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萱荣堂吃了饭回来,锦儿已经将曹震带回来要分送各处的土仪,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铺盖,亦都检点过,该归原的归原,该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夸奖她说:“你慢慢儿可以替我的手了。”又问,“二爷带出去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没有。”

“多了什么没有?”

“自然有多的,二爷在杭州买的扇子——”

“这不算。”震二奶奶抢着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铰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荷包、手绢儿什么的。”

曹震在外屋听得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时,孙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结识了一个名叫贵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船回杭州拱宸桥,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双穿过的绣花睡鞋,有时想念贵宝,便取出来把玩一番。这双睡鞋,记得是塞在铺盖里面的,一定已落入锦儿手中,倘或交了出来,真赃实犯,百口难辩,必有一场大大的饥荒好打。

因此,屏声息气,侧耳静听,只听锦儿说道:“荷包倒有一个。喏,在这里。”

“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是孙家给他的。”

“何以见得?也许是,有人特为绣了送他的私情表记?”

“不会!你没有看见上面绣着个孙字,如果特为绣了送他,应该绣个曹字。”震二奶奶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

听锦儿拉长了声音,欲语不语,曹震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为紧张过度,喉头发痒,不自觉地咳出声来。

“你听!”震二奶奶说,“在给你递点子呢?”

“递也没有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敢替他瞒赃?”锦儿紧接着说,“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我细点一点,再来跟二奶奶说。”

曹震知道锦儿是卫护着他,这一来有恃无恐,便踏进里屋,发牢骚似的说:“每趟回来,都把我看成一个贼似的,疑神疑鬼地干什么呀?”

“问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门,是像四老爷那样,不沾荤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贼一样?”

“四老爷?”曹震接口反诘,“还不是每趟进京都要玩儿‘像姑’。”

“那不同!”震二奶奶开玩笑似的说,“我可没有工夫喝‘像姑’的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脸诡秘地说,“今儿个,咱们三个睡一床,好不好?”

震二奶奶尚未答话,锦儿已经开口:“不好!”说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我这不是找钉子碰。”曹震搔着头自嘲,“当着你的面,我这话不是白说?”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脸来,“你当我不许锦儿跟你在一起?你好没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锦儿屋子里去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要嘛,不想回来,一回来了,要我们两个伺候一个!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是窑姐儿不是?”

“好了好了!”曹震皱着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你还说我!你不想想,出门几个月到家,也总得谈谈正经,先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好没出息!”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对,便让步了。“好吧!”他坐了下来,“谈正经吧。”

于是,震二奶奶便谈曹责罚芹官的前因后果,在曹震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兴趣,也深感关切,一直谈到三更天,倦意侵袭,呵欠连连,方始住口。

“锦儿呢?”震二奶奶问说。

“自然早去睡了。”

“你到她那里去吧!我正好‘身上来’。”

曹震还当她是故意试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闹别扭,断然决然地说:“不!我睡在这里。”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笼络锦儿,特示宽大,“去吧!去吧!”一面说,一面用手来推。

这样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条玄色绸裤,那就连“身上来”该也不假。不过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来到锦儿所住的厢房。

门自然是在里面闩着的,锦儿为叩门声所惊醒,问道:“谁啊?”

“是我。”

“你不是陪二奶奶,来噜苏什么?”

“是二奶奶要我来的,她今天身上来了。”

“不行!”锦儿答说,“我也身上来。”

“哪里有这种事?”曹震又说,“二奶奶的房门已关上,你再不开,我可睡在哪儿啊?”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话虽如此,锦儿还是起来开了门,刚从夹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芗泽,曹震一把将她抱住,说一声:“想死我了!”随即就去亲她的嘴。

“你急什么!”锦儿使劲推开他的脸,“门还没关呢!”

曹震仍不肯放手,从她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脚步跟着她去关了门,走回来要推她上床,她很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随手抓了件小夹袄披在身上,剔亮了灯。

“你还不想睡?”曹震诧异地问。

“对了!我还不想睡。”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审你!”锦儿笑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替我从实招来!”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发作了,急得连声说道:“你大呼大叫地干什么?有话不好到床上去说?”

