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更岁月,大地变风云。有志的男儿都是碧血丹心,热情的狂夫视孤岛为乐地,逐利逐臭之徒,大家在醉生梦死当中,于是游戏场、跳舞厅,好像雨后春笋,忽然繁华,开得来满坑满谷。而一班游客只管偷安目前,都存着此间乐的心理,把上海当作了天堂一般。唉!这真是奇形怪状,全无心肝。粉白黛绿的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个情景,不料于今日文化集中号称最文明的上海见之,真是梦想不到的怪现象了。

天空是愁云惨淡,阴沉沉的,见不到半片青天,虽在白日之下,也是风狂云飘,且夹着纷纷细雨,打在每个人的脸上,真有阵说不出的感触。

浦江上发出轰轰的炮声,南市已变成了一个火的世界,民国路上堆积着十余万难胞,腹中是饥饿得厉害,身上又受凄风细雨的摧残。这是一个过去凄然的日子,可惜多数人们大半已把它忘得影响全无了。

这里是一个天堂,另一个世界,暗绿色的灯光下,布着夏威夷的风景,碧绿绿的草地,丈把高的椰树,水汀赶走了严寒的空气,暖烘烘的,真像仲夏之夜,温柔之乡。谁还知道外面的气候?正是风雪弥天,滴水成冻,遍地难民,街头露宿,瑟缩号寒,呈现着鸠形鹄面,饿殍累累,正是人间活地狱的景象。同时大地上的人类,不料竟有如此的区别,唉!老天如能够来维持公平的话,也绝不至凄风惨雨痛哭流涕了。老天,你也有你的苦衷吧!因为世界上的一切,是太不能理喻了。

爵士音乐的音调是奏得特别地兴奋,袒胸露臂的男女,正在舞池里实行娱乐之道,探戈、华尔兹、狐步……每一种步子,是练习得那样纯熟,好像前线沙场上的战士,瞄准机关枪,粒粒子弹要穿过目的物脑袋胸口一样的灵活和敏捷。

暗绿的灯光已变成绯红,舞池里男女都合归座位。这就见一个翩翩美少,身穿咖啡色条子花呢西服,白纺绸衬衫,大花点儿领带,手挽一个绝世的丽姝,身穿银丝绉旗袍,两袖齐肩,露着雪白粉嫩的玉臂,飞机式最新的烫发,弯弯的眉毛,活活的秋波,猩红的嘴唇。两人笑盈盈在椅上坐下,女的握着热气腾腾咖啡茶喝了一口,那男的忽然想着一件什么心事似的,笑着叫道:

“妹妹,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梅琴有一个姊夫匡子文,他竟要强奸他的老婆阿姨,听说现在已经给梅琴赶出去了。你想这不是一个新鲜的笑话吗?”

“梅琴她只有两姊妹呀!子文要奸的阿姨,到底是哪个呢?”

这一对男女就是志刚和蟾仙。他们俩人自大中华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初婚典礼,一连住了五天,往后志刚就在静安寺路租了一幢小洋房,叫蟾仙搬到那面实行同居生活,从此鹣鹣鲽鲽,亲爱得了不得。志刚恐梅琴行为浪漫,蟾仙要被她带坏,所以住到新宅之后,便嘱蟾仙不要多去走动。蟾仙从生以来,不曾住过洋房,用过如此华丽家具,现在居然是公馆少奶,对于志刚的话,当然听从。况且上海路途不熟,所以搬出梅琴家后,竟一趟也没有去过。今天傍晚,凄风惨雨,炸声连绵,志刚认为在家愁闷,不如沉醉舞场,因此手挽蟾仙,同来百乐门跳舞。志刚想起子文强奸的事,便悄悄向蟾仙告知。但志刚的话原是打了一个圈子,无怪蟾仙要听不懂了。今蟾仙问哪个阿姨,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

“她的阿姨就是梅琴自己呀!”

“哥哥,你也太会捉弄人了,为什么不直说子文强奸梅琴啦?”

蟾仙瞟了他一眼,纤手轻轻向他肩上打下去。志刚连忙握住了,把她手心抓了抓,两人都又哧哧笑起来。

“子文这人很老实,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心思呢?”

