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过来一名差人,牵着铁链往前走,到笼道的转角处,听得另一条笼道中有脚镣的响声,从南边笼道内被差人牵出一人,正是云天柱。柳鹏飞竟自招呼道:“云二哥,咱们不能同生却能同死了!”云天柱此时听得呼声,一回头,见是柳鹏飞,心似刀扎,他想说话时,已被差人们呵斥着不叫他开口,已走出监牢。柳鹏飞也被身边的差人呵斥着,自己不便再开口找他们的无趣。被带出监牢之后,来到二堂,却令柳鹏飞在旁等候,堂上已把云天柱带上去照着公事得办理完起解手续,斥下堂来。跟着堂上已有人在招呼着柳鹏飞的名字。
柳鹏飞上得堂来,不过是官家对付起被解走犯人的一篇鬼话。总是说犯人解到地方倒能逃得活命。若是囚禁在府,反没有出头的日子,案一天不结,就囚禁一天,十年八年全许拘囚下去。柳鹏飞是任凭府台去说,自己连听全没细听。公事手续办完之后,知府已招呼大班头张德禄,问他公事办好了没有?张德禄道:“跟大人回话,公事一切齐备。”知府一挥手道:“起解。”
柳鹏飞道:“大人,先等一等,犯人还有一点事请求。”知府道:“什么事快着点,你可不要尽自麻烦。”柳鹏飞道:“犯人打了盗案的官司,银钱衣物全可成了赃物,犯人全不要了,只是犯人有一只翠牌子,那是犯人家中传代的东西,我死了也要把它带走,昨天入狱时被牢头崔四搜去。他说好了算给犯人收存,我几时走他几时给我。现在我已到了起解的时候,求大人恩典小民,把这件东西赏给犯人吧!”
知府带怒说道:“柳鹏飞,你不要胡言乱语,你的包裹凶器一样不短,全交与他们给你带去交案。本府属下,他们绝不敢做丝毫违法的事。翠牌子可是真个被牢头拿去,自然要还你,你知道监牢中的犯人身边什么不许携带,退过一旁!”知府在堂上当着这么些差弁不能再给那牢头遮盖了,他们的情形知府何尝不知道?自己也有许多违法事落在他们眼内,好在柳鹏飞所说,不过是一件玩物不是银钱衣物,叫他拿出来申斥几句,遮掩耳目就完了,立刻打发一名差人到监狱中去传唤牢头崔四。
差人去了一刻,竟自回来向府台报告道:“大人,别信这强盗的话,他一入狱就要炸笼,任什么没动他的。”柳鹏飞一旁说道理:“堂堂府衙,竟连一个牢头全传不到,只有我们打官司的该死了。我若想讹他,为什么不说他诈去我多少银子?他不还我翠牌子,我宁可死在堂上也不走,你们只要强架我走,我可一头碰死。”这时,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知道柳鹏飞是昨夜的气不出,故意地找别扭,不过也不敢说定准没有这件事,遂低声向柳鹏飞劝道:“柳鹏飞,这点小事算了吧,咱们上路要紧。”
柳鹏飞把眼一瞪道:“别的事怎么说怎么办,唯独这件事你别管我,要不出翠牌子来我不走。”这时,知府也有些动了怒,向那名差人道:“大胆的东西们,竟敢这么勒索犯人的财物,把牢头给我抓来,本府传他竟敢不到,快着点!”差人吓得诺诺连声地退下堂去。工夫不大,那个牢头崔四垂头丧气地从后面跟着差人来到堂上,他赶忙向知府叩头道:“下役给大人叩头。”知府把公案一拍道:“大胆的东西,本府屡次告诫你们,不准你们向犯人勒索财物,你们依然敢这么大胆,还不把柳鹏飞的翠牌子还给他?我非重办你不可!”这时,柳鹏飞身边可有好几个捕快们看着他。
那牢头崔四忙说道:“大人,这可是太冤枉下役了,我们还敢惹他,他简直像凶神附体,大人只管把大狱中的所有人传来一问,就知道真假了,下役天胆也不敢动他的东西。大人,他分明是胡说,他身上若带着这种怕磕怕碰的东西,过堂时也就早毁了。”
这时,柳鹏飞却向堂上说道:“大人,他当着大人面前还敢这么狡诈,这不是在他大襟里挂着了么?”他说着话,脚底下踏着镣往前凑过来,当时一个猛劲,谁也想不到是真是假,这二堂口没有多大地方,这个牢头他有亏心,一见柳鹏飞往他面前凑了,他刚要站起来躲避时,柳鹏飞突然把项上垂下来的铁链子猛地从一名捕快手中夺出来,双手握住,一斜身,用足了力,啪啦一下,这条铁链照着牢头崔四的头上砸来。柳鹏飞还是真下狠手,那崔四一闪,但是,他身躯没站起来哪躲得开?哎哟一声,已经翻在地上。这还仗着他闪了一下,没当时地毙命。
