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站路本是最短,可是到连山关反是二更过后。依着大班头张德禄等,就要向云天柱身上追问,那个捡粪的乡下人是盗匪假扮,那个讨债的一定也是他们一党了。黑心刘德茂认为那是白费事,恐怕任什么问不出来,我们又不能放开手对付他,只要把这两个犯人保护住了,别再出意外事就是了。对于公事上,设法去向都统交代,现在若是再挤出别的情形来,就更不好办了。

大班头张德禄道:“事情固然是有二位担当,只是我张德禄算是栽到家了,犯人愣会从我手中跑出去,我张德禄这个人就算完了,我不把这个匪徒捞回来,我没脸再活下去。”杜兴道:“张头,你用不着难过,跟头是大伙儿栽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沉住了气,事情绝不算完。再说,官面上的事也没有这么容易交代的,我们弟兄这份小差事也一样地担不起。我们现在虽则吃了这个哑巴亏,索性不再提他,欲擒故纵,不把柳鹏飞擒回来,我们弟兄只怕也一样地在关东三省无法立足。张头,彼此虽是初交,你也很够个朋友,实不相瞒,有姓柳的就没有我们弟兄,别的事你不用问,还不明白么?到盛京先把这两股差事交了案,张头,你捧我们弟兄一场,这件案无论如何也得圆回来。”

大班头张德禄道:“好吧,只要有你们哥两个的招呼,刀山油锅我张德禄绝不会含糊了。”这一来还算好,真个没向云天柱父女追问。自从出事后,可把个云天柱急死了,这件事很明显是自己亲家把柳鹏飞劫走,自己真想不到亲家许连城,一个干买卖的商人,竟敢办这种事,这是灭门之祸。并且柳鹏飞也和他不认识,因为自在凤城夜间和柳鹏飞相会时,曾经告诉过他,女儿燕姑已经许配龙江府许连城之子许世英,鹏飞当时毫无表示,他分明是不知道这个人,此次怎的竟会单独把他劫走?这可怪了,自己想不出道理来。自己对于这件事十分不快,认为这种行为可真个形同盗匪,当时幸是走脱了,倘若一个走不脱,被官家捕获,亲家就算完了,非弄个家败人亡不可。柳鹏飞是已经失足的人,自己也无法劝阻他,许亲家竟也这样干犯法案,只怕自己的官司也不易摆脱,非毁在他们身上不可。这个云天柱他这么暗自着急,可是那位燕姑却不像他爹这么周到了,柳鹏飞脱身逃走,燕姑十分欣幸。这位姑娘在当时事情那么紧张,她绝不害怕,只盼着柳鹏飞能脱身逃走,自己倒也不想着他们也能把自己救出去。并且燕姑对于那个向爹爹讨债的,也觉出此人来得突兀可怪。不过燕姑对于许连城并不认识,她只想着定是柳鹏飞所结交的一班风尘人物。她哪又知道这班贪官恶吏,以这种无法无天的手段,任意陷害良善,致激起这一班风尘人物铤而走险了。

龙江许连城,他能够这么凑巧地来到辽东道上,也真可以说是事有凑巧。前文已经说过,许连城女儿许秀英,儿子许世英,姐弟二人全在老武师铁扇子侯天化那里住着,跟随这个盟叔练习武功。老武师铁扇子侯天化,一身小巧的功夫,以一柄铁扇子在东三省成了名。但是这个人,他是轻易不多管闲事,他住在老营庄,是紧靠辽河的东岸,他在家乡中,一点锋芒不露,他在外面成那么大名,回到家乡,咬定了牙关,不肯收徒弟。