锦儿同意了,等上了床,从褥子下面掏出那双睡鞋来问道:“是谁的?”

“我不瞒你——”曹震将与贵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轻描淡写,说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春梦。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谈不上。”

“那么,是她看上你了?”

“更谈不上。那些人哪里有什么真情。”

“怪不得二奶奶骂你没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错放在我的铺盖里了!”

“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锦儿半真半假地说,“好就好,不好当心我抖搂出来!”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着她的脸说,“咱们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锦儿不答,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得出头。”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你要替我生个儿子,哪怕是女儿呢,我也有话可以说了。”

“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虚了,哪里还会有儿子。”

“瞎说八道!你倒试试我行不行?”

锦儿正要开口突又停住,同时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将头微抬离了枕,却听不出什么来。

等她把手移开,松弛了戒备,他才问说:“怎么回事?”

“刚才二奶奶在窗外。”锦儿低声说道,“亏得没有说她。”

“说她也没有什么!”曹震突然问道,“我不在家,后街的隆官常来,是不是?”

锦儿心里一跳,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谁是后街的隆官?”她说,“我想不起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来拜年,进门就摔了个大马趴,你忘掉了吗?”

锦儿怎么会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辈,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刚刚出头,油头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头都对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听说有这么个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偶尔跟曹震说起,曹震道是:“那还不容易,转眼过年了,让他来给你拜年就是。”

于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来给曹老太太叩了头,随即来给震二奶奶拜年,一进门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头们都大笑。震二奶奶却老大不过意,一面呵斥丫头,一面问曹世隆摔痛了没有。

曹世隆居然毫无窘色,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答说:“原是给婶娘送元宝来的。”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宝”,曹世隆见机,借此奉承,震二奶奶讨了个吉利口采,喜他口齿伶俐,顿时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极甜,“婶娘、婶娘”地不离口。到得告辞时,震二奶奶说他衣服脏了,将曹震做好了只穿过两三回的一件缎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头伺候着,当时便让他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件等于全新的皮袍,较之他原来所穿的半旧蓝棉袍,别是一番轩昂俊俏的风姿。

过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门上来要求见震二奶奶,手里挟一个大包裹,说是来送还皮袍。值班的嬷嬷传话进去,锦儿不免诧异,当时明明白白说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还请安道了谢,说了好些“婶娘疼他”的话,何以如今却又来送还呢?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件皮袍是块敲门砖,便不作声,只看震二奶奶如何处置。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赌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见人面,方寸寂寞,懒怠得什么事都不想做,忽听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灵巧可爱的人来为她破闷,顿觉精神一振,立即传话叫“请”,同时还吩咐打脸水来,重新匀了脸,显得神采飞扬的,才到堂里来接见曹世隆。

来时是未初,一直谈到快上灯,震二奶奶要到萱荣堂去伺候晚饭,曹世隆方始辞去。他的境况,震二奶奶已经深知,不久,内务府示意,应该进贡笺纸、毛笔,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说了,派了曹世隆一个采办的差使,领了四百两银子,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纸笔。

等他从湖州回来,曹震已经到杭州去了。曹世隆很会做人,外面从曹到幕友,都送了一份精致纸笔,里面是送了两大篓湖州特产的酥糖之类的茶食,当然,震二奶奶那里另有孝敬。

锦儿也有一份礼,是一支点翠的金挖耳,五六两银子的事,她也没有看在眼里,不过想想他这趟差使,至多能落下五十两银子,这样里里外外都敷衍到,就算白辛苦了一趟。偶尔跟震二奶奶提到,她亦正有同感,不过一时没有机会能让他捞摸几文,只叫人带了个信去,说她知道他湖州之行,并无好处,且耐心等待,到得冬天,采办明年织造须用的材料时,自会替他设法。

