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年的前头,有两个人,一个叫董伯彦,一个叫徐季涛。季涛曾在淞沪护军师使充秘书,和伯彦情义相投,甚为莫逆,两家眷属时相过从。伯彦有女大猫,季涛有子梦花,两家因各爱孩子活泼可爱,遂把小儿女订为婚姻。后来,伯彦移家回江阴,季涛则仍居上海,彼此虽时有信函往来,但小儿女对于这个婚姻事情,脑筋中则毫无印象。梦花只知有未婚妻叫大猫,大猫只识自己的未婚夫叫梦花。后来,梦花年纪长大了,改一个名就是志刚,大猫入学了,亦取名蟾仙,从此两人把小时的名儿便不再提起了。

蟾仙忽听志刚有一兄弟名叫梦花,心里还以为梦花真的是志刚兄弟,但自己原是梦花的未婚妻,现在把弟媳的身份,却供给了大伯,这可怎么办呢?转念一想,这也不要紧,事既如此,大不了和梦花解除婚约罢了。不过这事羞答答的,到底不好意思说,因此低了头却没有开口。

志刚一听蟾仙即是大猫,当时便起了一个鄙视蟾仙的意思,所以假说梦花是他兄弟,以试探蟾仙神情怎样,谁知蟾仙一闻“梦花”两字,触耳惊心,果然局促不安,粉脸顿时变为灰白。志刚便十二分地料到她真是自己从小订的未婚妻,一时又起了一阵反感,心想:蟾仙这次来申,幸而遇到了我,假使她真和汉杰恋爱,发生了关系,那我的名誉颜面不是都要给她剥尽了吗?虽然这次的苟合,我自己也有不好,但女子的心情,到底是水性杨花的多。今天她爱我,便和我要好,明天倘若爱别人了,又和别人要好,这样不是变成一个爱情不专一的浪漫女子吗?大凡一个人,他是喜欢玩弄女人的,最好女人都是淫荡的会迷人,不过反转来说,自己的妻子,却是要非常的贞节,最好像是个木石人一样。但这种理想是绝不会成事实的,若要自己妻女贞节,自己的行为非先要光明磊落不可。志刚和蟾仙的苟合,到底是志刚主动去引诱她,以意志薄弱未经世故的蟾仙,安得不堕其术中?假使志刚没有甜言蜜语地打动她,洋房、汽车地诱惑她,蟾仙也未必会轻易失其贞操。可惜在志刚的心里,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蟾仙这时心中又阵阵地想,我的身子既已交给了他,何不直说大猫就是我?志刚既然这样爱我,当然他会替我想法子,不过他们终究是兄弟,万一志刚和梦花说起,梦花心中一气,就写信给我爸去,同时又来亲自交涉,这样不但使我丢脸,且亦耻见社会。但若不向他说明,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事实在左右为难了。蟾仙想到这里,倒深悔当时不该和志刚相爱,竟把自己清白女儿身体轻易交给了他。志刚见她端着饭碗,呆若木鸡,且又盈盈欲泣的神气,心中一阵火冒,好像蟾仙未婚妻是和别人发生了奸情,给自己破了秘密似的,便又逼一句道:

“这个大猫,妹妹可也认识?”

“不认识。”

蟾仙再三思忖,终没有勇气直说出来,就毅然回答不相识。在志刚想来,蟾仙实是个不情的人,她把梦花是置之脑后了。她忘情梦花,即是忘情我,这种女子是不足取的。志刚既存了鄙弃的心,当时也不说明,反装作没事一样,喊阿芸拿“为司克”来,把蟾仙饭碗拿过笑道:

“妹妹,我们不吃饭吧!还是喝些酒来提提精神好。”

蟾仙不敢违拗,但胸中有心事的人,酒是容易醉的,两人只喝了一杯,已大有醉意。志刚只是狂笑着,搂着蟾仙在室中舞蹈,举止轻狂。蟾仙虽觉他态度有些失常,但口中始终没有说什么。电灯熄了,纱帐下了,志刚今夜没有一丝轻怜蜜爱的温存,简直是风狂雨暴地摧残蹂躏,他认为这是侮辱她报复她。

第二天清早,晨光从窗帘布内射进来,照在胆瓶内一支鲜美的花朵上,地下已撒了几片花瓣。床上躺着的蟾仙,粉脸上含着两点晶莹莹的泪水。志刚是绝迹地不来了,蟾仙腹内倒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起初以为志刚家中有事,后来一天、两天……毕竟是石沉大海。蟾仙的芳心便焦急起来,心想,志刚这人,别的去处不知道,这事非找梅琴姊去不可了。雇了车子,急急坐到白克路。谁知方到门口,即见客堂里有许多不三不四女的流氓,个个摩拳擦掌,把客堂的家什打得落花流水一般。客堂背后又有一个女子,大声骂道:

“不要脸的烂腐货,青天白日关着人家的男人。今天我也不要命了,给你大家打官司去。”

蟾仙听了,方知是为了桃色纠纷,心中吃了一惊,连忙奔到后间。只见那骂人的女子恶狠狠的好像雌老虎一般,一面大骂,一面还扭着一个身材娇小、穿着素服的女子,动手大打。蟾仙仔细一瞧,那被扭打的,正是梅琴,因慌忙把那女子拉开,劝她有话好讲,大家别动手,到外面去坐吧!

