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两天之后,江口雇船,往虎头湾那里出这个港口,可是这一带的船真不好雇了,多半的不敢承揽这种孤行客人。架不住柳鹏飞船脚钱出得丰富,并且告诉船家,自己知道虎头湾不好走,我本身带着许多财物,我敢这么走,就有我的办法,水面上的规矩,我也懂得,从来水旱两路,客人出事,和车船轿马脚夫水手无关,只要不多管闲事,你们使船的连一根汗毛也伤不了,怕什么,我没有个打算,自己不能往虎口里送。柳鹏飞把话全说穿,船家也贪图得的钱多,客人是自己情愿,出了事也不至于落埋怨,船家遂答应了,告诉柳鹏飞道:“虽是老客不怕什么,我们也不愿意出事,我们设法躲着走,能够躲避开,我们必要尽力保客人的安全。”柳鹏飞向他们说些感谢的话,打发脚夫把箱笼行李运上船来。
脚夫们搬运他这些箱笼时,暗暗地吐舌头,因为箱子特别重,里面一定有黄白货,全是替客人捏着一把汗,带着这么多东西,竟敢这么冒险,这可是怪事,看不出这个客人,竟是个大商人,他也不找保镖的护运,连个伙伴也没有,孤身一人,全认为这简直要给活阎王送礼,在这种大码头地方,他们只有惊异,绝没有恶意。上船之后,他这是自己包的船,不准带客人,船只立刻开行,风势还很顺,从开船到虎头湾,是八十多里的路程,柳鹏飞虽则在龙江口探听的时候很久,可是没亲自到过,见这一带果然十分荒凉,江岸一带,也是大片的绿野,除了森林,就是庄稼地,有时二三里看不到村庄镇店。船只走得极快,因为管船的计算着,风势这么顺,大约太阳没落下去,就可以过了虎头湾;并且在这一带沿途里,只要遇到大帮的客船,跟人家一块走,就能免生危险。可是直走了多半天的水程,竟没有遇到,船家是失望了。在这时候,只有各人做各人的打算,这个管船的,倒还真是个好人,对于客人的事很热心,在离着虎头湾很近的一带江面上,水势也急也宽,有时候大片的水滩,足有一二里,江心里还不住地发现那种孤岛似的,不过很小,这管船的不时爬上船顶子,四下里张望一下,看一看哪里有船的影子,躲避着走。柳鹏飞守着自己一个行李卷,铺着一份铺盖,他躺在船舱中直睡了半天,船家着急,他是不走心。直到太阳偏西,管船的在后艄不时地蹿上舱顶子,喊着后面的舵手推舵,柳鹏飞此时才站在舱门口,看这一带的形势,果然荒凉异常,船只尤其是不敢过分贴着江边这里,因为有的地方水太浅,容易把船胶住,有的地方尽是大片苇塘,水汊子也很多,得提防着船只遇险,所以反把船放到江心一带,此时风帆满引,船行得很快。
柳鹏飞索性走出舱门,站在船板上,管船的在舱顶子上向柳鹏飞道:“老客,我们现在可算碰运气了,看这情形,今天很好,风势也顺,天色也不晚,你看一二里外,那片黑影子,就是虎头湾,在江心涌起的一片孤岛,远远看着好像一个老虎头,老客你是发财的商人,我们要借着你的运气,平安渡过虎头湾,喝你杯喜酒,老客你肯破费么?”柳鹏飞含笑说道:“管船的,就这么办,咱是二斤老白干,五斤牛肉,算我请客。管船的,你这人很好,我应该请请你。”此时,从一个通着江口内河水汊子,露出一个帆影来,管船的不住欢呼着道:“老客你看,也许有大拨的船只了,咱们跟上一道走,保险没事。”通着内河一带有一片土岗子,也是遍生芦苇,看不真切,这里的船仍往前走着,不大的工夫,那个水汊子船只出现,管船的嗐了一声,带着十分失望的神色道:“老客,叫我白欢喜了,敢情也是孤行船。”
柳鹏飞见他这种着急的神色,反倒笑了,向他说道:“管船的,不要担心,诚如你的话,我这个走鸿运发财的人,决不至于碰上逆头事,放心大胆过虎头湾,牛肉白干,你算准到嘴了。”
