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乡下人很强暴,他竟自跳起来,骂着道:“你们这群倚官仗势的东西,我犯了什么罪,把我送官追究?”捕快陶成把手中的马鞭子一抡,喊声:“好小子!你还敢发横。”抡马鞭子向他打去,可是这个捡粪的口中骂了声:“去你娘的吧!”捕快陶成怎么也没想到他敢动手,这一粪叉子抡起来,整个地兜在了陶成的两腿上,竟把陶成打倒,他立刻蹿赴庄稼地内。捕快费和、孙秀再往里面追时,这种大田里只要往里一走,这种玉蜀黍的叶子比刀还快,这个捡粪的他手中有粪叉子,拿着它开了路,唰啦唰啦一片暴响之下,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孙秀、费和把两手和脸上全划伤。大班头张德禄也在高声招呼他们不要追赶。
这种事情虽则凑得太巧,可是绝看不出一点别的情形来,只有自认晦气。好在眼前所起解的犯人全在车内坐着,没有一点意外。此时,黑心刘德茂抓着这个王山东,口中在骂着:“你这老小子,瞎了眼,这辆车内哪有姓云的?走,到前面质对。”刘德茂拉着他,到了第二辆车旁,捕快陶成仍然守在云天柱的车旁监视着,刘德茂招呼了声:“把车帘撩起来。”陶成把车帘扔到上面,黑心刘德茂道:“瞎眼的东西,你看,姓云的不是在这里么?”
这个王山东望着车里面气急败坏地嚷道:“姓云的,你平日住在凤城府,打着个财主的旗号,看不起我们这种乡下人。我王山东一个乡下种地的,容易么?收些粮食,姓云的你可要说良心话,十五石粮食交给你没有?你凭什么不给钱就走?王山东这条命不要了,少一个钱不成。”这个云天柱在车厢子里听得前后出事的情形,很是心惊。但是,自己被屈含冤,遭了这场官司,总还认为堂堂官府,不能无故地谄害人,解到什么地方也不怕。只是柳鹏飞已被捕,个人知道他的情形,认为非弄个结交匪类不可。但是案打实情,自己和他也只是认识,自己又没窝贼收赃,难道还有死罪么?所以云天柱是绝没有别的念头,前后闹得多么厉害,与自己无关,个人又是全身刑具,只有低头忍受,绝不愿意遭到他们那种无情无理的侮辱,连头全没敢往外探。也觉得事情突如其来太怪,自己家业虽则败了,已经穷了,可是只有别人坑自己,绝不欠谁的,这是什么人?口口声声喊嚷着姓云的坑了他、骗了他。此时,车帘一撩起来,这个山东口音的,他一连声说明了自己欠他账的缘由,赶到往这个老山东的脸上一看,云天柱脸上可变了色,自己就知道这里边有事了,又是心惊又是急。这个要账的老山东,正是自己的亲家许连成。
他还在龙江,怎的会在此处出现?这个云天柱在这种时候知道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可不敢说穿了,赶紧地脸上带着怒容,顺着他的话锋道:“王山东,你也太轻视了姓云的,姓云的现在穷了,饿死也不肯做坑人、骗人的事。现在姓云的打了官司跟你说不着,咱们是买卖交易。”黑心刘德茂一旁说道:“云天柱,你是真欠他的钱么?”
