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鹏飞道:“我没有多高的招儿,流落关东我想凭苦力气活下去,全有人不容,用血汗换一碗饭吃,全有人不叫吃,逼得我铤而走险。我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虎头湾立足,大哥,实非我柳鹏飞的本愿,我不愿意干这个,我还是为得除掉了那个活阎王金开甲,自己才算上了跳板。在大哥你面前,我不说假话,我现在地道的是个亡命徒,我再也不管他什么叫大清律,什么叫国法。对于我这位恩兄云天柱,我劝了他一路,叫他跟我去,他不肯答应,他说是当日弃职逃走,那是被人逼迫的,现在他是安善良民,他要和这班不讲理的官家碰一碰,大哥,我已经尝尽各处这群势利之徒的手段,云天柱跟他们想说理,他这个人非死在这场事上不可,气也把他气死了。所以我给他留下些钱,叫他搪一搪眼前的横征暴敛,我要在中途路上用我的手段把他父女二人救走,这凤城府我决不叫他再住下去。我真还不知道,现在暗中已然有人对付他,听大哥说起来,我越发该这么做了。”铁麒麟张凯道:“三弟,你的打算一点不差,该这么办。这群衣冠禽兽们,有权有势,只知道抖威风,逞势力,拿着一班黎民百姓的性命视如草芥,他哪还管别人的死活。何况云天柱有这种对头,倘若他真个被捉解到盛京,一定是要毁在他们手内,也不过落个含冤而死。你应该这么做,你想在哪里动手?”柳鹏飞道:“我那侄女燕姑,他们绝不会放过了,这是有人指使,决不容你辩解,只要他们走时,我云二哥必要跟下去,那时我把我哥哥先行接走,我也立刻跟缀下去,只要一出凤城府的境内,哪个地方得手,我立时下手。”铁麒麟张凯道:“三弟,你一个人办得下来么?”柳鹏飞道:“我此来绝没想到我云二哥会弄到这般地步,所以我绝没带了人来,大哥放心,事在人为,我总能够把这件事做下来。”铁麒麟张凯道:“好,你就这么办。我现在身边有一点事,必须亲自去料理,到时候我一定能帮你把这件事好好地做下来。我也想着到你虎头湾去看一看。你看天色不早,我们耽搁的时候过久了,三弟,你回店吧,我也得立时出城,咱们凤城府的边上再会了。”柳鹏飞点头答应,铁麒麟张凯站起来后,向柳鹏飞道:“三弟,右臂好些么?”柳鹏飞一笑道:“多谢大哥的教训,小弟险些成了断臂的王佐,大约大哥你还是手下留情。”

张凯一笑道:“你把我的衣服全扎穿,还不值得我,又得破费我几钱银子,再见。”话声中,张凯一晃身,贴着城墙边,一连几个纵身,已翻到偏着西边一处马道。柳鹏飞望着张凯的背影,自己摸了摸右臂,还有些酸麻,赶紧把手叉子仍然掖在腿篷内,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想人生遇合,真是不可测的事了,想不到凤城府无意中竟会遇到这么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自己觉着很幸运,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斗转星移,天也就快亮了。自己不敢耽搁,因为此处离着店房已经稍远些,穿着一条条小巷,来到店房附近,仍然是翻墙头,到了店内。里面黑沉沉静悄悄,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房门前,看了看门上所留的暗记,没有变动,进了屋中赶紧把身上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油灯,油已经耗得快干了,现在柳鹏飞觉得心里很坦然,和张凯动手,也真够累的,躺在炕上,安然睡去。

柳鹏飞是累得乏了,因为知道天也就快亮了,自己又不打算走,所以睡得很沉,耳中突然听得砰砰的屋门连响,柳鹏飞睁眼一看,天已经早亮了,砸门的声音很急,柳鹏飞揉了揉睡眼,坐了起来,口中在问着:“谁叫门?”外面的答声却说道:“客人,快着点,地面上查店的。”跟着外面另一个粗声暴气的人,呵斥着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装模作样。”柳鹏飞因为住在店房,这是常有的事,赶忙提上鞋,把屋门一开,只见门外站着两个地面上的官人,一个拿着一本店簿子,一个手里提着一条鞭子,伙计站在一旁,神色很难看,柳鹏飞遂向屋门走出来,这时那个官人拿着店簿子问道:“你就姓柳,你是做什么的?”柳鹏飞道:“我是贩卖货物的商人。”官人道:“你哪里来?”柳鹏飞道:“从龙江来。”这句话刚答出来,突然那名官人往前一探步,噗的一把,就把柳鹏飞的胸前抓住,呵斥道:“朋友,有人告了你,跟我们衙门里走一趟。”

