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歪哈哈一笑道:“二哥,你怎么想这么远,我薛老歪是那种人么?”侯顺道:“口说无凭,事情到了时候再说,老太,我敬你一杯,明天你若不到大孤山山口去找他,咱们这本账就算不清。”薛老歪一伸手,把右腿上一柄手叉子拔下来,往桌上一拍,向亲刀子侯顺道:“二哥,你看这把家伙,只要天一亮,我要用了它,我对你也不用发誓,料理不了姓云的,我会从自己身上招呼。今夜的话,说了不算,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刚说到这句,外面哗啦一响,两人一惊,侯顺道:“老太,这又是你办的事,进来没把门关上,大约是狗进来了。”因为里外间的屋子,外间没有灯,这个侯顺从炕上跳下来,伸手把桌上的瓦油灯端起,里间挂着一个旧门帘,亲刀子侯顺,左手一挑门帘,右脚刚往门槛外一递,嗖的一股子冷风,他身形往后一退,油灯熄灭,吓得亲刀子侯顺哟了一声道:“好大的风!”口中招呼着:“老太,快些打火。”他口中不住在呵斥着,认为是野狗闯进来,赶到二次把油灯点起,亲刀子侯顺把门帘一挑,举着灯往外走,突然听门口那里,哧的一声冷笑,有人在发话道:“相好的别害怕。”

因为房间很小,薛老歪在亲刀子侯顺的身后,这侯顺因为突然发现人声,吓得一激灵,可是他口中在喝问着:“什么人?你是谁?”侯顺在这黯淡灯光下,只见门口站定一人,只看得出两只闪烁的目光,脸上弄得很脏,看不出面貌来,穿着一身短衣,背着个包裹,头上扎着一条手巾。亲刀子侯顺连声喝问:“你是谁?”这人却带着河北的口音哼了一声道:“你这匪棍,我也认识你,那个狗娘养的薛老歪还不出来么,把姓冯的害得家败人亡,九死一生,小子们就算完了么,好爷们找你们算账来了,滚出来!”

此时火蝎子薛老歪已从里间挤出来,这些天来他已经听得满耳,到处传扬,当初那个跳海的冯华没死,找他报仇,此时他听得真真切切,此人说是姓冯,他悄悄地从亲刀子侯顺背后已经张望了一下,无奈灯光暗淡,辨不出面貌来。这个薛老歪,一伸手把左腿上手叉子拔下来,他把亲刀子侯顺向旁一推,把手叉子一晃,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妈的,活见鬼,趁早给我滚出去,你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可知薛老歪是怎么个人物,我叫你一个的来,拆零碎了走。”这个人仍堵在门口不动,冷笑一声道:“薛老歪,你这个杂种,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今夜就是你遭报应的时候,我是你的要命鬼。”说话间这人身形往后一退,撤到院中,厉声说道:“你们这两个万恶的东西,趁早滚出来,难道要等着老子费事么。”

这个亲刀子侯顺,他也辨不出来人的面貌,但是口口声声却说的是那个商人冯华的事,他遂把瓦油灯轻轻往迎面的桌上一放,轻轻向薛老歪招呼道:“一定是那个家伙了,没有别的,把他料理了一埋,这一带谁敢管咱们的事。”亲刀子侯顺悄悄地把腿上的一把手叉子拔下来,隐在背后,他此时轻着脚步,往门口移动,口中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倒好办,冤有头债有主,找上门的账主子,好爷们焉能不认账,到什么时候,侯二太爷也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阎王造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该死的可不定是谁。”他说着话已经走出门外,那薛老歪也跟随出来,此时雨在下着,天空中一闪一闪地发着电光,这人站在小院的当中,可是也倒背着手,丁字步站在那。亲刀子侯顺往前凑着,口中尚在问着:“相好的,听你口音不大像,咱们的事好办,说实话,你究竟是谁,你是冯华,竟会还了阳,你们家中有那么大德行么?你不用找姓薛的,这点小事,侯二爷担当得了,咱们岫岩府打官司去。”他说话间离着这人已近,相隔不到三尺,突然呵斥了声:“去你娘的吧!”猛然这把手叉子从背后亮出来,照着这人的胸窝扎去。