管船的见客人这么宽心,他倒不好过分带出担心的神色来,这时船往前又出来有一里多地,忽然后面水声响,回头张望时,有两只小船,每只小船上四个水手,四把木桨,摇船的全是年轻力壮的壮汉,船走得很快,木桨打得水花飞溅,这种小船在大江里就少见了,很是危险。
管船的立刻哼了声,赶紧地从舱顶上跳下来,向柳鹏飞低声招呼道:“老客,进舱里去,后面有两只小船,路道不对,躲一躲。我们破出遭殃,好在他没看见船只前面站着人,他们倘若问时,我就告诉他是空船,就闯过去了。”柳鹏飞冷笑一声,把这管船的往旁一推道:“你快躲开吧,你简直是要找死,少说话。”管船的也不知柳鹏飞是什么意思,一番好意,反遭到他这么无礼,也有些生气,自己往船头上凑了两步,躲开柳鹏飞。
这时柳鹏飞转过脸去,侧身往右边望着一片荒江野港,太阳已经往西沉下去,水面上浪花窜起万道金蛇,这两条小船往后面赶来,离着柳鹏飞这只客船不远时,这两只小船,左右一分,从这客船的两旁蹿过去,柳鹏飞好像没看见一样,仍然抬着头往远处张望,靠右边这只小船上的壮汉水手,手底不停地拨着桨,临蹿过去的一刹那间,船上的水手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笑了一下,这两只船已经如飞而去,他们这种行船,技巧娴熟,手底下力量大,客船虽是借着风帆之力,也没有他快,眨眼间这两只小船已经出去很远,竟往江心一带港汊子中隐去。
柳鹏飞扭过身来,向管船的招呼道:“管船的,对不起,你对客人一片热心,一番好意,我是十分感谢你。方才你说的话,可真有些外行了,这两只小船若真不是好人,他们全是行家,何况我若是个空身人,还有可说,我带的箱笼很重,船只吃水力量,行家一望即知,这是他们没向你招呼,要是向你招呼,你只要答出那种假话来,你自己破坏行船的规矩:你岂不是自己找死。”管船的一听柳鹏飞这番话,连连点头道:“老客,这真是我过于粗忽大意了,只是方才这两只小船情形可不对,哎呀这可怎么好!”
柳鹏飞微微一笑道:“管船的,真还没有我想得开,他只要不要我这条命,我全给他还有事么?”管船的一听柳鹏飞这个话,瞪着眼看着柳鹏飞神色自然,一点惊慌的态度没有,遂说道:“对,老客你全想得开,我还着什么急?”管船的转向后艄,他真格的也不像先前那么慌张了,不过他另有一种想法,就是这个客人别看穿得不讲究,是个大商人,有根基的主儿,人家这几箱子财物,就是损失了算不得什么,我跟着瞎着这个急。
船只往前走,远远地已望到虎头湾转角的这片荒凉水面,立刻听得远远地起了呼哨之声。柳鹏飞仍然站在船头上,却扭头跷着脚,隔着船舱向后招呼道:“管船的,我是发财的人,运气好,你听,我的财神爷到了。”这一来,闹得管船的哭不得笑不得,三个水手也全十分惊异的,真不知这客人是疯是傻,在这种时候,他跟管船的开玩笑。这个船主此时腾腾地心直跳,依然是担着心:这个活阎王金开甲,出了名的穷凶极恶,虽说是水面上有这种行规,不劫船家,可是这种话做不得准,这不是立保单的事,一个说话答对不好,就许挨两刀。柳鹏飞对他开玩笑,他也没答话,在这种情形下,只是硬着头皮往前闯,赶到船一转过虎头湾的水湾子,只见江面那边已然动了手,水面上停着一只大船,船篷已经落了半截,横在一个水汊子前,有五只小船在四周,方才所看到内河出来的那只船,已经首先被劫,船上是好几个客人,全跪在船板上,柳鹏飞站在船头看得真切。管船的那里就招呼水手们落篷,因为知道逃不开了,船就不能再走得那么快,可是柳鹏飞却在厉声呵斥道:“管船的,你想干什么?”管船的道:“老客你看不见么?”柳鹏飞道:“不准你停船,赶紧把船放到近前,我要看个热闹。”