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党中更高声招呼:“弟兄们,把船只赶紧散开,掏住了,放哨的船赶紧出去,看看后面有官兵的船没有,这小子可是找我们来的。”水面上吱吱的呼哨声连鸣着,扑上先前那条客船的人,又全行失利,一照面,就被他打了五个人,有人狂喊着:“还不赶紧往里报。”

匪首的大船,可往前冲过来。柳鹏飞站在出事的这条客船上,因为这条船上的水手船家,也全躲入后舱,不敢多事,这只船已经抛了锚,虽则还在渐渐移动,可是离不开多大地方了。此时匪帮的这条大船,站着两名匪棍,一个身形瘦小,鸡眉鼠目,一个面似姜黄,可是满脸的凶气,柳鹏飞稳定了心神,船板上那名匪徒受伤很重,连往起挣扎了两次,已然摔在船板上。柳鹏飞知道他无能为力,自己犯不上再对付他,虽则船板上有一口鲇鱼刀,自己索性叫匪党们看看,就凭赤手空拳要和他们招呼一下。

大船离着已近,柳鹏飞厉声呵斥道:“你们哪个是活阎王金开甲,姓柳的特意来会会他,想动手的只管请进来,姓柳的就是一个人,一双肉掌,要惩治你们这群无法无天的万恶匪类。”此时那个鸡眉鼠目的,却带着冷笑向柳鹏飞道:“朋友,既是安心来找我们当家的老大,你口头上不要这么胡言乱语。看你也不是平常人物,既是江湖道上朋友,放亮些,朋友你姓柳,请你报个‘万’字。”柳鹏飞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柳鹏飞,问了没用,是江湖道上的一个苦朋友,没有‘万’儿,可是无名小卒却要会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们哪个是金开甲?”

这个鸡眉鼠目的答道:“我们当家的老大没在这,我在下叫杜兴,有个匪号叫‘水上漂’。”说着用大拇指往旁一挑道:“这是我们弟兄刘德茂,朋友,你既是安心找我们而来,这倒好办,你究竟来了多少人,带着鹰爪孙没有,说痛快话,你可放明白些,虎头湾水面上朋友,没有怕事的。”柳鹏飞哈哈一笑道:“鼠肚鸡肠之辈,告诉你痛快话,姓柳的从来和你们没有沾染,我也不是被害人,也没受人托付。你们这群东西,霸占虎头湾一带,完全不是好朋友的行为,欺软怕硬,却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柳鹏飞看不过去,要见识见识这个金开甲,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敢这么目中无人,逞凶作恶。我这条船是花钱雇的,跟他们毫不相干,除了四箱子砖石,一个行李卷,就是这条穷命,惊官动府,姓柳的还不肯那么做,就凭我一个人,就要管教管教你们。”这个水上漂杜兴道:“姓柳的,你真是好朋友。既这样,你可敢跟我们到水坞走走,我们也愿意交你这么个硬汉。你若不敢去,就在这等一会,当家的老大,自会前来。”

柳鹏飞道:“姓柳的明知是油锅,要不是安心往里跳,就不往这来了,你摆上刀山,姓柳的皱一皱眉头,算不得好汉。”那个黑心刘德茂一旁答话道:“姓柳的,你既有这个胆量,请过船来。”柳鹏飞道:“你先等等,去是一定去,决不会含糊,咱们先讲讲价儿,一只空船,一只客船怎么样?”那水上漂杜兴忙答道:“柳朋友,你既敢出头挑我们买卖,当然咱们要按着规矩走:现在这两条客船,停在港汊子边,所有那条船上所搜下来的油水,分文少不了,原封不动,连人带船,只要姓柳的你出水坞时,全叫你带走;你若是出不了这个水坞,朋友,你还管得了么,一个也走不了,连船带人,全是你一党。”柳鹏飞咬咬牙道:“好,咱就这么办。”说话间,一纵身,纵过船头。

柳鹏飞这回事做得十分冒昧,可太冒险了,孤身一人,深入虎口,这条命实没有把握。可是柳鹏飞打算得好,自己要安心轰轰烈烈干一下子,弄好了,自己也算有了未来的着落,不然个人游荡江湖,与其那样,还不如这么冒险干一下子,所以此时真是视死如归,蹿上这条大船,自己此时外面的神色坦然,可是全神注意着这两个匪徒,提防遭到他们暗算。这个水上漂杜兴,向柳鹏飞道:“朋友,舱里边坐一会。”柳鹏飞道:“这附近一带,形势这么好,很难得的地方,我愿意多开开眼,就在这站会吧。”这条大船立刻掉转船头,所有的小船,四下散开,他们是把各处全把守住,也是在提防着,恐怕还有同党。这只大船并不张帆了,八名水手,全操木桨,运桨如飞。头里有一只小船已经越过去,窜进前面一片芦苇塘内,这只船在辽阔的江心,顺着虎头湾过来。走出两三箭地远,船竟自扎进一片水汊子内,往里转了两三个弯,此时天色可更晚了,已经离开江面的正式水路。

