全给敷上药。到后半夜柳鹏飞缓醒过来,自己睁眼看了看,竟是躺在一个很整洁的船舱中,灯光下看到一个四旬左右的人,是一个很体面人的打扮,衣服穿得很讲究,相貌生得也很威严,柳鹏飞又看了看自己,见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伤处全被包扎着。此时这人见柳鹏飞惊疑不定的眼光不住地看着,遂招呼着道:“老弟,你不要惊疑,你倒在海边时我把你救上船来,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痕?老弟,你可不要见怪,看你衣服打扮,是个苦朋友,难道还有人劫掠你么,现在觉得怎样,可能讲话了么?”
柳鹏飞穷途末路,去死已近的人,现在居然竟自遇到好人,把个人救上船来,以自己现在身受的情形,这么尽心救治自己,世上竟还有这样好人,不由感激得流下来那个英雄泪,遂向这人道:“我现在觉得很好,就是心里空。”说到这一低头,非常难过,低声说道:“我大约肚子饿了!”这人忙地说道:“预备好了,你先吃一些稳定心神。”果然在船舱内茶几上放了一锅粥,这人亲自盛了一碗,向柳鹏飞道:“老弟,你伤痕重,不要客气,我喂你。”柳鹏飞苦笑着道:“我自己还能吃,我坐起来。”柳鹏飞是一个极强梁的汉子,在什么时候,也要忍痛挣扎,可是在这重伤之下,越是缓气过来,伤处越发作得厉害,并且流血过多,虽则强自挣扎往起坐,可是险些又摔下去,这人伸手把柳鹏飞扶了一下,叫他坐好,把这碗粥递给柳鹏飞,柳鹏飞受伤虽重,究竟没有致命处,并且他身体健强,他一连把这大米粥喝了三碗,这才放下,向这人道:“太叫你笑话了。”可是说这话时,柳鹏飞泪不住地往下流着,跟着说道:“我是一个粗鲁人,连你老的贵姓全没问,这么麻烦你。”
这人把碗筷子全放到茶几上,坐在木炕边,向柳鹏飞道:“老弟,不要存那种不安的情形,同是异乡人,何况我还有力量,焉能见死不救?帮你这点忙,在我身上算不了什么,我姓云,名叫天柱,我在大孤山干着采木材的生意,老弟你贵姓?”柳鹏飞道:“我叫柳鹏飞。”自己毫不隐瞒,把庄河口惹祸的情形,向云天柱说了一番,云天柱不住地点头,向柳鹏飞道:“老弟,你不要怕了,这群土豪恶棍,无法无天的情形,各处里早有耳闻,老弟你真是好样的汉子,敢这么干,这是给一方除害。不过这种地方实在是没理可讲,死了一个独眼龙周七,再换一个周七,接替他的人,或者不像他这么穷凶极恶,但是地方一班虎狼官役,纵容包庇,这种霸据码头的情形,早晚还是一样,像你这种有血性的汉子,这种地方你待不得。柳老弟,你说话很诚实,你有胆量、有血性,但是你这种人困在江湖上,有时候,就不容易找到安身之所,你只要不弃嫌,别把我云天柱看成了大商人、大场主,你随我到大孤山暂忍一时。好在你很年轻,愿意帮我忙时,长久待下去,倘若这种事业不是你所愿意干的,你缓缓时候。并且庄河口你打伤这么些人命,辽东一带你就不能立足,总得躲避一时才好,年岁很轻,为什么把这条命送掉,咱们萍水相逢,你愿意交我云天柱这个朋友,就随我到大孤山。”柳鹏飞见这云天柱说话慷慨至诚,他自己已经说出是大孤山做木材生意的,这是一种很大的经营,自己这种一身破烂完全像个讨饭的一样,这人居然没有那种财主的脾气,拿我这个穷人当作朋友看待,这真是难得的事,对云天柱只有感激,遂被云天柱带到大孤山去。
这云天柱在大孤山经营着采伐木材的生意,手下有二百多名工人,这种营业很能获利,平时关里所有木厂商人,全是到这一带来采办。柳鹏飞在大孤山直将养了一个多月,伤痕痊愈,身体也渐渐恢复起来,对于这个云天柱这种救命之恩,自己总想设法要报答他,但是找不到机会。更知道这个云天柱他不是这种出身,并且身上也很有功夫,他早年曾经投身军伍,从二十岁,就入了绿营,渐渐地因为屡立战功,由把总熬到营官,已经是十几年的工夫,他这份功名,完全是拿命换来的。他个人是一个当兵的出身,深知道当兵弟兄们的苦处,等做了带兵官,和一班武官们不同,深能体恤士卒,他所带的兵,管理得也得法,无论驻防到什么地方,绝没有招扰勒索。不过他这种情形不只于得不到好,反倒招来妒视,但是云天柱因为自己是以战功得来的这个官,也不把别人放在眼内。他那时正驻防在山东登州府一带,他们这个统领,是有来历的,他是旗人,名叫那荣,他是军机大臣的得意门生,那种骄狂跋扈的情形,云天柱屡次地看着不满,可是自己为他的属下,无可如何,不过云天柱这种抗上的情形,那荣也是看不惯他,只为他是一个能征惯战的,所带的这一营兵,也真格地能出力,所以始终没动云天柱。