管船的道:“老客你是疯子,完了,你所带的箱笼衣物,全不是你的了。”柳鹏飞道:“你管不着,我愿意送给他。你只要不听我的话,我这条命只要逃出去,我跟你可是一场官司,你是活阎王匪首的眼线。”管船的真是有生以来没遇上的人,急得直跺脚,可是柳鹏飞话风说得紧,态度非常强硬,水手们就不敢落这个篷,船是走着很快,这一迟疑相隔已经只有四五丈远,跟着吱吱的两声呼哨,两只小船,船头全转过来,上面高声喝喊道:“相好的,到了,停船吧,这就是好地方。”此船已欺近,船篷哗啦落下来,船上的水手们,拼着命地用木桨竹篙把船收住势,不过这种船,说是立刻定住了不动,没有那种事,船不过是很慢了。
小船上一名壮汉提着一口单刀,向这边呵斥道:“使船的,你们可识相些,别多管闲事,老子们决不伤你,你这条船只有一条肥羊,我们早跟缀上来,客人呢,想活下去,不要动。”柳鹏飞早站在舱板上等着,小船上这么喝喊,他是毫不在意,正在注意着那只客船。
船头的舱板上,正跪着五个客人,三个年轻的,一个四五十岁,一个年岁很大,很长的白胡须,战战兢兢地全跪在那磕头求饶命,上面已经有四五名匪徒在舱内搜翻,从舱里箱笼包裹的全搬运出来,抛上小船。可是船头上有两名匪徒,一个提着一口刀,一个提着一把手叉子,此时他们正在威胁着船头的客人,逼索财物,叫他们把身上所带的全得拿出来。这跪着的人们,一齐地把兜囊中所带的钱全掏出来,往船板上放,只是那个老者,却连连地磕着头道:“我没有钱了。”在他这话声中,那个提刀的匪徒一刀背砍去,那个老者哎呀一声,倒在船板上,眼看着要滚下水去,那个四五十岁的客人竟把他拉住,带着哭声向匪徒们哀告道:“好汉爷们,我们实在没钱了,我们爷两个全是干小买卖的人,生意赔累关了门,我老爹还闹着病,好汉爷们,只管把身上全搜一下,饶我们的命吧。”那个提刀的匪徒,把刀一扬道:“你这东西装什么蒜,干买卖的会没钱,藏在哪儿?”说话间那个提手叉子的把手叉子往腿篷上一插,伸手过来,把这个商人胸前的衣服给撕开,在搜翻着。此时这个柳鹏飞站在船头,两下的船还相隔丈余远,柳鹏飞已经搭了话,向对面小船上的匪徒说道:“不会叫哥几个费事,我就是这船上客人,要钱有钱,要命有命。”靠左边小船上一名匪徒,厉声呵斥,口中还在骂着:“好小子,你真不含糊,还敢在老子们面前叫字号。”小船已向这边摇过来,可是此时那条客船上,匪徒在搜翻那个商人之下,毫无所得,他在直起身来时,竟自一抬腿,照着这个商人肩头上踹去,这个商人跪在船板上,这一脚被他踹得身形一滚,往船下翻去,可是他在身躯一滚挣扎之下,无意中竟把船头一根缆绳抓住,身躯虽则滚下去,有这根缆绳,在水中挣扎,狂喊饶命,往船上拼命地挣,那个提刀的匪徒,却又把刀举起来,喝声:“老子们叫你死个干净,你非要挨两刀。”此时翻在船板上的老者,大喊了声:“万恶的强盗们,你们心也太狠了,我陈长友回了家也活不了,我死了做鬼也得告阴告去。”说话间扑通一声竟自跳下水去,这伙匪徒,真个的穷凶极恶,那个举刀的竟探着身子,用刀砍那落水的商人。
柳鹏飞看到这种情形,忍无可忍,相隔那客船有丈余远,小船已到近前,匪徒们要往上蹿。柳鹏飞口中喊了声:“好个万恶的东西们。”身形往下一矮,双掌交错,在船板上身形往前一耸,“蛇形一式”,身躯从这条船上,已经飞纵过去,往那条客船上一落,脚点船舷,一个“分心十字”,这一掌正兜在这个使刀匪徒的肋骨上,砰的把他打下船去。
那名同党一见柳鹏飞这种身形手法,也自一惊,可是见同党已被打落水,他猛然往前一扑,用足了力照着柳鹏飞身上猛撞来,柳鹏飞此时脚下已经得了力,身形向左一晃,一个大鹏展翅式,一横身,这一掌正切在这个匪徒的左臂上,柳鹏飞手底下够重的,这一下就全出了声,柳鹏飞右掌往回一撤,右脚往起一提,一个横身扁脚踹,扑通一声,这个匪徒也被踹下水去。
