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鹏飞落在店中,自己候到晚间,店房中已经清静下来,客商们多半安歇,柳鹏飞收拾利落,看了看院中没有人出入了,把包裹斜背在背后扎紧了,屋中的油灯,仅留一点微光,轻轻把门推开,走出客房门,翻身把门带好,留了暗记,轻轻一纵,蹿上房顶,伏下身去,向四下打量一下,街上的帮锣将交过二更。柳鹏飞顺着屋面一直地扑奔云天柱宅子附近,躲避开大门一带,因为知道他门房中已经留了凤城府的官人。
转到旁边小巷中,仍然隐身屋顶,好在白天把他宅子的形势已然查看过,连越过四五座民房,到了这片住宅的西大墙,偏着后面。这种房屋建筑得很高,并且凡是乡绅富户人家,总要防备盗贼的扰乱,云天柱又是凤城府的富户,现在虽然穷了,房子还是照样,大墙上全有铁叉子这种东西,平常的盗贼就无法侵入。柳鹏飞在这种地方也不能不加以小心,自己对云天柱固然怀着善意而来,并且共过患难,这凤城府的官人颇多,自己事前又没有向云天柱打招呼,手脚底下一个不利落,不论是宅内宅外的人一发觉,这凤城府就不能立足,并且极容易给云天柱找出麻烦来。自己查看好了形势,从一片屋顶上,耸身一纵蹿上来,双手已把上面的铁叉子抓住,一提气,身躯往墙头下一贴,赶紧地用左臂从铁叉子下面当中的空处用力搭住,这样腾出一只手来,好破坏上面的铁叉子。
用右手把旁边的一支尽力地摇动着,动摇几下,赶紧停一停,听听下面的动静,因为灰土簌簌地往下落,提防着被人发觉,这种铁叉子装得十分坚固,费了很大力拔下一支来,柳鹏飞可就不肯再瞎费力气,因为只要到里面见着了恩兄云天柱,就让是依然得从墙头出来,也就可以从容地翻到墙外,所以只拔下一支来,当中现出尺许的空当,把手中这支铁叉子搭在旁边的墙头,轻着身躯翻上墙头,躲避着倒须钩,下面灰土落下去的声音是平地,虽则看不真切,也就放胆往下飘身。
因为墙头太高,得用力地往外纵一下,柳鹏飞的轻身术,并不怎样高明,赶到往地上一落,脚底下响声是很大。柳鹏飞赶紧往下一缩身,往墙根底下贴,就在他身躯往大墙上一挨,眼头里嗖的一下,一股子风过去,吓得柳鹏飞往下一缩身,但是大墙下十分黑暗,附近的形势又没辨出来,听了听附近并没有什么惊动,柳鹏飞认为一定是一只野猫,从别处窜过来。自己稳定心神之下,这才打量眼前的形势,见面前是一个很宽大的院落,院中只有靠北面有三间房子,黑沉沉没有灯光,靠这北房旁有一道小门,通着后面,往东去是一道矮墙,前面有房屋。这个院内靠墙这边放着一乘轿子,和一辆破旧的轿车,看情形是不常用的东西了,这偏院中死沉沉任什么没有,柳鹏飞心想怪道,方才这股子劲风,从面前掠过,除非是飞鸟,若是一猫决不会窜起这么高来,北房离着这么远,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所来的地方放心,现在是急于和云天柱相见,也不再想眼前的事,往前紧走了几步,耸身一纵,蹿上东边的后房坡。
因为测度形势,云天柱必住在这所院子的正房一带,或是客厅,或是内宅,柳鹏飞翻上屋顶之后,因为这里全是瓦房,脚底下尤需轻,从后坡翻上屋脊,刚往前坡一探身,前坡的屋瓦嘎巴一响,声音清脆。柳鹏飞赶紧把身形伏下去,紧贴到屋脊后,仔细往前坡看时,清清楚楚,一片干干净净的屋面,任什么没有。柳鹏飞此时急得头上全见了汗,个人从来不信那些邪魔外道的事,可是一连两次凭自己的目力,丝毫没辨别出一点行迹来,这真是怪了。伏身在屋脊后,半晌没敢动。此时已经看到眼前是一片三合房,院子里全是黑沉沉,似乎全空闲着,柳鹏飞自己想我究竟怕什么,只要躲避开留守的官差,任凭遇到宅中什么人,只要他不呼喊起来,我向他说明来意,自然和恩兄能相见了。