这只船顺着一条荒凉的港汊子往里走着,隐隐听得一片呼哨之声,自远而近。这时黑心刘德茂喝令停船,芦苇中一片响声,从里面摇出一只较小的船来。水上漂杜兴向柳鹏飞道:“朋友,请换船,这一带水浅,大船不能走了。”柳鹏飞答了声:“好。”跳上这只小船,这只船穿着苇塘,先前还是顺着一片很窄的水道,往里穿行。柳鹏飞可不知道他们是故意把方向弄乱了叫自己辨不清,还是这一带就得这么走,这只船左旋右转,绕了许多弯子,算计着大约总有二三里路,再往前走,这只船所经过的地方,完全是往芦苇里硬扎,可是尽找那苇草露在水面仅有二三尺高的地方走,躲避着芦苇高的地方。柳鹏飞这才看出果然这伙海盗巢穴隐秘,这种地方,官兵哪会进得来,自己此时也辨不出东西南北了,往前又一路回环旋转,前面又现出水路来,可是远远的呼哨声嗖嗖地响着,竟看到似有灯火之光,可是隔着大片苇塘看不真。

这只船又转过一个弯来,突然见迎面现出一片灯火之光,三只船,船只全不大,船上全站着人。水上漂杜兴向柳鹏飞道:“我们当家的老大迎接朋友你来了。”柳鹏飞道:“还这么看得起我,真难得。”迎面三只船已到近前,两只往旁一分,当中蹿过一只来,船头上站定一人,身高有六尺左右,黑紫的一张脸面,两道扫帚眉,一双圆眼,一脸的横肉,唇上留着短髭,却是黄焦焦的,穿着一身绸子短衬裤,高挽着袖管,下面是高腰袜子青鞋,这个人看着身躯十分健壮,相貌也真凶。两只船已然合到一处,水手们全倒打着桨,船头微微一碰,两只船全停住。

这个人倒是空着手,任什么没带,身后却有两个提着鬼头刀的。此人拱拱手道:“这位就是柳朋友么,我在下金开甲,朋友你这么赏脸看得起,真叫我十分痛快,朋友,请你报个‘万’字,常在哪条路上走?”柳鹏飞也拱拱手道:“你就是虎头湾当家的老大,久仰大名。柳鹏飞用不着报什么‘万’儿,不过是落魄江湖的一个穷汉子,无名小卒关东三省没有我这一份儿。因为当家的你名头太大了,柳鹏飞不度德、不量力,要来见识见识你,和你谈几句,咱们是这讲,还是找个地方。”

金开甲哈哈一笑道:“朋友,你也太小看我金开甲了,我这里虽则是个小局面,可是姓金的在龙江一带,也还算个朋友,不至于那么不开眼,手底下弟兄们肉眼不识真人,他们在虎头湾前得罪朋友你,你来到我这个小地方,我服气你,够个关东三省闯江湖的汉子,咱们里边细谈。我金开甲和朋友你话没说明白之前,我若动你一根汗毛,我就枉在虎头湾称名道姓了。”柳鹏飞道:“好,因为姓柳的人生地疏,并且告诉你,我在关里不过是个卖苦力气的兄弟,来到关外,还是照样,江湖上一切事,我是个大外行,当家的你别笑话,你怎么说就怎么办。”金开甲道:“朋友,请过船来。”柳鹏飞嗖的蹿过船头,金开甲往后退了退,向身后两个提刀的弟兄一挥手道:“躲远些,金开甲用不着你们壮门面,这种样子叫好朋友疑心。”那两名提刀的壮汉,赶忙退到后艄,水手们不等吩咐,立刻掉转船头,船往里走,往前出来不远,前面已经现出陆地,可是这一带除了大片的芦苇,就是密扎扎的树林子,可没有多大的树,在岸边站着四名壮汉,各举着一支火把,在那等候着。船停住,柳鹏飞头一个蹿上岸去,金开甲跟了上来,水上漂杜兴,黑心刘德茂,和其余船上的四五个人,也全随同登岸。

