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曹震叔侄谈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没有谈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谈李家。

李家的事是瞒着曹老太太的。亏空算是结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当差,李煦带着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护军的营房闲住,奉旨不得与上三旗及诸王门下的包衣往来,形同禁锢,吃一口清茶淡饭,坐等大限来时,一瞑不视。

哪知灾星未退,忽又牵涉在胤禩的案子里面。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间,皇帝御乾清宫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亲数胤禩的罪状,“诡谲阴邪、狂妄悖乱”,最不可恕的是,皇帝问他,当年所上奏折,上有先帝御批,何以尽皆焚毁?胤禩说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赌神罚咒,力辨绝非故意。而设誓时,“诅及一家”,因而谴责“胤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将胤禩“革去黄带子”,并将胤禩的福晋,逐回娘家。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黄带子,所以革去黄带子,即是不承认胤禩为皇室。到了二月间,授胤禩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诸王大臣会奏,胤禩有大罪四十款,请与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祯改名胤),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亲手杀胞弟,只宣布了罪状,于是旧事重提,又要追究当年李煦为胤禩买婢妾的经过了。

由李煦又牵连到已故两江总督赫寿,将他的儿子英保,家人满福、王存抓了拷问,问出在康熙五十三或五十四年,胤禩曾遣侍卫从赫寿处取了两万六千两银子,用途是为胤盖花园。李煦为胤买苏州女子,亦出于赫寿的授意。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还在追究的是细节,曹现在所关切的是,李煦会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顾虑的,却是李煦会不会在供词中提到曹家?因此,对于曹这趟进京,要不要去探视系狱的李煦,便有了绝不相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总是至亲。进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独自己于心不忍,旁人亦会批评。”

“四叔,你管旁人干什么?”曹震极力反对,“我劝你老人家千万别多事!如今只要牵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论什么事,最好听都不听,掩耳疾走。”

“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于心无愧,何必如此?”

曹震几乎要说:“四叔,你真是书呆子!”话到口边,硬缩了回去,只说,“四叔,你别忘了,还有一对镀金狮子在那里。”

这对镀金狮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卫常德,到江宁来铸造的,铸成以后,发现毛病甚多,请示胤禟,决定就地交与曹寄顿。曹将这件事交与曹震去办,他将这对狮子寄在织造衙门东侧的万寿庵内。提到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却不大在乎。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依我说,倒不如先给内务府去个公事,说有这么一回事,请旨如何办理?等将来上头发觉了来查问,反倒不好。”

话犹未毕,曹震已乱摇着手说:“得,得!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叔侄俩话不投机,但还是要谈,反正谈到后来,曹不作声了,看似没有结论,其实便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见。

只有一件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赶紧替芹官专请一位“西席”来授读。而且也不宜再关在中门以内,应该放他出来历练历练,拉弓、“压写”,都得规定常课,否则,过两年进京怎么当差?

“你大概也听说了,为了芹官,老太太生我的气。有些话,我如今也不便去说,就等着你来,找机会劝一劝老太太,或许倒能见听。”

“是!”曹震问道,“替芹官请个怎样的先生,四叔心里有个谱儿吧?”

“第一总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那当然。不过也不能规行矩步,过于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个规矩,一见先就怕了,哪里还能受教?”

曹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说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是处。

“我倒有个人,几时不妨请来跟四叔谈谈。”

“喔,是何许人?”

“姓朱,三十多岁,上元县的秀才,快补廪了。笔下很来得,口才也好,想来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曹对“快补廪了”这句话很注意,秀才称为生员,名目甚多,增生、廪生、附生,所以统称“诸生”。其中唯独廪生,月给银米,即是所谓“食饩”。廪生的名额极少,竞争甚烈,所以说“快补廪了”,便有出类拔萃的意味在内。

“好!几时请来谈谈,预备在那里,等跟老太太说通了,再下关聘。”

于是,曹震写了一封信,去约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复,朱秀才到山东做客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反正延师也是明年的事了。”曹说道,“倒是疏通老太太这件事,我很想在我动身以前就有结果。”

“是了!”曹震答说,“这两天我就找机会去说。”

当然,办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后征得马夫人的同意,最后还要告诉秋月,好让她“敲边鼓”。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个马夫人也在萱荣堂,而曹老太太兴致很好的时候,开始游说。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应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给我做个帮手?”