这个雌老虎是谁?原来就是小如意老三。老三和梅琴本是个结义姊妹,为何又破裂到如此地步?只因为了孟邦一个人。可见酸醋作怪起来,就真厉害!梅琴和孟邦在东方饭店享受了片刻之欢后,心中便无时不想念孟邦,要想从老三手中夺过来。但老三在回力球场中可说已翻了脸,自己不好意思再到她家里去。因此她就直接到上方旅馆去瞧他,约孟邦每日到白克路来吃中饭。孟邦因夜里老三不许他在外过夜,便日间和梅琴幽会。谁知这个事儿又被老三探听出来,便暗中着人守在弄口,瞧好孟邦走进梅琴家里,她便带了一班人赶到白克路,把梅琴家中家什打得件件皆破,自己又扭着梅琴厮打。孟邦这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老三见孟邦逃走,又见蟾仙前来相劝,也只好借此收篷,领着一班女打手又咆哮地大骂一阵,出门一哄散去。蟾仙一面给她关上大门,一面又和阿金两人把梅琴扶到楼上床里躺着,自己在床边问道:

“梅琴姊,这是谁呀?怎的这般不讲理性,竟领着这许多人上门来行凶?”

梅琴一听,真是又恨又气,咬着牙齿,仇声不绝地哭道:

“这人是我结义姊妹老三,已和你大哥同居好久了。你大哥今天到我家里来坐一会儿,不料她领着一班女流氓竟打得我这个样子,还要诬说我是抢着你的大哥。妹妹,你想,这事气不气吗?”

蟾仙见她牙齿嘴唇上都流着血,额角也现着青一块紫一块,遂忙喊阿金拧手巾倒茶,给梅琴揩拭喝了。口中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暗想:原来这桃色纠纷的主角还是哥哥,前次志刚告诉我,梅琴新姘一个人,想来就是哥哥了。但哥哥怎又和老三同居呢?想不到哥哥比我还荒唐得厉害。这时,梅琴只觉浑身酸痛,便拉了蟾仙道:

“妹妹,我吃了这个冤枉,岂能罢休?过几天一定也要给她颜色看。”

蟾仙也只好顺着她意思劝了一会儿,本来是想把自己的事来和梅琴商量,哪知她又出了这个乱子,一时反把自己托她的意思也说不出口了,只叫她静养几天,便向她告别怏怏回家来了。蟾仙一脚踏进会客室,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女郎,地下还摆着一大捆竹笋和一只南腿,见了蟾仙进来,便忙站起,笑盈盈叫道:

“姊姊,你回来了,这一些竹笋、南腿,是我送给你吃的。你别嫌少,收下了吧!”

蟾仙一见那女郎,原来是和汉杰通情书的隔壁方蕊仙,因慌忙让座,也客气着笑叫道:

“哎呀!这可好了,我又没有食物送给妹妹,怎好意思受你的馈送呢?妹妹拿回去自己吃吧!”

“别客气了,姊姊,这两天志刚兄为什么没有来呀?我想托他携个信给汉杰。”

蟾仙方知她送食物的意思,原来是为了要志刚叫汉杰,因一面递给她一支烟卷,一面淡淡地说道:

“志刚吗?他自从那天在公园里和汉杰兄打了一顿,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也许是病着在家哩!不晓得那天有没给汉杰打伤,我这两天也愁急得了不得。”

“哦!原来他已有这许多天没有来了,上星期我听汉杰说,他还和志刚在百乐门碰见过,哪里有病有伤呀?”

蟾仙听了,心想:志刚既没有病,为何不来?难道他已知道我是大猫,要遗弃我了吗?一时心头别别地乱跳,也托方蕊仙道:

“妹妹,那么我也要托你了,你如先碰到汉杰,你便替我嘱汉杰,叫他喊志刚来。假使志刚先来了,我便关照他,叫志刚喊汉杰到你那儿来好吗?”

“姊姊这样用心真好极了,谢谢你,我不坐了。”

方蕊仙说着,便和蟾仙握手别去。蟾仙待她走后,便回到楼上房中,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触。哥哥背了嫂子和方才这个雌老虎同居,据雌老虎说,哥哥又和梅琴发生关系,怪不得我在百乐门那天,问起梅琴姘头的事儿,哥哥竟好像十分难为情的神气。无风不起浪,看今日那雌老虎上门来打,那梅琴怎的一些也不还手?尽让她扭打。否则若真无其事,岂肯这样老实?老三的吃醋,也许不是虚话。可见得天下男人是一个都没靠得住的。志刚这人也可算多情了,他竟也一个多月不来,我还道他是有病,但据方蕊仙说来,汉杰在百乐门是曾和志刚碰见的,这样志刚的确是没病。他当初和我是何等的热情?现在竟一去不来,把我抛弃九霄云外,他真是一个黑心的人。可怜我的肚子倒一天一天地高起来,这个事情究竟怎样办好呢?想到这里,一阵伤心。她便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啜泣起来。

第二天起来,蟾仙对镜梳妆,只见自己两颊瘦削,又觉两眼酸痛,红肿得好像有胡桃一般大,心里万分伤心,立在梳妆台面前,竟觉一阵头晕,那两脚便站立不住,摇摇欲倒。阿芸见少奶双泪直流,好像有病模样,连忙扶她到床上睡下道:

“少奶,你这几天是憔悴得多了,我劝你别东思西想了,还是静静地养息会儿吧!”