胆量一壮,跃到前坡,顺着这片房头,转到正房的屋顶,这时眼中看到一个宽大的院落,靠南边是六扇屏门,当中两扇虚掩着,屏门里四五丈宽的院落,往北去也有七八丈长,正面有五间长的一排房子,看形势像是一片客厅,只有这五间正房偏着东边纸窗上现出暗淡的灯光,也听不见人声。此时柳鹏飞已经辨别出这正是宅子的当中,跟大门那里,相隔着总有两道院子,自己从屋顶上就扑奔北边,刚出来没有多远,突然身后又发响声,并且似乎有人在发着冷笑。
柳鹏飞此时在一转身之下,把腿篷上的手叉子掣到掌中,一个“老子坐洞”式,身形贴着屋面矮下去,已经转过身来,可是眼中看到一团黑影,在相隔丈余外紧靠着房山边上,一晃之下,已经踪迹渺然。这次柳鹏飞可有些急了,因为一连三次发现可疑的情形,突然想起,莫非已经有人跟缀上我么。柳鹏飞矮着身躯,脚尖点屋瓦,轻轻一连两纵,已到了房山边,这里也就是屏门外一处很大的敞院,并且院中种着六七株榕花树,越发显得院内黑沉,柳鹏飞不敢在房上停留,一飘身,从房山这里落下来,身形紧贴在屏门旁,砖墙下,查看前面的情形。突然见迎面一株树荫下,黑影晃动,柳鹏飞此时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脚尖点地,腾身跃起,向树下扑来,这次比较看着得真切,很像是一个人影子,在树干旁一转,已经到了两三丈外,又向一片树荫中隐去。
柳鹏飞是跟踪追赶,决不放松,可是这条黑影倏隐倏现,柳鹏飞始终也没看清楚是否夜行人,更因为自己带的这个包裹,虽则不大,可十分重,这一路追逐,倒弄得柳鹏飞通身是汗,自己贴到一株大树下,背靠着树干,略微地缓息一下。一阵风过处,柳鹏飞竟觉得有些毛发悚然,自己真疑心今夜遇到了邪怪的事情,眼前的情形说不出理,若说是跟缀自己的人,他不会尽自这么躲避,可是云天柱家中又有什么人,个人拭了拭头上的汗。此时听得前面有风门子开闭的声音,一阵脚步响,似乎奔这里来了,柳鹏飞见那条黑影已经不见,自己赶紧纵身躲向西边一株树后,这时前面脚步声,已经走过来,看情形好像宅内的长工,他一直走进了屏门内。柳鹏飞因为离着前面很近,自己的行迹在这里败露不得,十分戒备着,蹑足轻步,也从屏门这里到了这个宽大院落内。
只见那名长工已经走进迎面正房,柳鹏飞见院中黑沉沉的,自己也就紧跟到这片大客厅的前沿下,看了看身旁的形势,预备好隐身之所,轻轻地把下面窗纸点破了一个小孔,往里查看。果然这里是一座大客厅,屋中的陈设还是十分整齐,很够排场,可是这么大的屋子,只有靠着东边的一张方桌上燃着一盏蜡台,烛光倏明倏暗,上面的蜡花已经很长,这点烛光,只能照到屋子的一少半,见屋中正有一人倒背着手,低着头来回地走着,正是自己恩兄云天柱。
那名长工站在靠门边也没听他说什么话,只听云天柱带着很不快的声音说道:“老陈,该着睡,你们去睡,我这里用不着你们管,出去。”这名长工竟自退了出来。此时柳鹏飞蹑足轻步,走到客厅门口,一拉门走进屋中,云天柱正背着身子,他听得门响,发着怒声呵斥道:“不用你们往我眼前来,滚出去。”
柳鹏飞此时心中好惨,云天柱也是一个慷慨激昂的人物,自己进得他宅中,看到一处处,黑沉沉静悄悄,无限凄凉景况,想不到他到老来竟落到这般地步。此时云天柱已经转过身来,门边这一带黑暗,云天柱啊的一声惊呼道:“什么人?”柳鹏飞此时也忍不住痛心,带着悲声招呼道:“二哥,不要惊慌,你不认得小弟了?”