云天柱道:“不错,有这么回事,我买过他十五石粮食。可不是一次,前后是半年的光景,一个小钱我不欠他的,有经手人,并且我只见过他一面,十五石粮食的价款,是我宅中陈义、贾德经手,完全付给他,我凭什么欠他的?”那个王山东却跳着脚道:“姓云的,你现在打了这种官司,你还这么不拿出良心来做事,陈义、贾德几时给过我的钱?他们屡次地推托,说你家开的买卖账没算下来,整整地撂了这么几个月的工夫。这怨我老山东不开眼,认为你一个府城中住的财主,还会坑了我么?敢情你不是好人,结交匪类,你打了官司,还想回来,等着挨刀吧!你是自作自受。我们是血汗收下来的粮食,你坑我不行。”
云天柱也十分愤怒地说道:“你这东西血口喷人,我打了官司,情屈命不屈。姓云的钱已经拿出去。你敢骂我结交匪类,也有你在数,一块打官司吧。姓云的也看出来啦,没有好人走的路。”
此时,大班头张德禄指挥着其余的捕快把柳鹏飞的车辆守住了,赶了过来道:“老山东,你这家伙口口声声姓云的欠你的钱,你在凤城府什么地方做买卖?我怎么没看见过你?”王山东道:“我又不在城里立字号开买卖,你怎么会认得我?一年盼着风调雨顺,收下来的粮食,弄到城里为是多卖几个钱。想不到我瞎了眼,竟自遇上这么个主儿,叫我连本烂,说什么我也得找他要钱。老爷们多恩典穷人吧,我这里给你们磕响头了。”
黑心刘德茂伸手把他抓住,看出这个老山东是舍命不舍财,现在护解这种重要的犯人,尽自这么耽搁,太耽误事了,并且附近也没有衙门口,真把他交了地面,自己这班人倒没有什么妨碍,这里还没出凤城府的地界,可是一样地多添麻烦,遂把气沉下去,向这个王山东道:“你不要这么胡闹,一点用没有。现在告诉你,拼命拼不出钱来,你死了也不过多刨一个坑,没有人给你偿命。姓云的也承认买过你十五石粮食,可是他说已经从家人手中付过你的钱。老山东,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姓云的家中,那两个家人全在府城,姓云的还有一大片房子,你只要找到了府衙门,说明了你是向姓云的讨债,府台大人最恩典穷人,十五石粮食的粮价你能如数领走。念你是个乡下人,不懂得什么,我们也不愿意再难为你了,赶紧去吧。”此时,云天柱车上的车帘已被撂下来。
这个王山东还是不肯去,大班头张德禄却呵斥着道:“你是想找死?你们过来把他锁上,拴在车后边,把他带到盛京,跟姓云的打债务官司。这是他自己找的,锁上他走。”张德禄这么一厉声呵斥,黑心刘德茂算是作好作歹地拦住了捕快们,不叫他们动手。这个王山东在万般无奈之下,被黑心刘德茂推出老远,叫他赶紧地回凤城府,不要自找晦气了。这个王山东他也似乎惹不起这班人的势力,可是他一边走,一边还是高声嚷着道:“姓云的,我到凤城府若是要出这笔钱来,咱们算解了冤。只要不给我钱,真坑了我王山东,姓云的,你这辈子叫我王山东骂也骂死了你,你到盛京非挨刀不可。”
这时,大班头张德禄向刘德茂道:“这是哪里说起,这是哪里说起?遇上这么两个混账的东西,在这种地方便宜了他们。若不是因为怕耽搁赶路,一定得把他们送回黄杨驿,交地面上惩治他们,我终恐怕这里边有毛病。”黑心刘德茂道:“张头,不必疑心,就凭大清早晨在我们弟兄眼皮子底下,他们敢怎样?我们犯不上和这种无知的人尽自纠缠,咱们赶紧走吧!”
这次最丧气的是捕快胡长胜跟陶成,一个腰被摔伤,一个是两条腿全被打伤,吃了这种亏,有冤没处诉,他们现在是只有骂,车马仍旧往前紧赶下来。
