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柱却愤然站起,抓住了柳鹏飞的一双手道:“二弟,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当面骂我么,我不过事情做得有分寸,处处地放稳重些,但是二弟你为得我一条人命又背在身上,难道怕连累我,你就把这个哥哥看得那么不讲义气了么?我倾家败产,我算认了命,只管好好地待下去,有天大祸事,云天柱还敢承当,我不是老实商人,你也知道,我是带兵多年的人,什么险恶的战场,我也全见过,我不过想着,这条命总得死得值得,薛老歪他不配和我对命。”
柳鹏飞拉着云天柱叫他坐下道:“你先别急,咱们弟兄相处的时候不久,你的性情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若不是很慷慨很义气的人,也不会从海边把我救回来。现在你一切事听我的话,你安安静静把精神搁在事业上,好好干下去。你们动手时,我绝不露头,我藏在弟兄们后面,不过我可预备着,你真要不是薛老歪的敌手时,我也叫他活不了,你一番恩待这个落魄江湖、流落异乡的兄弟,我不能报你的恩,我也不能给你多惹祸,现在我离开这里,越发地没有一点是非,我虽则在山只住了几个月,可是我因为庄河口的事,轻易也不下山到别处去,没有人认识我,消灭这个娼妇,是我一手办的,林场的弟兄,一个没有看见的,我只要一走,永远地不会有人再知道,你手底下练过很好的功夫,大概你是形意门的传授。”云天柱道:“不错,我是终南北支,一位很有名的武术家董剑堂教给我的,不过学得也不精,因为我做的是武官,所以对于功夫上,越发不敢撂下。兄弟你也是一身好武术,我倒还不知你是哪一派的功夫,蹿纵术真好。”柳鹏飞道:“我也不过是略识皮毛,学的是武当派的拳术,可是我的遭遇不幸,不能叫我好好地练下去,我真正的功夫好,庄河口还能受那么重伤么?咱们这些闲话不要谈它,说也没用,这林场的事业,跟我的性情不合,我也不愿意干下去,我另寻我的生路。因为现在我很放心,薛老歪不甘心,谅他也把你怎样不了,只多留些神,少出去,下山时多带几个人,身上带着家伙,以防意外。你对待林场一班苦朋友很好,出事时,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全是实心实意地愿意给你卖命,你总算没白下了心血,当时我一再地拦阻他们,嘱咐不许动手,若不然早把那薛老歪一班人里撂在这了。把头愣张是很好的朋友,此人心直性爽,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心路,可是此人你要重视他,好好地待遇他,我这次走,依然告诉他,我还托他办了一点事。在我走后你多放些风话,就是自己看在买卖上,不愿意和人为仇结怨,自己更是少出山,这样你任什么嫌疑没有,这个薛老歪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绝不会兴风作浪,我保证。”
云天柱听柳鹏飞这些话说的,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正色说道:“咱们弟兄,现在已成了过命的交情,谁也别瞒谁,你这时走,你是奔哪里,投奔谁,难道你还想收拾这个下流东西么,兄弟你千万别那么做,我这点情形,你已经看得明白,我绝不把他放在心上,凭哪一样我也斗得过他,你倒是说实话。”
柳鹏飞道:“你不必多疑,我在这里待下去,难道你就养老不成,我还年轻,我总得找些事业做,我也认为这种下流的东西,值不得姓柳的动手拾掇他。我先走一趟,我到龙江找个朋友,有我的事做,我就待下去,倘若不合我的心意,我还回大孤山不好么?我这人说什么是非做不可,我说走一定走,有夜间这场事,我明着离山,颇有嫌疑,弟兄们好了一场,谁也别误谁的事,取些盘费来。”
