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柱因为贾德说的话很有情理,自己更因为门房里守着官差,柳鹏飞的来历不明,只得忍着愤怒,向贾德道:“贾德,你只要知道云天柱对你们不错,就很好了。不用再管我,这是我个老朋友,因为门房中有府衙门官差,恐怕不叫他进来,我从后门把他放进来的。贾德,到门房中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眼前的事,我还料理不清,别再加上麻烦。”这个贾德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道:“二爷放心,官人留在这,不过摆样子,他管得了什么。可是二爷后门上了锁,钥匙在那位官差李老爷手中,你怎么开的门?”云天柱被这个家人贾德问得脸一红,跟着说道:“我另找了把钥匙,贾德,不要再问了。”这时贾德又问了声:“我可要泡壶茶来么?”
跟着贾德似乎很懂规矩,却向前走了两步向柳鹏飞请了个安道:“这位爷你贵姓,现在连碗茶全不能给你送来,赶上主人遭这样逆事,连客人全跟着避屈了。”柳鹏飞只好点点头道:“管家,我姓柳,往后我是不断来,请你多照顾。”这个云天柱因为贾德这么麻烦,十分着急,可是又不敢发作,好在这时贾德已经自行退去,听他脚步的声音,已经走向前面,云天柱嗐了一声道:“我现在是运败时衰,什么人我也不能管不能说了。”柳鹏飞道:“二哥,他是什么人,可是从大孤山带来的么?”云天柱道:“是我到了凤城府,大约一年之后,本城庆发号掌柜的荐来的,在我这也这么些年了,这个贾德很能干事,我过去的事有许多事他经手办。”柳鹏飞听云天柱这么说,也就不介意了,因为是他很信任的家中人。
这时云天柱才重行落座,向柳鹏飞道:“盟弟,你方才所说的话,我实不能从命。我可不是轻视盟弟你现在虎头湾落脚的情形,我认为你这么干下去很对,现在看看这种强梁虎狼世界,哪一处容你安生活下去,到处里时起变故,是不是官逼民反,不过各人的事情不同,我这一生遭遇,叫我真是痛心极了。我在关里已经落了个洗不掉的弃职逃走罪名,事情已经隔了二三十年,固然是烟消火灭,绝没有再提起。现在对于燕姑的事没有结果,我若扔下这片家带着他们随你一走,我也信能走得脱,但是现在这点事看着轻微,可是这种罪名加在身上,至死不能翻身,何况不止我云天柱一人,连你嫂嫂带燕姑,这一辈子,就不再见人了么。鹏飞,你是我云天柱患难弟兄,我能看到你,真是我最痛快的一件事。这件事我认为有凭有据,弄到哪儿,我也要据理力争,朝廷里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我没有犯法,就是把我云天柱弄到盛京去,我也得把这件事分辩了,这种被屈含冤的事,我决不忍受,我要争个水落石出。只要把这件事弄完了,我一定要依着盟弟你的话,你所待的地方我敢去,我也愿意去,我更要看看你全会做些什么事。盟弟,我云天柱故土是不能去了,到关外来,现在弄个一败涂地,只剩了妻女,任什么没有了,可是我有个生死患难的弟兄,我云天柱要活下去。只是我现在辜负盟弟你一番好意吧,这里更不是你多待的地方,咱们话全说明了,现在眼前的苦恼,我已经无法忍受,盟弟,你这一来,我要忍受一切了。”说这个话时云天柱十分痛心,这就应了俗语,丈夫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此时云天柱不住地流着泪。