他的年岁也和云天柱等不差上下,这位老武师只有一个儿子,并且立子立得晚。这个儿子侯玉,今年方十四岁,年岁虽小,真是将门虎子,父是英雄儿好汉。铁扇子侯天化就这么一个接续后代的人,夫妇二人对侯玉十分疼爱,唯独有一样,只要是练功夫念书,侯玉不好好地用功,铁扇子侯天化是丝毫不容情。侯玉是很淘气的孩子,他从小因为淘气惹祸,绝没挨过打,可是因为练功夫,三天两头地被老武师责打着。因为这样,老夫妇二人常常因为这个孩子吵架拌嘴,铁扇子侯天化任凭妻室怎样闹,说他不该管得这么严,侯天化是任凭妻室在耳边吵嚷,他是照旧督责,昼夜地下功夫。侯玉年岁虽小,他得父亲的亲传,从八岁上练起,虽则短短不到六年,真比十年的功夫还纯。铁扇子侯天化以巧打神拿这种软功夫见长,侯玉身形轻灵,得到父亲这身功夫,他这种成就,平常一班武师绝不是他的敌手了。

许秀英、许世英姐弟二人送到这里跟铁扇子侯天化习武,这件事他可不能推卸。侯天化和许连城是通家之好,又是换帖的弟兄,也只有下上功夫,教这姐弟二人。这一来侯玉有了伴,并且他功夫造就得也可观了,跟这师姐、师兄在一块,三个人是十分高兴。这姐弟二人到了老营庄,侯玉倒轻易不挨打了。许连城在龙江府开设着连记棉花栈,他在盛京也有一个分号,若不然他也不能把儿子和女儿送这么远来,差不多每年他必要到盛京来一两次。这次,许连城可并不是因为棉花栈买卖的事,因为这个时候,还没到了棉花收下来的季节,是因为这个盟弟铁扇子侯天化的五旬整寿,许连城特意地来给他过这个生日,也为的看看他儿女秀英、世英。

他到了盛京,是先到自己的柜上,许连城和云天柱结了儿女亲家,并且预备转手就给他们完婚,这件事本柜上的人全知道。他来到盛京的第三天,还没往老营庄去,每逢来一趟,必要到各处有来往的字号拜望拜望,总得应酬几天。在第三天,这个连记棉花栈柜上一个同人,晚间悄悄地到了许连城所住的屋中,神色很慌张。许连城见他是柜上的老同人,名叫周子厚,忙向他问:“有什么事这么慌张?”周子厚遂向许连城道:“东家,我得到一点不好的消息,事情是不能不告诉你,我是柜上多年的人了。恐怕这件事再和你有牵连,你也好防备一下。我今天正有一个乡亲来了,我请他到会芳居饭馆子吃饭,无意中竟听到隔壁一个雅座内,他们所说的事,太和我们有关了。这几个人全是都统衙门的武职官和马弁,他们是给两个人送行,大约是酒也喝得多了,竟自把他们此次所办的事完全说出来。都统衙门派人到凤城府拘捕云天柱全家到盛京审讯。这件事我听得十分清楚,凤城府云二爷不是东家的亲家么?他惹了什么祸,遭了什么事,怎么竟会都统衙门派人去到凤城府拘传逮捕?案情是够重的了。我们一个商人,和这种衙门口素无来往,也无法打听。东家,还是想法子探听探听云二爷究竟惹了什么祸?这一来不毁了么。”

许连城听到周子厚这个话也是大惊失色,自己也是莫明其妙,当时向周子厚道:“老弟,你能这么留意,我十分感谢你。可是我那个亲家云天柱,他是极规矩的人,安分守法,这一来可毁了。子厚,你是老人了,他家中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这二年的事情很不好,我已经打算不叫他在凤城府住下去,我那儿媳过了门,我就预备把他全家接到龙江府。这一来可毁了。好吧,你留些心,可是不要露痕迹,咱们是商人,官家的事惹不起,从旁暗中打听,不要对人再提我们和凤城府云家有亲戚的关系,因为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办得这么严厉?”周子厚答应着退去。许连城这一夜全没好好地睡,天刚亮,立刻收拾起身,赶奔老营庄。

因为这种事,非得和盟弟铁扇子侯天化商量一下,自己虽则也是个练武的,但是在外面跑的年头少,并且性情又急,容易误事。盟弟侯天化虽则比自己年岁小,他可是个老江湖了,老谋深算。许连城带着许多礼物,到了老营庄,和铁扇子侯天化相见。弟兄二人有半年多没见了,侯天化十分高兴,秀英、世英给爹爹行过礼,侯玉也拜见过盟伯。许连城他心中有着急的事,说话很不自然,铁扇子侯天化已经看出来,遂问道:“盟兄,你大远地仆仆风尘,难道就为的小弟贱辰而来?我看还有别的事吧!”