柳鹏飞伸手把他的腕子刁住,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你别欺负我一个外乡客人,我可不吃这个,我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谁把我告了,你也得拿出传票来给我看看,凭什么伸手抓人。倚官仗势,你们是想敲诈我,我没工夫和你去。”这时这个官人立刻把左手的鞭子往起一举道:“跟你好说好讲,你可别不识抬举。”他话声中,这条皮鞭子一晃,照着柳鹏飞就打。

柳鹏飞右手抓着他的腕子,左手往起一翻,竟把皮鞭子抄住,这一来柳鹏飞可上了当。他这两手全没空着,出其不意地突然从背后哗啦的一条铁链子已经套在项上,这人手底下这个快,柳鹏飞赶紧地抓这条铁链子来不及了,背后这人已经咯噔一下,把铁链子的锁捏上,并且同时左右有两个像商贩一样打扮的人,伸手抓住柳鹏飞的双臂,两把手叉子已经递在他胸前,在呵斥着道:“相好的,不用再叫字号了,认头打官司,全是外场人,决不难为你。”

柳鹏飞扭头来一看,背后站着一个粗壮汉子,也是一身便衣,这条铁链就是他使唤的,就知道此人是公门中的能手,可是在柳鹏飞一扭头时,就在这人的身后,有一个人一偏脸,他并且向这个壮汉说:“还不把他屋里洗一下手,他有家伙。”柳鹏飞觉得这个人太面熟了,可是现在已经有许多客人凑过来,这个人已经从人丛中走去,柳鹏飞在暴怒之下,一时也想不起这个人是哪里见过的。

跟着就有两个人进屋,把柳鹏飞的包裹一口刀,一把手叉子,全给拿出来,连包裹也提着,这个拉锁链的哼了一声道:“朋友,这两把家伙很得手,好钢口,大约喝过不少血吧,好汉子,跟我们辛苦一趟吧。”柳鹏飞冷笑一声道:“这位上差大约是凤城府的吧。”这壮汉撇着嘴道:“不错,在凤城府当了名小差事,混饭吃,朋友,你多捧我吧,我叫张德禄,和朋友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像朋友你这种久走江湖的,不会不谅事,官差由不了自己。有指点儿的,冤有头债有主,官司爽快地去打,我们哥儿几个决不难为你,朋友,现在你要是再想别的,那可是你挤对我们哥儿几个为难,只好对不起了,那时可别怨弟兄们手底下无情。”

柳鹏飞哈哈一笑道:“兄弟已经落到你们手中,我还不会那么不识相,到案打官司,两句话没有。”这个捕快张德禄,一手拉着铁链,一手挑着拇指道:“好朋友。”跟着一挥手道:“走。”那名提鞭子的官差把鞭子一扬,吓得围在四边的客人,全是赶紧躲闪着让开道,柳鹏飞此时算吃了哑巴亏,说不出的苦,此时才看出穿官衣的是两个,另外还有五个,此时全把家伙亮出来,围在两旁,那个开店的也倒霉,早有人把他锁上,拉着一块走。

柳鹏飞自己真想不出怎的竟会落在他们眼中,在关东道上身上带着家伙走路,是平常的事。个人在这一带更没有惹过什么事,这班官人对付自己防范得极严,自己更是毫没提防,落在他们手内,这件事真个冤枉,人犯王法身无主,在他们严厉监视之下,决不能脱逃,一个大白天也走不开,柳鹏飞只好低着头,顺情顺理被他们押解着从大街走过来。路经云天柱的门首,柳鹏飞只有眼角往云家的大门那里看了一下,依然不敢抬头。但是眼中看到的可把柳鹏飞急死了,门虽没钉,可是已经贴上封条,分明是连他宅子全查封了,柳鹏飞痛心欲死,可是也不敢开口问,被他们押解着一直地到了府衙中。