“妹妹,你这个是要问子文自己的,我哪里知道?不过猜想过去,大概是为了性欲冲动不能解决。妹妹,你以为对吗?”

蟾仙红晕着脸,嗯了一声不依他,捏着小拳向他一扬,要敲志刚。志刚急又笑着叫饶道:

“别打我,我告诉你。子文他来上海,要向梅琴借钱,梅琴不肯。子文怀恨,便用尽心机引诱梅琴,梅琴因则民死了,早已有一个姘头搭上了,所以子文讨好,梅琴更觉惹厌。子文既恨她不肯借款,又恨她勾搭不成,他竟异想天开,黑夜里去强奸。你想,梅琴小白脸尽多,哪里要他,所以便大喊大闹起来了,这种情景,可惜不曾亲眼目睹,真是笑痛了肚子。”

“想不到乡下人也这样不老实,你怎样知道如此详细?”

蟾仙抿着嘴笑,她已忘却自己本来面目,因为她已由乡下姑娘而变为都市浪漫小姐了。

“那天我到梅琴家里去,齐巧她不在家,这些全是阿金嘴快才泄露出来的……”

两人说时,场中又放出紫色灯光,同时爵士音乐又悠扬而起。志刚手挽蟾仙,相抱又下海去。正跳在兴奋头上,蟾仙高跟鞋脚尖忽然踏在旁边的一个西服少年的皮鞋上,蟾仙慌忙打个招呼道:

“烧雷!”

“耐物买!”

那西服少年回过头来,也回了一句英语不要紧,不料四目一瞧,都暗吃一惊。你道这个男子是谁?原来就是蟾仙的哥哥孟邦。蟾仙见哥哥拥抱着一个舞娘,孟邦见妹子也倚着一个少年,顿时两颊都遍红起来,因一节音乐未完,大家早又荡了开去。等到音乐停止,电灯放光,志刚先走,蟾仙随后,却见孟邦拉住蟾仙。蟾仙回头一见,便低声儿叫道:

“哥哥,你跟谁一块儿来的呀?”

“我因心烦闷,一个人来坐一会儿,妹妹不是搬出梅琴家了吗?”

蟾仙竭力要避去哥哥问自己和谁同来的话,因打岔着笑道:

“是的。哥哥,我听到一个消息,是阿金说的,梅琴新姘着一个人,匡大哥恨她不肯借钱,还有很不好听的话,现在匡大哥被梅琴赶出去了,这事可真的吗?梅琴新姘的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哥哥,你可曾知道?”

孟邦突然听妹子问他这个事情,还道妹子已经知道他和梅琴发生关系了,一时羞涩满面,直把他问得回答不出。幸喜场中暗沉,蟾仙并不理会,孟邦勉强镇静态度,很惊讶地道:

“哦!有这一种事?我却没有知道。梅琴说妹妹在徐家教书,妹妹现在生活可好吗?那少年是不是徐家少爷?”

“……是……的……他偶尔高兴,约妹妹来玩一回……”

两人各怀鬼胎,说话都有些支吾。孟邦因妹子已字了人家的女儿,本欲劝谏她不要同少年男子跳舞,但自己兜头给她先问着了错处,虽然不知她是否有心,倘给她也问起来,反而不好意思,因此也不多说。两人正在感到站立不安,忽然孟邦身后又有一人拉了一下。孟邦回头瞧去,顿时又吃了一惊,也不及和妹妹告别,就匆匆随着那人走了。

蟾仙回到桌边,志刚脸色不好看,冷淡淡问道:

“这个少年是谁?你怎样认识?”

“他是我的同乡,也从江阴逃出来的。”

志刚虽没问下去,但见这个男子很漂亮,总有些疑心。可是想着蟾仙终日不出门,即使到外面去的时候,也都有自己伴着,因此也不疑心。不过她有了少年同乡认识,究竟对于自己不利,因此就愈加不肯离开蟾仙了。

拉孟邦的人到底是谁?原来是秦剑平。孟邦见了舅兄,愈加局促不安。剑平见孟邦居然到舞场里来狂欢,和舞娘絮絮谈情,因为灯光暗绿,剑平把蟾仙当作了舞娘,何况蟾仙已非昔日的朴素,无怪剑平不认得,心中大不为然,便正色道:

“邦弟,你怎的到这儿来了?这里是个销金窟呀!并不是我们青年好玩的地方。方才和你说话的女子,大概是舞娘吧?她们这些女子,是一个都没有情义的,只知道有了金钱,她才对你妩媚地笑,你若没有金钱,休想近她身子。你若在上海一个人感到寂寞,何不去接我妹子白萍来上海住呢?”