这一来,水面上一乱,立刻呐喊声起,这一群匪党们齐声高喊:“好小子,你敢伤我们弟兄,小子们一个也活不了。”柳鹏飞站在船头哈哈一笑道:“万恶的狂徒们,不用张狂,姓柳的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口中说着话,一俯身,把那根缆绳拉住,用力一提,把这个商人带上船来,不过这种地方水极深,那个老者已经漂流走了,这商人爬上船来,痛哭着向柳鹏飞叩头。柳鹏飞赶紧地向这班商人说声:“你们赶紧进舱,不要怕,有姓柳的一人在,足可以对付他们。”此时两条小船,已经如飞扑过来,他们两个同党,是被打伤下水,已有三四个人跳下去,把落水的救了去,全上了匪首那条大船。
柳鹏飞站在船头,见这两只小船上,是三个提着家伙的,以外全是摇船的水手,柳鹏飞用手一指,厉声呵斥道:“相好的忙什么,柳老子既敢动手,安心是要把这条命给你们,好爷们走不了,告诉你们,姓柳的是成心找活阎王金开甲而来,话可告诉你们,你们想动手是白送死。”但是柳鹏飞这个话,哪能阻止住他们,头一个就蹿上一个面如锅铁,凶眉恶目的匪徒,手中提着一口鲇鱼刀,往船头上一纵身,口中在骂着:“你是哪里赶来的杂种,想在这里叫字号,接家伙吧。”这口鲇鱼刀,搂头盖顶照着柳鹏飞劈来,后面的两个匪徒,一个提着一口尖刀,一个提着一条七节鞭,也从船侧面往上扑。
柳鹏飞连兵刃全没得从舱中拿出来,赤手空拳,并且船头上地方不大,这种地方动上手,于自己十分不利,只有下狠手了,这口鲇鱼刀劈下来,容得刀往下落,猛然反往这匪徒的面前一探,左臂往起一撩,向匪徒的右臂上一穿,已经把他这条右臂荡开,左掌已然趁势递出去,一个“劈山掌”砰地正打在这个匪徒的胸口上,这匪徒身形往后一栽,好个柳鹏飞,把打的式子变成了“乌龙探爪”,这一下子把他胸前衣服反抓住,这种地方就叫借力使力,以巧取胜。那两个匪党从船侧面蹿上来,尖刀七节鞭是一齐下,照着柳鹏飞的左肩头背后下手,这柳鹏飞嘿的一声,力量灌足了,猛然向左把这匪徒一抡,柳鹏飞这一手,可真够损的,正拿这匪徒的身躯,接这两把家伙,哎呀一声怪叫之下,砰的一声震得船身晃动,尖刀和七节鞭一个剁,一个砸,全落在这个黑脸的匪徒身上,他身躯一倒下去,更把那使尖刀的匪徒也撞下水去。那个使七节鞭的,身形二次往前扑,可是船头上地方不小,船板上倒着这个匪党一时挣扎不起来,这个使七节鞭的,从他同党身上越过来,七节鞭横着抡起,向柳鹏飞拦腰便打,柳鹏飞焉能容他这条鞭再打上,七节鞭到,猛然往下一扑,身形一矮,七节鞭从头顶上翻过去,柳鹏飞一个“黑虎伸腰”,矮着身躯双臂向外一抖,这个使七节鞭的也被打下水去。
此时那扑奔柳鹏飞所坐客船的匪党,虽则见柳鹏飞从船头上蹿出去,可是他们仍然扑上船去,更招呼着后面的弟兄,跟着往上动手,为是先把柳鹏飞的箱笼财物弄走。可是他们进得舱中,见船舱旁堆着四个箱子,上边的一个锁早开了,他们不费事,顺手把箱盖打开,看一看里面究竟有多少金银财物,在龙江口上船时那么重,赶到把箱盖一开,匪徒们全惊呼起来,里面莫说没有财物,连一件好衣服全没有,完全是砖头乱草。匪党们立刻抡刀把下面箱子的锁打落,底下的是照样,这一来,匪徒们可有些明白了,此人是故意来找他们的,匪徒们窜出舱来,有的骂着,有的连打呼哨,这种呼哨是一声跟一声,非常紧,完全是在线上做买卖动手不利,报警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