一进街门,柳鹏飞就知自己算完了,被押进班房之后,一句话没有,那个大班头张德禄,依然带着七八个人,单刀铁尺手叉子,监视得极严,立刻就招呼来差役,拿来脚镣手捧子,给柳鹏飞上刑具。那个捕头张德禄沉着面色,向柳鹏飞呵斥着道:“朋友,这是朝廷的王法,堂上的命令,你能够晓得些道理,好好的戴刑具,镣铐全给你拣轻些的。你只要敢倔强,你可就毁了,小伙子挺得住,官司一样的能够打好了,现在你和我们为难,立时把懒筋给你挑了,你就成了废人。”

柳鹏飞到此时就叫万分无法,只好叫他们砸镣上铐子,柳鹏飞三大件的刑具完全上好,把他就搁在班房里,整耗了多半天的工夫。一直到午后知府才升堂,府台在二堂审案,柳鹏飞被带上堂来,府台大堂上真是威风凛凛,八班人役,分立两旁,柳鹏飞被差人带到堂口,凤城府知府荣贤升座之后,差役们喝喊着堂威,跟着里面招呼着柳鹏飞的名字。

柳鹏飞在凤城府落店,店簿子上遂写着姓柳,可没敢写自己的名字,只写的商人柳三,此次堂上竟自把他真名招呼出,柳鹏飞好生惊异。被带上堂来之后,跪倒叩头,自己现在也破出这条命去扔在凤城府,但是个人在凤城府地面并没有犯法的事。知府荣贤,对于姓名籍贯问起时,柳鹏飞遂也不再隐瞒,自己告诉名叫柳鹏飞,年纪是三十二岁,直隶省人,在关外做商贩。知府把惊堂木一拍道:“好大胆的匪徒,你敢来到本府地面蓄意抢劫偷盗,在这附近一带作过几案,趁早给我从实讲,免得皮肉受苦。”

柳鹏飞道:“商民奉公守法,是一个做买卖的人,我不知道大人这个话从何说起,哪一案是我作的,我不知道。这分明是有人挟嫌诬告,求府台大人明镜高悬,征办他们诬良为盗之罪。若说是商民曾经在本地面抢劫偷盗,请大人叫事主上堂质对,只要有人指出我在附近一带作过案,我决不叫大人费事,情愿领罪。”

知府荣贤,把公案一拍厉声呵斥道:“大胆的匪徒,你敢在本府面前狡辩,难道本府没有真凭实据就逮捕良民么?你这种杀人越货横行不法的东西,敢来到本府地面,这是你恶贯满盈,我先打了你再问,拉下去,先打他四十大板。”

柳鹏飞此时可惜自己没有那种本领,这一身刑具无法脱落,这种情形,自己真得当堂脱逃。这个贼官他竟是不问了,先打了再说,在这么严厉监视之下,柳鹏飞有什么法子抗拒,在怒急了的时候,口中也不管不顾了,高喊着:“大人身为府台,就这么无情无理地先打后问,大人你一辈子为官,辈辈为官,可要多积德呀。”这个知府荣贤,似有成见,他一连声地呵斥着:“打,打。”柳鹏飞被拖到堂口,被这四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四十大板打完之后,被架上堂来。

知府荣贤厉声呵斥道:“我叫你尝尝国家王法的厉害,现在告诉你给我从实招认,你究竟在这一带作了多少案?”柳鹏飞道:“大人,你这么空口地问,你就是把我立毙在堂上,我无法招认,你只管用刑,小民该死就是了。”荣贤把惊堂木一拍道:“柳鹏飞,我爽快地告诉你,你一切的行为,本府若不调查清楚,我也不能逮捕你,你从什么地方来?”