下一天,曹世隆托名道谢,又来求见,而就从这天开始,赵嬷嬷得到通知,只要他一来,不必通报,直接领了去见就是。

于是十天之间,曹世隆来了三趟,第三趟是来托一个人情——有家富户姓刘,三世单传,第三代的刘秀才,亦只活到三十岁,留下一个九岁的儿子。他的遗孀姓何,出身世族,矢志抚孤守节,而刘家族人,觊觎刘秀才的遗产,几次劝秀才娘子改嫁,无奈志不可夺。于是刘秀才的一个捐了监生的堂兄主谋,秘密布置,勾结了当地乡绅,由刘监生率领族人,声称捉奸,一直闯入秀才娘子的卧室,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名“奸夫”。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告到当官,问出奸夫竟是驻防的旗人,名叫色愣额,等录了供,右翼副都统衙门一角公文,将色愣额提了,自行用“军法处置”,留在上元县衙门的,竟是没有奸夫的一桩奸情案子。

县官倒还明白,心知内有蹊跷,但为人胆小怕事,牵涉到旗丁,不敢往深处去研求。只从宽照“和奸各杖八十”的律例,准予收赎,缴纳四两银子,便可回家。

当然,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刘监生设此一条毒计,就是要以“七出之条”中的“淫佚”一条,逐出秀才娘子,以便谋产。秀才娘子无端受此奇辱,痛不欲生,她的父兄自然也要为她申冤,劝她忍死须臾,以待昭雪。秀才娘子含着眼泪答应了。

何家老大,颇有计谋,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打听到色愣额驻防京口,托人跟他去谈,赠以多金,动以情感,怵以因果报应之说,劝色愣额挺身出来说明真相,色愣额已经答应了。

曹世隆来说人情,便是为了这件事,他是由聚宝门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绍,受刘监生之托,只要能设法阻止色愣额到案,或者虽到案而不翻供,愿意送一千两银子,作为谢礼。

于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谈这件案子时,他变更了一些情节,说色愣额跟秀才娘子,确有奸情,何家是买出色愣额来说假话。因此,色愣额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并无愧于良心,从中促成其事的,也不算作孽。

震二奶奶听完经过,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倒不怕作孽,只觉得对你没有多大好处,刘监生他们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有点儿犯不着。”

“婶娘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曹世隆当即答说,“孝敬婶娘的是一个整数,另外,他们送我三百银子。我的好处也不小,全靠婶娘成全。”

“你眼皮子真浅,三百银子就说是很大的好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本来我也不短这一吊银子使,犯不着跟人家去讨一个人情。为了你,可就说不得了,你叫他们送你两千银子,我一个子儿不要,替你白当差。”

“是,是!”曹世隆说,“我自然还是兑一千银子送进来。”

“我不要!我说过了,这是挑你发个小财。你只记住婶娘待你的好处就是了。”

“记住,记住!一辈子都记住婶娘的好处。”说着,曹世隆伏在地上给震二奶奶磕了个头。

震二奶奶坦然受了他的大礼,“起来!起来!”她说,“你后天来听回音。”

到得第三天,曹世隆复又进府,这一次没有见着震二奶奶,由锦儿传话给他,已跟副都统夫人说好了,色愣额不会到案做证。副都统衙门会有公事给上元县。

“喔,多谢,多谢!”曹世隆问道,“不知道回复的公事上怎么说?”

“那就不知道了。”

这是美中不足之处,如果能知道副都统衙门以何理由不让色愣额做证,对刘监生的交代,更为切实,索谢礼也就方便得多。如今问不出来,只得罢了。

“锦姑娘,”曹世隆又说,“我想请问你,震二奶奶的私房,是存在哪些地方?”曹世隆怕锦儿误会,赶紧又解释,“那笔谢礼,虽说震二奶奶全赏了我,到底受之有愧,我仍旧应该孝敬。不过,一千银子,二十个元宝,带了来也很累赘,倒不如我直接送到震二奶奶存钱的地方。”

听得这话,锦儿大出意外,脱口说道:“既然震二奶奶要送你,你也不必客气。一千银子两三年的浇裹,也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锦姑娘关怀!我是怕一千银子买断了一条路。”曹世隆又说,“锦姑娘,我是老实话,你别笑我。”

锦儿心想,他不肯贪一时之利,有心要留着震二奶奶这条路子,细水长流,说起来是个有心胸的聪明人,就成全了他吧!