云天柱坐在车里,对于眼前的事,真是如坠五里雾中。自己这位亲家许连城,他变成了山东口音,假作卖粮食的商人和我见面,并且方才那个捡粪的乡下老又是什么人,这分明是他们一道来的了,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用?云天柱虽则猜不出许连城此来是何居心,可准知道他们对自己这场事一定是要有举动了。现在云天柱如同笼中之鸟,釜底之鱼,任凭他们怎样,自己是无法管了。他哪又知道,这个龙江的富户许连城已经暗做了手脚,不过这个事不是朝着他身上办。云天柱虽则在江湖上有经验,他究竟不是此道中人。此来正是为的柳鹏飞,他们装得很像,闹事的情形一点破绽没有。刘德茂、杜兴和一班捕快们虽是有些疑心,可是落在他们眼中的全是很平常的事,来人所弄的手段,竟自轻轻瞒过。
这一天紧赶,因为有早晨上这么耽搁,中午时打尖,全没敢过分地歇息,赶到摩天岭,到南岗驿镇时,天已经黑了,还算不甚晚。这里的镇甸,许多商家买卖,店房货栈,全没落灯,大家很高兴地找了一家大店住下来。他们这班人全是倚官仗势惯了的,到了什么地方必是商民老百姓遭殃。这一夜间平安无事,他们也在时时注意着云天柱、柳鹏飞、燕姑,看不出一点可疑来,可是对于防范上,一点不敢松懈。
这两三天的工夫,柳鹏飞的棒伤已经好了,大半在店房中对于他监视得依然严厉,只有在吃饭时和大小便时,把他的铐子卸下来,其余的时候,仍然是全身的刑具,以防意外。柳鹏飞倒也认了命,他被打伤的地方仗着有刘德茂、杜兴给他敷上的药,已经能自己动转,蹚着镣子也能够随意地活动了。可是这两名重要的犯人,自己是全谨慎,绝不用他们多费话。
一夜无事,第二日从南岗一起程,这一站是奔连山关驿镇。走出一半路来,还不到中午。因为这一站的路程短,昨天一天是紧赶,所有押解犯人的人,虽是有车有马,也全够劳累的,今天计算着早早地就可以到了连山关了。到未末申初,这一段的地方比较着僻静,前面有一段路是靠着山边,好在这一段路全是正式官道,车马全照样地走。这一带数百里内多半尽是农村,现在庄稼地正旺的时候,多半是种的高粱、玉蜀黍、棉花、大豆,前面又是一片十几里长的浓密庄稼地,今年的雨水全好,车马往前走着,眼中所看到的一片绿野,在关外这种时候,可是最不利于行旅,青纱帐是盗匪出没最猖狂的季节。可是这班人绝不放在心上,车马顺着一片高粱地边转过来。这时远远听到小贩叫喊之声,可听不出是卖什么的,可也看不见人。
柳鹏飞此时在车中向黑心刘德茂招呼道:“朋友,实在对不起,我的肚子从昨晚沾了夜凉,现在得走动。快着点,大热的天,没有别的,弟兄们多担待吧,我盼着到了连山关,省得麻烦你们哥两个了。快着点,快着点。”
这种事在路上就叫无法,你不论对付犯人多严厉,你也不能叫犯人把屎尿装在裤里。并且柳鹏飞这两天一点讨厌的地方没有,饮食上也检点着,所以绝不给护差的人添什么麻烦。刘德茂忙地向前面招呼:“把式们,把车停一停,柳朋友得下车方便方便。”前面开路的两名捕快,是胡长胜、费和。胡长胜腰被摔伤,他是咬着牙骑着牲口,此时正对心思,全下了马。前面的两辆车把牲口勒住,刘德茂、杜兴全跳下车子,把柳鹏飞架下车来。杜兴把柳鹏飞的手铐子卸下来,更递给了他两张纸,柳鹏飞往道边上用手分着高粱棵子往里边走。
水上漂杜兴招呼着道:“老柳,不用往里边去了,就这吧!”柳鹏飞道:“朋友们,这太不像话了,头一辆车你们忘了是谁了?”柳鹏飞这个话是指着云燕姑。说着话,他仍然脚下很仔细地哗楞哗楞往里移动,不过没往里走出多远去,黑心刘德茂向杜兴一使眼色,水上漂杜兴点点头,他赶紧分着高粱棵子,也往里边走。这时,忽然偏着东边一片高粱棵子内,唰啦唰啦的响。杜兴一抬腿,把手匕子掣下来,他此时可还看得到柳鹏飞脚步停住,已经俯下身去,杜兴遂厉声喝问,“东边什么人?不准往前走。”可是高粱棵子内竟自有人答话道:“我是找屎的。”杜兴口中骂道:“混蛋,滚出去!”