柳鹏飞道:“从龙江。”知府道:“龙江什么地方?”柳鹏飞道:“省城。”知府道:“只凭你这句话,就该掌嘴。柳鹏飞告诉你,你不用再妄想逃出法网,汉子做汉子当,你想在本府面前挺刑不认,那你就试试看。我不信你是铜筋铁骨,你就是铜筋铁骨,我也能把你炼化了,虎头湾这个地方你该知道了,你只要跟我有半句空言,我请大刑。”

这一来柳鹏飞可吓坏了,自己占据虎头湾,虽在龙江一带作过几案,所对付的全是一班贪官污吏、饱载而归的卸职官员、和那些为官不仁的大富户,并且在虎头湾轻易不出去,对于动手的事主,不查清楚了来源,不防范得严密了,决不下手,所以没出过事,并且虎头湾附近,不只于不招扰一班航船客旅,无形中还保护了他们。所以当地该管的官府和江防衙门,从来对虎头湾没有注意过,自己此番到东边造访恩兄云天柱,一路上十分谨慎,一点违法的事没有做过,怎的这凤城府知府竟会知道自己的来历,这个事太怪了,我还是给他个不认。并且柳鹏飞此时真有些怀疑了,这是谁卖的自己,凤城府地面除了云天柱,就是昨夜所遇的隐迹风尘中的铁麒麟张凯,这两人全不像,张凯他是多年成名的侠义道,这种下流事决做不出,云天柱更是自己生死患难的弟兄,看他门上贴着封条,似乎他也遭了事,可是深信自己那个恩兄,至死不会把我柳鹏飞拉出来,所以柳鹏飞咬定了牙关,向知府道:“大人,你这么问我,我没有供,虎头湾这个地方我知道,与我无关,大人你不给我个犯法的证据,我死不甘心。”

知府荣贤呵斥道:“好万恶的东西,你还敢和我狡辩。”跟着把竹签又扔下来,这次把柳鹏飞的手铐子卸下来,两手又各被打了二十板,打得两手全肿起多高来,这个知府他好像和柳鹏飞有深仇大怨,柳鹏飞不供出来,他不退堂,依然架上堂来,还是向柳鹏飞追问。

柳鹏飞此时也怒极了,咬牙切齿说道:“大人,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这么严刑逼供,你是非把我毙在刑讯之下不可,你没有证据,你把我折腾死,我也没有口供。”知府道:“我偏不给你证据,我叫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讲,云天柱你认识不认识?”柳鹏飞很爽快地答道:“认识。”知府道:“你怎么认识的?”柳鹏飞道:“云天柱大孤山经营林场,我在那里做过工,就这么认识的。”知府道:“你到凤城府来,可是找他?”柳鹏飞道:“是他当初待我不错,多年未见,我想看望他,不过人生地疏,不知他住在哪里,我还没找到他。”知府道:“该死的东西,姓云的已把你出身来历完全供出,你们全是一班江洋大盗。柳鹏飞爽快地给我画供,不然我要请大刑取供了。”柳鹏飞道:“姓云的是个有血性有人心的人,他不会诬良为盗地害我,我不信。姓云的在哪儿,请大人把他找来,我们当堂质对,只要他说我是盗匪,我认了命。大人,你管辖的地方,要是有一百件案子,姓柳的也敢承认,好叫府台你升官。”

知府厉声呵斥道:“大胆的匪徒,你敢目无官府,我请大刑拷问你,来呀,预备大刑。”他这个衙门里现成,以大清国律条,府衙门是能随时用这种大刑审问。不大的工夫,哗啦的一副夹棍摆在柳鹏飞的目前,柳鹏飞看了看这个东西,自己知道自己这个人完了,这种夹棍最厉害,只要用上,就是罪名死不了,两腿也得残废。遂向知府说道:“大人,你用这种严刑取供,你不嫌亏心么?大人,你多恩典小民,你问什么我能说什么,不过我在大人辖境内,丝毫没有犯法的情形,诚如大人所说,我的事我自己明白。大人你若能恩典我,谁是我的对头,请你把我这个冤家对头带上堂来,我什么事全供出。大人,你若是始终不肯把逮捕我的证据摆出来,我柳鹏飞情愿死在刑讯之下,小民的话没有了,任凭拢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