蟾仙听阿芸这样说,可见自己的脸一定瘦得不成样了,那泪更是泉涌。本来今夜里还想亲自到百乐门去找志刚,可是现在竟真的病倒了,哪里还能够呢?这样又过了三天,蟾仙睡在床上,忽听有女子声音问道:

“你家少奶可在家?”

“少奶已病倒三天了……少爷真狠心……一个多月没来……呢!”

蟾仙听了,正在伤心,只听一阵革履声,走进房来的却是方蕊仙。蕊仙见了蟾仙,便三脚两步走到床前。蟾仙花容含泪,双眉紧锁,银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意思是谢谢她常来看望。蕊仙见了这副病西施的可怜态度,不觉起了同情之心,坐在床头,拉了她手,眼皮一红,道:

“姊姊,好好儿的怎的会病了?自己身子要紧。志刚还没来过吗?唉!汉杰……也没来呢。”

蟾仙哭了,蕊仙也淌泪了,两人默默地伤心着。

“妹妹,真难为你,常来望我。我的病是为志刚起的,志刚太狠……”

蕊仙听她说到这里,又不说下去,好像万分羞涩模样,因低头轻轻问道:

“姊姊,到底是个什么病?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告诉我吧,妹妹可以为力的地方,是没有不给你帮助的。”

蟾仙红着脸,把手紧紧握着蕊仙,表示非常感激,一手又指着自己的腹部,咬着牙齿,泣着恨道:

“志刚害了我,我现在已有三个月没来经水了,不料昨夜里竟流出许多血,看情形也许要……流产哩!”

“啊!好好的怎会流产?你有没受过剧烈震动?”

蕊仙粉脸通红,惊奇地喊起来。蟾仙伏在枕上呜咽着哭,芳心中是恨极了,她恨志刚黑良心,没心肝。蕊仙偎下脸去贴着她的颊,淌泪道:

“姊姊,我们女人总是苦命,你告诉我吧!我好设法给你请医生。妹子待你和亲姊姊一样,你告诉我……吧!”

蟾仙感激得哭了,捧着方蕊仙的脸吻着,银齿紧咬得格格作响,附耳低声儿说道:

“妹妹,志刚黑心,这是一个月前的夜里,他把我灌醉……那时我已有两月的身孕,他不管死活地蹂躏我,摧残我,他存心抛……弃……”

说到这里,蟾仙的泪不断地流,话声已成了哽咽。蕊仙愤怒激起在心头,不禁大声地喊:

“我们女性太受侮辱了!”

两人相抱着又哭了。

“妹子听人家说流产是很危险的症候,妹子有个同学,她在医院服务。妹子意思,此刻先把姊姊送到医院去诊察,一面我再去找汉杰,给姊姊把志刚叫到医院来。那时姊姊便可责骂他一顿,即使姊姊不会骂,妹子也要替姊姊出一口气。不知姊姊意思怎样?”

蟾仙眼前正苦没有一个知心着意的亲人,今听蕊仙肯如此赤胆忠心地帮助自己,一时心中真是无限感激,把蕊仙紧紧搂抱,当作自己手足一样看待,含了泪连叫道:

“妹妹,妹妹,我不知如何感激你。凭空地又叫妹妹劳心,那我怎能对得住妹妹呢?”

蕊仙见了,又伤心又欢喜,坐起身子,正欲打电话喊汽车,忽然瞥见墙边还摆着前天自己送来的竹笋,因随手提起来,向蟾仙笑道:

“姊姊的病是不要紧的,你瞧这一支笋的节上,竟又生出一支小笋来了,这就是节节高,生贵子的吉兆呀!”

“恐怕不见得,这分明是节外生枝,一个很不吉的兆头。”

“哪里,哪里!姊姊也太多心,怎么定要想到坏的方面去呢?”

蕊仙放下竹笋,白她一眼,蟾仙却轻轻叹了一声。蕊仙打了电话,一会儿汽车已来,蕊仙、阿芸扶蟾仙下楼,跳上汽车,叫阿芸、阿陈好生看守门户,蕊仙遂叫车夫开到太和医院里去。

这是一间很清静的病室,蟾仙已睡在病床上面,蕊仙的同学王菊如端了药水来服侍她喝下,微笑着安慰她道:

“刚才医生已给你诊视过,你的病由,是受了刺激冲动胎气,并不过于厉害,只要服药静养,不日就会痊愈,是不会流产的。你放心好了!”

“谢谢密司王,我的蕊仙妹妹呢?”