云天柱往后倒退着,愕然说了个“你”字,柳鹏飞紧走到近前,伸手把云天柱的双手抓住,泪已经流下来,惨然说道:“二哥,你想不到小弟这时会来和你相见。”云天柱此时也是满怀悲痛,不禁流着泪说道:“二弟,你来得很好,这些年来时时打听你的下落,只是得不到一点信息,如今你能来到凤城府,和我见一面,也不枉你我弟兄当初好了一场。你这个哥哥算完了,我是一败涂地!”说着话云天柱有些怀疑,更向柳鹏飞问道:“二弟,你怎的不叫他们领你进来?”
柳鹏飞此时拭了拭泪,向云天柱道:“二哥,你现在已被人监视,我焉能再明着找你,我从白天已到了凤城府,更看到今天你所经过的事,好在二哥你是知道我的情形,定能恕过小弟的鲁莽冒昧,我是越房而入。”云天柱拉着柳鹏飞在灯下落座,他仔细看着柳鹏飞的面貌,云天柱道:“二弟,你这些年来,究竟在哪里?现在干了些什么?从实地告诉我。”柳鹏飞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放在茶几上,遂把个人离开大孤山经过的事,一些也不隐瞒,全告诉了云天柱,“因为现在已立住一点根基,自己一生耿耿难忘的也就是恩兄一人,故此到大孤山相访,不料扑了空。在辽东一带数月的光景,才得到一点信息,知道你在凤城府落了户。不料我来到这里,眼中所看到的府城情形,更从附近商民口中,听到二哥你近来的情况,在你住宅对面更看到凤城府一班公门恶役对付你的情形,二哥你就这么甘心忍受,我实在愤懑不平,但是究竟不知道你何至于到这种一败涂地的地步。现在前面更有官差监视,所以我趁着夜前来,和你相见,你我患难之交,我不能看着你这么毁下去,究竟你还有什么难应付的事,你就不能离开凤城府么?”
云天柱此时,两眼注视着柳鹏飞,叹息说道:“二弟,你虽则走上这条路,我认为很对,总算是你有志气。哥哥我总想着安分守法,只要容许我活下去,大孤山林场失败,被官家强压着,把山地收了去,我虽则十几年的心血惨淡经营,但是我没有顾惜。好在十余年间,我个人也积蓄了些资财,林场所有的苦朋友们,一个个也全有碗饱饭,我是毅然撒手,离开大孤山,来到凤城府。我是以君子之心待人,可是这几年来,我竟没遇到一个好人,把我十年辛苦所得完全送在凤城府。可是现在还有最叫我痛心的事,逼迫到眼前,我正在踌躇不决,我是否还能活下去?盟弟,你来得很好,这件事放在你身上应该怎么办?”柳鹏飞忙说道:“是不是现在选宫女这件事,因为白天的事我看得全清楚,更听到附近一带人的议论。”
云天柱点点头道:“这些事我只想不出个道理来,是不是我个人的行为不当,仇人太多,凡是认识我的人,全不想叫我活下去,盟弟,我出身不和你一样,在我少年的时候,家中还有些房屋田产,后来家道落下去,我入了行伍之后,虽则屡经战阵,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我只知道血心交友,却不会冷眼观人,我绝没做过伤天害理,损人益己的事。可是从大孤山林场被官家强迫收归官办之后,我大约就走入厄运中,来到凤城府,我就没得了好,所接近的一班人,用着用着变了心,千方百计地来算计我,尤其是凤城府衙门中,大事小事安心和我为难,我和这个地方也很生疏。只为离开大孤山之后,经营商业,在这凤城府地面颇有交往,我遂把我剩下的所有资财,完全在这里买了房子干了买卖,林场虽则能剩些钱,可是并没有多大的资本,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虽是经营商业,完全是瞎撞,碰上什么干什么,何况我这个人,只能和好人共事,实没有力量去对付一班奸猾狡诈之徒,这几年来把我弄个一败涂地。”