许连城道:“有一个很为难的事,不过不是我从龙江府带来的,在盛京突然听到,我们亲家云天柱遭了事。”遂把周子厚听到的情形说与了铁扇子侯天化。侯天化忙地安慰着许连城道:“盟兄,你不用担心,好在这里离着凤城府不远,容易探听出信息来。这件事你交给我,总要查他个水落石出。”许连城道:“盟弟,你要多尽力帮忙才好,哥哥我挣了这一辈子,我可不容易,选择了这么个好儿媳,这个姑娘十分地合我的意,我就是把家产全花上,也得想法救他们。”铁扇子侯天化遂向许连城道:“你不用说了,真相未明之下,不能做任何打算。”铁扇子侯天化立刻站起,把儿子侯玉招呼到外面,立刻把侯玉打发走了。侯天化备酒款待盟兄许连城。赶到晚间,铁扇子侯天化更亲自暗入都统衙门,探查事情的真相,许连城他为这件事,真是起坐不安,秀英和世英对于这件事也很担心。许连城直等到后半夜,还是侯天化先回来的,侯玉始终没回来。

侯天化回来之后,满面怒容,告诉许连城,已经派侯玉去追赶赴凤城府的专差,一半为是调查云天柱案情的真相,一半为着所派下去的是什么人物。可是自己到都统衙门,没费什么事,已得到这件事的大致情形。对许连城说道:“这个都统那荣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云天柱结了不解之仇,他是安心要他的命,这次只要从凤城府把他提到盛京,云天柱休想再逃得活命了。这群贪官污吏们,竟这么无法无天,假公济私,仗着势力,可以任意地逞凶作恶。盟兄,这件事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许连城道:“我已经和盟弟你说过,无论如何我要救他,我就是把家产全花上,也甘心。”铁扇子侯天化道:“你有多少家产?”许连城道:“我不过就是两个棉花栈,家乡那点田地,只要我饿不死,我绝不顾惜这点产业。”侯天化冷笑一声道:“这件事恐怕不是你拿钱能买得命的。你只要那么一伸手,恐怕你要弄个家产净绝,救不了姓云的,把你也得饶上。近来的事,你还看不出来么?朝廷里选宫女这件事,弄得各村各县,怨声载道,一班贪官污吏们得了机会,所有殷实富户,安善良民全做了他们俎上肉,还有什么理可讲?边疆上屡次变乱是谁造成的,官逼民反,挤得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一个个才破出一条穷命去,活一天算一天。说理!你跟谁说理?盟兄你是安心想救姓云的,你不是从龙江府来给盟弟做生日么?小弟这个生日要痛痛快快地过一下子,我打算到凤城府走一遭,无论如何,我要替盟兄你效这点力,我偏不叫姓云的落在这赃官的手内。”

许连城愤然说道:“盟弟,你肯这么帮忙,我也去。”侯天化道:“你去不得。盟兄,你和姓云的已经是儿女亲家,这件事瞒不住人,你是买卖商人,弄出事来,你可就毁了。我是局外人,偏偏要伸手管这个事,只要我们爷两个手底下办得巧妙些,可以不露出马脚来。”

许连城道:“盟弟,你用不着给我打算,你别把我看成了只认得铁不认得人、胆小怕事的人物。这件事,我要亲自出马,弄塌了天,我也敢接着,只要把姓云的一家人救出来,我连龙江府全不住了,家产折变折变,还够吃个三年五载的,哪儿清静,我们哪儿住着去。盛京这个买卖,我立时兑与别人。这件事很省事,并且这些年干买卖,我能落个完整收场,也就很知足了。我那个亲家,干一次买卖毁一次,被坑被骗,因为他性情也十分固执,并且儿媳妇没过门,我也不肯过分管他的事,现在生死患难的关头,我焉能坐视不救?”