柳鹏飞不住地摇着头,向云天柱道:“二哥,你年岁已经这么大,固执的脾气还是不改。我自信也是你生死患难的弟兄,当初在大孤山料理那个火蝎子薛老歪、亲刀子侯顺,我就知道和你一商量,决不许我办,我才不向你打招呼,毅然地那么去做,事后我在大孤山一带隐伏了多日,知道决不会连累上你了,这才远走龙川一带。现在又是这样了,要叫我柳鹏飞看来,官家这么对付你,你现在是一个无钱无势的人,盛京那里是你去得的地方么,你现在已是一个平民,你想要见到将军陈述冤枉,叫我看来,你还是妄想。这些年来已经教训了我柳鹏飞,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去拼死活是可靠的,二哥,你还是随我去吧。”
云天柱摇摇头道:“盟弟,我还不信,就连这么很明显的事,我们是理直气壮,有凭有据。做官的也有那贤明,知道民情民隐的好人,若全是贪官污吏,还有世界么。盟弟,你不要再劝我,我决意是要办个水落石出。”柳鹏飞反复地又劝了两遍,云天柱他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听从,更问柳鹏飞住在哪里,柳鹏飞道:“离着你住宅并没有多远,就在南关大街聚发栈。”云天柱道:“弟兄们久别重逢,不能够好好地聚会一下,这是多叫人痛心的事,咱们哥两个话已说明,一定是这样办了,我不想叫你在这里再待下去,你还是回店吧,明天能够明着来,只管来,倘若这里的人还不撤走,我也许到店中找你,我心中郁闷得难过,咱们找个地方喝几杯,痛痛快快地谈一下。”
柳鹏飞道:“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形,二哥,我听你的话不再耽搁,不过你得叫我见见嫂嫂,我这个侄女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也得叫我看看她。往后你这里,我是否还能来,毫无把握。”云天柱忙点点头道:“对,我真是心乱的什么事全照顾不到了。”云天柱在略一思索之下,向柳鹏飞道:“我不叫她们出来了,咱们到后面去。”柳鹏飞点点头道:“也好,房屋虽多,这里总是离着前面近。”柳鹏飞站起,伸手把茶几上的包裹提起来,向云天柱道:“二哥,我见过嫂嫂侄女之后,我不再往前边来,顺便去了。”云天柱点点头,带着柳鹏飞走出客厅,从西夹道转过来,向后面走,这客厅后,本有一所房屋,可是也空闲着,云天柱的住宅,还在后面。
柳鹏飞一边走着,低声向云天柱道:“二哥,你家中没有多少人,你置这么大片的宅子干什么用,官府看着怎么不红眼。”云天柱嗐了一声道:“鹏飞,你不要把我看错了,我并不是贪心不足。只为离开大孤山之后,干了二年买卖,全是自己往来各地,事情很顺手,来到凤城府又接近的是这一班人,我想着又何妨有饭大家吃,我的财力,他们的人力,这样能够多养多少家人,所以乍一入手时,在这凤城府我也算是一个大商人,平时更因为在别处干的买卖常川有他们到这里来,所以我的房屋少了,是不够用的。我知道这种打算是错了,我落了个财主之名,也就毁在那时,现在这些后悔话也就不必讲了,提起来只有叫人痛心!”说话间已经转过后面一片很大的三合房。迎面也是五间上房,东西各三间厢房,厢房这边只有靠东边北间窗上有些暗淡灯光,正房那边也是东半边灯光亮,柳鹏飞低声问:“后面还有什么人?”云天柱道:“现在还有一个粗使的老妈妈,年纪大了,别的人全辞了工。”柳鹏飞听着放了心,两人走到上房台阶,隐隐地听得似有人低声哭着,柳鹏飞停身站住道:“你先言语一声,省得吓着她们。”云天柱点点头,轻轻把门拉开,咳嗽一声,走进房内,屋内的哭声立止,这时听得云天柱在屋中低声说了几句话,立刻灯光显得亮了,云天柱从后边出来,向柳鹏飞招呼道:“盟弟,你进来吧!”
柳鹏飞走进屋中,堂屋里也点着一盏油灯,此时云天柱把里间的门帘挑起,拉着柳鹏飞的手,一同走进屋中,云二奶奶和燕姑全站在炕前。柳鹏飞进得屋来,看到这位嫂嫂,更老得多了,在灯光下显得面容憔悴,并且鬓角有许多白了的头发。这时柳鹏飞赶忙把手中的包裹往炕对面桌上一放,跪倒叩头,给嫂嫂行礼,口中更说着:“二嫂,小弟这些年来,未能来看望嫂嫂,还记得这个兄弟么?”