云天柱见柳鹏飞主意已决,他的话风很紧,没有一点通融,自己也想到他已经弄出人命来,也恐怕事情发作起来,一场官司脱不掉,并且连累了自己,遂点点头道:“兄弟你一定要走,我也不再留你,我只盼望你信得及我云天柱,我是绝不愿意叫你走的,你心目中要有这个朋友,此去无论混得好混得不好,别忘了这个哥哥。”柳鹏飞点点头道:“你这个话,我永远记住,我绝不怕你笑话,混不好一样来。”云天柱道:“好吧。”自己到柜房中看了看,先生已经睡了,不再招呼他。到了内宅,自己这段小院前,已经有人把守护卫,这全是柳鹏飞给安排的。遂到了自己屋中,取了二百两银子,在那种时候,二百两银子是很可观了,并且一个行路的人也不能多带,又顺手取了两串铜钱,用一个包裹包好,亲自提了出来,仍然到大柜,把银包和两串铜钱全放在柳鹏飞身旁,遂说道:“我手底下没有细软的东西,并且也不知你到什么地方,庄票也不好使用,只好给你拿来这种笨重的银两,这是二百两银子,两串铜钱,找朋友也好,自己愿意做生意,也可以办些货物,几时用钱几时回来,我的力量还行。”柳鹏飞道:“干什么,你拿这么多银子,是酬劳我给你卖命么。我不用,路上饿不着就成,有个十两八两足够花的了。”云天柱把面色沉下来,向柳鹏飞道:“二弟,难为你这种话肯出口,这还是共生死共患难的弟兄应该说的么,你小看了我,小看了自己。”柳鹏飞忙地说道:“哥哥你恕我粗鲁,情实我不要这么多,带着笨重,我用一半吧。”可是云天柱非叫他全拿走不可,柳鹏飞道:“咱们两人,谁也别和谁客气,你别叫我着急了。”说话间柳鹏飞把自己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云天柱给他置的几件衣服、鞋袜,他把两封银子包好,铜钱带在身边,把包裹往身上一背,向云天柱道:“咱们从今夜起,你我就算是结盟的弟兄了,我要好好去挣一番事业,也不负你救我一场,一年半载,大约咱们先不用见面了,哥哥咱们后会有期。”云天柱此时不禁惨然落泪。
这种朋友相交,不在乎时日多久,这个柳鹏飞是一腔热血,云天柱觉得和他真好像多少年的兄弟一般,柳鹏飞倒是没有什么痛心的样子,拉住了云天柱的手道:“哥哥,你保重,咱们很有再聚会的日子,难过什么?我走了。”云天柱往外送,柳鹏飞拦住道:“不用送我,山道上很清静,我在天亮前要赶一程,也离开这里。”云天柱跟到大柜外面山道上,柳鹏飞道:“哥哥你就顶这,咱们再会了,我落住脚必有信来。”这个柳鹏飞毫无留恋,一转身,顺着山道往下走去,云天柱站在那里,直望到柳鹏飞的影子,消逝在黑沉沉的夜景中,自己才怅然回转里面。
到第二日,云天柱把林场重行布置一番,要紧的是提防火患,凡是通着山外的地方,也加了仔细,好在山上木石现成,把别的小路完全堵塞,夜间加班的防卫。可是那云天柱却悄悄地把愣张招呼到了一旁,问他道:“我那柳鹏飞兄弟到龙江去谋干事业,他走时,倒是和你说了什么话,你是我的好兄弟,不许瞒哄我。”把头愣张道:“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过事情也得严密些。可是我也不知道鹏飞从什么地方听来的,火蝎子薛老歪那个家伙,他是出了名的赌徒,他们什么事全做。据说在前两年,他离开了大孤山时,并没往别处去,就在岫岩府赌场私娼盘踞着,他是一个穷光蛋,虽说是当初他也有家业,有房子有地,这小子输得只剩了一把穷骨头,他还是在赌局上活下去,不时地勾结一班赌徒们设局陷害一些财主秧子,这小子是本地人,架不住日子久,全知道他品行不端,输了打,赢了拿,什么不要脸的行为全使得出来,有钱的好赌的,一提火蝎子,离得远远的,所以在府城一带,弄得狼狈异常。