说到这叹息一声,向柳鹏飞道:“现在你来到我家中,你看我住的这大片房子,屋中的陈设,使用的人,我若告诉你我云天柱已经没有饭,你信么?官家所征的粮草,我已经力尽筋疲,无力交纳不足的数目了。我顶着一个财主的名,现在完全剩了一个空架子,一事不了又一事,选宫女的这件事,凤城府竟自安心和我为难,你说他是想敲诈我的钱,我也拿不出来,他也不敢。我是很能吃亏的,所经营的买卖被人算计,我始终没有一件事弄到官府里,我和衙门口里就没有牵连,征粮征草,地方上一切摊派,只要拿得出来,我忍着肚子疼,叫他们拿走,我只当带兵时这条命已经送在山东,现在一切身外之物,我决不放在心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一死的和我为难。你侄女燕姑,年已长成,在四年前我因为出门到龙江府,有朋友们出头来保亲,把燕姑许给当地一个很殷实的商人许连城做儿媳,因为男方那边比燕姑小两岁,并且我这位亲家更是一个练武的人,他是练硬功的,因为儿子许世英的体格不适于练硬功,所以连女儿秀英,儿子世英,全送到辽河东岸老营庄住的老武师铁扇子侯天化那里练习武功,因为许连城跟铁扇子侯天化是盟兄弟,全是整年住在老营庄,已经有信息到来,预备明年迎娶。朝廷里选宫女这件事,完全是一种虐政,但是一个商民百姓,有谁敢抗争,不过朝廷,已经有很明白的条例宣布,已订婚已许了人家的不在入选之列。但是凤城府对付我十分严厉,他认为我女儿燕姑的事完全假造,取巧躲避,事情摆在面前,这是有证据的,但是和凤城府交涉了几次,我叫他行文书到龙江府调查,他置之不理,盟弟你既然从白天到了这里,你也看见凤城府官人对付我的情形,期限紧迫,不容辩别,非要把燕姑交出不可,这种不讲理的暴力压迫,真叫我想一头撞死,不再活下去。我云天柱对于凤城府知府,素无一面之识,他名叫荣贤,也是旗籍,他这个名字,我全没听说过,他竟自这么死和我做对头,这是我前世的冤家。官家取征的粮草,期限很紧,不容拖延,我已经找了许多东西,预备变卖净了,给他交纳上。现在宅中还有三个人,我预备全把他们打发了。只要凤城府知府恩典我,对我稍放手,我不想住下去了,把这片宅子和所有的家具衣物变卖一下,把燕姑送到龙江府,叫她草草完婚,安置了孩子的终身,我预备带着你嫂嫂找一个很远的地方,买几亩田地,我们去过庄户的苦日子,躲开这群虎狼们。盟弟,我一切事灰心了,夫妇二人老死深山野岭,也就完了,不过连这种打算,恐怕也未必能叫我云天柱如愿!”说到这,云天柱坐不住了,脸上十分难看,站起来倒背着手,来回在屋中紧走,云天柱此时已经是走投无路,活活地要被眼前事逼死。
柳鹏飞牙咬着下嘴唇,紧握着拳头,猛地把茶几叭地捣了一下,也站了起来,恨声说道:“二兄,我就不信能逼死活人,你不是家也完了,业也完了,你还怕什么?顾忌什么?二兄,这种官府没有说理的地方,跟着这个兄弟走吧,有你安身之处,立足之地。二哥,你是过去曾经做过武官,从来安分守法,但是你这安分守法所得的结果如何?我们想法子离开凤城府。”这时风门子忽然一响,一个家人模样的走进来,云天柱不禁一惊,赶到看了看,这才带怒说道:“贾德,我不是告诉你,不叫你进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云二爷现在穷了,连一句话全没有人肯听,是不是?”
此时柳鹏飞也是一惊,因为自己是暗入云宅,此时看到这个家人,年纪在四十左右,他却满脸带着笑容道:“二爷,你怎么这么多想。这些年来,你只有恩待我们,现在遇上这种事,我们没有力量来帮二爷的忙,可是十分担心,现在已经深夜了,你这么饭也不吃,茶也不喝,也不歇息,把身体糟蹋病了,不是更毁了么?一切事还得仗着二爷来想法子,这位爷是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