孟邦听他名正言顺地说出一篇大道理,方知是为了他妹妹抱不平,慌忙圆了一个大谎道:

“剑兄你错了,我因今天闲着没事,所以瞧我的妹妹去。妹妹现在静安寺路徐公馆做家庭教师,徐家东翁,因我初见,非常客气,所以定邀我们到这儿来见识见识。刚才说话的女子就是我蟾仙妹妹,我原不曾荒唐呀!舅兄,你怎的也到此地来?若嫌寂寞的话,也好叫舅嫂一块儿出来呀!”

剑平倒想不到孟邦会驳出这几句话来,一时两颊绯红,心头乱跳,暗想:我给妹子白萍着急,他倒替我家主婆抱不平了,真是只知人家错,不知自己过,因也连忙辩道:

“不,不不!你也误会了。我是为了找一个朋友,因为有件公务,他约我到这儿来谈话的。”

“如此说来,大家都误会了。”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匆匆地出了舞场,各自回家。孟邦坐在车上,心中有两个问题梗在胸中,一个是恐怕剑平写信去给爸爸和白萍,一个是疑心妹子和徐少爷发生了肉体关系。还有刚才妹妹问自己的话,不知到底是有意呢,还是无意?为了自己的老三和梅琴斗气喝醋,所以今天来百乐门消遣解闷,谁知又遇到了剑平和蟾仙,真是叫人烦上加烦,百乐门竟要变成烦恼门了。

孟邦回到家里,老妈子开了门,孟邦问少奶可在家里,老妈子说已睡了。匆匆奔到楼上,只见老三酣然甜睡,两条玉臂撩在被外,娇懒睡态,令人销魂。孟邦因为烦闷,遂掀被钻了进去。老三梦中被他搅醒,见是孟邦回来,醒后精神充足,半推半就,来解孟邦的烦恼。

志刚、蟾仙出百乐门,时已午后夜,天空细雨停止,倒纷纷飘起搓棉似的大雪了。一夜大雪,第二天却天气放晴,蟾仙醒来,见志刚不在身旁,因匆匆起身,凭窗一望,见树枝上都堆满雪花,好像是玉屑装成的一个银世界,心里十分欢喜。因想,兆丰公园离此很近,志刚时常伴我去玩,他现在既一个人出去,我闷在家里多少寂寞,不如到公园里赏雪景玩去。遂即披上大衣,关照阿妈一声,匆匆坐车去了。蟾仙刚巧出门一步,志刚就接脚回来,不见蟾仙,连忙问阿妈道:

“阿陈,少奶和哪个出去了?”

“少奶一个人到兆丰公园赏雪景去,说少爷回来,到那边去找好了。”

志刚听了,便急急追到兆丰公园。因为是个寒冬天气,园中游人不少,雪景虽然可观,但地上滑泥不堪。志刚走了一走,因不见蟾仙,便又急急赶回家来。原来,蟾仙早已回家,一见志刚,便咯咯笑道:

“哥哥,真对不起你,叫你白跑了一趟。”

志刚见她在家,只才放心,便把她抱住,吻了一会儿。两人围炉把酒,开了收音机,喝得高兴,就在房中拥抱舞蹈。这样一天光阴,又消磨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志刚醒来,见蟾仙犹偎在自己怀里酣睡,想起昨夜蟾仙又惊又喜的那种娇羞神情,真正可爱极了,因低头在她唇上又甜吻了一会儿。正在这个时候,忽见小大姐阿芸匆匆走来,见少爷和少奶亲嘴儿,羞得倒退两步。志刚抬头笑问什么事情,阿芸递上一信道:

“刚才有个车夫模样的人送来。少爷,你瞧吧!”