这一年正赶上山东教匪之乱,闹得很厉害,这个统领那荣,他是奉命抄办山东六府教匪之乱。但是这次教匪之乱,闹得太厉害了,声势一天比一天浩大,这也是官家造成的,因为山东六府连续着二三年水旱之灾,在那时只要地方上一出了这种不幸事,就算是给文武官吏造成了发财的机会,清廷里也不是不管不顾,也会由国库中发币银赈济,这种赈济的款项和粮食,是层层剥削,层层克扣,实行赈济的这一班官吏和那不法的士绅盘剥后,灾民们能得到实惠的,也不过十分之一二,在这种时候,再有那教匪们一煽动,遂把这种大乱造成。先前地方上官吏为得顾及自己功名,能够隐匿苟安的地方,暂时隐蔽着不报上去,赶到实在不能掩饰的时候,匪势已行猖獗起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黎民百姓倒霉,调动大兵,耗费钱粮,这个统领那荣,他在登莱青一带辗转作战,就是没被教匪攻陷的地方,也弄个出手。当时民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土语,就是“兵过篱笆破。”云天柱他是一个武将,随军出征,平定匪乱,可是在这种时候,他可吃了大苦子,同级的营官们,因为他那种性情就与他不和,到这种时候,云天柱这一营人就成了孤立无援,他开入登州府境内时,竟自和统领大营隔断开,那教匪太多了,匪兵如潮涌一般,竟把他队伍整个地包围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仗着云天柱深得军心,他手下这一营兵,全没有一个叛离的,在这时粮草断绝,可是匪兵究竟是不成纪律的队伍,在一个黑夜的时候,他居然突围闯出来,自己这一营兵马,也损失了一少半。可是统领那荣,所领率的三营人马,也弄个全军覆没。云天柱带着自己这一营败残的兵马,一直到了青州府的府城,才找到他们这位统兵官那荣,他手下竟剩了二三百已经算是溃不成军,云天柱虽则也败下来,但是自己这一营人,依然还有力量,那那荣当然不能再责备云天柱。在这时出兵平乱,一个做统领的,把队伍全损失了,他是应该有罪名的,可是这个那荣,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连本省的总督巡抚全得格外地照顾他,在这时是守卫青州府,请求救兵的时候,可是统领那荣他竟自把自己这种惨败隐匿不报,他却连续着在地方派粮派草,并且从兵部里更领来大批粮饷。可是对于云天柱这一营人,粮饷是克扣不发,他们这种情形,当然是怨声载道,云天柱已然得到详细的情形,统领那荣,和他一个亲信幕府楚秋江狼狈为奸,捏造军情,冒领粮饷,在地方上更是骚扰,把青州府的商民百姓全害得过不成了,更派出他手下残余的兵弁们,四处抓夫。他在青州府,三五十名兵也算一营,百八十名也算一营,可是所领的粮饷,完全克扣起来,云天柱也屡次和统领交涉争辩,他是只令云天柱自己设法,云天柱在这种情形下,焉能忍受,自己看透了这个营官决不能长久了,索性他把那荣和幕府楚秋江舞弊的情形,以及此次全军覆没的实况,详详细细地全给他报上去。
可是像云天柱不过是一名营官,以那荣那种有靠山的人,他哪里扳得动,那荣有军机大臣的势力,山东总督又奈何得了他?云天柱不只于没告成了他,自己反把这个顶戴丢了,落了个坐失戎机,把这个营官,给他轻轻送掉。还算是他素日有一班敬重他的人,在这种命令刚下来之下,别人知道他不甘心,可是他要送命。有云天柱至近的朋友告诉他:“你这些年从当兵熬到了这个营官,可不容易,咱们自己人,我是深知道你,说句土话,光棍不斗势,人是这样,谁别把谁挤对急了,谁也不肯下狠手,你现在落到个革职,可是论起来你还可以效力,戴罪立功。不过你这种性情,谁全知道,你决不甘服那你就可叫自己找死了,现在告诉你,就是你自己不再和他们僵持下去,你也危险,我们可听到风声,没有实据,这个话不能不告诉你,干脆说,趁早走,统领他也恨你入骨。