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畹香的爸爸名叫叶云门,妈妈叫叶嫣红。她爸和妈为什么是同姓呢,说起来也是一个有趣的笑话。原来云门是一个南洋华侨,经营橡皮药材各种事业,拥资二千余万,性好慷慨,自幼即在海外长大,对于中国文字言语向来并不十分研究,一口的英国话,说得非常流利,连英国人也佩服他字音准确。
云门在十八岁的时候他的爸妈即相继亡故,只剩了一个异母所生的妹妹,就是叶嫣红。嫣红的妈是一个高丽人,和云门的爸原是自由恋爱。产下嫣红后,即有事回高丽去,谁知从此一去不返,而且也并没音讯。有人传说,在半途落海死去,究竟如何,却无从查考。
云门的妈李氏性甚慈爱,见嫣红虽是丈夫外室所生,但怜她生得小巧玲珑,活泼可爱,从小领归,由她一手抚养长大。
云门爸妈过世那年,嫣红也有十五岁了,她和云门相差三年,却是非常相爱,嫣红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身材已经十分高大,发育健全,胸前乳峰高耸,身后臀儿圆肥,走起路来娉娉婷婷,确实是已成熟的处女了。云门见妹子一头卷曲的美发,眉如春山隐,眼如秋波横,芙蓉其颊,杨柳其腰,樱桃小口,玉蜀黍般的雪齿,实在是令人倾心,因此常拥而接吻。嫣红见云门脸儿英挺,且这样爱自己,遂和哥哥亦愈加亲热。
兄妹俩人同校读书,早出晚归,携手偕行,非常亲爱。这时校中同学原都是海外杂色人种,见嫣红生得美而艳,纷纷求爱的人各国同学都有。嫣红因有哥哥热烈相爱,对于同学们向自己求爱,亦若即若离,并无明显表示。那时云门瞧此情形,便整整想了许多天。他的意思,以为我们兄妹两人都已没有爸妈,若把妹子嫁给西洋人,将来不免要远离而去,况且妹子又是自己所心爱的人,这实在很使自己难受。因此他便和嫣红商量,说要使我们兄妹不离开,我们就正式结婚,既可终身永远相爱,且又可享遗产权利。嫣红本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她见哥哥这样爱她,自然非常欢喜。而且自己和哥哥一块儿厮混已惯,亦觉恋恋不忍舍去,既然哥哥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当然未必为错,遂满口含笑答应。
云门因不懂中国的文学和言语,所以对于中国的礼节更加一些儿都不晓得。后来有人通知他,说中国的礼法兄妹是不好结婚的,但是已经来不及,因为云门和嫣红两人的结晶畹香小姐产下来已有五个年头了。
云门因了这个缘故,往后也深知羞耻,因此便急急返国,另外请一个学贯中西的西席,朝夕为他讲解中国文字和礼节,并随时作个翻译。这个西席,便是黄汉杰的爸爸黄祖华。这句话离现在已有二十年光景了。
云门自从带了嫣红畹香回到中国,便在上海宝建路造一个很大的花园,园中盖了一座很华丽的洋房,三人在上海一住便是十年。云门嫣红感情虽然非常要好,奈嫣红自养了畹香后,她腹中从此便不再高大,竟是一胎也没生育。云门因感膝下并无儿子,心里很不快活。后来听黄祖华告诉,说中国人是可以娶妾的,因此他在堂子里便讨了两个姬妾,一个叫杨美美,一个叫袁丽丽。嫣红见他竟公然娶妾,心里非常愤恨,便和云门发生意见,意欲在外也讨两个男妾,作为抵制。幸而畹香在上海中学里已受过教育,心里明白中国是没有这个娶男妾办法的,所以竭力向她妈妈劝导。嫣红虽然听着女儿的话,娶男妾的事没有实行,但心里总觉十分不平,因此便常带着畹香到各跳舞场里去游玩,久而久之,畹香便不知不觉地成为海上的一朵交际花了。