这个人早有提防,可是侯顺这一刀,劲疾异常,他是安心一下子把这个姓冯的结果了,可是手叉子递出来,这人口中喊了一个“好”字,突然身形往后一缩,凹腹吸胸,在右手也亮出一把锋利的手叉子来,当的一声,绷在了亲刀子侯顺的家伙上。这个侯顺手底下十分利落,他平时是偷盗窃取,无恶不作,手叉子被绷起来,猛然身形往后一滑,一个旋身,已经退出数尺外。这是侯顺的家,侯顺院中一切全清楚,在黑影中他竟抓起一个瓦盆来,手底下是真快,这个姓冯的也跟着往前一扑,这一瓦盆,照着姓冯的搂顶盖顶砸下来。可是姓冯的手底下也轻快利落,身形往右一晃,一个跨虎登山式,左手往起一撩,竟把这瓦盆打出去,哗啦摔在院内。可是那火蝎子薛老歪,也猛扑过来,这柄锋利的手叉子,照着姓冯的左肋上猛戳,亲刀子侯顺一瓦盆砸空之后,已经缓过式来,趁着这个姓冯的一斜身挡薛老歪,他一个“饿虎扑食”已经蹿到姓冯的背后,照着姓冯的后心就刺,薛老歪这一手叉子递过来,此人身形一斜,全身猛往地上一扑,一个“卧看巧云”式,左脚飞起,脚尖正绷在薛老歪的腕子上,哎呀一声,手叉子被踢飞。亲刀子侯顺这一下子也扎空,并且在雨地里,脚底下滑,身形往前一蹿,这个姓冯的已经往起一长身,正好和亲刀子侯顺迎个正着,左手“横架金梁”往起一撩亲刀子侯顺的右臂,一个“外剪腕”,把侯顺的右臂抓住,这姓冯的,此时手底下力量可用足了,猛力地往外一推,只听嘎巴一声,亲刀子侯顺右臂已折,疼得他怪叫一声。这姓冯的喝声:“去你娘的吧!”这一手叉子照着亲刀子侯顺左肋下扎进去,往外一送,右手一松,左腿一抬,砰的一声,把亲刀子侯顺踹出去,侯顺倒在窗下。

此时薛老歪他原本在大孤山就受了伤,还没好利落,此时更被这姓冯的把腕子踢伤,他竟是紧往街门那里跑,可是门在关闭着,并没开,越是在匆遽慌忙之下,这个门插棍他就越拔不开。这个姓冯的喝声:“杂种,你想哪里跑,这就是你葬身之地。”薛老歪此时在情急之下,他用足了力量,和这两扇破木板门较上劲,并且口中在高喊着:“杀人了,救人啊!”咔嚓,哗啦,两扇破木板门,竟被他猛力拉得倒下来,薛老歪拼着命地往门外窜。这个姓冯的一声狂笑,一纵身蹿出来,口中在喊着:“你个狗狼养的,使点劲喊,找些人来看看也好,姓冯的想弄死你,就预备给你偿命。”这薛老歪,哪里再逃得开,被此人噗地一把,竟把他辫发抓住,薛老歪却大喊救命,这个姓冯的,手底下一停,却不下手了,不过手叉子放在他脖项上,呵斥着道:“你喊,高声喊。”

附近是有人家的,在一个黑夜里,下着雨,突然发现这种喊声,声音听得很远,可是薛老歪此时像鬼嚎,嗓音全变了,谁也听不出是他在喊救命。这时住在山边的六七家人家,全听到喊声,立刻有人就赶出来,在一个乡间,急切间没有灯火,在雨地里不知附近出了什么事,出来的人,也不肯贸然闯出街门,可是全在互相高声喊着:“这是谁家,出什么事了!”离着薛老歪喊声近的,已辨别出是亲刀子侯顺门口出了事,这班乡邻们,对于这两个万恶的东西,已经恨透了,并且此时听到是薛老歪喊救命,越发不肯出来。此时这个姓冯的把薛老歪按得跪在地上,抓着他头发,立刻用手叉子尖向他嘴唇上扎了一下,呵斥着道:“万恶的东西,你也知道怕死,住口。”这人立刻高声招呼道:“老乡们出来几位,没有你们的事,我是找薛老歪算账来的,叫你们看看这万恶东西遭报,恶贯满盈,他才有今夜。”此时附近的几个人家,已经有人走出门来,可是还躲得远远的,在天空电光一闪一闪之下,见亲刀子侯顺门前,一个人在抓着薛老歪的头发,一把雪亮的手叉子放在他脸上,内中有年岁大胆量大的,遂高声招呼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别动刀啊。”