可是在二年头里,竟架上了一个有钱的客商,这个人也是常跑关东,不知怎的被他们架弄上,也就是十天的工夫,把这个客人毁了个一败涂地,客人把所办的货,全输在赌局上,被他们用腥赌,弄个干干净净,最后并且欠了赌债,这群小子们真个很毒辣,人家上万银子的货物完全没有了,最后连行李带衣服全给留下,听说这个客人弄个一败涂地,没脸回家,明知道被害,惹不起他们,有人说这个人跳海死了,这个客人叫冯华,当初这件事,把府城里全轰动了,火蝎子薛老歪,很美了几个月,可是这小子江里来,河里去,弄这种伤天害理的钱,依然还扔在赌局里,还是穷光蛋。可是柳鹏飞不知怎的知道这件事,并且听人传说,这个姓冯的客人没死,跳海被救,回了老家,可是人家被他害得这么惨,不肯甘心,据说这个人已经又到关外来,并且已到了府城,各处里搜寻他,非把火蝎子薛老歪弄死不可,报仇雪恨,听说这种话还是一点不假。鹏飞告诉我,有这种情形正好,场主也犯不上和他再为仇结怨,在这一带索性把这信息给他传过去,叫这小子知道,他做的亏心事他明白,这小子只要怕死,他就得远走高飞,那一来,我们倒可以免去了后患,这不是件痛快事么。可是鹏飞告诉我,我们林场和他有这种仇,我们明着传扬出去,必落嫌疑,认为是仇口,叫我设法暗中把这种话散布开,这种事太好办了,我已经照方儿抓药,过不了三天,这一带就全知道了,小子滚蛋吧。”
云天柱听到愣张这番话,自己略一迟疑,心里怀疑的情形,可没敢跟愣张再出口,遂也毫不介意地向愣张道:“老张,这种事与我们本身无关,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己的事,自己去承当,这个姓冯的找他不找他,与我们无干,咱们是少管闲事。”云天柱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几句,自己从此一字不提,并且对于火蝎子薛老歪,好像是把他忘了一般,山上林场是风平浪静,照样地操作着,自己借着心绪不宁为由,把住在山下一班熟识的人,轮流着请上山来,今天请三个,明天请两个,一喝就是一个大醉。
这时在大孤山一带,果然这种风声散布开,到处传说,薛老歪这回该着倒霉了,大孤山林场云二爷宽宏大量,屡次的讹诈,没把他怎样了,这个冤家对头只要找到他,小子就够看的,看着遭报的吧,在乡间有一点事情最容易散布开传扬得快。
薛老歪,他此次府城中已不能立足,才勾结一班匪棍们,想算计云天柱,官私两面,全落了下风,这个家伙他哪会甘心,住在一个地痞家中,他依然不肯走,他是安心想和云天柱为难,整天在府城一带放风言风语,就是和云天柱玩命,跟他没完,他这一辈子死在大孤山上,那算他姓云的便宜,只要下山走单了,他非把姓云的废了不可。可是被害人冯华跳海没死,出关找他,这一带传扬遍了,说这种话的人,绘影绘声,全说定了这个人已经到了府城内,不过此人是安心要薛老歪的命,已经更名改姓,不时地到各赌场各土娼的门口等他,火蝎子薛老歪听到这种话,他却是不住地高骂着,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活见了鬼,当初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姓冯的小子跳海死去,尸首漂流下去,除非他认母投胎,也得再等二十年后,并且自己更扬言更不怕这个,漫说姓冯的不会还阳,就是鬼找来,薛老歪也敢杀他三刀,这小子别看嘴硬,他可真格的府城一步不敢去了,整天腿篷上露着两把手叉子,在大孤山山口一带来回晃。
他所住的这个地方,是他一个多年的赌友,这小子名叫亲刀子侯顺,也是一个极下流的东西,这两个家伙在一处是一狼一狈,此次火蝎子薛老歪回大孤山和云天柱闹事,他就住在亲刀子侯顺家中,他已经说好了,只要把大孤山事情弄到手,或是打出一半来,两人一定是平均分配,这个侯顺,也是见财起意,遂架着他,一路地勾结匪徒们,官私两面的这么一折腾,可是狐朋狗党们,只能欺负那老实的乡人和乡下的土财主,对于云天柱就算碰了钉子,处处失败,并且亲刀子侯顺还赔上一个女人,那个假冒薛老歪妻室的土娼,就是亲刀子侯顺所姘识的一个姘妇,附近一带的邻居全认识,他们这就叫安心讹诈。当时夜间,亲刀子侯顺可没敢跟去,可是竟把这一个土娼白送了命,一班狐群狗党更不肯给他卖命,栽了大跟头,吃了大亏回来,一班狐群狗党们,知道斗不过云天柱,薛老歪更是被他们说出许多挖苦话来,这班人见发不成这笔邪财,一个个全溜走。
