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官家竟自出了种种花样,他按着官票所交的税银,得多拿出十几份去,并且弄出山地的老地主,出头和他捣乱,非向他要回山地不可,这是无理取闹,这种事业绝不是私自行动的事,开办林场,是有官票、有租约,这全是顺情顺理地来干,一不欠官银,二不欠租款,容心是想把他这个营业挑散了。云天柱对于这种事倒是毫不放在心上,自己此次也正是出来办理这件事,总算是理直气壮有凭有据,并且云天柱也是做过武官的人,衙门口的情形,知道得清楚,反正花钱有个尺寸,水到地皮湿,也全稍微应酬一下,总算是官司打赢了,林场继续营业下去,可是这次的钱花得不少了,大约两三个月的利益,完全放在这场事上。云天柱是一个豪爽的人,虽则是满怀不平,但是事情办完也就放开,更在庄河厅、石城岛,找了两个朋友,自己也是为散散郁闷,这才雇船转回来。归途中竟救了这个柳鹏飞,尤其是听到了柳鹏飞所遭遇的事,自己是一个当武官的出身,性情更是豪爽,所以更爱这个人,有血性、有胆量,敢作敢为,所以绝不因为柳鹏飞的穷,看轻了他,遂把柳鹏飞带回大孤山。
在云天柱本身救柳鹏飞是毫无所谓,自己出于本心,就是交这么个朋友,林场这种事,没有多少事可做,像自己一番好意,把柳鹏飞救回来,决不能叫他当小工子,来搬运木材,拉大锯。可是遽然间若叫他当个把头,这种行业,一样得有经验,你一个外行,要领几十名工人,说出话来,全是不得法,工人们也不服,认为自己任用私人。柳鹏飞更没念过多少书,也不过略识眼前几个字,在大柜上他也拿不起什么事来。云天柱的意思,叫他多待一个时期,慢慢地也就看会了,愿意干,就叫他干下去,不愿意干,林场也不在乎多养一个人。这柳鹏飞在大孤山林场一晃就住了三个多月的工夫,体力恢复如常。
日子待的一多,把云天柱在大孤山这种情形,全知道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也看到云天柱有些发愁,柳鹏飞知道他这种情形,这个营业有人暗中搅扰,就是这山地的旧业主。听把头们也说过,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地痞一流,在这大孤山的山下是土著,横行霸道。早年他也自己开采过林木,但是这小子嗜赌如命,只要进了赌局,就不想出来,早年他很有些个产业,完全被他输光,弄得附近一带的人,没有敢再和他来往的。在他经营林场的时候,把附近几个有钱的人,全带累得穷了,可是他的钱完全送进赌局。自从事业彻底失败之后,他曾经失踪了一个时期,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可是没过了二年,他竟自又在附近一带出现。这个人名叫火蝎子薛老歪,他回到大孤山之后,眼看着云天柱把林场干起来,这小子依然是个穷光蛋,他曾经亲自到大孤山林场大柜,拿出林场原业主的身份来讹索,云天柱根本就没和他交接过事,把这山地租出,是在别人手中,当时那火蝎子薛老歪,只图多得钱,他虽则没有卖,所以也立的是永租,云天柱更是从别人手中转租过来。因为办这种事,得往里边垫一大笔资财,这是有本钱的买卖,有时候,因为开辟一个林场的道路,就得向这阻碍的山道上,花整千的银子,因为那时完全得仗着人力,所以办这种事业,很不容易,云天柱是个有头脑的人物,一切事全要把脚步站住,他在当日一接手时,一切手续办得清清楚楚,连衙门里公事全办个齐全。这火蝎子薛老歪无故地讹诈,当时云天柱是严词拒绝,把他赶了出去,他要是一个穷困不能活的人,以云天柱这种豪爽的人,无论应该不应该,帮助他些钱,叫他去找生路,可是对于火蝎子薛老歪,是早有耳闻,完全是土棍无赖一流,并且一张口,口风很大,你就没法对他起丝毫容忍之心。