此时这人却抬起头来,高声说道:“老乡们,我叫冯华,我不是亡命徒,我是一个经商做买卖的客人。我两年前,路经岫岩府,竟被这个下流杂种们合谋,设骗局,把姓冯的害得一败涂地,连行李衣服没剩,给他们敲诈个干净。姓冯的不是有钱的人,苦熬苦修,一二十年的工夫,积蓄的一点资本,完全被这两个狼崽子骗去,害得我冯华,连回家的路费全没有,只逼得我投海自杀。可是我被同乡救了去,回转关里,我姓冯的依然活不下去,资本耗尽,二年来,我还是没饭吃,想到这种情形,我活下去,有什么用,我这才赶到关外,找到这里。姓冯的今夜报仇雪恨,为地方上除害,我可有言在先,谁过来谁就是我的冤家,谁管我们的事,谁就是对头,姓冯的决不连累别人,我杀了他,给他偿命,我到岫岩府自行投案,我这么死个痛快。”

此时火蝎子薛老歪听到这个人这个话风,分明是要自己的命,他猛然往起一蹿,一拳向这人面门捣去,这个姓冯的猝不及防之下,这一下几乎死在他手里,虽则一仰头闪避,可是把鼻子已经捣破,薛老歪破死命地往外挣,可是此人把他头发抓得紧,他想要挣出手去,只是这脑袋完全被人抓住,他一回头,向这个冯华胳膊上咬,这个冯华一声高喊道:“我报仇了。”扑哧一声,这把雪亮的手叉子,竟扎入薛老歪的胸前。这人跟着一抖手,把他尸身摔到亲刀子侯顺的门口内,此时这人更把鼻头流出来的血抹了一下,一阵放声狂笑,高喊着:“我可报了仇,爷们岫岩府投案去了……”在雨地中这个人如飞跑去。

这一班乡邻们,谁敢出头拦阻,并且这个姓冯的说在头里,谁多管闲事,谁就是冤家对头,何况所杀的又是这种万恶的东西,人人痛恨,更犯不上管他的事。一班乡邻们索性退回家中,等到天亮那姓冯的投了案,官人必然前来,并且附近有地保,也可以把他找来,人命关天,何况乡下人也最怕见官,一个个溜回家中。到天明后早已互相商量好,官人来如若向四邻追问,只告诉他在一个黑夜里,又下着雨,虽则听到喊叫的声音,谁也不敢出来,天亮后才发现,薛老歪死在侯顺的门口。这一来直到地保前来查看之后前去报案,官面上才知道,府城中哪有什么人自行投案?

像这种东西,素日丑声四播,臭名在外,官家侦问凶手,所得到的情形,就是一个被害的商人复仇,杀死两条人命,畏罪脱逃。像这种东西被杀之后,官家不过按着手续办理,虽则大孤山云天柱很有嫌疑,可是丝毫没有证据,并且乡邻们也安心来护庇云天柱,异口同声地说着:“夜间听得清楚,夜间有人在喊着,姓冯的报仇雪恨,城厢一带,又在好多天头里传扬着,薛老歪当初逼死人命。有人找他。”可是姓冯的家乡住处,又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又没有苦主追究,过了没多日子,这场事,弄个烟消火灭,官家也不过落个悬案而已,这一来给大孤山附近算除了大害。

这件事被云天柱听到,已经明白这完全是柳鹏飞一手所为,事情办得非常干净,一点痕迹没有。云天柱对于柳鹏飞越发起了十分感激之心,此人竟是这么有良心有血性,对于自己分明是感恩报德,情愿背着人命,远走天涯,给个人除后患。云天柱不住地四下打听柳鹏飞的下落,但是一点信息也得不到。

这柳鹏飞感云天柱救命之恩,认为薛老歪这种人物不除,终成后患,云天柱早晚是要毁在他手中,自己才毅然下手。先不动声色,暗中预备散布流言,离开大孤山,隐匿在附近不露面,风声传扬得像实事一般。并且柳鹏飞暗地侦查薛老歪、亲刀子侯顺的举动,他在大孤山附近一带等候云天柱的情形,柳鹏飞看个清楚,自己不敢迟延下去,因为薛老歪、侯顺安心要和云天柱拼死,倘若容他二人动了手,那时自己再下手就晚了。所以在一个雨天,柳鹏飞故意地把脸上抹了些泥,叫人辨不出面貌来,更学着大河以北的口音,故意地把乡邻全惊动出来,叫他们知道是冯华报仇,以免牵连上云天柱。杀人之后,说是府城投案,柳鹏飞对付这种东西,才犯不上拿自己的命换了,连夜离开当地。