于是她说:“四牌楼有家丝线店,字号襄纶,襄阳的襄,经纶的纶,掌柜姓顾,你找他接头就是。”

“是了!多谢指点。”曹世隆又说,“请你跟震二奶奶说,等副都统衙门的公事去了,结了案,我就送银子去。”

“何必先跟她说,到时候她自然知道。”

“说得是!”曹世隆深深点头,“不过,银数是一千一百,多下的零头数送锦姑娘买朵花戴。”

“不必客气——”

“应该,应该!”曹世隆不等她说完,便拱拱手告辞而去。

到了月底,襄纶照例送揭单来,震二奶奶一看多出来一千一百银子,不免诧异,吩咐锦儿去问一问,账目可是错了?

“不用问,不错。是隆官存进去的。”接着,锦儿便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只当他是说玩话,或者有心无力,收到了谢礼,扯散了,凑不齐这笔钱,所以不说。”

“你倒替他打算得很周到。”震二奶奶笑着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锦儿很不舒服,便绷着脸说:“我是替二奶奶打算。万一他说了做不到,不是害二奶奶空欢喜一场?”

看锦儿有些生气的样子,震二奶奶不能不让一让她,仍旧含着笑说:“这么说,倒是我要谢谢你。你说,我怎么谢你?”

“我要二奶奶谢什么,倒是人家,总也要让他知道,钱已经收到了,见他的情。”

“嗯!”震二奶奶想了一会儿说,“他半个月不来,想必就是等我们知道他送了这笔钱,要看我们怎么说,你叫人去请他来,我问问他,副都统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来着?”

02

“公事上说,色愣额差遣到关外去了,一年半载,不得回来。没有证人,成了悬案,何家的状子没有驳,可也没有准。”

“这不就等于白告了一状吗?”

“婶娘说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于赢了。”曹世隆紧接着说,“婶娘就是不派人来找我,我也要来见婶娘,有件事不知道婶娘意下如何,只怕会碰钉子!”

“什么事?你还没有说,何以见得我就会给你钉子碰?”

“是这样,我以前跟婶娘禀告过,刘家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来头。仰仗婶娘的大力,官司是赢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请婶娘挑个日子,到甘露庵随喜吃斋,住持好当面跟婶娘道谢。”

“到她庵里去烧香,也是极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为什么要给你钉子碰?”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颜开地说,“请婶娘挑日子,要从容些才好。”

能让震二奶奶从从容容做竟日盘桓的日子却不大容易挑,她跟锦儿细细盘算了一会儿,选定端阳后两天的五月初七。

“也要看那天临时有事,无事,”震二奶奶说,“倘或临时张罗不开,也就只好谢谢了!”

“不!婶娘许了我,就一定要光临,成全我一个面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决心,“我一定来。”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与锦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坐轿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门外迎接,引见了甘露庵的住持圆明、知客旡垢,随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婶娘了!”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

于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着,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净室待茶。圆明年纪四十上下,旡垢约莫三十,两人都善于辞令,将个健谈的震二奶奶,应酬得非常热闹。到得巳牌时分,旡垢请示:“震二奶奶只怕饿了,早点摆斋吧!”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等到摆饭桌时,锦儿照规矩帮着照料,旡垢连连称谢,而且原也是另外备了一席款待的。不过,她要听震二奶奶一句话,她才能接受邀请。

“既然知客师太这么说,你就不用在这里招呼了。”

话虽如此,锦儿仍旧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别室,带着两个小丫头,由旡垢陪着,吃完了饭,仍回原处,只见震二奶奶已脸泛红晕了。

“这是住持师太自己酿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说,“你倒尝一口看,香得很。”

锦儿不便推辞,接过杯子尝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一擦杯沿,仍旧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时说道:“真的很香。”

“干脆你也坐下来喝一盅!”

听这一说,旡垢便要去添杯筷,锦儿急忙阻止:“不,不!没有这个规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饱。”

“那,”震二奶奶是体恤她,不愿她侍席,因而说道,“你不肯坐下来,也不必站在那里。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吧!”