蟾仙听了这话,微含了笑容,心中甚是欣慰地回答。

“哦!密司方吗?她因见你睡着,悄悄走了,说明儿来望你。”

从此,蟾仙就暂住太和医院。光阴易逝,不觉已近一星期,蕊仙天天来望一次,并告诉自己和汉杰说过,喊志刚来院,蟾仙自然愈加感激涕零了。

这天,蟾仙方喝了药水,即见外面递上一信,蟾仙接过一瞧,知系志刚写来,心想:他不亲自来看望,怎的写封信来?本来把信还要吻一下,现在因为恨他,遂急急拆开瞧道:

大猫,我的未婚妻收览:

你是个已和梦花订婚的有夫女子呀!怎么又好和志刚恋爱呢?

你和志刚恋爱,你又怎样对得住你的爸爸和你的未来夫婿梦花呢?我哪儿敢责备你的不是,我替你着想,你的人格总不免有些惭愧欠缺吧!

现在你已铸成大错,快些及早回头,别再妄想志刚和你结婚,也别妄想梦花再收留你。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了;以后的种种,请你自己努力地挣扎。要知道,世界上的男子,原是坏的多,可是世界上的女子,也难得有一个是好的。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一句话,你可知道?你是个已失足的女子,若要得人同情,恐怕是没有的了。

你快快地自己想法吧!回头开始你的新生活还来得及呢!不多说了,祝你自爱。

你的爱人志刚,即你未婚夫梦花状

即日

蟾仙读一句,那眼泪就滴一点,等到把信读完,信笺上的泪水已黏成一片,变为两张浸湿的纸片了。同时,她的眼睛已定起来,脸上气得灰白色,两手也气得冰冰冷,全身不住地颤抖,狠命地挣出一句:

“好个负心的种……子……”

“子”字还没说出,只听“哇”的一声,口中便吐出一块鲜血,身子向床里一倒,神志已昏厥过去。菊如齐巧进来,见了她这个情景,心中大吃一惊,慌忙给她扶起。只见她口眼紧闭,牙关紧咬,急急又去请医生到来诊视。知系受了剧烈刺激,遂忙替她打了两枚急救针,蟾仙方才悠悠醒来。医生嘱菊如好生看护,便自退出。菊如已把志刚的来信瞧过,知她刺激原是因这封信而起,一时十分同情,眼皮儿一红,也忍不住淌下泪来。

第二天午后,蕊仙手中拿着面包食品,匆匆走进病室,齐巧菊如走出,两人险些撞个满怀。蕊仙忙问道:

“菊姊,蟾姊今天怎样了?可比昨日好些吗?”

“唉!真可怜……”

“怎么啦?她……”

蕊仙大吃一惊,连忙要到床边去瞧。菊如拖住,一面把志刚的信给她瞧,一面低声儿道:

“这时她睡着,你别惊醒她。你瞧吧!这是她未婚夫写的。”

“我已早知她有这么一天了,志刚要抛弃她,汉杰已和我说过。我可怜她病得这样,所以不忍告诉她,谁知这志刚又写这封信来,这样不是要逼她死吗?照理既是你未婚妻,那当然更好了。唉!世界上男子总黑心的多。”

蕊仙瞧毕信,轻轻叹息。谁知床上蟾仙并没有睡熟,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一阵咳嗽,竟又吐了满褥的鲜血。菊如、蕊仙这一惊非同小可,把手中食物一齐丢了,赶到床边,一面收拾,一面叫喊。只见蟾仙骨瘦如柴,面白如纸,微睁眸珠,向蕊仙凝视。蕊仙抚着她手,叫了一声:

“姊姊……”

“妹妹,要你一趟一趟地来看我,我很感激。我自知没有几天,恐怕就要和妹妹长别了。”

蟾仙的声音是轻得像在喉底转,那眼眶里的泪就如雨一般掉下来。蕊仙握着她的手呜咽了。菊如的泪也滚下来,忙又去叫医生来打针。刚步出房门,只见两个男看护抬进一张帆布床,里面躺着一个少年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闹着,搬到隔壁病房去。菊如好生奇怪,又见同事密司张跟着一个医生走到隔壁房去,因问密司张这人生什么病,只听她附耳悄悄道:

“是个患神经错乱,又有花柳病的……”

菊如听到此,脸一红,向密司张嫣然一笑,便自请医生给蟾仙打针了。原来,这个少年便是孟邦。孟邦既和老三同居,又和梅琴白天幽会,这样天天纵欲,元气大伤,早已骨瘦如柴了。那天,孟邦在梅琴床上,两人又正在恰到好处,谁料阿金气急败坏地奔来告诉老三领娘子军直捣黄龙。孟邦这一吓,也不管一切,就披衣下床逃走,在路上又受了些风寒,所以在第二天便淋淋漓漓患起白浊来了。孟邦自经医生诊视,据医生说,他还不单是个浊症,尚有花柳性的毒症夹在里头,且患着一种神经病,大约是个心病。当时剑平在旁,听了点头道:

“不错,他的确有心病。因为他的财产给一个女人卷逃了。医师可怜他,请你竭力设法救救他吧!”

“对于花柳症可以竭力把他痊愈,心病是非心药不医的!”

医生说时,一面给他打针电疗。这样过了几天,那花柳症倒真的慢慢好起来。剑平每隔两天来望一次,这日无意中向隔壁病房一望,不觉“哎呀”一声,便向里直奔,指着床上的女子道:

“你……你……不是蟾仙妹妹吗?怎的也病在这儿呀?”