薛老歪已经弄成骑虎难下,自己不弄出一笔钱来,府城里就没有个人立足之地,并且亲刀子侯顺也不饶他,这个薛老歪他却拿定了主意和云天柱拼死,预备只要云天柱下山,他走单之时,两个人一齐动手,叫云天柱死不了也得废了,到那时由侯顺给薛老歪做伤,不向致命处下手,和云天柱弄一场官司,只要把他这个林场搅得干不了,就算成了,他已经赚了钱,干好了,把姓云的挤走了,不论谁接办,也得拿出一笔好钱来,气也出了,脸也争回来,钱也落了,一举两得,非这么干不成了。可是这种如意算盘打得好,在这时竟传布起这种冯华复仇的事,薛老歪虽是嘴硬,也有些提心吊胆了,并且一晃半个月的工夫,云天柱没有下山。
这天下了一天雨,顶到晚半天还没晴,这个火蝎子薛老歪,也是一肚子窝囊气,等了许多天见不到云天柱的面,大孤山上他是不敢去了,可是他这种穷光蛋,这么耗下来,简直是丝毫没有办法,因为他那种行为在附近一带,再想敲诈勒索全不成了,在那种时候,人格厉害的人物,只要你栽了跟头就算完,你再耀武扬威,立刻有人敢来问你,薛老歪有本领找姓云的去,欺负我们老实乡人,算什么好汉。这种情形,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风气,他不在附近一带想办法,岫岩府也不敢去,亲刀子侯顺和他差不多,两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是侯顺弄来几个钱,天又着雨,侯顺打了一斤老白干,弄了些酒菜,两人在黄昏之后,雨在下着,也不能出去了,喝起酒来。
他们住的全是靠着山边,亲刀子侯顺,也是只剩了两间草房,一道小院,因为薛老歪的事,也十分着急,眼看着一块肥肉,就是到不了嘴里,并且他这个家,也叫薛老歪给毁了,喝着闷酒,遂向薛老歪抱怨着说道:“老太,咱们两人一起儿赌场上滚了这十几年,哥两个到现在弄个一起完,姓侯的算得好朋友了,你算把送殡的人拉到坟里去,我被你毁个一败涂地。老太,有主意可早打算,你这么耗下去,还有什么脸在这待下去,你看看附近这帮家伙们,可全不像当初了,哪还看得起我们,指桑骂槐,说些个挖苦话,干听着把他们怎样不了。现在我总算是连人带钱,全叫你弄光了,你不打正经主意,我可对不住,咱们各干各的了。”
薛老歪也是三杯入肚,又犯了酒后无德的毛病,瞪着眼向亲刀子侯顺道:“二哥,你别挤碌我,我怎么想,也是活不下去,现在只好挤得薛老歪蛮干了,明天我是决意到大孤山找姓云的,堵着山口,祖宗三代的我骂他,他聚众群殴也好,独自一个也好,我和他拼了,出事之后,没别的,伤轻你给我饶上两刀,报案可是你的事,这场官司非和他打上不可。二哥,你是好朋友,我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除了向姓云的身上想办法,早晚也是死,这次我叫你看看,薛老歪能卖命不能卖命,我还是和他没完,这场官司我打不好,接着闹二一场的,我和他算不两立,除了把姓薛的消灭了,云天柱就得挪挪地方,有薛老歪活在世上,这一带就没他吃的饭。二哥,这么办还不成么?”
侯顺道:“老太,你真能破出这条穷命去,我才服气你,只要你肯这么干,我这份破家完全不要了,我帮你到底。真弄好之时,老太,你可别见财起意变心,到那时别说亲刀子侯顺不认识人,我一样料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