“你这话也怪!”曹老太太说,“倒像我把芹官关在里面,不肯放出去似的,你的话,简直跟你四叔一样。”

曹震吐一吐舌头,向震二奶奶做个鬼脸说:“老太太真厉害!倒像亲眼看见似的。”

“本来嘛!你那点鬼心计,还能瞒得过老太太?趁早老实说吧!老太太最明白不过,又不是不受商量的。”

“怎么?”曹老太太问,“刚才这话,是你四叔叫你来说的?”

“是我谈起来,四叔提醒我的。说芹官大有长进了,进退礼节很像个样子,谈吐上,差不多的,也能应付,有些应酬不如就让芹官去。”

“你四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四叔还说,这是极要紧的阅历。只要有个十回八回,将来进京当差,遇到大场面就不致露怯了。”

这话说动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说,“只要你们觉得他行,我还能说不行?”

“也不定他行不行,”马夫人接口说道,“先总还得二哥哥带着他,随处教导,有几回下来还得老成人跟着,才能放他一个人去做客。”

“原是这等。”曹震答说,“这个月十一,张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说了的,不发帖子,只邀几个熟朋友叙叙,我把芹官带了去,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兄弟快成人了。”

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自然高兴,“‘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她问,“芹官日长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

“真是!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锦儿,你拿钥匙开楼门,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绸子,多拿几匹来,让老太太挑定了,马上交裁缝去做。今儿初七,有四天的工夫,应可以赶得出来了。”

“也不忙在这一刻!”曹老太太又问,“张家的礼,预备了没有?倒看看旧账。”

“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不过没有旧账,原是打二爷起始,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

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陕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将,顺治三年,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升官总兵,授世职轻车都尉。三藩之乱,吴三桂招降张勇,他杀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转战西北。右足中箭,不良于行,坐轿子在前线督战,因为深于计谋,善抚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区。

张勇有三个儿子,长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弃武就文,正当宁国府知府,次子云翼袭封,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袭了侯爵,改文为武,做了江南提督,驻地在松江,却安家在江宁。他家的园林,名为安园,中有两株栝树,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

张云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还的,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同时身份不同,礼节上亦颇难折中,所以不通吊问。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张云翼病殁,第三代的靖逆侯张宗仁,以内阁中书袭爵,授职为散秩大臣,须在京城当差,两家更为疏远了。

这张小侯,单名一个谦字,康熙五十九年袭爵,虽亦在京供职,但因张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园定居,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与曹震在风月场中,结为好友,复通吊问,而两家内眷,却绝少见面的机会。

“这张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份错开的。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给她行个礼也没有什么,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她娘家姓高,老太爷是知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教她读书作诗,是个才女。高夫人后来跟人说:叙起世谊来,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说话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既然如此,不如备个帖子,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

“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

“为什么呢?”

“都是阔人啊!张小侯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这么阔的人,谁陪得起她们?”

“也就是她家阔,我家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曹老太太又说,“算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在背后提起来,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说到这里,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抱来十几匹绸缎,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衬绒袍子,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

“这色儿可配得俏了!虽说素了一点儿,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

02

果然打扮出来,十分俏皮。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簇新的漳绒靴子,簇新的青缎小帽,帽檐上嵌的一块翡翠,通体碧绿,春雨再三叮嘱阿祥:“芹官不喜欢戴帽子,说不定就丢在哪儿了!你可千万看着一点儿,帽檐上那块玉,拿五百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

出门以前,自然先要将芹官送到萱荣堂,让曹老太太看个够。大家都说打扮得漂亮,但芹官自己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曹老太太也不是怎么样顶高兴。

这就怪了!震二奶奶心里奇怪,是不是曹老太太还嫌打扮得不够?“锦儿,”她说,“你回去看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有副奇南香手串,快取了来。”

“不用了!”曹老太太说,“已经有点像暴发户的模样了!”

“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聪明的。”芹官一面说,一面已去摘马褂上的珊瑚纽扣,“我浑身不舒服,我得换!”

震二奶奶大为扫兴,马夫人便说:“是特为赶出来的一套,哪里有得换?”

“我换家常穿的旧衣服就可以了。”

“对了!”曹老太太说,“就是家常衣服,潇潇洒洒的,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

连曹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自然再无斟酌的余地,春雨回去取了家常见客的半新旧袍褂,就在萱荣堂为芹官替换,一面替扣纽子,一面轻轻说道:“你今天可真是大煞风景!”

“老太太不也赞成吗?”芹官又说,“本来倒还可以将就,阿祥说了一句话,提醒我了。”

“这个小猴儿!”春雨骂道,“他又胡说些什么?”

“回来告诉你!二哥哥大概等急了,你快一点吧!”