此时柳鹏飞身边有云天柱所赠的银两衣物,容易走了,离开奉天地面,竟自远走边疆。但是柳鹏飞此番出走,不同先前,当初落魄江湖,困顿异乡,毫无办法,自己愿意做一个规矩人老实人,可是把这个好人,逼迫得身上背了好几条命案;现在决意不那么干了,不再去做苦工,做小生涯。他仗着云天柱义赠的银两,省吃俭用,一晃就是二三年光景。旧年到了龙江一带,待了三四个月的工夫,听得各处传言,虎头湾一带竟自发现一伙强盗,杀人越货,扰害商旅,这个盗首非常的恶,名字叫活阎王金开甲。听到船户们传说的情形,虎头湾一带,简直是断绝了航路,错非是大帮的商船,还得有力量的保护,才能越过虎头湾。并且这活阎王金开甲,他无论遇到什么客商,只要被他的匪船遇上,就是那零星小贩,也遭洗劫,并且还出了不少人命,更有抢掠妇女的情形。虽则出事的人也曾向官家告诉,请求缉盗捕凶,可是这伙海盗,出没无常,靠虎头湾一带又尽是岛屿,官家虽则也曾派过几次水师营剿捕,可是依然逍遥法外,找不到他巢穴,并且信息极灵,水师营就是扮作商船,他们也得到信息,早早逃匿。

柳鹏飞一听到这种传闻十分不忿,关外一带地势辽阔,民风强悍,到处里全有拉大帮的,开山立柜的匪徒,可是那种作风完全没有像活阎王金开甲这样的。他们虽则是干犯国法,做这种掠劫生涯,为官家所不容,但是盗亦有道,他们从来有一种必须遵守的规矩,就是不许犯淫行,至于他们嫖娼作乐,那是另一件事,不许抢掠妇女,不许劫掠孤行的客人和小商贩。因为这班人中,固然是也有甘心作恶,可是多半是被贪官污吏们逼迫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所以他们要遵守着这种自成风气的成条。至于套白狼打闷棍,鼠窃狗偷,另是一路。这活阎王金开甲,他竟敢这么穷凶极恶,这和庄河厅的独眼龙周七是一流,可惜国家养那么些兵,有那么些水师营,竟不能保商安旅,真叫人气死。柳鹏飞暗打主意,自家不愿意这么屈居人下,碌碌一生活下去,遂拿定了主意,要轰轰烈烈做一下子。他安心要收拾这个活阎王金开甲,他在附近一带就注了意,不时地探听活阎王金开甲的行动,只要哪儿一出了事,柳鹏飞立刻赶到,设尽方法,要知道当时的情况。

此时大商人大拨的货运,全联合起来,若是走时一道走,有力量的商家请求官家护送,渡过虎头湾;平常的商家,也是一两家不敢走,联合起来,请保水陆镖的护运。这一来,那活阎王金开甲想再下手劫掠大帮客人,可不容易了。虽说是这一带行旅上视为畏途,可是虎头湾是一个极要紧的地方,沿着龙江两岸有多少县,必须从此经过,并且小商贩全是经营多年的,他们不干下去,就没有饭吃,所以也是设尽方法,冒险地绕着路走,出了事也只好认命。这个活阎王金开甲,果然行踪飘忽,隐现无常。

柳鹏飞侦查他的虚实动静,这种事办起来很费事,经过了很久的时间,居然探清了底细:这金开甲手底下人并不多,也不过二三十人,一只大海船,七八艘小船。他在虎头湾一个野港中,那个地方十分隐蔽,地名叫分水套,在那里做他的巢穴,那个地方任何人轻易到不了,他的大船另隐匿在别处,入分水套野港全得小船,并且里边陆地也很大,荒凉异常,没有路径,只有他自己人能走进去,外人就让你到了分水套,你也得困在那里。他在那里做巢穴,不是一年半载了,所以他这么扰害商旅,官家奈何他不得。柳鹏飞因为自己是一个异乡人,打听这些事,得留着很大的神,一个弄不好,给地方除不了害,先把自己除了,半年的光景,把这活阎王金开甲一切动静探查清楚。尤其是住在这一带时日既多,越发地叫他看不起这活阎王金开甲了,所有那种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他们用钱有钱,用人有人,在虎头湾一带,安然无恙地来往着,活阎王金开甲不敢动这班人,所被害的尽是些弱小商人和旅客。柳鹏飞自己悄悄地预备了一下,买了几只箱子,里面装些个砖头乱草。打点好之后,往龙江畔一个码头上,客栈里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