赶到把他拒绝走了,这小子勾结一个刀笔,包揽词讼的人,竟自告云天柱霸产,他这种手段对付乡愚,或者可以如愿,何况他这种下流的东西,平时已经臭名在外,云天柱是有人证有物证,这个火蝎子薛老歪竟弄个灰头土脸,白现了一回世。可是这家伙哪肯甘心,并且这小子他的行为过分下流。在关东一带,凭着胳膊根,闯出字号来的,很有些露头露脸的人,可是像他这种样子的吃不开,闯不出来,只会踹寡妇门,吓唬老实人,真遇上硬碰硬的,他是一样吃亏,所以这小子这几年来,依然弄得狼狈异常,连碗准饭吃全没有。可是他所认识的,也就没有好人了,所结纳的全是爬赌局、钻狗洞子、偷鸡摸狗,这种下流的匪棍,这种人在一处,没有别的,终日想法子算计人,可是整天在赌场里就是一座金山摆在那,也有输完了的时候,何况这种穷光蛋们。官司打输了,他在这一带放起风言风语,决不肯和云天柱甘休,云天柱若是不好好地给他打算一番,他绝不叫云天柱再干下去,不把云天柱弄个家败人亡不算完。他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散布风言风语,安心是想威胁云天柱,最低也得把这个林场算他一份儿,可是云天柱这种人焉能就受他的威胁,但是知道薛老歪,他在这一带盘踞不走,是安心和自己为难,也不得不提防他了,可是他这种东西决没脸再亲自登门,两下里只要一照面就得出人命。柳鹏飞知道这种情形,也倒不便劝慰,自己对于这个人也就暗自留心。
林场中本地人很多,柳鹏飞对于火蝎子薛老歪,身形相貌,全问了个清楚,可是两三个月的工夫,安然无事。这天夜间,后面林场中有采伐下的大堆木材,突然起火,这种事非常怪,因为林场这种事也不似别的买卖,平时就没有什么防范,因为全是笨重的木材,你也用不着偷,只要你有力气,你就只管弄走,这里林场的工人,有一半多是住在山上的,只有他们住的房子提防着火烛。突然起火之后,火着得很旺,幸亏是上面人多,更是一班年轻力壮的工人们,努力扑救之下,把这把火救灭,可是很险了,因为起火之处,已经接近了后面的山地,青枝绿叶的树木固然不易燃烧,可是火要太大了,也一样地能够连上。那一来,就能造成大祸。云天柱带着一班人,仔细察看起火缘由。这是很显然有人放火了,可是把附近一带搜索一遍,找不到一个人。不过亡羊补牢,尚未为晚,烧了一堆木材,损失的固然不小,可是只有此后小心,力图挽救,夜间遂派了人在存木材的地方,巡更查夜,守护着林场。
隔了六七天的工夫,又着了一次火,但是这次没怎么烧起来,因为巡更的人发现得早立时扑灭。连续着出事,弄得人心惶惶,云天柱十分愤怒、十分着急,可是找不到凭据,明知道这是火蝎子薛老歪办的事,你就不能出头找他。柳鹏飞在二次出事的晚间,实在地忍不过去,遂向云天柱道:“场主,我看你也是一个很有作为的人物,你怎的竟这么软弱起来?事情很显然,这完全是火蝎子薛老歪一手办的,干脆地找他,索性和他挑明了,跟他说出起落来,问他打算怎么样,这种东西留着他是地方上的祸害,明着暗着全能拾掇了他,你被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人逼得大孤山不能立足,买卖不能干了。”
云天柱叹息一声道:“老弟,请你别用这种僵火的话挤碌我,我也不是胆小,也不是怕事,这种下流的东西,我真和他弄场人命官司太以不值,何况我为得林场全体工人打算,这个买卖维持下去,大家好有碗饱饭吃。并且现在是无凭无据,我要找到他的贼证,再去收拾他。”