云天柱一旁忙拉着柳鹏飞道:“盟弟,你怎么这么多礼。”柳鹏飞已经站起来,自己此时是回想着当年一切,看到云天柱夫妇二人的面貌,柳鹏飞是十分痛心。这位云二奶奶,也是很难过,因为现在遭遇的事,真可以说到了绝地,这些年来夫妇奔波关里关外,只巴结得有这么个爱女,就是她嫁出去,夫妇二人也是老来的倚靠,现在是保不住了,家业也毁了,这位云二奶奶泪落如雨。云天柱叹息一声道:“二奶奶,你哭会子有什么用,兄弟来这一趟不容易,并且他不能过分耽搁,坐下说话。”柳鹏飞用衣袖拭了拭泪,和云天柱在迎面八仙桌两旁落座。
这时云二奶奶却推着燕姑道:“燕姑,你不记得柳叔叔了吗,快给叔叔行礼。”这个燕姑,柳鹏飞当初倒是看见过,只为云天柱他总还是守着做官人的习气,在大孤山轻易不叫燕姑到林场去,所以柳鹏飞也只见过一两次,当年还是一个小姑娘。现在这个燕姑长成了,身材面貌,生得颇像云二奶奶,亭亭玉立,又端庄又秀丽,不过现在也是面色惨白,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全哭红了,此时口中招呼着柳叔叔,已经跪倒着行礼。柳鹏飞忙地站起来,口中说着:“好侄女,不要多礼。”此时燕姑行过礼站起来,仍然站在母亲身旁。
柳鹏飞向云天柱道:“二哥,一晃十年来,我总觉得我还年轻,如今看到哥哥嫂嫂,再看到燕姑已经长到这么大,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不知不觉地我们全老了。”这个话说的云天柱倒是笑了,向柳鹏飞道:“你别胡说了,你这是看见侄女,要装起老人来,你还早着呢,你正在有为之年,我是大约顶这了,一个人哪禁得住这么磨炼,更是这些逆心的事,实不能和盟弟你比了。”
柳鹏飞忙说道:“二哥,不要这么灰心,我也没念过多少书,一切道理,我是说不清的。小弟我有一点不好的地方,我就不懂什么叫逆来顺受,到什么时候,我也要凭我的力气,挣扎到咽了气算完,我就是不认命。”跟着向燕姑道:“你过来,不要害羞,叔叔是自家人。”跟着燕姑已经走到柳鹏飞的身边,可是她仍然是满面愁容,柳鹏飞向云二奶奶道:“嫂嫂,当初的一切事,嫂嫂对她说过么?”云二奶奶点点头道:“我和你哥哥,始终没把你忘掉,你的事怎会不说起,燕姑全知道。”柳鹏飞向燕姑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叔叔的过去,不过现在的事,却不必细向你讲。叔叔这条命,活到今晚,这全是你爹娘叫我活下来,十几年虽则谁没见谁,但是我们的交情,到什么时候不会变,我们是能共生死,能共患难的。现在你父亲遭遇的事,姑娘这么大了,你一定全知道。现在我和他所说的办法,他不答应,叔叔也不能勉强他,他有他的难处。可是你是有了婆家的人,现在官家这么用势力得要强把你选入宫女之数,这件事太以欺压老百姓了,尤其是一种惨无人道的虐政,凡是被选进去能够再骨肉团圆的,谁又看见了。侄女,有柳鹏飞这个叔叔在,我决不叫你落到那样结果,这个话你就记住,我要凭我的力量去做,我不能保护了你一家人,我也就不再活下去了。”
燕姑流着泪道:“叔叔,我是一个闺门弱女,有什么力量挣扎。我也有我的打算,到实不得已时,我只有坑了我的父母,我不再活下去。我决不羡慕皇上家的富贵,把我嫁到龙江府我全不答应,把我送到宫中,一辈子见不着我爹娘的面,我决不那么活下去,叔叔你放心好了。”
柳鹏飞道:“燕姑,你的打算是很有志气,你这么做是不对。这叔叔要是像你这种打算,早死在辽东了,不必那样想,留着这条命,要和父母活下去。”说到这柳鹏飞愤怒异常,自己嘴又动了动,底下的话没出口,因为个人的打算,不能明告诉他们了,愤然站起,向云天柱夫妇道:“哥哥嫂嫂,我什么话不必说了,现在说了没用。我来的情形很不对,不必再给哥哥嫂嫂多找麻烦,我是赶紧走。反正二哥的事我主张不了,我的事你们也管不了,咱们还是各干各的。”