蟾仙自经医生连打了几枚止血针,又经蕊仙天天苦口相劝,总以身子为最要紧,倒慢慢想转来了,不再为了志刚抛弃而伤心,因此身子渐渐好起来。这时,忽然瞥见了剑平,心中真是非常羞涩,因也忙问道:

“哎呀!你是剑哥呀!怎的会到这儿来?”

剑平因把孟邦的事告诉了。蟾仙一听哥哥也受了人骗,真与自己同病相怜,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剑平又再三逼问蟾仙为何在此养病,蟾仙想瞒不过,只得含泪实告。剑平听了,不胜叹息,安慰一会儿,便自走出。又把蟾仙事告诉孟邦。孟邦听了,连连叹气,央求剑平切勿告诉爸爸去。剑平道:

“你只要改过自新,想明白过来,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孟邦听了,在枕上连连低头道谢。如此又过数天,孟邦神志或昏或清。蟾仙倒已能勉强起床,这天,恳求菊如、蕊仙扶她到隔壁病房去看哥哥,两人可怜她,只得允许。兄妹相见,抱头痛哭,彼此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哭了许久,还是菊如、蕊仙硬拖开了,劝她回房。蕊仙又好好劝她一会儿,方始别去回家。

更深漏尽,万籁俱寂,蟾仙思念老父弱妹,深悔自己浪漫。正在暗自伤感,突然听得隔壁病房中哥哥发出不平的喊声:

“老三,你真好狠心,我待你不错呀!你怎的竟把我存折、首饰都卷逃去了?等我身体好了,哼!我把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必定通缉到案,办你一个五年徒刑呢!”

这几句话声,在夜的空气中更是清晰,触进蟾仙的耳鼓,那泪不禁又滚滚掉下来。金钱这样东西,原是通心经的;女色这样东西,实是个祸水。孟邦他若没有这笔意外的财,也绝不至于荒唐到如此地步。现在他人财两空,因此患了神经错乱和花柳毒症,你们想,金钱和女色的祸害是多么厉害啊!

机声轰轰,炮声隆隆,尸骨堆山,血肉横飞。秋豹满脸烟煤调和着汗血,圆睁了环眼,跟随克夫,力挽机关枪,且战且退。突然哗啦啦轰隆的一个炮弹爆炸声,顿时黑烟弥空,尘沙四起,克夫大叫:

“哎呀……”

“大哥!大哥……”

克夫躺在血泊的沙场上不能动弹了,听着秋豹急促而颤抖的呼声,睁开他冒出火样的眼珠,大呼道:

“好兄弟,别理我,哎呀!这有什么呢?”

“不,我不忍丢弃大哥……”

秋豹眼眶里露出大颗的泪水,挽起克夫的臂膀,背在自己身上,蛇行匍匐着过去。枪声稀少了,秋豹已负他出了战线,气竭力尽。秋豹再也支撑不住,一同倒了下来。老天不绝忠勇之士,忽然前面疾驰来一辆救护车,秋豹这一欢喜,好像沙漠地里得到了泉水一样,不禁大声地喊。救护员立刻跳下车来,把两人抬上,开到安全地的后方救护队里,把克夫躺到帆布铺着的泥地上,先给克夫裹带解去,又把他的裤脚剪去一段,用药水棉花把创口洗净,腿骨虽然已受重伤,幸未折断。秋豹恐伤兵多,医士少,没人照料,遂日夜地侍在身边。第一日,秋豹见克夫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丝不省人事。他便早晚递水递麦饼给克夫,但克夫却不要吃喝。秋豹忧愁万分,暗暗淌泪。直到第三天里,总算略进饮食,不过创口未合,克夫神志清楚,反而不时地呼痛。秋豹眼瞧着他这样受罪,心痛如割,无限酸楚,便暗地里刻刻淌泪,却不敢当着克夫面前哭泣,为的是怕克夫见了更要伤心。

一天夜里,月明如画,秋豹独步帐前,只见队中人员面上都现着忧急不安的状态,心知前方有变,但又不敢开口询问。正在搓手焦急,突然一声令下,全队人员即向后开拔。秋豹得此命令,忍不住涕泗交流,失声哭泣。克夫在帐中躺着,听秋豹哭声,即问道:

“豹弟,怎么样?”

“前线不利,即刻后退,大哥和众弟兄伤势未愈,不能动步。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用不着焦急,大哥腿虽受伤,两手完好,预料无甚大碍,将来仍可做事。你哭什么?”

“正是。哭有什么用?我们的小弟兄,不应该表示儿女态。”

克夫的话激动了其余五个弟兄的热血,一齐发出了洪亮的呼声。秋豹挂着眼泪笑起来。

远远地,忽然驶来了一辆卡车,车上挂着红十字的旗帜。秋豹心中大喜,只见来车停下,跳落一个女救护员来,臂上也缠着红十字布条子,虽在月光依稀之下,秋豹已瞧清楚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妹子蕊仙,心中这一乐,真所谓喜出望外。在握手欢笑之下,只喊了一声:

“哥哥!”