他说话间,黑心刘德茂在高粱地外,一纵身向东蹿出去。前面两辆车上的人可全没动,看守云天柱的是陶成,看守云燕姑的是孙秀。这个黑心刘德茂,他身形纵过来,牛耳尖刀可掣到手中,口中也在骂着道:“你这个混蛋!找死往外边来。”黑心刘德茂的话没落声,唰啦的高粱棵子左右摆动,往两下一分,突然从里边钻出一个人来。黑心刘德茂一看这个人,口中喊了声:“你们看住了差事!”敢情刘德茂所看到的,就是昨天那个捡大粪的,他竟自在此处出现。但是刘德茂口中喊出,那边杜兴也在高喊着:“坏了,差事走了!”这里的一条粪叉子照定了黑心刘德茂砸下来,刘德茂用牛耳尖刀往上一架,险些把虎口震裂,他赶紧地往外一撤身,口中招呼:“张老爷拉家伙!”可是水上漂杜兴已经追进高粱地。
因为就在柳鹏飞一俯身之下,杜兴耳中听得他那边锁链嘎叭响了一下,杜兴用手中的手匕子用力地一分高粱棵子,口中喊声:“你做什么?”他身形往前一扑,突然听得有人呵斥道:“滚开吧,小子!”倏地一下,一个大石块迎面砸来。杜兴往旁一闪,石块已经砸在道边的轿车上。那柳鹏飞更喊了声:“狼崽子们!二太爷不陪了。”杜兴闪开这块石块,他可是不顾命地猛往里扑来,但是身形没闯进两三步,唰唰的高粱叶子连响之下,杜兴哎哟一声,左肩头下已被石块砸伤。
大班头张德禄已经提着一口刀也猛扑进来。可是这片高粱地内,唰啦唰啦的一阵乱响,发响的地方还不是一处。那个大班头张德禄他是有经验、有阅历的人,这种地方,是最不利,连续着几个石块打过来,张德禄猛一翻身,退出高粱地,他一耸身,蹿上了后面这辆车的顶子,看了看前边,陶成、孙秀守着车,他遂赶紧招呼:“胡长胜、费和,上牲口,你们分头往东西圈过去,差事大约奔了东南,那边的高粱梢晃动。”他更在招呼着刘德茂、杜兴,也赶紧往东边圈。这两个人一个是被石块打伤,一个是虎口震伤,那个捡粪的一粪叉子砸下来后,也往高粱地内蹿去。这时,刘德茂、杜兴被大班头张德禄招呼着从庄稼地边撤出来,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胡长胜、费和他们已经各自上了牲口,分头圈下去。
这个大班头张德禄仔细张望之下,他看了看偏着这片庄稼地的东南,似乎有一条岔道,他也赶紧地抓了牲口的缰绳,飞身上马。此时,他可就有些不管不顾了,用刀背在牲口的后胯上叭叭的就是两下,牲口负痛狂窜,他把缰绳掳住,硬往庄稼地里闯,牲口一窜进来,他是一直地催着这匹牲口往东南奔。连人带马这一窜进来,庄稼地内是噼叭的一阵乱响,牲口走出没多远来,被高粱叶子连扫了两下,牲口遂狂奔起来,这种牲口一受惊,可收不住。张德禄他是想着破出这匹马糟蹋了,反正天没黑,犯人藏不住,马蹄子也得把他挤出来,这匹牲口在里边嘶鸣着狂窜。张德禄也是真卖了命,仗着他骑牲口有功夫,裆里的力量大,绷在马鞍上,一直地扑奔东南。
牲口这一路狂奔。庄稼地边上蹿出来,再想把牲口圈住,察看着犯人逃的方向,这可由不得他了,这匹牲口,任凭他用多大力也收不住缰,在这庄稼地内,真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像疯狂似的一路狂奔。张德禄弄得通身是汗,就这样,他的两只手背全见了血。这匹牲口赶到从东南狂窜着奔了西南又转过来,牲口也辨不出方向,来回地在这青棵子里一路狂奔,转到北边的道边子这里,牲口被青棵子一绊,连人带马,全跌翻在里面。胡长胜、费和、刘德茂、杜兴这四个人,围着高粱地一路转,可是这个柳鹏飞已不知逃向何处,所追的几个方向,绝没有他的踪迹了。这几个人累得全身通身是汗,也有带伤的,也有被高粱叶子划得脸上、手上全是血檩子,这种狼狈的情形空耽搁了很大的时候,不只于那个柳鹏飞逃得无影无踪,连那个捡大粪的也不知去向。大班头张德禄、黑心刘德茂、水上漂杜兴全聚在一处,全是唉声叹气,骂不绝口。只是人已经走了,在路上又不便向云天柱父女追问,彼此商量,还是先行赶到镇甸落店要紧。这一个野地里,万一再出了事可就毁了,一个个是垂头丧气地押解着云天柱父女二人赶奔连山关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