阿芸说着,匆匆又走下楼去。志刚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仙妹爱鉴”,具名是个“杰”字。一时心中好生奇怪,连忙拆开,抽出信笺,只见里面写道:

我亲爱的仙妹:

那天在公园里和你见面以后,妹妹的芳影从此便牢牢地映在我的脑海中了。

妹妹的容貌是那样美丽,妹妹的身材又那样娇小,性情的温柔,说话的清脆,啊!我再也不能赞美了。总之,妹妹是个天上的安琪儿。我想到了妹妹,我的神魂就会飘起来,我老是这样地痴想,我身最好生着两只翅膀,那么我可以飞到妹妹的闺房里来,让妹妹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脸,我好像是头驯服的羔羊,紧紧地偎着妹妹的颊,享受着这温柔甜蜜的滋味。我想到这里,好像已真的这样了,我心中的喜欢,真快乐得跳起来。但当我觉得自己还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是感到失望了。因为我身上既没有翅膀,也并不曾飞到妹妹那儿来,眼前显现的只有灯光下我孤零的黑影,我的心里不自然地感到了一阵怅惘。不晓得妹妹在独对孤灯的时候,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吗?

这几天来,想念妹妹更像大旱天望云霓一样,不但茶饭不想吃,连睡眠都觉得不安啊!我的一寸心灵中,只知印着妹妹的倩影,我觉得世界上除掉妹妹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妹妹,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灵魂,妹妹不在我的身边,我好像没有了心和灵魂,那就无怪我要丧魂失魄的模样了。

夜里做一个梦,梦见妹妹笑盈盈地走来,手中握着一束鲜花,说是送给我的,并叫我好好地爱护,不要把她蹂躏。我是欢喜极了,我好像得到了珍宝,我紧紧把妹妹的身子抱住,我向妹妹苹果似的颊上狂吻,甜蜜的吻,热烈的吻!爱之火已把我全身熔化了。谁知一觉醒来,一切都已成了泡影,我怀中搂着的却是一角冰阴的被。啊!是一个梦,我真可恨极了。

不料第二天,我们约定在公园里会面,妹妹果然送我一束娇艳的鲜花,可见情到真挚,金石为开,这句话真不错。不然妹妹有红梅送我,我怎么在第一天晚上的梦中就预先知道了呢?

现在我已认妹妹是我唯一的知心人,不知妹妹的心里亦能同意吗?最好请你早早地决定,来向我表示。我亲爱的,我心中爱你的程度,实在已到沸点以上了呢!

亲爱的仙妹,假使心可以挖出来的话,我一定把它交给了妹妹,让我的心跟妹妹的心并在一处,使它们永远地不离开。妹妹,我的话已尽情地告诉了你,你难道还要疑心我不是真爱你吗?

我心灵上的爱人,你果然也真的爱我吗?那么请妹妹在今天傍晚,我们再在公园里会面,那时希望妹妹又送我一束好花,那样我是多么快乐啊!在这里,我愿妹妹像黄莺儿那样活泼!

永远是你的爱人杰上

即日清晨

志刚一口气把信念完,脸顿时变为灰白色,暗想:这个信明明是汉杰写的,他的笔迹就是煅了灰,我也认得的。谁知他却和蟾仙已经打得这样火热了,我竟给他们瞒在鼓里。一时怒气冲胸,见蟾仙还香酣沉睡,因也不再怜惜,伸手就把蟾仙推醒,愤愤地道: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对我是怎么说来?现在证据在此,你自己瞧去,你还想赖到哪儿去?你喜欢他,我便立刻和你脱离。”

蟾仙可怜给他没头没脑地大声斥喝,瞧他恶狠狠的神气,一时又惊又怕,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战战兢兢地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志刚见她这样,愈加信以为真的了,把信纸掷到她面前,身子已跳下床去。蟾仙连忙揉眼瞧了一遍,不觉“哇”的一声哭起来道:

“这个信是哪儿来的?我并不认识他。”

“哼!不要假惺惺了,你不认识他,我倒很认识,你做的好事,你还想瞒我吗?你不从实地说出来,我便和你脱离。”

志刚一面打着领带,一面铁青了脸说。蟾仙见他声声口口要脱离,心中一急,便更加哭哭啼啼地道:

“你叫我从实说什么呢?这个杰我真连一面都没见过,哪里有信中这样的事情呢?”

