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正是一条小巷,很窄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四五尺宽,这条黑影扫着面前过去,柳鹏飞觉得这条黑影带的风,劲疾异常,就知道是夜行人了。此人的身形好快,柳鹏飞往下一矮身,也斜扑了过来,这条黑影是往这条小巷的后面一晃之下,已失踪迹。柳鹏飞脚尖点地,紧往前扑过来,赶出了这条小巷,竟是一条后街,冷清清静悄悄,仔细辨别附近,没有一点异状,柳鹏飞想着,自己跟缀得很快,这条黑影从自己面前掠过时,辨别得清楚,一定是夜行人。

柳鹏飞从巷口边一纵身,已经到了偏着南面的民房后坡上面,把身形矮下去,四下张望,眼光刚注意到身左侧一带,突然觉得背后唰地轻响了一下,柳鹏飞赶忙一转身,可是只觉得眼前黑黝黝似有一人,但是这人身形一动,已然撤出去,耳中更听得在低声招呼:“相好的,你还想走么,这就算到了地方。”柳鹏飞因为他身形撤得快,辨不出面貌来,他口中又说这种话,分明对自己是有不利,柳鹏飞因为在这种地方,不能露出本来面目,遂往前一纵身,顺着房后坡猛扑过去,想给他个先下手为强,不管他是什么人,把他打下房去,也好脱身走。

身形扑到,双掌向外一抖,向这人猛击去。此人一声冷笑,一抽身,嗖的已经蹿出去,口中在说着:“好个大胆的狂徒,你敢动手,有胆量随我来。”这人在话声中,嗖嗖一连几个纵身,顺着屋面上轻蹬巧纵,一直地往南扑下去。柳鹏飞此时知道个人若是逃走,也不会走脱,此人既已现身,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事情挤到这,也只好拼着看了,一俯身,竟把腿篷上插着的一把锋利的手叉子掣到掌中,紧缀着前面这条黑影的后踪追了过来。

可是前面这条黑影脚下不停,有时在屋面上,有时跃落街心,跟柳鹏飞相隔着不过两三丈,往前出来足有好几箭地,远远地已经看见城墙,前面这条黑影竟自一直地扑奔西南,贴近城墙一带。这里没有民房了,靠城墙的西南角一带,有一座大庙,前面那条黑影竟自从这大庙前转过去,直扑庙西。这一带地方,十分僻静,那条黑影到了城根下,突然停身站住。柳鹏飞也把脚步放慢,把手叉子交到左手倒提着,来到近前,和这人相隔着六七尺远。

柳鹏飞四下张望一下,果然是个动手的好地方,立刻用手一指,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把你二太爷引到此处,有什么打算,只管说明,二太爷接着你的。”此时柳鹏飞说着这话,细查这人的面貌,他身形这一停下,虽则黑暗,也能辨别出大致的情形来,柳鹏飞不禁一惊,辨别出正是酒馆中相遇的那个张老大。柳鹏飞十分愤怒,认定了他是个公门中人,不定在什么地方,已然跟缀上自己,不把他料理了,不只于自己不能脱身,云天柱还是一场大祸,他分明是已经看见自己夜入云宅,现在只有下毒手把他收拾了,不然凤城府就无法立足了。

此时这个老者带着十分狂傲的情形,丁字步一站,双手一背,向柳鹏飞道:“相好的,何必再装腔作势,问我是干什么的,你先问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是好朋友说痛快话,你到凤城府地面,想在这里做两案是不是,不过,这个地方你看错了,你不只于拿不去什么,你还得留下点什么!”柳鹏飞怒叱一声道:“老儿,早看出来你是公门中的爪牙孙,二太爷既敢往这个地方来,就没把你们这群东西放在眼内。来到凤城府不过是看个朋友,没想做什么,可是有老朋友你这么想捧我,我也该捧捧你,我要在凤城府添点麻烦了,老儿,大约你的死期到了。你敢出头多管这件闲事,可是二太爷这把手叉子下,还不杀无名小辈,你和我没有深仇大怨,这可是你自找晦气,老儿,你亮个‘万’儿,叫二太爷听听你是怎么个人物?”