“到我那里坐。”旡垢接口,“我那里很凉快。”

就这时天气突变,一阵风起,西南方的乌云,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来,接着是蚕豆大的雨点飘洒而下,眨眨眼的工夫,便是繁喧一片,倾江倒海的大雨。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来身上汗黏黏的,加以喝了酒,身子发热,更觉难受,此时却感到轻快得多了。

“落雨天留客。这么大的雨,一时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宽饮一杯。”

震二奶奶兴致正好的时候,接纳了她的建议,圆明便起身引路,穿过一条曲折的夹道,尽头处有扇门,推开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间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门,封闭不用,挂着一把大锁,颇为显眼。

“这是你的禅房?”震二奶奶说,“倒静得很。”

“是啊!我是有一点声音,就睡不着的。”

圆明一面说,一面已揭开帘子,让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间摆着经卷,有一具木鱼,是圆明做功课的所在,第二间的格局是起坐之处,到得第三间才是卧室,由于两面墙,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当阴暗,只见北面靠墙一张大床,上挂珠罗纱帐子,暗红的竹席上,一床月白绫子的夹被。床前一张梳妆台,居然还有镜箱。

这时小尼姑已打了脸水来,取一块簇新的手巾搭在瓷脸盆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请!”圆明笑道,“要不要我来服侍?”

“罪过,罪过!师太要折杀我了。”

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先仰着脸解开项下一个纽子,绞一把手巾先擦脸,再擦脖子,这时圆明又开口了。

“何不索性脱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这样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两个纽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链子系着猩红兜肚,圆明赞叹着说:“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肤。”

“哪里还嫩得了!”震二奶奶说,“人老珠黄不值钱!”

“震二爷好福气!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来震二奶奶这么既贤惠又能干,才貌双全的好妻房,真正该心满意足了。”

听到最后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觉地叹口气,却不便说什么,只是报以苦笑。

“咦!”圆明关切而诧异地说,“莫非震二爷还有什么不知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他还好些!”

见此光景圆明不敢多说,震二奶奶却忽然心里烦躁,解开纽扣,卸了旗袍。圆明自然过来帮忙,看她里面还有一件白纺绸葫芦领的对襟褂子,劝她索性也脱掉,好好抹个身。

这是第二次相劝,震二奶奶依从了,不过到脱得只剩一件金链子吊着的兜肚时,不免踌躇!虽说都是女身,到底还不太熟,不惯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闯进来,见了会去乱说,但如不脱,积汗却在双峰之间,无法抹得干净。

这样想着,偶尔抬头望了望房门,圆明意会到了,立刻去关了房门,同时又说:“我这里最严紧不过,将顶外面那间屋子的门一关,什么人都进不来!”

震二奶奶心里一动,更觉烦躁,喝了两口白菊花泡的凉茶,才好过了些。乃至卸脱兜肚,圆明已绞了手巾来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连声说“罪过”,到底还是受了她的服侍。

“是啊!”圆明很谨慎地接口,“若说有了儿子,震二爷该没有什么不知足了!”

“那也不见得。不过,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圆明略想一想说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爷的嘴!有了儿子,哪怕是女儿也好,夫妇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爷若是想讨个小、弄个人,说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个儿子,放着这么鲜花一朵似的贤惠妻房,膝下又有男儿,不怕震二爷不收心。”

这番话将震二奶奶说动了,想一想问道:“师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种子方?”

“震二奶奶,你怎么问这话?”

“怎么?这句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叫人奇怪!”圆明答说,“我也听人说过,要好种子方,只有到织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宫方。震二奶奶反倒问我,岂不是叫人奇怪?”

“也没有什么奇怪,宫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宫里抄来的方子,一共三个,我都试过,毫无效验。”

“那,”圆明含蓄地答说,“只怕是震二爷,得请教请教大夫。”

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里在想,这话有道理。除了绣春以外,锦儿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过的丫头、老妈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码还有三个,亦未听说有什么受孕的传闻。足见得是丈夫不中用。

这个念头等得沐身已毕,回到客厅,洗杯更酌时,犹自横亘在胸头。其时大雨已成小雨,凉爽宜人,圆明殷殷劝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眼皮涩重、神思困倦,是强打精神支持着的模样。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里,歇个午觉。”圆明说道,“一觉醒来,雨也停了,那时回府不迟。”

“也好!”震二奶奶问道,“我带来的人呢?”