光阴匆匆,转眼之间又过十年,嫣红自觉人老珠黄,即使再夜夜往舞场游玩,也是无趣。从此便静守在家,只享那清闲的福气了。云门命中注定无子,所以虽然讨了两个美妾,十年来依然一无所出。现在云门年过半百,精力已衰,而两妾犹年在花信,因此夫妻感情也早冷淡。云门既管不住两妾,心中一气,遂把她们脱离,仍来和嫣红归好如初。两人回忆少年夫妻之恩爱缠绵,一时情感又好了起来。
黄祖华见畹香艳丽,意欲代汉杰求婚,遂与云门商量。云门亦见过汉杰,知颜英俊,心甚喜欢。便征求畹香同意,谁知畹香已浪漫成性,不愿嫁人,遂拒不答应。祖华只好另觅门户,替汉杰娶亲。不料结缡以后未到半年,夫妻间感情即似冰炭。汉杰一心又恋方蕊仙,遂和他妻子离婚。不料蕊仙因他是有妻子的人,心中憎他欺骗,欲和他绝交,所以汉杰这几天亦正感到十分的烦恼和伤心。
畹香即不愿嫁人,那么她抱的是不是独身主义呢?说也有趣,她抱的原来是多夫主义,就是今天爱上谁,就和谁去结合。近来她在舞场里物色到两个风流的少年,一个是老三前夫陈铁珊,一个就是蟾仙的恋人兼未婚夫徐志刚。陈铁珊的爸爸名叫陈宫保,他是前清的两广总督,家产千万,民国以来,他便隐居上海,作寓公享清福。铁珊是个公子哥儿,闹的完全是阔少爷脾气,进出汽车,声势浩大,家里虽有娇妻,但外面犹左拥右抱拈花惹草地瞎胡调。意志薄弱富于虚荣心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的阔绰,因此铁珊的艳福,自可不言而知了。
志刚虽不及铁珊富有,但也是个少爷派头,而且他的脸儿是唇红齿白,潇洒出尘,性格又极温柔,真不愧是个美男子。所以畹香和他相识以后,心里非常爱他,不肯轻易放松。
铁珊自从爱妾小如意老三和拆白党范秋白在东亚旅社捉奸脱离夫妾关系之后,他便遇见了叶畹香,两人一见倾心。交谈之下,畹香方知铁珊即是梅琴告诉和老三曾作夫妾关系的人,心里爱他豪爽,若即若离,所以也不肯放弃。铁珊被她害得心里奇痒难抓,明知是口头的香肉,奈她又故作不可侵犯模样,只好耐着性子,天天热烈追求她。畹香既爱志刚,又爱铁珊,使用她灵活的手段,周旋于两人之间,使两人的心中,都贴贴服服地热恋着她,畹香小姐也真可称谓是一朵挺红的交际名花哩!
那天黄昏的时候,畹香本是约着志刚在大新舞场里见面,所以叫车夫开足速率,谁知竟把方蕊仙的身子撞倒,幸而不曾辗死。等到她把蕊仙送进医院后,再出院坐车前往,时已黑夜,这真应了那欲速则不达的一句话了。畹香懊恼十分,遂连叫阿二快开,阿二不敢违拗,便急急开到大新舞场去。
畹香踏进舞厅,就听有一阵悠扬的爵士音乐声送进耳中,那两只脚便好像会痒起来。只见里面暗绿的霓虹灯光,显出醉人心魂的颜色,舞池中那一双双青年男女,正在舞着蛱蝶穿花的姿势。畹香因要找志刚,所以不得不先向舞场四周巡视一遍。她走过的地方,舞客都回眸向她呆望,好像不禁为之神往的样子,这原因是畹香身上洒有浓烈的香水,所以害得一般急色儿都要显出垂涎欲滴的丑态了。
“叶小姐,我在这儿……”
畹香正在凝眸四瞟,忽听身后发出了这个叫声,连忙回头望去,就见西面沙发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站起来的正是志刚,两人抢上一步,紧紧握了一阵手,畹香早笑盈盈地叫道:
“志刚,我真触霉头极了,我想快一些儿来瞧你,谁知汽车在路上却把一个女学生方蕊仙的身体撞翻了。幸而没有死,现在我已经把她送到太和医院诊治。你想,这不是要紧反而来得慢吗?”