这个张老大道:“相好的,真够个关东道上的汉子。不过你也太狂些,老爷子走到什么地方还是张老大,决不会含糊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不愿意多做缺德事,爽快地立时给我离开凤城府,咱们是各走各的路,这也很够给你面子了。相好的,你若非在这个地方给我惹是非,那可怨不得我张老大不容人,我一定要收拾你!”柳鹏飞道:“你还有多少人,就凭你可不成,我这把手叉子翻脸不认得人,你若是非叫我打发你不可,你就亮家伙,咱们手底下拼个生死存亡,用不着多废话。凤城府是我自己来的,还得我自己走,你给我出主意,你是死催的,老儿,二太爷要动手了。”

这个张老大,一声冷笑道:“说了半天,你连个真名实姓全不敢说,你算得哪道的朋友,告诉你,破铜烂钱,张老大久已不用了,我用的家伙,怕你禁受不住,这一双肉掌,你就逃不出去,你不信就试试吧。”

这个柳鹏飞此时可真是杀机陡起,个人这条命说真的无所顾惜,不过眼前有许多事,非要亲身料理不可,遇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下毒手,猛然把手叉子往右一换,口中呵斥着:“这是你甘心送死,收拾你吧!”身躯往下一矮,往前一耸,已经扑过来,右臂往外一抖,手叉子照这老者的胸前便扎。这个张老大口中在说着:“老爷子卖给你两下。”身形往左一偏,双掌一错,身随掌走,避开了柳鹏飞的手叉子,从他右肩头旁转,柳鹏飞可情知此人是个扎手的家伙,一路追赶他,已然看出不是平常公门中捕役一流,所以这一手叉子也是虚点,这个张老大身形一闪之下,柳鹏飞左脚往外一滑,跟着右肩往外一展,手叉子斜着向张老大的右肋上砍来,可是这个张老大身形一转过去,肩头一晃,身躯向左一探,右脚已然提起,一个“跨虎登上式”,右掌跟着向下一挥,竟用“外展腕”,横截柳鹏飞的腕子劈来。

柳鹏飞这一手叉子砍过来觉得他掌风劲疾,已经碰在自己腕子上,柳鹏飞赶紧地猛往回一带右臂,已然撤回手叉子来,往起一扬右臂反着又向外一探,向这个张老大肩头上猛戳。这个张老大右脚向左腿后一撤,一转身,整个的脸向着柳鹏飞这边,右脚往下一落,右掌往起一翻,“拨云见日式”,掌风反向柳鹏飞的右臂下撩来,跟着左掌也随着穿出,左半身向前一探,抖左掌向柳鹏飞的肋上击来,这一手用得非常劲疾,手底下是真快。柳鹏飞用力地一个鹞子翻身,算是从左往后把身形撤出去,柳鹏飞也把一身功夫,尽量施展出来,手底下是毫不留情,一招一式奋力进攻。

柳鹏飞最近二三年来,他也知道自己要想在江湖上闯下去,没有惊人的本领,刻苦的功夫,不容易立住脚,遂也是下死功夫锻炼,何况现在遇到这种人物,势难两立之下,只有舍死一拼,他这柄手叉子,崩,扎,点,刺,身形是迅捷异常。可也怪,这个老头子虽是一双手掌,对付他这种小巧灵滑的短兵刃,老者依然是应付有余。这个柳鹏飞在乍一动上手,他还辨不出这张老汉是什么路数,赶到连递了十几招下,柳鹏飞就知道自己要栽给他了,他竟用的是擒拿手,这种功夫极难练,非得武功上有极深的造就,不敢这么施展,这完全是进手的招数。要把身形欺进来,见招拆招,见式破式,挨,帮,挤,靠,缩,小,绵,软,巧,擒,拿,封,闭,刁,缠,锁,扣,完全用手,眼,身,法,步,腕,胯,肘,膝,肩,起落进退,轻如猿猴,快似狸猫。一连两三次柳鹏飞险些被他把腕子刁住,手叉子出手,十几招后,柳鹏飞身上已经见了汗,这种拼命进攻,越发地把力气全用出来,柳鹏飞急得咬牙切齿。

张老大一个“金丝剪腕式”,贴着柳鹏飞的腕子已经裹进来,柳鹏飞自知这种情况下,再难逃开,自己一咬牙,认为非栽在这不可,索性弄个两败俱伤,好歹我也得把你扎一手叉子解恨,他这条右臂不急于往外撤,可是这是安心拼命,可得快,腕子已被张老大刁住,这个柳鹏飞突然哈的一声,全身的力量灌在右臂上,整个的身躯猛往前一撞,这是连手叉子带人一块给他,这一招柳鹏飞用得太厉害了,这个张老大也在呀的一声,全身往左一甩,手底下也用上力,他可不是抓了,却猛然把柳鹏飞的右臂向外一拨,身躯向左甩出去,就这样柳鹏飞的手叉子竟把他肩头下的短衫穿了一个大洞,可是柳鹏飞也被他这用力一封,身形是踉跄向左栽,一条右臂疼彻肺腑,身形晃了两下,手叉子已然握不住,当啷的落在地上。