换了衣服,芹官为了帽檐上那块玉,连帽子也要换,谁也拗不过他,到底还是拿了顶旧帽子给他。

“靴子可不能换了!”芹官自嘲地说,“换了可不成了‘破靴党’?”

煞风景之余,终于用这句话补偿了大家一阵大笑,芹官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中门,跟着曹震到张家去应酬。

到晚回家,曹震亲自将芹官送到萱荣堂,一屋子的丫头都迎了出来,像捧凤凰似的,将他捧到曹老太太面前,只听她含笑问说:“怎么样,没有丢人吧?”

“不但没有丢人,还大大挣了个面子。”曹震答说,“高夫人听说芹官来了,特为叫丫头出来请,送了好些东西,别的都不稀罕,有部书,是高夫人的诗集子。大家都说,等闲的斗方名士,都不在高夫人眼睛里,能把诗集子送芹官,足见得看重。这个面子可不小了!”

“真的?”曹老太太喜动颜色。

“那还假得了?”曹震回头问说,“有个大包袱,送进来了没有?”

“送到双芝仙馆去了。”外面有人刚答了这一句,忽又说道,“啊,啊!来了,来了!”

原来是春雨,心知曹老太太必要看这些东西,特为亲自送了来。在中间大方桌上解开包袱,里面是好些盒子跟纸包,有笔、墨,还有水晶镇纸、竹雕“臂阁”之类的文房珍玩。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高夫人的诗集,瓷青封面、白丝线装订,外面是古锦的套子。签条上写的是“红雪轩集”。

“真的是高夫人送你的?”曹老太太看着芹官问。

“是的!”芹官答说,“她问我懂不懂平仄,我说懂。又问我学作诗了没有,我念了两首给她听,她夸奖了我几句,就叫人拿了这部集子给我。”

“什么她啊她的,”马夫人问道,“你管人家叫什么?”

“我管她叫张伯母。”

“辈分错不错啊?”曹老夫人问。

“不错!”曹震答说,“一见了张小侯,他跟芹官说,你管我叫张大哥好了。我跟你父亲同年,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儿。”

“你也就老实叫他张大哥了?”马夫人问。

“不!二哥哥管他叫侯爷,我怎么能管他叫‘张大哥’?”

“这才对!”震二奶奶笑道,“到底长进了!回头抱着人家的诗集子见四叔去,让四叔也知道人家瞧得起咱们。”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说,“这会儿就去吧,去了就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于是曹震带着芹官到前面去见曹。震二奶奶便即笑道:“我跟老太太打个赌,我知道老太太要问芹官的是什么话。”

“我也知道。”秋月也笑着说,“问起来一定很有趣。”

两人对看着,十分好笑的样子,马夫人却茫然不解,于是曹老太太说:“张家有班女孩子,听说个个通文墨,不知道芹官见着了没有?”

“既然高夫人把他叫进去了,那班女孩子,自然不必回避。”震二奶奶说,“保不定还是那班女孩子出的主意,要看看咱们芹官是怎么个样子。”

“哪有这种事?”曹老太太笑道,“我可不信。”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反正南京城里,叫得起名儿的人家,如果家有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总想看看咱们家芹官,那是一点不假。”

“看也是白看。这话还早,不提它吧!”

这是提到芹官的亲事。震二奶奶的话是有根据的,常有些穿房入户的三姑六婆,用言语试探,怎么样的一份人家,有怎么样出色的一个女孩,配得上芹官。震二奶奶却总是装糊涂,因为满汉不通婚,正就是曹老太太所说的“看也是白看”。包衣人家自然还是跟包衣结亲,曹老太太也曾在暗中留意,私下在想,总要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来配芹官,才觉称心。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所以久而久之,提到芹官的亲事,便觉得烦恼,反不愿多谈了。

体会得曹老太太的心境,马夫人跟秋月都向震二奶奶递眼色,提醒她不必再往下说。震二奶奶当然也早就会意,另外找了个话题,谈不多时,芹官抱着《红雪轩集》回来了。

“你四叔怎么说?”曹老太太问。

“夸了我几句,没有多说什么。”

曹老太太有些失望,震二奶奶便赶紧说:“四叔夸你就不容易了。你说说在张家的情形,看见他家的女孩子没有?”

“看见了。”

“他家几个女孩子?”

“我看见三个。张家两姊妹,还有一个,是她们的表妹、表姊。”

“表妹、表姊不是两个吗?”