“啊哟,你,你,撞翻的那个女学生,可是真的叫方蕊仙吗?是不是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瓜子的脸儿,不瘦不胖的一个女子吗?”
志刚还不曾开口答话,却见和志刚坐在一道的那个少年很匆忙地跳了起来问道。畹香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家里请着黄翻译的少爷汉杰。汉杰自从去年向畹香求婚被拒绝后,心里便非常气愤,所以一心恋爱方蕊仙。现在骤然得知了这个消息,无怪他要急得跳起来了。畹香当时拒绝汉杰婚事,一则因不常见面,二则恐受拘束。现在见汉杰这人模样,若和其他少年比较,实在也有独特的美妙,心里也想把他列入多夫主义之内,所以近来反和他表示亲热了。今听他这样问,便也忙伸手和他握住,咦了一声,叫道:
“汉杰,你也在这里吗?不错,我撞翻的正是这个模样的女学生,你问她干吗?”
“哦,方蕊仙,她是汉杰的女朋友呀!糟了,不知要不要紧?汉杰,你该快去瞧瞧了。”
汉杰心中一急,正在支吾不知所对,志刚在旁早向他插嘴说着。汉杰这才惊醒,也不及向两人招呼,便即匆匆地奔出舞厅去了。
“这样丧魂失魄的神情,汉杰同那个女学生一定有些关系了。”
畹香见汉杰这么要紧,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酸溜溜,显然她是喝着醋。不过在志刚面前不好十分表示,粉颊上又挂了一丝笑容。好在舞场里是辨不出神色的,志刚当然不曾理会到。正欲拉着畹香坐下,忽见舞池里放出一道绯红色的电光,平台上的音乐正奏演出快华尔兹的吾爱你之曲。
“吾爱你,吾爱你,志刚,我们去欢舞一支吧!”
畹香绕过无限娇媚的俏眼,向他一瞟,两人早到舞池里,搂抱在一起,按着步伐舞起来。志刚见她秋波凝视,脸含娇笑,口脂微度,吹气如兰,奶峰偎在胸间一耸一耸,摩擦的结果,发出强烈的电热,流通到志刚的血液里,全身顿时起了异样的感觉。虽不及蟾仙空谷幽兰那样文静稳重,但她那种风骚浪漫而热狂的神情,实在已把志刚的灵魂勾引到九霄云外去了。
快华尔兹的步伐是非常的迅速,畹香和志刚身子好像海里水波那样的荡动,正在无限兴奋销魂之间,突然音乐停止,场中灯光顿显暗绿,各舞客纷纷归座。畹香不知是真的脚软站不住,还是假意做作,她猛可扑入志刚怀里,甜甜的樱唇向志刚嘴边啧的一声,吻了一个嘴去,却又咯咯地笑得花枝乱抖。这样一来,直把志刚迷得神魂飘荡,几乎也醉倒在舞池里了。
两人回到座上,依偎着休息一会儿,畹香拭着粉颊上的香汗,笑盈盈地说道:
“志刚,你可吃了晚餐没有?我是正闹着饥荒哩!”
“我是五点钟就候在这儿的,刚才正感到有些饿,后来和你这样一狂欢,嘴唇上又沾了你的甜蜜,我实在已忘记肚饿了呢!”
畹香啐他一口,忍不住噗的笑了。志刚心里荡漾了一下,坐正了身子,笑道:
“叶小姐既闹着饥荒,我就给你吃个饱吧!”