“妹妹!”

也无暇问讯,当时克夫连同其余五个伤兵,大家扛到车上。克夫一见蕊仙,也非常快慰,哪儿还觉得创痛?英俊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嘴唇掀起,喊了一声妹妹。蕊仙见他的伤并不是要害,很为安心,因柔和地含笑道:

“大哥,你别处没有伤吧?”

克夫点了一下头,卡车已开到常州郊外临时伤兵医院里去了。吉人天相,克夫住在医院里不到一星期,那伤口早已合好。原因是蕊仙悉心看护,天天把腐肉剪去,敷上收口药膏,且又笑意生春地柔语安慰,克夫心境快慰,那创口也就愈加好得快了。

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蔚蓝的天空现着一轮皓月,秋豹扶着克夫在郊外散步。两人抬了头,对了这个光圆的月儿,心里都有阵说不出的感触。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听有人柔声喊道:

“哥哥,你们等着,我也来了。”

克夫回头,见蕊仙笑盈盈地一跳一跳已奔到面前,三人携手,遂坐在一株大树根上。克夫拉着两人的手,昂了头道:

“光阴真过得好快,我们离开了故乡,不觉已有半年多了,想达到目的也定不远哩!”

“要达到目的,是要大家努力奋斗的。”

“我们如能够偿愿,我得先写信去告诉爸爸。”

蕊仙听秋豹这样说,芳心也动了思亲之念,眸珠凝视着明月,好像明月里显出爸爸的脸,接着又换了姊姊的脸、嫂子的脸……手托着香腮,频频点头道:

“这个倒真,爸爸那里,我是早想写信去了。昨儿我听一个同事说,邮局虽然不能直接地通,间接也可以带得到,只不过多一些日子罢了。”

“妹妹这话不错,我们虽然身在这里,但心地光明和快乐,实在是和住在故乡一样的安慰。妹妹如能把我们的生活报告给老人家知道,我想爸爸不但不会忧愁,一定要笑逐颜开了。”

秋豹不等克夫说完,便忙站起笑道:

“你们坐着,我立刻就去写来。”

蕊仙眼瞧着秋豹奔进帐篷里去,便回过头来望着克夫,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腿上伤口,温柔地问道:

“哥哥,你方才散步,可还觉得痛吗?”

“不痛了,不痛了!我是全仗着妹妹看护的。妹妹是好比碧天的一轮皓月,照着我冥顽不灵的一块石头,那石头便日夜地生起光明来。我若没有了皓月,恐怕就要失却了光明。比方这一次的受伤,若没有妹妹给我这样尽心看护,也许创口就要愈烂愈大,那我的生命,恐怕也要和草木同朽,哪里再能继续着去出力呢?所以我的生命,好像就是妹妹赐给我的。妹妹,你想对吗?”

克夫抚着她纤嫩的小手儿,话声是那样真挚。蕊仙眉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转,嘴儿一掀,那颊上的笑窝儿就深深地印出来,娇媚说道:

“哥哥是一个吉祥人,所以到处能够逢凶化吉。哥哥又是一个代表民族的英雄,所以虽然受伤不久自会强健。天若把哥哥的生命毁灭了,就是我整个的民族毁灭。我相信老天绝不会毁灭我的民族,也就是绝不会毁灭了我哥哥的。至于看护,乃是妹妹应尽的责任,哪里好算我的功劳?哥哥这样地感谢我,不是反使我更加难为情吗?”

蕊仙妩媚地瞟他一眼,嫣然笑了,那颊儿便慢慢地凑到克夫的脖子上去。克夫听她这样说,又见她如此神情,心里荡漾了一下,伸手环着她的肩头,两人亲密地依偎着,各人的心里,更映着了一层不可磨灭的印象。

“哥哥、妹妹,你们瞧我这一封信,可写得对吗?”

两人正在就不尽的柔情蜜意,突然被一阵粗重的喊声惊觉过来,定睛瞧去,才意识到秋豹手中拿着信纸匆匆地奔来。克夫连忙把他拉过坐下,展开信笺,三人并头在月下瞧道:

亲爱的爸爸:

孩儿离开了膝下,已经有半年多了。这六个月当中,孩儿跟着卞先生走过了不少的路程,也得着了好几次的光荣史,干了许多的事业。我和卞先生的心里,是多么快乐,多么欣慰啊!

妹妹是个女孩子,她却没有和我一起,只在后方做救护的工作。我们三个人身体都很好,虽然在这个弹雨枪林下过生活,但我们的胆儿是很壮,我们的心头是很安,我们的志气是很昂扬了,绝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点退后。我们觉得在这里很舒适,我们要消除一切的畏怯。我们知道跌下来的弹子是生着两只眼睛的,绝不打活泼前进的男儿,专打怕死缩后的人们。孩儿唯恐爸爸不知道我们在此地的生活和快乐,所以把我们的实在情形报告给你知道。爸爸,你听了我的话,不是也喜欢孩儿吗?我晓得爸爸一定要赞成我和妹妹是个光荣的好孩子。爸爸,爸爸!我的话对吗?我亲爱的爸爸!