柳鹏飞道:“场主,你可估量着,照这样隐忍下去,你非被他弄个一败涂地不可,容到你再想找他的贼证时,你的事业已经被他挑毁了,还有什么用。优柔寡断,可不是办法,我柳鹏飞愿替你代劳,我出头找他。”云天柱正色说道:“柳老弟,你不应该做这种打算,起这个念头了。庄河口你可摆着好几条人命,当时是事情逼迫到你头上,个人这条命是死里逃生,你现在还想办这种事,咱们不是亡命徒,何况我在这里是干着林场营业,你弄死他,恐怕我也脱不得干净。咱们和这种东西慢慢地走着瞧,事情摆到眼前,我们和他拼着看,没有什么,他把姓云的怎样不了。没抓住他的手腕子,我们找了他去,站不住脚步。老弟你千万听我的话,他真要是露头露脸的人物,斗一斗他也还值得,这种东西,极其下流,他只有用这种阴损的手段,暗地下手,我只防备得严些,谅也不会出了大乱子,何况我也练过几年功夫,我更带了些军兵,马上步下全招呼得来,他就是真和我对了面时,叫他讨不了好走。”柳鹏飞道:“越是这种东西越可怕,这种下流的手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是安心不叫你吃了,我看场主你非吃大亏不可。”云天柱却是竭力劝着柳鹏飞,叫他不要冒昧做事。
柳鹏飞也倒原谅云天柱这种不得已的情形,这就是他的身份和自己不同,本来他现在守着这大片的事业,有妻有女,并且领率着二三百名工人,弄出祸事来就是一败涂地。柳鹏飞当时遂也点点头,答应了云天柱的嘱咐,个人绝不给他惹事。可是柳鹏飞对于这件事绝不放手,暗地里对于这个火蝎子薛老歪十分注意着,不时地下山去访寻火蝎子薛老歪的下落。云天柱就不愿意叫他出去,柳鹏飞却向云天柱道:“场主,你不必疑心,你既然认为这个兄弟是有良心、有血性的朋友,我帮不了你的忙,我能害你么?我不能做那种糊涂事,我有我个人的事,你不必管不必问,咱们弟兄说话是一言一句。”云天柱道:“好,我信服你的话,打算做什么事,跟哥哥我商量一下,蛮干胡闹,不是咱们应该做的。”弟兄二人说完这个话,也就撂过去,林场一带防备得更严了。
因为林场所有的弟兄,也认为很难得地遇到了云天柱这种人,大家虽是拿血汗来换衣食,总算是穿得暖、吃得饱,一家老小也全能活下去,把林场保护好了,就是保护自己的饭碗,所以每到夜间,换着班的,总有一二十人,在林场一带防卫守护,这种地方可绝没有什么栅墙石墙等建筑,因为开采这种大树木,完全得借着山道的形势往下运,设滚木、设滑道,决没有在山道上安起栅墙来的。这天夜间柳鹏飞在晚饭之后,自己也是郁闷,个人是住在大柜这边,因为云天柱已经是经营好几年的事业了,在大柜后离着一箭多地远,一段平坦的山道上面,建筑了一所小房,算他个人的住宅,云天柱的妻室,是在关里娶的,自从他做营官出事之后,把妻室也带到关外,他家中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女孩子,所以这里只有五间房,有木板圈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一到夜间这一带很清静,林场还得往后面走,离开云天柱这所小宅子足有半里地远。
柳鹏飞从前面大柜出来,个人往后面为得转一遭,看看后面林场一带的弟兄们,对于防范上是否尽心,自己在这山上林场,也只能尽这点力,旁的事没有自己可管的。这时正是一个月初的时候,天上只有星斗之光,山道一带很黑暗,后面工人们所住的一排排木房,倒是挂着灯笼,柳鹏飞一直地走向后面堆木材的林场中,远远地就看到两个人一拨,四个人一拨提着灯笼器械,围着林场一带梭巡查夜,虽则地方很大,但是从黑了天以后,把头们全分派好了,所有住在山上的工人们,是轮流换班,丝毫不准松懈。柳鹏飞围着林场转了一周,这一带地方很大,他转这一周,和弟兄们又说了会子闲话,就有一个多时辰的工夫,自己见大家肯这么齐心,努力地来保护林场,绝不用场主再操心,柳鹏飞倒也十分高兴,看起来云天柱对于这般苦朋友们能够体谅他们谋衣食的不容易,处处地为他们打算,倒还换得出人心来。自己转了这么一周,约莫到了三更左右,遂从林场退回来,够奔前面大柜。