志刚说着,望她一眼,吃吃地笑。畹香听他话中有因,便狠狠地用指戳他一下额角,竖着眉儿,鼓着红红的腮子,娇嗔道:
“你这轻薄儿,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咦,我何曾轻薄你,你闹饥荒,也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既闹饥荒,难道我不应该叫大餐来请你吃个饱吗?”
畹香听他这样说,也不知他是真的无心呢,还是自己想到邪路里去?只就扑哧一笑,瞟他一眼道:
“别要你啰嗦了,那你就快喊吧!”
志刚不敢怠慢,遂吩咐侍者开上两瓶香槟并两客大餐,侍者答应下去。志刚回眸见畹香秋波如水,盈盈欲活地瞟着自己,想起刚才欢舞情形,直把畹香爱到骨髓。心中暗想:蟾仙这女子既然背着未婚夫和我恋爱,那她不贞节可知。幸亏她恋爱的是我,否则换了别人,那我不是要做乌龟了吗?想到这里,便决意抛弃蟾仙,一心追求畹香。他眸珠一转,便向畹香笑盈盈挑逗着道:
“叶小姐,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青春的光阴是过得很快。像小姐这样年华,怎么还不拣择一个如意郎君呀?这未免是太辜负了你的才貌了,我实在很替你可惜哩!”
志刚凝眸望着畹香,嘴里很温和地轻轻说出这几句话来,表示自己很有追求的意思。畹香听了,便对他盈盈一笑,点头道:
“多谢你这样关心着我,我很是感激。但我是个抱不嫁主义的人,觉得嫁人实在是非常麻烦。这当然也有个原因。我有两个结义的姐妹,一个老二就是吕梅琴,一个老三就是小如意。她们的年纪都比我轻,梅琴嫁俞则民,小如意嫁陈铁珊。现在则民是死了,铁珊和老三是已脱离了。这些事想你也知道一些吧,死的死,离的离,你想这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呢!”
“不错,梅琴我也认识她的,她的丈夫则民和我是朋友。不过这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她们命不好,当然遭不幸的事,想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怕不会和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吗?”
“什么命好命坏,你的见识未免有些不合时代了。”
畹香说到这里,扑哧一笑。这时侍者早已把香槟开来,又送上两盆鸡蓉鲍鱼汤和土司。志刚一面请畹香喝酒,一面沉思良久,好似非常失望的眼神,悄悄地又问着道:
“那么照叶小姐的意志,竟是要把独身主义到老了。”
“那倒也并不是,独身主义和不嫁主义略有不同,世界上的女子,最最苦闷的就是独身,而最最烦恼的也就是嫁人。我现在赞成的是不嫁人主义,并不是赞成抱独身主义。这两种主义,你是应该要分析明白的。”
志刚听她说出这一套理论来,倒不禁为之愕然。手儿拿一匙鲍鱼汤,正欲送到嘴里去,一时倒又停住了。昂了头沉思半晌,目瞪口呆地自语道:
“不嫁人和独身,这两个主义究竟有什么分别呢?叶小姐,你这话意思很深奥,我实在有些不明白,哦,哦,既不嫁人,又不独身,唔,唔……”
志刚自语了一句,回眸过来问,接着他好像又理会了似的,唔唔响了两声,但望着她脸颊却又呆住了。畹香见他苦苦地用脑筋,兀是不懂得,这真也老实得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吃吃笑起来道:
“瞧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一时也会想不过来?我告诉你吧,嫁人是不自由的事,我要永保我的自由,所以绝对的不赞成有嫁人的仪式。”
“喔,原来小姐是赞成自由嫁人的交际大家哩!”