孩儿秋豹和蕊仙在这里鞠躬了

一月十八日夜

克夫和蕊仙把信瞧完,克夫把手拍着秋豹肩道:

“弟弟,你这个信写得很好,爸爸瞧了,一定喜欢你。”

“我瞧写得很不好,为什么说我是女孩子,却没有和你一起?这两句话不是明明侮辱妹妹没有用吗?哥哥侮辱女孩子,就是侮辱二万万二千五百万的全国女同胞,哪里可算写得好?”

蕊仙听了克夫的话,便把眼紧紧瞅着两人,脸上含着娇嗔,好像怀着很不平的神气,噘起了小嘴儿气鼓鼓地说。秋豹不服道:

“妹妹,你不承认是个女孩子吗?”

“不!我是不承认说我不能冒危险前进。”

“弟弟并不是说妹妹不敢冒着危险前进,弟弟是恐爸爸不放心,所以声明一句妹妹没有在一起,弟弟的话是对的。妹妹快不要生气了。”

蕊仙听克夫这样劝她,心里的气愤虽平了一些,嘴却仍不高兴似的说道:

“你们都是男孩子,当然是帮着男孩子的。”

边说边站起身子,就独个儿走了。克夫见她尚生着气,因忙喊道:

“妹妹,你慢些走,我们一块儿进去。我的腿仍好痛,你不肯扶我吗?”

蕊仙骤然听了这话,心头倒又软了下来,但若再回身过去,又觉十分不好意思。这样迟疑了一会儿,秋豹扶着克夫,早已到了身边。秋豹笑道:

“妹妹的性子好了啊!和哥哥赌什么气?我说妹妹是个最勇敢的女子,那总可以不生气了!”

克夫哈哈笑起来,蕊仙红晕了颊,啐了他们一口,也忍不住嫣然笑了。光圆清辉的明月,吐出一缕缕的柔光,照着三人瘦长的影儿,慢慢地进帐篷里去。

过了许多日子,秋豹的信果然已接在白萍的手里了,心里一阵欢喜,便连奔带跳地走到伯彦面前,喊着道:

“爸爸,爸爸,二叔有信来了。”

“啊!真的吗?哈哈!果然是你豹叔的信来了。萍儿,我说你别愁,他们四个人一定是很好的。我说的话到底如何?”

“爸爸,你快瞧呀!他信中究竟说些什么呢?”

伯彦捧着信得意地笑,白萍又连连笑着催。伯彦只才把信拆开,读了一半,觉得这口气不对,并不是在上海,一时把眉毛皱起,急急读完,却又忘记了一切,把眉飞扬,手向桌上一拍,哈哈地笑着,自语道:

“这是哪儿说起?原来这俩孩子在那里。他们倒很快乐,我在这里也很快乐。不晓得孟邦、蟾仙在上海快乐不快乐呢?”

“爸爸这是什么话?二叔他在哪儿呀?”

白萍瞧伯彦这样神情,惊奇得了不得。伯彦忙把信笺交给白萍道:

“萍儿,你快瞧。”

“哟!原来他们四人并没在一块儿,二叔这信是从战地里寄来的呀!”

“可不是?这两个小孩儿,他们的胆实在也太大了。论理年轻的不去出力,难道倒叫我们老的去?但一个是傻的,一个是女的,不免要叫我记挂。邦儿、蟾儿也真糊涂,怎的不把弟妹看顾好?我也得写封信去问问他们,究竟他们是怎样一回事呢?”

“爸爸这话不错,昨天有人来说,上海现在也好通信了,爸爸快写一封,叫我哥哥转交给孟哥好了。”

白萍说着,已开了墨盒,抽出信笺,侍候伯彦写信。伯彦开了笔套,遂簌簌地写道:

邦儿

入目:

蟾儿

去岁匡大哥来说,汝等兄弟姊妹都已和梅琴姊同到上海,我心甚慰。嗣以交通阻断,未得一函,我心又甚念!今得汝弟豹儿和汝妹蕊儿来信云,他们已跟卞先生在沙场工作,身心安适。我得悉之下,又不胜骇异!不知豹儿、蕊儿究竟从何时出发?今将豹儿来信嘱汝收阅,并即盼详复为要。豹儿性憨,蕊儿体弱,从事戎行,我心实深忧之。第念男儿本志在四方,又何必对彼等拘束?昔人谓:“丈夫当马革裹尸,安能老死于温柔乡中,效儿女之态?”斯言洵不诬也。汪琦执戈卫国,千古传为美谈。今观豹儿、蕊儿,以稚弱孩子,居然有此志愿,我心不但快慰,且亦深有厚望。汝同蟾儿在外现状如何?

剑平想不时谋面,不知有否代汝谋一职业?余家自先祖以来,清白传家,汝同蟾儿在外,当力体父心,束身自爱,交友宜慎。汝父德薄,近来精力更衰,亟盼我儿立业成家,万勿荒唐,致贻我戚。

汝母坟墓,因在远乡,今春清明,亦乏人祭扫,我心亦引为憾事。所望时局平靖,汝与蟾儿早日还乡,一家团聚,各安耕读,我心尤至盼也。

我在汝岳家,多蒙厚待,萍儿亦克尽妇职,故我虽系念汝等,老怀亦差堪稍慰耳!书不多嘱,盼即详复。剑平姻阮并代问好。

三月五日

父字

伯彦把信写好,又自念了一遍,抬头望着白萍问道:

“萍儿,你瞧这样写可好?”