可是牵铁链的捕快名叫陶成,猝不及防之下,他是没抓住,不过他手底下倒是够快的,一个跺子脚,噗的一下,把柳鹏飞也踹倒。柳鹏飞这一手办得还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呛啷呛啷,众捕快立刻各抽兵刃往上围,恐怕柳鹏飞趁势脱逃,知府也吓得站了起来,变颜变色,黑心刘德茂、杜兴、大班头张德禄全围上前来。张德禄首先把柳鹏飞的头发抓住,用刀搁在柳鹏飞的面门上,口中在呵斥道:“你敢动,我先废了你。”
柳鹏飞喘吁吁道:“张头,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跑,我不弄死他,我离开了凤城,我太冤枉了!我今生今世没有再回凤城的希望,我要报仇,我不亲手毁了他,我情愿领罪。”这时,已经有别的差人去察看牢头崔四的伤势,他的伤可不轻,左半边脸全伤了,简直是揭下一层皮去,左耳也扫去一半,左肩左臂是伤筋动骨。此时知府见把犯人已经看住,不至脱逃,他稍微放了心,惊魂甫定之下,连连拍着公案道:“反了!反了!好个大胆匪徒,竟敢在公堂行凶,这真是穷凶极恶之徒了,押上来。”这里大班头张德禄跟捕快陶成把柳鹏飞架了上来,往堂上一跪,知府喝令仵作赶紧验验牢头崔四的伤势有没有性命的危险,更拍着公案向柳鹏飞呵斥道:“匪徒!你也太目无法纪了,你敢在本府面前行凶,你真是亡命徒,你破出一条狗命,你是什么事全敢做了。我破出这个前程不要,我也得先惩治你,你认为本府就真个不敢动你了。来呀,拉下去给我打!”
柳鹏飞忙地向两旁差弁们说道:“朋友们,先等一等。”跟着向上说道:“大人,你先息怒。大人,你得容我说两句话,大人若是还顾及天理人情,你容我分辩一下,再把我推出去砍了,我绝不再喊半个字的冤枉。”知府道:“你还有什么可讲的?”柳鹏飞道:“自然有讲的,请大人先不用给他验,先给犯人验验伤。”柳鹏飞遂想到昨夜狱中所遭受他们惨虐毒打的情形,若不是刘德茂、杜兴赶到,自己当时就得死在他们手中,这种暗无天日的牢头残虐,犯人实难忍受。并说:“犯人此番解走,这凤城地面我绝不会再来,我这才把他骗上堂来,安心把他打死,为一班狱中受罪的苦朋友们雪愤。犯人愿意领罪,大人又何必折腾替他报复,我柳鹏飞愿意死,没有辩别,只管验伤。”
这一来,弄得知府无法下台,因为省城下来两个官差,他们一句话不肯答,知府反倒不敢认真追问了。这种情形分明是牢头崔四毒打过他,不赶紧胡乱地把他打发走,自己非找到极大的难堪。这种地方知府可够狡猾的了,竟自沉着面色道:“柳鹏飞,我手下的差役果真有不法的情形,本府定然按律惩处,绝不饶恕他。只是他现在已经被你打得重伤之下,如何审讯?但是犯了罪,有国法来处治他,你任意行凶也太以藐视国法了,现在急待起解,我也不再惩治你,你就等着并案办理吧!”这个知府荣贤还是真个把公事上给柳鹏飞加了罪名。柳鹏飞是毫不介意,自己早把死生置之度外。这时,把柳鹏飞带下堂来,本府的大班头张德禄道:“柳鹏飞,你这样任意行凶可真叫我们对你存了心,你这是想给自己找苦子吃了,你是想坐囚车走,还是愿意路上舒服些?这应该你自己拣一下了。”
柳鹏飞忙答道:“张老爷,你的话我懂,姓柳的恩怨分明,你干的是官差。那崔四过形万恶,你是没亲眼看见,你只管向省城下来的两位上差去问,姓柳的好坏还分得出来,你只要按正当的公事办,姓柳的冤有头债有主,绝不会叫张老爷你为难,我是低头领命,你看着办吧!”张德禄赶紧把话锋收回道:“既是你懂得谁是冤家谁是朋友,我就再看你下一次了。”跟着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全过来。杜兴一拍着柳鹏飞的肩头道:“朋友,真有你的,你这个硬汉,连府台全被你赶落下了,咱们走吧!”柳鹏飞道:“这是那个万恶的东西逼迫我这么干,我落到这步田地,还敢叫字号么?叫你们见笑了。”说话间,立刻把柳鹏飞架上了轿车。