在经过了云天柱这片小住宅附近,自己也不愿意惊动云天柱,因为这时他早已睡下,从他小住宅边转过来,这是靠着这段木板墙的西边,柳鹏飞已经走过来了,突然听得靠东边木板墙似乎响了一下,可是声音不大。在这种地方,平时绝没有毛贼一流的东西敢进来,因为山上住着一二百林场的工人,一个个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就是有那不法之徒,他也不敢来送死。柳鹏飞因为这种木板墙平时不断地发响声,就是林场的木材,也是一样,采伐下的木材,只要已风干的日子多,在夜间常常地爆响着,这全是听惯了的情形。柳鹏飞遂仍然往前走,走出十几步来,突然听得那个木板门又响了一下,柳鹏飞此时可十分疑心,停身站住仔细查看,蓦然听得云天柱所住的这个小院中,发起喊声来,一个女人的口音,她在狂喊着往外跑:“救人啊!救人!你个挨千刀的恶霸,你敢强奸我、霸占我,救人啊……”一面喊着,从这小院门里跑出一个人来,此时听得云天柱的声音,似乎没出屋,也在高声喊着:“什么人?”哗啦开门的声音,云天柱端着一个蜡台,提着一把刀往外闯。
柳鹏飞一横身,把这跑出来的女人挡住,厉声呵斥:“站住,你是干什么的?”这个女人还是在狂喊救命,此时云天柱也从里面走出来,惊慌失色,已经出了小院门。此时柳鹏飞已经伸手来抓这个女人,但是赶到伸手一抓她,赶紧把手缩回,见这个女人,衣服全散开,并且好几处撕破的地方,胸口肩臂,全露在外面,一手紧握着中衣,脸上还有一处撞破的地方,她见柳鹏飞一挡她,立刻往山道上一坐,仍在狂喊着救命,口口声声是云天柱强奸她。
云天柱此时举着蜡台已经赶出来,蜡焰被山风吹着忽明忽暗,云天柱已经到了近前,看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形,惊疑愤怒,自己也摸不清是哪里来的事了。可是这时突然听得大柜前山道那边,有人狂喊叫骂,并且现出灯火之光。云天柱还在喝问着:“你是哪里赶来的野女人,满口胡言!哪个强奸了你,你是什么东西。”这时这个女人倒在地上,一条中衣也没有裤腰带,身体露出一半来,她只在喊救命。
可是柳鹏飞回头一看,立刻嗖嗖地一连几个纵身,往大柜前蹿去,一纵身竟蹿上了大柜的屋顶,抬头张望之下,只见山道那边竟上来一行人,还有几个提着灯笼的,在灯笼暗淡的光焰下,闪烁着刀枪之光,柳鹏飞一看这种情形,立刻把牙一咬,翻身一纵,猛蹿回来,厉声向云天柱呵斥道:“场主,请你现在可得听我的话。你赶紧把刀给我,你到林场那边集中弟兄们迎出来,不要动手。这种手段我明白了。”说话间,柳鹏飞伸手把云天柱手中一口刀和蜡台全抢过来,蜡台用力一甩,已经抛向山道边,把刀往自己的背后腰带上一插,此时这个女人爬起来就要跑,柳鹏飞向前一把,把她头发抓住,只听嗷的一声怪叫,柳鹏飞一把把她的咽喉叉住,这时她就出不了声,往起一抡,把这个女人背在肩头。云天柱此时忙地说:“鹏飞,你要做什么?”
柳鹏飞呵斥道:“姓云的,你还不按着我的话去照办,你等死么?薛老歪那家伙已经带人前来,快去,有大队的弟兄到了,就不怕他了。这个下流女人,你可一口咬定没见。”柳鹏飞说完这话,不等云天柱再答话,这个女人已被柳鹏飞掐个半死,柳鹏飞身高力大,扛着这个女人,健步如飞,横越过山道,穿进对面的树林中,这一带的道路仗着全是平时所看过的地方,柳鹏飞知道此时不下毒手是不成了,这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一路地翻山越岭,直出来一里多地,这里有一个极大的山涧,他到了近前,毫不迟疑,说声:“你这臭女人,用这种下流手段想讹诈姓云的,柳老子就是你的要命鬼,下去吧。”用力地把这女人从肩头上一抡,扑通地掷入山涧中,这个女人就算做了涧底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