说话间柳鹏飞却把那个包裹打开,上面有衣服盖着,把衣服掀开,取出四封银子,另外一包金锞子和几件首饰。云天柱愕然道:“鹏飞,你这是做什么?”柳鹏飞道:“你是嫌这些钱脏么?二哥,这些东西干净,这是贪官污吏的罪恶,这是我们弟兄这班人的血。事情有时候不由你的打算,你的事我全清楚了,这个黄老爷似乎还很讲理,他有帮助你述明冤枉之意,可是这件事做得到做不到没有把握。凤城府的官粮你交不上,他们能把你押起来,你打算到盛京,你变卖产业,事情等得了么,这点钱作为你救急,你不要怕,没有事。”云天柱知道推辞是不成的,遂点头道:“好,我留下。”立时招呼云二奶奶把这金银放入橱柜内。
柳鹏飞遂向云天柱云二奶奶告辞,自己把包裹背好,向云天柱道:“二哥,我从后面出去,你不必送我,我仍旧是从来的地方出去,比较省事。别的话我也不多嘱咐,你既然认定了逆来顺受,那么就看情形应付吧。”柳鹏飞因为自己的打算,说了他也不听,徒乱人意,所以也决不示意他,云天柱依然跟出屋来,云二奶奶和燕姑却只跟到上房门口,低声说了句:“盟弟,我不送你了。”他们也因为柳鹏飞是暗入宅中,前面还有监视的官人,所以也全是十分谨慎着,恐怕出了事,柳鹏飞这种行动,和他现在在虎头湾的情形,出了事就是祸,不过云天柱云二奶奶全是明白人,跟他是患难生死之交,只有小心谨慎,决不害怕。
柳鹏飞只回身向这娘俩举了举手,立刻从跨院出来,一直地够奔大墙这边,柳鹏飞向云天柱低声招呼:“二哥,你回去吧,无论如何,你不能瞑目受死,咱们再见了。”柳鹏飞一转身,脚尖点地,往前紧赶了几步,已经蹿上小房,仔细看准了自己拔去铁叉子的地方,从小房上再一耸身,翻上墙根。云天柱在大孤山原知道他练过些年功夫,有这种蹿高纵矮翻墙越屋的本领,不过云天柱虽则流落关外,他终不是此道中人,对于柳鹏飞这种举动,觉着在这种地方是很危险,个人也盼着他,赶紧地退去。
柳鹏飞已经从墙头翻出去,云天柱一转身,只见相隔丈余外通着前面的偏院二道门,人影一闪,云天柱不由得一惊,立刻呵斥道:“什么人?”那边立刻答道:“二爷,是我。”云天柱听出是贾德,自己才略微放了心,可是十分不快,往前走了几步,可是贾德也迎过来,云天柱道:“你这么鬼鬼祟祟做什么?”贾德答道:“我是来看看二爷,那个客人走了没有,二爷,最好别往前面去了,那个大班上的人不知他是听见什么,他连问了我两次,后面还有什么人?我很疑心他是听见什么了。”云天柱愤然说道:“听见又怎么样,不过这是你的多疑,离着后面那么远,我招呼你们时,大声嚷全听不见,他怎么会听见。”贾德道:“二爷,我是一番好意,恐怕你到前面去,话说得走了嘴,就是麻烦。二爷别忘了他们是公门中人。”云天柱想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遂答应着转身回内宅。
到了内宅,跟云二奶奶燕姑说了一阵柳鹏飞的事,云二奶奶还直劝着云天柱:“鹏飞一番好意,他留下这个钱,明天赶紧把所欠的官粮交上,事情你也不必看得那么执,你也是做过官的人,文官武官是一样,走到什么地方也是势力,县官不如现管,你守在他眼皮底下,还是尽力得敷衍一下,咱们燕姑的事就可以消灭下去,我们挨饿挨清静的别出是非了。”云二奶奶这么说着,云天柱他并不答话,自己是打自己的主意,因为天色不早,已经有三更过后,云天柱遂回转前面客屋去歇息。暂且按下他这里不提,且说柳鹏飞翻出云宅大墙之后,往墙下一落时,眼前突有黑影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