“你说没见过,显见你心虚。梅琴家里不是你们见过吗?这个信就是汉杰写的。你若没有和他……他凭空会给你这样肉麻的信吗?我今天叫他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哦!就是小鬼吗?既是你朋友,那再好没有了,准定我们三面来对明好了。但他既然约我到公园去,你就和我一同去,看我就打他两记耳光,问他这信是打哪儿说起。”

“只要你说这一句话,那是最好了。”

志刚说着,又把信纸藏在袋内。蟾仙也不再哭,起身梳洗,两人一句话不说,赌着气。志刚这时猛又想起昨日早晨,蟾仙这样大雪天,竟独自到公园赏雪景去,恐怕没有这种好兴趣吧!这明明是汉杰等着她,可恶她瞒得自己像木人一样。况且汉杰的信,不先不后,齐巧于蟾仙昨日到公园去后,今天就写来,这个事除非三岁小孩子不明白。想到这里,愈想愈真,也就愈想愈气了。蟾仙心中本是很坦荡,当然并不害怕。

时光一分一刻地过去,终于到了傍晚的时候。志刚、蟾仙气鼓鼓地同到兆丰公园对质去。进了园门,平日是有说有笑,瞧那园中的风景,是没有一样不好玩的。此刻两人的心中都恨着汉杰,恨不得瞧到了他,就是三个耳刮子,哪里还有心思再瞧园中的景致呢?两人慢步地踱过池塘,穿过茅亭,抬了头找寻汉杰。志刚眼快,忽见茅亭外边,果然立着汉杰。志刚顿时醋心勃发,慌忙赶过去,就把手中拿着的司的克用力打去。汉杰冷不防被他打一下,连忙走过来,见是志刚,还道是和自己开玩笑,便埋怨道:

“志刚,你怎么这样恶作剧?开玩笑哪有打得这样重……”

汉杰话还未完,不料蟾仙也抢步上前,把汉杰领带一把抓住,伸手就是“啪”的一声,竟是一个很清脆的耳刮子。汉杰见两人不像开玩笑,真的不问情由打人,一时气得暴跳如雷,又听志刚狠狠地问道:

“汉杰,你是做什么来的?”

“你们打我?你们真的打我?你问我什么来,你管我,你也做什么来的?”

“你来不来,我们原不管。但你为什么写封十分肉麻的信给我,害得我们几乎闹决裂了?我犯着你什么来?你要和我作对?”

“我几时写信给你?你别含血喷人了。”

“你还想赖吗?你自己瞧去。”

志刚听他还要说蟾仙含血喷人,便把袋内信取了,掷到汉杰面前。汉杰拾来一瞧,不觉大怒,放开喉咙,大声骂道:

“这是写给我自己的女友,怎么会给你拿去?你私拆了我信,还要打我,这真岂有此理,直把我肚皮气破了!”

汉杰说时,早也一拳挥来。志刚不肯相让,两人扭成一团。后来竟都扭倒在地,滚来滚去相打,把两人西服、领带都撕扯得粉碎,兀是不肯罢休,蟾仙只在旁干急。正在打得不可开交,忽见树蓬里转出一个女学生装束的少女,一见汉杰和人相打,便急得跳脚极叫道:

“哎呀!杰哥,怎么啦?快放手,别打坏身子!”

汉杰一眼瞥见那少女,便大喊道:

“蕊仙妹妹快来,志刚你睁睁开眼睛,我信是写给她的。要你管我吗?我今天定要和你拼个死活。”

蟾仙听了这话,觉得这事有些误会了,忙问少女道: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住在哪儿的?”

“我叫方蕊仙,是住在静安寺路五十八号小洋房里,你这位小姐贵姓?”

蟾仙心想:我们是五十九号小洋房,想来是送信的人弄错了。因一面告诉自己姓名,一面把志刚、汉杰劝开。汉杰拿了信,犹给蕊仙瞧道:

“这封信我是写给妹妹的,不晓得怎么会到他手里去了,他竟拿着司的克打我,你想气不气吗?”