“不!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都让你缠糊涂了!”震二奶奶着急地说,“我的小爷,你就自己原原本本地说吧!别等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原来张家是堂房两姊妹,姊姊叫张宛青,十四岁,是张谦的女儿,他是高夫人嫡亲的孙女,妹妹是三房里的,高云翰的孙女,名叫张粲青,十二岁。高夫人有个外孙女,从小住在舅家,姓汪,单名一个婉字。汪婉十三岁,是张宛青的表妹,而张粲青却应该叫她表姊。

“是这么一盘账!我算是明白了。”震二奶奶又问,“那三个女孩,谁长得顶好?”

“张粲青。”

“就是跟你同年的那个?”震二奶奶又问,“长得怎么好法?”

“我可说不上来。”芹官又说,“我也没有仔细看。”

“你没有仔细看,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好?”曹老太太问。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女孩子要仔细看了才知道好,还能算好?要一看就好!越看越好,那才是真的好!”

“你们听听!”曹老太太笑指着震二奶奶,向马夫人说,“说话倒像绕口令似的。”

“话可是不算错。”马夫人转脸问芹官,“那三个女孩子跟你说话了没有?”

“说了!张宛青问我会不会填词,汪婉问我到京里去过没有,就这么两句话。”芹官显得有些懊丧,因为他既不会填词,也没有到过京城,张家姊妹就跟他说不下去了。

接着曹老太太又问安园的景致,见了哪些人,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就这样从开饭到二更时分,各自散去,一直都在谈张家。

到得震二奶奶回去,曹震又谈张家,震二奶奶有些腻烦了,拦头就给他碰了回去。

“换个题目行不行?别老是张家张家的!”

曹震诧异,“怎么了?”他问,“张家有什么谈不得的?”

“不是谈不得,在老太太那里,一直谈的这个,回来又是谈这个,你倒想,烦不烦?”

“你们是闲聊,我跟你是谈正经。这件事关系很大,办成了大家有好处。你厌烦就算了。”

说完,曹震亲自动手,将一大包药料抖开,按着方子,一味一味地细细检查,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烦了。

“不对啊!”曹震目注药方,自言自语地说,“淫羊藿的分量应该还要重啊!”

“成天就是弄这些劳什子!”震二奶奶没好气地说。

曹震抬起眼来,看着她说:“奇了!我自己检药又碍着你什么了?何况药酒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用。”

“算了吧!就仗着这鬼药酒,到处不安分。正经事不干,尽在这上头花工夫。”

曹震嘿然,“跟你说正经的,你又不爱听。”他说,“我为什么不在这上头花工夫?”

“谁说不爱听?我是不爱听不相干的空话,我哪里说过我不愿谈正经?”

“好!你等一下,我马上跟你谈。”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里间去卸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曹震进来,坐在梳妆台侧面,一言不发。

“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这话应该从哪里说起?”曹震停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咱们该结张家这门亲!”

震二奶奶转过脸来,看着丈夫问说:“你是怎么想来的?”

“不是门当户对?张家两姊妹,跟芹官年纪差不多,人品当然不用说,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你想,结了这门亲,不说别的,光在‘互通有无’这四个字上头,就能沾多少光?白花花的大元宝,埋在土里发黑,真正暴殄天物。”

“埋在土里的银子,早在张小侯袭爵那年就掘出来花光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的银子,莫非就是那一堆,不作兴掘了再埋?”曹震又说,

“照我看,他家家道,纵不如从前,也差不了哪里去。而且张小侯为人厚道慷慨,做了亲戚,情分不同,决不至于像咱们内务府那批势利眼的兔崽子!”

他骂的包括马家在内,震二奶奶大为不悦,“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内务府!”她说,“凡事怨你自己不争气,骂人家有什么用?”

“是啊!我正就是要自己争气,自己想办法。求人不如求己,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张小侯决不会坐视。”

震二奶奶为他说动了,可是转一转念头,便知是妄想,“你也别忘了,人家至今还是地道的汉人。”她说,“满汉能通婚,早就——”

“你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汉人,咱们不是汉人?”曹震又说,“我就是今天听出来一点儿因头,才想到这件事很可以办。”

“什么因头?”

“张家要抬旗了!”