志刚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一句话。畹香早又笑起来,纤手在他肩上一拍,点头说道:
“对啦,这个主义我也是从阅历得来。当初我的老三,她身体是何等的自由,不幸嫁了铁珊,她却又爱上了秋白,弄得身体一些儿不自由。铁珊要执行夫权,便把她脱离。你想,老三如不嫁铁珊,铁珊又有什么权力来干涉她的自由行动呢?所以我绝端反对嫁人……”
志刚这才恍然大悟,她所抱的不嫁主义,实在就是多夫主义的变相,因为她的欲望很奢,一个丈夫实在不够她的挥霍和支配,并非真的不要嫁人。这样新的脑筋,这样新的主义,实在是含有侮辱男性的意思,竟要把我们男性作为她股掌上的玩物看待了。
志刚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儿气愤,不过转念一想,她要玩弄男性,其实她也被男性玩弄着,这是一些儿没有两样的。我既不愿和她做正式的长久夫妻,我也何妨捧捧她的主义,作为临时的结合者。好在她有的是金钱和肉体,我们做男子的到底也没有什么蚀本呀。志刚这样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情不自禁地伸手和她紧紧握住,满脸含笑地叫道:
“叶小姐,你真是个自由神的先锋,我实在也很赞成你的主义。”
“真的吗?志刚,我亲爱的,你真是我的唯一信徒了。”
畹香眉儿一扬,骤然伸开两手,把志刚的脖子紧紧搂住,在他颊上闻了一个香。这热狂的情景,显然她是非常的得意。志刚从来也不曾碰到这样放浪的女子,自然更死心踏地地拜倒在她旗袍角下了。
“志刚,你害了蟾仙,还要害了我的蕊仙,你真是个罪人。”
畹香志刚正在温存,突然听了这个话声,慌得急急离开身子。抬头一瞧,只见汉杰又匆匆走来了。志刚吃了一惊,正欲问话,畹香早先插口叫道:
“汉杰,你这是什么话呀?你的爱人方蕊仙是我把她撞倒的,怎么你怪志刚害的呢?还有这个蟾仙又是谁呀?”
汉杰听了,便先在畹香的旁边坐下,急急道:
“叶小姐,你不晓得,蟾仙就是志刚的爱人,也是志刚的未婚妻。她被志刚气得病在医院里,我的蕊仙原是代蟾仙寄信给志刚的。倘然没有志刚的信,蕊仙哪里会被你汽车撞伤,这不是志刚害了她吗?”
汉杰说着,便在袋内取出一封信来。志刚正待去接,却早被畹香抢过,望着志刚吃吃笑道:
“哦,原来是志刚未婚夫人的信件,秘密公开,我们大家瞧吧!”
志刚不好意思说不可以,只得向汉杰白了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该当着畹香面前拿出信来。可是汉杰并不理会,早凑着头和畹香一同瞧蟾仙的信。志刚忙也并头瞧了一遍。瞧到蟾仙骂志刚是个人面兽心肠的人时,志刚不觉良心发现,脸儿一阵通红。谁知汉杰这时也嚷起来道:
“志刚,你的行为真有些儿对不住她呀!”
志刚正在暗暗惭愧,被汉杰这样一说,心里更有说不出的难受。既觉得对不住蟾仙,又恐畹香责我不情,因此不和我恋爱,那我不是白费心思一场空吗?谁知畹香却毫不介意地把信笺折好,交还志刚,一面又笑着道:
“志刚,你现在可相信我的主义是不错了吧?这是多麻烦的一件事,你一封信去,她一封信来,你说你有理,她说她有理,其实大家都错了主义。为什么不和我抱同一主义,打倒订婚结婚种种野蛮的仪式,实行双方自由同居。情意相投的多同居几年,情意不合的大家就走开完了事,谁也管不了谁,这样一些儿都没有啰啰嗦嗦,大家岂不爽快吗!”