“是问锦姑娘?我告诉她好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懒得再多说,由小尼姑扶着,到了原先沐身之处。小尼姑随即退了出去,依旧是圆明服侍她上床。

“时候还早,震二奶奶你尽管睡。”圆明忽然问道,“一个人睡怕不怕?”

难得这句话,震二奶奶一惊,精神也比较集中了,“怎么?”她问,“这里有大仙?”

“大仙”或称“狐仙”,无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传说。圆明笑道:“菩萨在这里,哪里会有大仙。我是这么问一问,震二奶奶请放心,我在顶外面那间屋子里念经,陪你。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来。”

震二奶奶心里疑惑,觉得她的神色可异,不过她向来是“不信邪”的性情,因而也就泰然置之了。

03

“锦姑娘,你放心在这里玩吧!”旡垢特为来通知,“震二奶奶略微有点醉了,在我们当家师太屋子里歇午觉。这一觉不会短,等她醒了,我来通知你。”

听这一说,锦儿的心情放轻松了。在禅房中,几个比丘尼跟她的年龄都差不多,谈得很投机,有一个善能道狐说鬼,谈因果报应,锦儿听得入迷了,却只是惦着震二奶奶会找她,难得天从人愿,她在这里歇午觉,起码有个把时辰的清闲。加以天时凉爽,坐在那里真懒得动了。

也不知谈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雨霁日出,从荷包中取出表一看,不由得吓一跳。

“可了不得!已经申正一刻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我看看我家二奶奶去。”

“还早,还早!”旡垢安慰她说,“夏至刚过,天正长呢!”

“回去得好些时候,迟了赶不上伺候老太太的晚饭。”

旡垢也知道,曹家的人只要提到“老太太”,事无大小都是要紧的。只好这样说:“好!我替你瞧瞧去。”

“一起去好了。”

旡垢无法拦阻她同行,只好抢在前头引路,到得夹弄尽处,一面推门,一面重重地咳了一声。这神色有些张皇,锦儿不由得诧异,心里在问:她这是干什么呀?

然而进了门却无异样,震二奶奶已经起来了,正坐着跟圆明说话。异样的仍是旡垢,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色,猜不透她因何而起。

“该回家了吧?”锦儿问说。

“嗯!正要走。”震二奶奶说,“提轿吧!”

这自然是旡垢的差使。不过锦儿也有事,回到客厅,指挥小丫头收拾衣包、扇子、手巾,检点下来,少了个豆蔻盒子,便问小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二奶奶,豆蔻盒子是不是随手带进去了?别忘了带回来。”

等小丫头一走,锦儿一个人坐下来,细想旡垢的神态,深为纳闷,不久,小丫头去而复回,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豆蔻盒子。

“锦儿姊姊,我告诉你一件事。”小丫头说,“我在当家师太那里,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好熟,就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来。”

锦儿既惊且诧,睁大了眼,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大喝一声:“你在作死,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却正好想起了所见的是谁,“我哪里胡说!”她脱口答道,“我想起来了,是隆官。”

锦儿顿觉眼前金星纷起,急怒攻心之下,扬起手来,便待狠狠给小丫头一巴掌。但就当手掌将落未落之际,脑中清醒了,这一巴掌下去,小丫头非哭不可,那一来事情就闹得不可收拾了。

于是她放缓了声音,悄悄说道:“你一定看花了!姑子庵里哪里会有男人?你这话不能浑说,不然,”她突又转为一脸凶相,“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可告诉你,我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见此光景,小丫头心胆俱寒,连声说道:“我不敢,我不敢!”