柳鹏飞在此时自知身落官人之手,他定知道自己霸据虎头湾,绝没有再逃出去的希望。他一咬牙,一俯身,用左手抓拿把手叉子,口中喊了声:“云二哥,我可管不了你了!”柳鹏飞是安心把自己扎死,不再去尝那牢狱之苦,刚把手叉子抓在左手内,往起长身,向自己胸前扎,可是那个张老大突然扑到,噗的一声,把柳鹏飞的腕子刁住,口中说着:“朋友,你好气性,算了吧。”柳鹏飞奋力地夺,但是哪夺得过来,这老者手掌如同铁爪一般。

柳鹏飞咬着牙怒喝声:“我偏不叫你领功受赏。”奋力地把右臂抡起,照着这张老大脸上打去,可是他右臂被这张老大震得还没有缓过力来,这哪会打得上,照样地被张老大,把右臂托住。张老大却哈哈一笑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相好的,对不起,不要闹了,我绝不是你的要命鬼,是你的好朋友,太对不起了。堂堂男子汉,横刀自刎,是可耻的事。相好的,城墙下十分清静,咱两个谈谈,放心,张老大绝无恶意,我跟你开玩笑呢。”

柳鹏飞此时已被这张老大制住,他的话风也变了,虽是不敢就信他,在半信半疑下,已经被张老大拉着到了城根下。张老大才松了手,立刻把柳鹏飞捺得坐在了地上,这个张老大也坐在柳鹏飞的对面,弄得柳鹏飞如坠五里雾中,把手叉子扔在一旁,拭了拭头上汗,向张老大道:“朋友,究竟你是什么来意,请你早早说明,姓柳的不是你的对手,别和我弄这些玄虚,是叫我自己走,是随着你走,爽快些。”

这个张老大道:“朋友,到此时我才知道你叫柳鹏飞,你放心,我绝不是公门中人,我和你是同行,咱们全是江湖道的朋友。”柳鹏飞道:“既然素昧平生,今夜你这么对待我是何居心,你究竟姓什么,看你这身本领,姓柳的实在是甘拜下风,难道不敢把真名实姓告诉我么?”张老大微微一笑道:“我老头子落魄江湖,销声匿迹多年,但分得已,不愿意在人前称名道姓了,尤其是关东道上,知道我的人很少。我就是当初在关里小小闯出过‘万’儿来的,铁麒麟张凯,朋友,你这总可以放心了吧。”柳鹏飞也不禁十分惊异道:“呀,你就是十几年前名震北五省的老前辈,这真是太失敬了,我柳鹏飞能够栽在你的手下,倒值得。可是我和老前辈你,素无一面之识,你为什么跟缀我?”铁麒麟张凯道:“虽则是事出误会,可是我跟缀你也有个缘由,若不是今夜凤城府云天柱家中你露出本相,我还不能这么挑门帘的和你相见。我在下浪迹东边,我过去曾经栽过大跟头,现过大眼,但分得已下,我决不出手,可是我旧日的冤家太多,不把我张凯这条老命亲手要了去,他们是不甘心的,但是我藏锋敛锐,不敢多事了。朋友,你过去的情形,我知道得还不大清楚。此次我到东边来,一来为了我自身的事,一来有几个仇家的死党,他们已到了关东,更因为我发现了几件可疑的事。柳朋友,我已经知道你是江湖中一条好汉,我们这种性情,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眼中真看到不平的事,有时候仍然是自己管不住自己。在此时竟无心遇到你,你从大孤山转了一遭,形迹上太以可疑,你这种身形相貌,在我张凯眼中,看着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你来到凤城府,对于这个姓云的,很露出有不利于他的情形,此人和我也不认识,可是无心得知他过去的情形,是一个慷慨有血性的朋友,这凤城地面,我也是人地生疏,我认为朋友你是个安心往这个地方要捞一水好买卖走,可是你想动手的人,竟又是个好人,这种情形我张凯可要多管闲事,要拦你的财了。酒馆相遇,略给你些颜色看,可是你夜间依然地要去下手。我把你看成两种人物,一种是目空一切,狠心辣手,一种是初入江湖不久,自己露了空,尚不觉查。所以我暗地跟随,一看你入云宅的情形,就知道你不是此道中的老手,可是你和云天柱相会之下,我已经判明一切,险生误会,原来你是个知恩感德,不忘旧交的朋友,这样一来,更令人可敬。可是这个姓云的他似乎有极厉害的仇家,暗中设法陷害他,我身边更有极扎手的事,恐怕不能尽力保护这人,对于你们的事,还有似是而非之处,所以才不顾一切,在云宅附近现身相见,把你诱到此处。朋友,你要担待我张凯,但是不打不成相识,我也正为得看看朋友你的武功本领,这就是我把你引到此处的真实情形。你和这个云天柱已是多年的交情,据我暗中所得到情形,他这个仇家似乎极有势力,云天柱恐怕非吃大亏不可。朋友,你可否从实相告,我张凯能够尽力之处,定要帮忙。对我的一切,有怀疑之处,朋友你只管当面质问。”