“抬旗”之“抬”,是抬举之意。常见的是本隶下五旗,改隶上三旗,这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皇太后、皇后的母家,满洲话叫作“丹阐”,如果是下五旗,照例抬入上三旗,一种是特承恩眷,像三四年前才内调的浒墅关监督莽鹄立,擅长丹青,尤其精于人物,奉旨默写圣祖御像,音容宛在,大蒙宸赏,得以由蒙古正蓝旗抬入满洲镶黄旗。

汉人入旗,亦称作抬旗,旗籍汉人,本有两类,一类是太祖创业时,俘获汉人,作为家奴,就是“包衣”。其中当然亦不尽是汉人。镶黄旗包衣中有“朝鲜佐领”,正白旗包衣中有“回人佐领”,马夫人便是“回人佐领”出身。

另一类旗籍汉人,原是明朝的兵将,战败投降,按旗制改编,称为“汉军”。不但武将,早年投清的贰臣,如范文程、洪承畴、冯铨,亦多隶汉军。其间当然亦有例外,张勇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入关至今,八十多年,张家封侯,已历四代,何以忽然又有“抬旗”之说,震二奶奶认为是个疑问。

“这话你问得有道理。”曹震答道,“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时候,才听见说起——”听说张勇在顺治二年,投到英亲王阿济格帐下时,只是单身一个人,随后奉令招抚了七百多人,改隶陕西总督孟乔芳,不久,声威远播,独当方面,只好升他的官,不宜改他的番号。及至封爵之时,次子云翼已经当到江南提督,一省最高的武官,在旗营是将军,在汉人组成的绿营是提督。如果将张云翼改为汉军,就不能再当提督,江南绿营,统率无人,自是一动不如一静。后来张宗仁袭爵,前后十一年,没有人提起这回事,他自己亦不想入旗,所以一仍其旧。当今的皇帝,为人精细,觉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袭的靖逆侯张谦,年富力强,很可以在御前听候差遣,但御前差使,除非文学侍从之臣,都是旗人,因而张谦有被“抬旗”入汉军之说。成了汉军,自然可以与包衣结姻,但亦不一定是父母做得了主的——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张家一抬了旗,选秀女不就有那两姊妹的名字了?果然人才出色,一定选上,或者指婚给王公子弟。费尽心机,临了还不是一场空。”

这一层是曹震不曾想到的,他思索了一会儿说:“也不见得那么巧!事在人为,总要去做,才有机会。再说,跟张家来往,总是有利无害的一件事,你何不劝一劝老太太?”

“劝什么?”

“劝老太太把高夫人请了来玩一天。一回生、两回熟,人一熟,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震二奶奶一面对着镜子用鸡蛋清抹脸,一面盘算,最后终于有了一句心思活动的话:“走着瞧吧!”

第二天早晨,照例问安,陪坐片刻,震二奶奶闲闲提起张家,她说:“张小侯告诉我们二爷,高夫人为了想跟老太太见见面,一直在为难。”

听得这话曹太夫人颇感意外,而且困惑,“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见面?可是,”她问,“有什么为难呢?”

“张小侯说,照道理,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请老太太到他家园子里去逛一天,可又怕累着了老太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有这话!”曹太夫人想了一会儿说,“这不就是递话过来,让我下帖子请高夫人?”

震二奶奶眨眨眼,装出不解的神情,然后恍然大悟地拍着手说:“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心思更灵的。这一来,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见面是见到了!可又不至于让老太太过分劳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话里有这么深的意思,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识得透。”

曹老太太的性情,向来只要一戴上高帽子,兴致就来了,当即说道:“请一请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不请便罢,要请就得像个样子!”她想了一会儿,脸色转为严肃,“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中间有许多关碍,得要好好儿琢磨。”

“是啊!到底是侯夫人,不是平常应酬。”

“所以啰!这礼节上最要留意,她第一次到咱们家来,那是要‘庭参’的。”

“庭参”便须各具礼服,中堂参谒,曹太夫人只是三品命妇,见侯夫人应该一跪三叩。震二奶奶觉得太委屈了,当即说道:“自然是行通家之礼,倘若要庭参,就老太太肯,我也不肯。”

曹太夫人笑了,“规矩是规矩,哪由得你?”她说,“当然,她是一定要辞的,不过,既然下帖子请人家,自己就不能不按着规矩预备。”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穿礼服迎接?”

“正是!”

震二奶奶想了一会儿问道:“如果不是下帖子,人家突然来了呢?”

“这当然是例外。”

“老太太这么说,我就来想法子弄它个‘例外’。”

“你是什么法子?”

“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不过,法子总是有的。”

“好吧!”曹老太太说,“等你想出来,咱们再商量。”

这个法子很不好想。加以曹进京之期,日近一日,里里外外,公事私事,都要曹震夫妇料理,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将这件不急之务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