“对!”锦儿马上又换了一副神情,“要听话才乖。只要你听话,锦儿姊姊自然疼你,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替你留下一份。你要是尿了床,我也替你瞒着,不叫二奶奶打你。”

最后这句话,使得小丫头死心塌地了,“我一定听锦儿姊姊的话。”她说,“不乱说话。”

“你明白就好!”锦儿再一次叮嘱,“你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你妈也是。你原是眼看花了,是不是?”

小丫头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我也不是眼睛看花了。”她说,“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么一个人。”

说到这里,震二奶奶已经由圆明陪着,款款而来,锦儿在小丫头身上捏了一把,迎上前去,只听震二奶奶说道:“我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回去你提醒我,早早派人把银子送了来。”

“不忙!不忙!”圆明答说,“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震二奶奶总还要来烧香,那时再带来好了。”

“那时候我不一定来。还是早早送了银子来,了掉心愿。”

“既然如此,过两天我着知客去领。”

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时轿子也抬进了山门,就在大殿前面,震二奶奶先礼了佛,然后转身上轿。锦儿带着小丫头,另乘一顶小轿,轿中又软哄硬吓,结结实实地交代清楚了,方始略微放心。

震二奶奶却浑如无事,反而是锦儿,倒像她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怕跟震二奶奶单独相处,而且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午睡的那一个多时辰,出了些什么花样?

她很惊异,曹世隆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够说动圆明为他安排这么一个陷阱,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与知客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会甘愿吃那么大一个亏,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声,她不会在缘簿上写一百两银子。于是她又想到曹世隆。看来震二奶奶是早就对他有意思了!她在心里琢磨,曹世隆不比李鼎,近在咫尺,来去自如,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动得勤了,自然会有人看破底蕴。到那时,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丑事那样,曹家也完了!

转念到此,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这件事发生。最简单的办法是劝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但这话很难说,倒不如从曹世隆那面下手,拼着多费些精神,让他无法跟震二奶奶接近。

盘算停当,已是曙色将现,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中只是闭得一闭眼,便已红日满窗,连震二奶奶都起身了。

于是她匆匆拢一拢头发,连脸都来不及洗,只拿冷毛巾擦一擦双眼,赶到上房去伺候二奶奶梳头。

“你怎么睡失了?”震二奶奶问,“怎么回事?”

“大概昨天累了。”

“累了?”震二奶奶诧异地说,“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怎么会累?”

看她咄咄逼人地问,锦儿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内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说辞来了。

“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听得太多,上了床做梦着魇,折腾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着。”

“你也是!跟个小孩一样。”显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

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开始替她梳头,偶尔从镜子中发现,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只是低着头剥指甲,仿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

“喔!”锦儿故意惊动她,“甘露庵的银子!”只提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说道,“我想到了,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托他捎了去好了。”

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锦儿在想,头一次别拦他,倒要看看他见了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

“圆明师太说了,六月十九请二奶奶去烧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挤热闹。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时候再看吧!”

事情越发明白了!震二奶奶会常到甘露庵去烧香,锦儿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原来妇道人家,若是不安于室,天生有这么一个方便之门在!

出乎震二奶奶与锦儿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后才来,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觉,锦儿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问:“是不是有要紧事?如果要紧,我去叫醒二奶奶。”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显然的,这是违心之论,锦儿也急于要打破疑团,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说:“隆官来了。”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梦被扰,睡意犹在,还是另有心事,坐起来答了一声,垂脚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声。

“人在堂屋里。”锦儿又说,“仿佛急着有话要跟二奶奶说。”

“急着有话跟我说?”

“看样子有点性急。”

震二奶奶闭着嘴想了一下说:“你在外面看着点儿,有事告诉你就是。”

这是责成锦儿替她掩护,但也可能是调虎离山,不愿意她听见他们谈的话,锦儿心中不愿却不能不依,在垂花门前站了一会儿,毕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静听。

“这跟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嘛!”是震二奶奶的声音。

“我也是听甘露庵当家师太说的。谁知道出家人也会撒谎。”

“出家人的花样可多着呢!”震二奶奶说,“真该下地狱。”