铁扇子侯天化道:“盟兄,你真敢干?”许连城道:“我几时说过空话?”侯天化道:“好,就这么办。”说话间,天光已亮,侯玉竟自赶回老营庄。他虽则已经十四岁,还像小孩子一样,非常的顽皮。此时一回来,可真够难看的了,两只脚全带着湿泥,一脸的尘土,看情形是跑了很远的路。侯玉向爹爹和盟伯报告:“已然追上都统府派赴凤城的两个差官,这两个东西敢情不是好人,他们竟是过去虎头湾活阎王金开甲的党羽,这两个东西,不知怎的竟会在都统衙门当了差,现在全是小武职官了。不过这两个家伙三句话不离本行,在店中我竟探听出一切,他们很得意,现在竟能得到都统的赏识,此次到凤城府拘捕云天柱,连他妻女交案之后,两人定能换了顶戴。这两个东西很得意,认为这趟差事是他们走红运。凤城府的知府,也是都统的私人,所以他们此次去凤城府绝不费事,伸手拿人。我赶紧地赶回来,恐怕尽自耽搁误事。”

铁扇子侯天化更问道:“侯玉,可知道这两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侯玉说是不知道,铁扇子侯天化叫侯玉去歇息,遂向许连城道:“事情已经探明是千真万确,姓云的只要解到盛京,那可就太危险了。我们可别尽自耽搁,咱们到凤城走一遭。”许连城道:“只是得容我一天的工夫,我是毫没有犹豫,把盛京这个买卖摘落开,别管他牵连得上牵连不上,是个预备。盟弟,你想是不是?”侯天化道:“好吧,就这么办,可是我们明天一早可准得动身,事情我们还不知如何下手,赶到凤城看。”

许秀英、许世英姐弟二人却向爹爹和盟叔请求,他们愿意到凤城府,万一事情扎手,也好人多势众,许连城是不想叫他们去,但是铁扇子侯天化看了看许世英,点头微笑道:“你们姐弟二人跟随去也好,或者有用你们之处,学得一身本领,也该着叫你们试练试练,所学的所练的是否有用?”这姐弟二人一听盟叔答应了叫他们跟去,全是高高兴兴,只是嘱咐他们,赶紧叫盟娘给他们预备衣服。平时这个老武师侯天化就十分俭朴,不过是喜欢干净,现在叫他们把那好衣服要弄得脏,全变成道地乡下人模样。这个许大姑娘面貌长得很俊,不过每天在场子里风吹日晒,皮肤很黑,这一改扮起来,倒是真像一个庄稼地的大姑娘,许世英也成了一个种地扛活的笨力了。每人一个粗布包裹,他们全有兵刃暗器,这两个人使用的家伙是容易携带,许世英是一对判官笔,装在一根三尺长的粗竹竿子内,用它挑着包裹扛在肩头。许秀英却是背着包裹,她是一条链子枪,一槽梭子镖。许世英和侯玉对于打暗器,铁扇子侯天化是不肯教给他们,这师兄弟磨着老武师是非学不可,所以只叫他们打飞蝗石,这种暗器,并不阴毒狠辣。他们全改扮好了,铁扇子侯元化一身乡下老的衣服,蓝布鞋粗布袜子,一个旱烟袋,一柄大扇子,这就是他出门全份的家伙,不过他只凭掌中这一柄铁扇子,已经在江湖中闯了不下二十年了。

许连城一天的工夫,他居然把事情办了个清楚,好在他是安心不想干这个买卖,出兑的价钱很便宜,一天的工夫,全办完了,赶回老营庄。在天一亮,立刻一同起身,这几个人一道去,完全是垦荒种地的情形,无论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疑心他们。由盛京赶奔凤城,按着驿路走是八站,他们有时也雇脚程,有时就紧赶半夜,到了凤城府附近,铁扇子侯天化吩咐不要再这么跟在一处走了,我们走在路上没有什么,入府城,五个人在一处就容易叫人起疑心。许连城带着女儿和儿子,入城之后,落了店,侯天化跟侯玉单住一个小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