尤其这次他们克扣舞弊的事,完全是那幕府楚秋江一手包办,不过这种断子绝孙的钱,叫他们慢慢花去。现在叫你落到这么个结果,算便宜你,那楚秋江,可比统领厉害,笑里藏刀,手段恶辣,杀人不见血,他是因为你平时立了那么多战功,枪快箭雨中换来这个顶戴,对付你不敢过分严厉了,因为你这一营兵没散,他们怕在府城中哗变起来。可是慢慢收拾你还不容易么,你也看到本城中和城厢一带,驻兵的地方,所有的富户,只要加上个通匪的嫌疑,破家荡产毁个一败涂地,你是一个带兵者,倘若给你加上点罪名,你还活得了么,说句土话,光棍不斗势,你自己估量一下,你斗得了他们么,赶快逃出青州府。你现在没落到别的罪名,留得自己这条命,你虽是一个营官,还有起用的时候,你总是一员好将,换换时候,离开这班人,你一样能够另图发展,不走就是杀身之祸。”云天柱虽则是痛愤欲死,但是个人也是一个穷汉出身,自己不能为国为民尽力,也不能给地方上造成了一场变乱,因为自己此时一出口,这几百人,准可以和自己卖命,但是不过给地方上惹乱子,这班弟兄们,不知要毁多少。个人一个营官,有什么顾惜,并且干够了,这种气也受不了,遂听信了友好们相助,弄个不辞而别,悄悄离开青州府。自己的手下队伍,完全交给这至近的朋友,叫他们统带。个人千辛万苦出生入死得了这么个官职,临完事还弄个脱逃的罪名,不过云天柱这次总也算给那那荣、楚秋江一个警戒,虽说是他们有靠山有势力,可是经过云天柱这一个报告,他们实在压不住风声了,把吞没的粮饷完全拿出来,这一来统领那荣和楚秋江,越发地痛恨云天柱入骨,可是云天柱灰了心,再也不肯做官了,个人因为在关里没有自己的道路可走,遂来到关外,身边仗着还有几个钱,算是弃官为商,可是决不入关里。
云天柱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他来到关外倒还很顺利,干了几年买卖,身边越发地积蓄些资财。在那时大孤山的木材,虽则已有人开采,但是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全能干的,屡次的人,不是经营不得法,赔累下来,就是承办人过分地压榨苦工们,挤出人命来,屡次经营这种事业的全遭失败,弄得没有人敢办了。云天柱这年已经商在辽东,遂有人和他说起大孤山的情形,放着山上那么大的出产,荒废着,只要有资本,经营得法,那真是无穷的富源,比什么事业全好。云天柱经营了几年商业,虽是还不错,究竟没有多大发展,自己入山查看了几次,正好有以前开办的人,所用的一切器械,完全存放着,云天柱遂毅然地接办了,采木生涯,领了官票,办了手续,召集工匠,遂干起来。
这种事业和他的性情相近,他更体察过去人失败的利害关系,赶到个人着手经营起来,他这种性情,眼光放得大,对于一班苦朋友们又能够体贴一切,只二年工夫,他把大孤山这点事业经营得蒸蒸日上,管理得井井有条,已经有二三百名弟兄们终日操作着。这种事业你干毁了没有惋惜,你只要干好了,立刻有人红眼惦着你,赶到经营到第三年,事情就有些扎手了,不时地有人在算计着,搅扰他这个买卖,官家也是看红了眼,虽则领有官票,照交税银,可是他事情一赚了钱,官家就设法向他勒索,不时地变着花样出主意,找他要钱。云天柱因为成立这个营业,也算是用尽了心血,费尽了气力,并且自己所领率的这二三百人,全算是个个地有了饱饭吃,他们还能够养赡家小,这是从来承办人没有的事情,所以凡是在他手下的一班工匠们,绝没有对他有丝毫不满的情形,可是外来的事,真有些穷于应付了。云天柱在这时本身倒也积蓄了不少的资财,自己就是不干了,也还有饭吃,可是这二年来,耳中所听到过去承办人的情形,没有一个弄好了的,并且在这附近一带的这班苦工们,也不过是弄得一个人吃饱了,想养家不容易,好容易自己把他干好了,倘若个人一撒手,这二三百名弟兄,依然弄个无投无奔,所以个人也想开了,只要弄上开销,不往里头赔钱,支持下去,为了养这一班穷人,也应该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