话重语气轻,仿佛说着玩似的,曹世隆没有作声,但锦儿听得他发了笑声——声音很怪,既像无奈,又像得意。

“如今没有别的路,我只能仍旧来求婶娘,能不能给一张四老爷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你在胡闹!”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声音,“‘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凭什么拿片子给人家去托情。”

“这,”曹世隆哀求着,“婶娘,你算救我。”

“你好糊涂!这件事跟咱们什么相干?也没瞧见过你这种人,自己拿尿盆子往头上扣。我告诉你吧,你趁早别再管这件事。一问三不知,要装糊涂,你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

“‘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曹世隆念了两遍,突然欣慰地说,“我想明白了!到底婶娘见识高。”

“想明白了就好!没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两银子,你给带了去。”

一听这话,锦儿知道要找她了,赶紧避开,心里在想,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用的,曹世隆也不问一声,足见得早已前知。在这句话中,又一次证实小丫头在甘露庵确有所见。

“锦儿!”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两银子拿来。”

两锭雪亮的“官宝”,是早已用红绿丝线扎好了的,锦儿取块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随即笑嘻嘻地告辞了。

及至回到堂屋,只见震二奶奶仍坐在原处,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复又移开视线。这一瞥之间,锦儿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呆滞,心事重重。

因为如此,锦儿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了。倒一杯茶摆在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绪能够转好。

“刘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说,声音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锦儿却震动了,“怎么呢?”她问,“怎么死的?”

“上吊!”震二奶奶说,“她娘家到上元县喊冤,甘露庵的当家,叫隆官来跟我要一张四老爷的片子,到上元县去托个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尼姑糊涂,隆官也糊涂。早知道他这么不懂事,我决不会管他这桩闲事。”

这便大有悔意了!锦儿心想,此时恰宜进言相劝,不过,有件事该弄清楚,“不说色愣额跟刘秀才的老婆,确有奸情吗?”她问,“到底有没有呢?”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什么冤?”

“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锦儿接着又说,“我看她阴险得很,惯会害人,如果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再厉害的人也得吃哑巴亏。像这样的人,避得她越远越好,来了都不要见她,更不用说到她庵里。”

后面这段话,说得震二奶奶脸色青红不定,听语气,仿佛锦儿已发觉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规劝。但圆明却又斩钉截铁地提出保证,除了她跟旡垢以外,决无第三个人得知其事,然则锦儿的话,莫非泛泛相劝,并无所指?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看了锦儿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与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团却又怕打破疑团的神气。

这时是锦儿需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隐私,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主仆,这时候是嫡庶,身份关系不同,会起猜疑。不如装糊涂为妙。

转念又想,到此地步,猜疑已起,不如说破,以诚相待,反倒没有后患。不过,如何说破,却要好好想一想。

想下来觉得语言到底不宜太直,最好表面不伤,暗中让她意会到,隐私是瞒不住了,不过本心是护卫她,大可放心。

于是她说:“还有隆官,最好也少让他来。我看他很油滑,不是靠得住的人。二奶奶知道他糊涂、不懂事,就该多防备几分,不要落个把柄在他手里。”

最后一句话,就很明显了,震二奶奶不由得脸泛红晕,讪讪地站起身来,回入卧室。锦儿当然不便跟进去,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震二奶奶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不高兴。

到得晚上,将近二更时分,小丫头到厢房里来说,震二奶奶要她去一趟。进去一看,一只首饰箱打开着,桌上摆了好些首饰,震二奶奶手里拿着一朵珠花在端详。

“你转过身子去。”

锦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她的话,将身子转了过去。

震二奶奶拿珠花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高兴地说:“正好,合该是你戴。”

特为赠此珍饰,即表示她是接受了锦儿的忠告。

果然,从此没有再到甘露庵,而且有一次旡垢携了庵中自制的素点心,来看震二奶奶,她亦不见,受了旡垢的点心,回了一匹素色绸子、四盒藏香的礼,让锦儿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震二奶奶对曹世隆,还不能从心上丢开,这是锦儿看得出来的。现在连曹震都知道曹世隆常来,说不定他已动了疑心,觉得应该提醒震二奶奶,格外检点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