“很好。把二叔的信附在里面,信封写我哥哥的地名好了。”

白萍笑吟吟地回答。伯彦已写好信封,白萍遂立刻着人把信去寄出了。

清明时节,春雨连绵,剑平这天黄昏时候,接到伯彦的来信,知是写给孟邦的,因坐车急急到太和医院来。在医院门口,却碰到了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在向院中问道:

“请问董孟邦住在几号病房里呀?”

“先生贵姓?找董孟邦有什么贵干?”

剑平上去拉那男子的衣袖问着。那男子还道剑平是医院里的办事人,因忙答道:

“我叫匡子文,因他生了病,特地来望望他,我们是江阴邻居。”

“原来如此,我是孟邦的舅子,那么就请匡先生随我进去吧!”

子文一听剑平是孟邦的舅子,心中一惊,脸上不免变了黄色,竭力镇静态度,笑着点头,遂同剑平同进病房。只见孟邦独自靠在床上,喃喃自语,一见两人进来,忽然霍地从床上跳起,两手紧抓着头发,满脸涨得血红,额间青筋暴露,两只眼睛好像火一般地红,咬了牙齿,大声道:

“哎呀!你们又来了,你们怎么把我的老三拐走了?我还给她卷去存折呢!”

剑平骤然见他这样,心中大吃一惊,子文也不禁怔住了。剑平上前要去拉住道:

“邦弟,你怎么啦?快定定心吧!”

“什么定心不定心?你拐了老三,又来拐我吗?哎呀!我害怕极了。妹妹,你快来呀!拐老三的人已来了,妹妹快给我来捉住他!”

孟邦狠命地把手摔开,剑平吓得倒退两步,待再上前去拉,孟邦早已飞奔地蹿出病房,子文险些给他撞倒。孟邦一面向隔壁妹妹病房走,一面口中犹大喊:

“妹妹,我怕死了,拐老三的人又来了。”

子文见孟邦已变成了疯子,且所有金钱都被人卷逃,心中十分懊恼,乘着紊乱之间,便悄悄地又自出院门了。

原来,子文自给梅琴逐出,天天度着流浪生活,他不想自己奸梅琴的错处,反怪孟邦和梅琴的不好,若没有孟邦向梅琴讨好,自己绝不会遭梅琴的拒绝,因此心中迁怒孟邦。今天来院,怀中藏着一柄匕首,存心不良,预备先要借三千元钱,若不答应,便将其一刀刺死。谁知先遇到了剑平,贼胆心虚,先是一吓,今见孟邦丧神失魄模样,更加不必下手了,预定计划完全失败,也只好垂头丧气地再谋生路了。

剑平那时也顾不得子文,跟着孟邦急急到蟾仙病房。只见孟邦坐在床边,把蟾仙身子紧紧抱住,喊怕。蟾仙突见哥哥心病又发,一时既伤心自己,又可怜哥哥,忙指着剑平道:

“哥哥,哪里来的拐子?你不要弄错了,他是秦家的剑平哥呀!”

“什么?是剑平哥吗?哪里?哪里?”

孟邦听妹妹这样说,好像神志略为清楚,眼睁睁地向剑平从头打量起,直到脚下,忽然抱着蟾仙又哭起来道:

“哎呀!真是剑平哥。妹妹,我这人吓怕了,怎么身在梦中似的,模模糊糊。是了,是了,我和妹妹都给人骗了。妹妹很可怜,我也很可怜!”

蟾仙听了这几句话,好像是刺在心坎上,一阵酸楚,便也呜咽起来。剑平听孟邦这样说,便忙道:

“对了,我就是你的剑平大哥。你爸爸有一封信来了,不知有什么话,你快瞧吧!”

“啊……”

“啊……”

剑平把信递给孟邦,孟邦和蟾仙不约而同地叫起来,连忙急急把信拆开,两人并头瞧了一遍,瞧完爸爸的信,两人已是脸失色。等到念完了弟弟秋豹的信,蟾仙四肢颤抖,眼珠定了,早已“哇”的一声哭起来。孟邦的神经更昏乱了,他惭愧了一阵,突然地跳起,呵呵地狂笑道: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轰轰烈烈,岂能老死于温柔乡呢?”

孟邦疯狂似的大喊,身子已奔到房门,回头瞧蟾仙,已呜咽哭倒在床。因又大叫道:

“妹妹效儿女之态,我是要尽力去……”

话还未完,人已如飞地奔出医院。剑平心中一急,也不顾蟾仙,急急追出。

天空是暗沉沉的,街上已亮了几盏路灯,蒙蒙的细雨,依旧是落个不停,暮色整个笼罩着大地。这是一条广阔的大路,从太和医院内跑出一个疯狂似的少年男子,不管东西南北地向前狂奔。突然迎面疾风似的驶来一辆汽车,这把后面追着出来的剑平更急得极声喊道:

“孟邦!孟邦!”

欲知以后如何,请再阅《个中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