柳鹏飞听到铁麒麟张凯这番话,他是深信不疑,因为此人过去,在关内北五省,名震江湖。绿林道凡是行为恶劣,手段下流的,这个铁麒麟张凯决不放过他,可是一班武林中,对于他全十分敬重,所以河北山东一带,公门中颇有能手,可是对于铁麒麟张凯,全是决不相犯,此人的行为如何,可想而知。柳鹏飞如今能够遇到这么个风尘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心里是十分高兴,所以也是一心结纳他,自己毫不隐瞒,把自身流落关东所有的遭遇,以及和云天柱的遇合,大孤山分手的情形,自己在龙江虎头湾落住脚,毫不隐瞒,详详细细地说与了铁麒麟张凯,这种情形和张凯真是一见如故了。铁麒麟张凯对于柳鹏飞这种坦然述说经过,也是十分高兴,认为自己眼睛不空,居然又结识了这个风尘慷慨人物。

但是听到他所述说的云天柱过去的事,不禁心中一动,向柳鹏飞道:“这一说就很对了,云天柱旧日的仇家大约发迹了,怎么他一点信息没有。我在路上遇见了两名官差,这两个东西出身大约不大正,虽则做了官人,可是一派的江湖气,这种人物落在我们眼中不能轻轻放过。他这两个人就是为这个姓云的来的,他们此次完全凭借势力,到凤城府就是为得拘捕云天柱,并且是预先给云天柱定好了罪名,这不是安心陷害是什么。我看到这种情形,觉得事情太可疑了,这两个人的来历不小,不是盛京将军那里的,也是都统那里的。这两个家伙,酒后无德,从他们闲话中,露出是安心要这姓云的命,并且还是用国法去处治他,我张凯对于这种事,越发地注了意。现在听你这一说,大约是姓云的旧日做武官时,在山东得罪的仇人,现在得了势,旧事重提,下手报复,这群东西太万恶了!”

柳鹏飞恨声说道:“老前辈。”铁麒麟张凯赶忙拦着道:“咱们一见如故,彼此一样,全是浪迹江湖的人,你若不嫌我张凯是栽了跟头的人物,咱们从此定交,交个朋友不好么?”柳鹏飞道:“我焉敢那么狂妄,老师傅你一生行侠仗义,一身的武功本领,凡是练武的人,没有不敬服的,我焉敢那么高攀。你要能收我柳鹏飞做个徒弟,我倒愿意。”铁麒麟张凯道:“咱们相见以诚,你这么掏心吐胆的,敢和我初次见面的人述说你过去的一切,真叫人可爱。我张凯若真有像你说的那么大的本领,怎么还毁在别人手内,落到关内不能立足。不过我的事情良心上交代得下去,所以我还要活下去。咱们别论年岁,做个忘年交,就这么办了,你不听我的话,咱们从此后谁也别理谁。”

柳鹏飞见张凯这个人,和自己的性情真对路,不过比自己有些好诙谐,这是他游戏风尘中的举动,遂点头答应道:“那么我是恭敬不如从命,我柳鹏飞不枉在江湖道上挂了名。”铁麒麟张凯道:“这才是我的好朋友,往后只许你叫我大哥,你的排行怎么招呼?”柳鹏飞嗐了一声道:“我现在只剩了一人,只有那个云天柱二哥是我的亲人,你就叫我一声三弟吧。”张凯道:“三弟,你对云天柱的事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