方蕊仙一听,便把信封信纸拿过,也指着给志刚看,并责他道:

“你这人好没眼睛,这上面不是分明写着静安寺路五十八号吗?这是我的家呀!你偷了我信,还打人,真也不讲理了。”

“谁偷你信?是你车夫自己送来的。”

志刚这样一说,汉杰也有些明白了,暗想:断命这阿三,想来是他送错了,志刚的小公馆也是在静安寺路五十九号呀!志刚也在暗暗埋怨自己怎的这样糊涂?为什么不把信上的门牌仔细瞧瞧呢?汉杰遭打的事小,随着把我俩感情决裂事大,想到这里,也不再和汉杰分辩,自拉了蟾仙,到茅亭里坐下,向蟾仙千妹妹、万妹妹地赔不是。蟾仙想起早晨志刚口口声声要和自己脱离的情形,心中一阵心酸,又禁不住呜呜咽咽啜泣起来。汉杰拉着方蕊仙,也把误会的事告知,又问她信既没接到,怎的会到公园里来?妹妹若不来,恐怕志刚还不肯相信呢!方蕊仙道:

“前天我们分手时,哥哥不是曾说今天傍晚再在此相见吗?所以我就来了。”

“妹妹真是信人,我因恐你忘记,所以写信来再通知你一声儿,不料竟闯出这个祸来。早知妹妹这样不肯失信,我何必写这封信呢?”

这时,四个人想起误会扭打情形,忍不住又好笑。志刚携着蟾仙又走出亭来,向汉杰大叫道:

“汉杰,你应该写得明白些才对,怎的信封上只写仙妹,不写方蕊仙呢?你想,‘仙妹’两字,我瞧了不要当作我蟾仙妹妹吗?你这人好糊涂,倒累我两人吵了一天。”

“因为我是派人送来的,所以也不写详细了。难道只许你有仙妹,不许我也有个仙妹吗?你这是什么话?自己不认错,反来埋怨我,凭空地打人,这真是岂有此理!”

“好了好了,都是我错。你倒瞧瞧我的衣服全给你撕破了。”

“我的衣服不是也给你扭破了吗?到底你是个船,无故地来撞我岸呀!我不要你赔还衣服已是客气了,你倒向我来说话哩!”

蟾仙和方蕊仙站在旁边,瞧了两人头发蓬乱、衣服破烂的情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因抿着嘴儿齐声儿道:

“大家认个晦气吧!别多说了,被人家看见了笑话。幸而是冬天人少,要如在夏天里,众游客拢来,明天报上准要当作新闻谈呢!”

汉杰、志刚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因时已不早,四人分做两对,遂各自出园别去。志刚、蟾仙回到家里,阿陈已开出饭,两人坐下吃了,蟾仙笑道:

“天下同名的人也很多,不想蕊仙这个名字,不但仙字和我相同,那蕊字又和我的妹子也一丝没有两样呢!”

“你的妹子也叫蕊仙吗?幸而汉杰那个姓方,你姓董,不然连姓都相同了。若把这个信给你妹夫手里,那真更要洗不清冤枉呢!”

志刚拿匙掏了一勺汤喝,一面笑着说。蟾仙瞟他一眼道:

“你说女人醋性重,谁知你们男人的醋劲比我们女人还厉害呢!”

“我想你妹子最好再取个名,否则真会误会,你妹子还有别的名字吗?”

志刚憨憨地笑。

“我妹妹叫小猫,我叫大猫,这是我们的小名,妈妈喜欢我们这样叫的。后来长大了上学去,爸爸便给我们取现在这个的名儿。”

志刚突然听她说出“大猫”两字,好像触电似的顿时呆了起来,手中筷子夹着的菜也掉了下来,忙又问道:

“你说大猫,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我有个兄弟,名叫梦花,他从小便定下亲,女家也是姓董,也叫大猫,而且也是江阴人,你想,这不是个巧得很吗?”

蟾仙一听志刚就是梦花的哥哥,这一吃惊,顿时花容失色,汗流浃背,浑身上下好像有千针万针在刺一般,坐立不安。志刚见她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暗想:她真难道就是董大猫吗?因又故意问一句道:

“这个大猫姑娘,妹妹也认识的吗?”

“这……”

蟾仙定了眼睛,却是回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