金开甲道:“柳朋友,前面道路可不大好走,全得从乱林和苇地里穿行。朋友,你信得及我,咱们事有事在,你的来意,我还知道得不清楚,并且我金开甲在这里立舵之后,还没有一个生朋友到来,柳朋友,你这是第一次,给我金开甲脸上增光,你只管放心往里走,金开甲决不做那种下流的事,暗算你,朋友你放心里请。”头里举火把的引路,柳鹏飞毫不迟疑,昂然大步,往里走来。果然这一带找不出道路来,头里举着火把的,也得分拨着苇草,和不住地用手撩着过矮的树枝。此时这一班人一个出声的没有,只有唰啦唰啦的苇草的响声,往里面走,也是不住地旋转着,好个奇险的地步。柳鹏飞因为有这四支火把引路,不时地看到所走过的地方,旁边不远,时时地发现有水,这种地方,生人是决不容易进来了。在这片乱林苇草中走了半盏茶时,前面好走了,已经出了这片苇地,虽则前面还不断地有一排排的树木,可是有道路了,顺着一条小道,渐走渐高。在这时已经是天黑了好大的工夫,前面引路的脚底下也放快,柳鹏飞看到附近一带的形势,这是江心一带的一个孤岛了,从一个高大的石堆旁转过来,只见前面贴着一片土石的山坡下,有灯火之光,那里有十几间房屋,点着许多灯笼。此时活阎王金开甲和柳鹏飞并肩而行,一直地够奔迎面上一排较比高大的木屋前,门大敞着,门口站着五六个壮汉,在这十几间房子前,墙壁上全插着灯笼,所走过来的是一片草地,到了门前,活阎王金开甲向柳鹏飞道:“朋友,叫你见笑,我这个小地方,太不成样子,朋友,里边坐。”柳鹏飞立刻走进迎面的屋中。

这屋子很大,里面桌椅陈设得倒很整齐,在迎面的桌上,点着两只牛油蜡,屋中没有人,进得门来,金开甲请柳鹏飞迎面落座,柳鹏飞也不再客气,往迎面椅子上一坐,金开甲陪在一旁,水上漂杜兴,黑心刘德茂等,全站在进门边,有一个壮汉送进两碗茶来。活阎王金开甲向柳鹏飞道:“朋友,请喝茶。朋友,你此番到虎头湾,听我弟兄报告的情形,朋友你是故意地找我金开甲而来,可是我和你素不相识,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金开甲领着一班弟兄吃这碗饭,也是不得已,朋友你安心把我们这个饭锅踹了,这倒没什么,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但是我不明白,朋友你这么干是何居心?你是不是六扇门里的朋友、水师营的眼线,你想探明了我立舵的所在,要来连我这点底儿整个地弄翻?柳朋友,你胆量也太大了,大约官家已经给你立了契约,养你一家的后半辈,你才敢这么卖命。朋友,你胆量不小,金开甲服气你,敢进来就算是个朋友。可是姓金的是怎样个人物,你一定有个耳闻,往我面前来,就算鬼门关挂了号,我的匪号叫活阎王,就是告诉你们阴曹地府那叫骗人,金开甲才是掌生死簿的活阎王,我叫谁活着谁活着,我叫谁死谁死。朋友说真情,讲实话,别叫我看不起你,我这可是给朋友你整个的脸面了。”

柳鹏飞静静地听他说,此时哼了一声道:“金开甲,你说完了。姓柳的一定把真情实意告诉你,姓柳的一不当差,二不保镖,三没走过这条路,从现在才看见你这个活阎王。你少用话威胁我,金开甲,关东三省做这种没本钱的生涯,固然不止你一人,可是你这种行为,不是好汉子所为:拉大帮掌山头的朋友们,虽则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可是他们却讲究杀贼官、除恶霸,找那殷实商户、富商巨贾下手,尤其是不准犯淫行,这是好朋友痛恨的事。身落绿林,也不是一出娘胎就造定了非干这个不可,绿林道的朋友,何尝不是一样的人,也有父母妻子姐妹,所以这种强掠妇女的行为,为江湖道上所不容。金开甲,你在这条路上,霸据虎头湾水面,官兵你不敢惹,保镖的你不敢惹,你尽拣这些谋蝇头之利的商贩们下手,你还充的哪道子好朋友?并且你既劫掠了他的钱财,就不能损伤他的性命,这水面上你已经撂过多少条人命?你更有劫掠客旅眷属的行为。金开甲,我柳鹏飞今夜找上门来,就要叫你给我痛改前非,换换方法,我给你一条自新的道路,你能够听良言相劝,万事皆休,不然的话,这一带有柳鹏飞在,就不许你横行。”

金开甲一阵狂笑,笑声一敛,把两只凶横的眼一瞪,面色一沉,满脸杀气,向柳鹏飞道:“朋友,你好大的口气,金开甲就要这么做,虎头湾是我的天下,朋友你敢出头,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也得叫我看看,就凭你空口这么一说,金开甲未免不服。”柳鹏飞厉声呵斥道:“金开甲,你要看点什么可容易,姓柳的要没有收拾你的本领,也不敢往虎口里送。”水上漂杜兴,黑心刘德茂,齐声呵斥道:“当家的,别和他说这些废话了,这东西不定是怎么回事,我们提防他有后路,还不动手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