志刚给畹香这样一顿批评,心里迷迷糊糊地觉得畹香这个见解实在很对,真是能够了解人生自由结合的真意义。一时顽石点头,认畹香的确是个无上聪明的女子。把可怜蟾仙的心又渐渐淡了下来,握着她手笑道:
“叶小姐,你的话是对极了。我所以和蟾仙脱离,就是和她心意不合了呀!”
畹香并不回答,却含笑点头,两人便又吃起大餐来。畹香还倒一杯香槟给汉杰喝,汉杰瞧志刚情形,竟是一心恋着畹香,倒也很替蟾仙不平,便一面喝着香槟,一面对志刚道:
“志刚,蟾仙那边你到底去不去?你如不去,蕊仙一定要怪我没有把信带到,我可不能代你听骂声去。况且蟾仙待你一些儿没有错,她的病全是你害的,你应该要可怜她才是呀!你说她是有未婚夫的人,不该同男子谈恋爱,但你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怎么倒好和她谈恋爱呢?你这人真是明于责人,暗于责己,我也要代蟾仙不服了。”
“这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蟾仙的代表律师,你要管我,你就先要管自己。你本是有妻子的人,怎的好去恋爱方蕊仙呢?”
“这个因为我和妻子感情破裂,已正式办好离婚手续,然后再向蕊仙正式求婚,那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这人说话有趣,你和妻子尚可离婚,我和未婚妻就难道不好解约了吗?现在我已看穿了,我实在很赞成叶小姐的不嫁主义。”
“叶小姐抱的不嫁主义,那你可是抱不娶主义了。”
汉杰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志刚却很得意地向畹香瞟了一眼,意思当然是表示自己只爱她一个人。畹香拍着两人道:
“你们两人不用争吵了,其实爱人是自由的,何必一定要正式求婚和解约那一套把戏?你们虽然是二十世纪的青年,在我眼中瞧来,不免还是个落伍的旧脑筋人呢。”
畹香这两句话把志刚汉杰两人说得目瞪口呆,觉得畹香这位姑娘的文明,简直已超过了未来的二十一世纪时代中人了。
志刚本是个纨绔子弟,喜新厌旧原不算怎么一回事。他自遇到畹香后,觉得畹香种种合乎两性恋爱间的手段,确实较之蟾仙要热烈灵活万倍。虽然瞧了蟾仙信后,良心稍许一动,但不到五分钟后,他早又淡忘了,一心的只想在畹香身上开辟一条新的路径,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其实畹香的不嫁主义,原是个好名义。论起她临时丈夫,不要说是超过嫁丈夫后死了再醮的还要多,简直可以远胜堂子里的妓女。她爱志刚是爱他的俊俏,并不是爱他的雄伟。好像吃菜一样,鱼翅、蹄子吃腻了,她就吃一只清炖童子鸡。童子鸡吃厌了,她又去大嚼着虾子海参和嫩羊肉了。至于志刚汉杰,在畹香瞧来不过是香蕉巧克力,只好作为水果糖食,随意玩玩,哪里放在心上!
这时大餐吃好,畹香又和两人各跳了几支舞,便站起来笑道:
“我此刻要到沧州饭店三楼十六号去,你们如喜欢玩,过一会儿就同来好了。”
“好的,我们回头准来找你……”
志刚连忙回答。畹香望着两人嫣然一笑,便姗姗出舞场去了。
“志刚,我劝你还是和蟾仙和好如初吧。像畹香这样文明的女子,到底不成模样。愈文明就是愈野蛮,当初我爸曾亦代我向她求过婚,幸亏没有成功,否则我真要戴绿帽子哩!”
汉杰这几句话,倒是完全好意。谁知志刚竟疑心他亦想转畹香念头,这话是离间我和畹香感情的,便冷笑一声道:
“你少管闲事,你爱蟾仙,我就让给你得了。”
汉杰给他说得脸儿绯红,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站起身子,说道:
“我是好意,你别被她迷住了,后悔可来不及哩!”
汉杰说完,便气愤愤地自管跑出了大新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