此时柳鹏飞已经看明这次起解,一共是三辆轿车,头里一辆是云燕姑,第二辆是云天柱,第三辆是自己。敢情云二奶奶也一样地被捕,这次那个赃官他安心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捏造的罪名重,连云二奶奶也被捕。只是云二奶奶是一个老实善良女人,哪经过这种暴力欺压的事?眼见得是家败人亡,连急带吓在被捕时就晕过一次去,到了府衙已经病得很厉害,现在押解赴盛京,云二奶奶如何走得了?他们也看出,只要强解着走,出不了凤城府,人就得死在半路上,只好把云二奶奶暂押在凤城府,所以起解只有云天柱父女和柳鹏飞。燕姑是一股劲地哭,他们倒也无法阻止,只不准她和云天柱说话,燕姑倒是没有刑具,可是监视得也够厉害的了,一动一静全有人看着。
这次起解是原提案的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他们本是来凤城拘捕云天柱和他女儿云燕姑、云妻苗氏。现在他们的案情已生变化,燕姑本是被选列入名单的,可是此时也成了云天柱一案了,这就是他们弄的手段,可见这群贪官污吏什么伤天害理事全做得出了。刘德茂、杜兴此来本是对于云天柱是主犯,此时反倒以柳鹏飞为案内重要人物了。他两人是全坐在柳鹏飞这辆车上,一个坐在车窗的前边,一个跨在车辕的右边,只是给赶车的车把式留少半边的车辕。头里云天柱的车上是大班头手下最得力的捕快陶成,云燕姑的车上是捕快孙秀,大班头张德禄和捕快胡长胜、费和全骑着牲口,三个车把式也全是长给府衙当官差的,等于自己人。胡长胜、费和骑的牲口可全是刘德茂、杜兴的。
差事出了府衙,出东关,路程是已经全计算好了,从凤城起身,一共是八站,只要不遇到雨天,八天准可以到盛京。这种驿站路程长短不一样,从凤城起程头一站是黄杨驿,第二站是摩天岭的南岗驿,第三站是连山关驿,第四站是本溪湖驿,第五站是太子河驿,第六站是黑子山驿,第七站是十河驿,第八站是盛京。大班头张德禄已经跟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商量定了,按着路程走,一路上以保得不生意外为是。虽是这八站中倒有三个小站,全是五六十里,绝不并站走,头一天离凤城赶到黄杨驿落店,安然无事。第二天是奔南岗驿,这段道很不好走,并且是九十里的一大站,黑心刘德茂向大家打招呼,“务必早睡早起,这一站得紧赶着走,路又长,又难走,经过摩天岭边山一带,得耽搁极大的工夫。大家全早早歇息下,第二日天一亮立刻忙着赶路。”
大家赶得很早,天刚发晓就全收拾完了,车马出店,离开了黄杨驿,出了驿镇,野地里这时真清静,庄稼地非常密,连绵不断地像在野地里张起了一片绿幕。宿露未消,农人们这时候还没起来,就是有起得早的也在吃着早饭。走出一里多地来,才看见远远道边上有一个乡下老儿背着一个粪箕子,提着一把粪叉子,不住地往道边的庄稼地内钻进去捡粪。黑心刘德茂等这一行车辆离着他还有一箭多地远。这时,突然从前面庄稼地边跑过一人来,口中吁吁喘着,大班头张德禄骑着马在最后。张德禄口中在呵斥着:“干什么的?滚开!”他虽是这么呵斥着,可是这个人来得太疾,他已经从牲口旁蹿过去。
跟着前面一阵哗乱,那个捡粪的乡下人他竟自猛从庄稼地内闯出来,口中喊着:“蛇!蛇!”只是他从里边出来是横着跑,手中的粪叉子猛一提,正递到捕快胡长胜的马头上,这一下子这匹牲口立刻惊了,两只前蹄往起一扬,竟把捕快胡长胜整个从马背上翻下去。那个捡粪的也怪叫着倒在地上狂呼救命。捕快费和的牲口也受惊,他赶忙在紧勒牲口时后面车上的人全跳下来,孙秀手底下快,赶出两三丈竟把胡长胜那匹牲口抓住。这一来,连后面的黑心刘德茂也跳下车来,掣腰刀蹿过来在察看出事的情形。可是那捕快陶成却扑过去照着那个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乡下老就是一脚。这一脚把这个捡粪的一路翻滚,直滚出好几步去。陶成又赶过去要抓他,那个胡长胜这一下子还摔得不轻,已经弯着腰一边哎哟一边骂着往这边凑,他也是想把这个乡下老打一顿出气。
这个捡粪的被踹了这一下,竟自把那始终没撒手的粪叉子抡起来,嚷道:“你们敢欺负我乡下人,我跟你们拼了!”这一来,陶成、胡长胜还是真不敢再抓他了。可是在同时,后面也哗乱起来,敢情从大班头张德禄牲口旁蹿过来的那个人,他竟自从轿车子右边蹿过来,车子也正被前面车马挡住,这个人猛地伸手去抓轿车前面的车帘,口中喊着:“姓云的,你想坑我?我跟你拼了!”那黑心刘德茂是赶奔前边去察看,水上漂杜兴可没敢离开车子,不过车停了,他也跑下车来。这个人伸手掀车帘,他是想把车里的人拉出来,这个杜兴恐有意外,赶紧地隔着车辕一探身子,照着这人的肩头猛地一推,口中在骂着:“去你娘的吧!”这一下子把这个人推得踉跄倒退,往后退出好几步去,险些倒在地上。可是他并不怕,竟自仍然要往车上扑,水上漂杜兴把短刀也亮出来,已经一纵身蹿上了车辕。
那大班头张德禄跟刘德茂两个也是很快地从牲口上翻下来,一个从前面倒纵回来。这黑心刘德茂手底下快,噗的一把,已把这个人抓住,牛耳尖刀往他面门上一晃,呵斥着:“你敢再动,宰了你!你是干什么的?好大胆啊!”此时这人他似乎不甚怕黑心刘德茂的威吓,跳着脚带着哭声道:“你们有势力,你们宰了我吧,我不想活了。姓云的坑了我,欠我的钱不还,你们还倚官仗势地不说一,把我宰了我也得要钱。”黑心刘德茂抓住他不撒手,却向杜兴一使眼色,叫他注意车里面的柳鹏飞。杜兴仍然站在车辕上,赶忙地跳下去,伸手把车帘撩起,见柳鹏飞好好地坐在里面伸着两只腿。杜兴向柳鹏飞道:“你认识他?”柳鹏飞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我不认识,这许是个疯子。”
这时,黑心刘德茂等才看清了此人,一身粗布衣服,满面汗和灰尘,一口的山东话。大班头张德禄来到近前,用刀一晃道:“你这家伙是活腻了,瞎了眼的!你不看看这是做什么的?这么胡搅。这押解的全是极重要的犯人,你竟敢拦路故意滋事,你是想抢差事么?你是干什么的,快说!胡言乱语我先赏你一刀。”这个乡下人他瞪着眼道:“我犯了什么罪,姓云的打了官司,他杀人他偿命。可是他欠的债,他也得还,想坑我王山东不成?我一个乡下人,辛辛苦苦收来的粮食,不给我钱,我王山东要钱不要命了!”黑心刘德茂这才把手松开,恶狠狠啐了他一口道:“你们这种乡下人,真是任什么不懂,真要是叫你挨了两刀,你往哪儿诉冤去?姓云的什么时候短你的钱,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已经打了官司,起了解,你在半路上拦路搅扰,把你送到当官,你是干吃苦。”这个王山东道:“我反正是活不了,前后十五石粮食,说得明白明白,昨天给我钱。姓云的敢情是这样的人头,安心坑我,活活地要把我急死。从凤城府路跑得我全要累死了,好容易来到这里才追上,不给我钱不成,我跟他并了骨吧!”
这时,前面更是一片喝骂之声,只听那捕快陶成、孙秀全一个劲儿嚷:“反了你!”敢情那个捡粪的竟自和捕快们说翻了,他说是在庄稼地内捡粪,里面突然蹿出一条七八尺长的蛇来,他才吓得往外逃,以致把牲口惊了,他是出于无心,凭什么踹他,打他?那个捕快陶成呵斥着,骂着他道:“你这家伙定不是好人,你们把他捆上,送到地面上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