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天空,满布着灰白的浮云。虽然今夜月亮原该是很光圆的,但为了浮云的遮蔽,月亮姑娘这就好像害羞似的,老躲藏在深闺中,轻易不肯显出她圆圆可爱的脸庞来。因此除了云缝里钻出几颗闪烁的小星外,大地上的宇宙显然是呈现出一片的漆黑。

夜风似乎也感到那浮云的可恶,他要在黑茫茫的前途中打开一条光明的大道来,于是他不得不施展他的权威,呼呼地刮了两阵。果然那轻薄的浮云禁不住他这样的吹送,遂也慢慢地移动,渐渐地飘飞四散了。

天空由黑漆而变成了碧蓝,月亮姑娘很活泼地跳跃在高空,她吐着一缕缕的柔软光芒,好像是在告诉着人们,我是被风伯由牢狱里救出来了,全身是感到了无限的轻松和喜悦,我要永远爱着我的人们,使他们从黑暗里发现光明的希望,使他们从荆棘中引入平坦的大道。

太和医院的特等病房里,亮着一盏淡蓝的灯泡,因为室内的一切是都布置着一片雪白,因此这就更显出清荫荫的颜色。白色的病床上,铺着洁白的被单,床上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拥着一条淡绯的绸被。她把被儿只盖到胸前,胸前就隆起了高高挺结实的奶峰。她穿着小纺的衬衣,两臂撩出在被外,按在自己的身上。一头蓬松卷曲的云发,是乌黑得那么可爱。长睫毛里那只滴溜乌圆的眸珠,只管凝视着天花板出神。这位姑娘就是今天被畹香汽车撞伤的方蕊仙。

四周是静得悄悄的一些儿没有声息,忽然一阵轻微的瑟拍的波音,把蕊仙惊得回过头去,原来窗户并没关闭,夜风从外吹送进来,吹动着白纱的帷幔,发出了细碎的声响。蕊仙明眸凝望着碧空中那轮清辉的皓月,情不自禁地激起了她心头的无限感触,想着了蟾仙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止不住那眼眶子里涌上了一滴晶莹的泪水。汉杰刚才匆匆地会来瞧我,这倒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经他的告诉,方知他和志刚在大新舞场碰见了叶畹香,畹香固然是个交际花,志刚汉杰自然难免给她狐媚的手段迷住了。我叫他把蟾仙的信快快送去,不知此刻志刚可曾瞧到?志刚瞧了这信,倘若再不回心转意地来安慰蟾仙,志刚这人也真没有良心了。

想到这里,不免又代蟾仙暗暗伤悲。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汉杰虽然表示始终爱我到底,但人心难测,志刚既能负情蟾仙,那么将来汉杰难道就不会负心我吗?用情专一,能够真正懂得纯洁之爱的男子究竟能有几个?在他们无非是见花折花罢了。蕊仙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上了满颊。

“蕊仙,蕊仙,你的腿伤怎样了?为什么哭……”

蕊仙正在暗自淌泪,忽听见一声响,室门开处,走进一个少年来,正是汉杰。汉杰蹑手蹑脚地走进床边,瞧到了她粉颊上全是眼泪,不禁使他惊奇地问。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蟾仙的信可给我送到了没有?”

蕊仙慌忙拭去了颊上的泪水,明眸脉脉地凝望着汉杰,汉杰二次的又来,使她芳心里也感到有些奇怪。汉杰听她这样说,便在床边轻轻坐下,很气愤地道:

“妹妹叫我给志刚的信,我是送到了,但是志刚这小子真不是人……”

“怎么啦?志刚瞧了这信,难道一些儿不可怜蟾仙吗?”

蕊仙见汉杰这个情景,不禁吃了一惊。汉杰叹了一口气,轻轻抚着她的纤手,低声儿道:

“可不是?志刚现在这人是变相了,他瞧了这信竟一些儿也不动心。唉,他是醉心这位多夫主义的叶畹香了。”

无限的怨恨和气愤一阵阵地渗入了蕊仙的心房,不觉激起了不平的呐喊,她竖着柳眉,睁着杏眼,怒骂道:

“志刚这负心种子,真太侮辱我们女界同胞了!他难道就这样抛弃算完事了吗?没有这样容易的吧?法律也许会不容他的……唉,畹香这不要脸的女子,真是我们女界中的败类,害群之马……”

蕊仙骂到这里,粉颊涨得通红,气得再也说不下去。汉杰觉得蕊仙真是个现代新女性,她的话是多么的正义,心中佩服得十分,因此爱她的心也更增加到廿分,连忙劝慰她道:

“妹妹是个时代的新女性,思想意志是值得令人钦佩的。但你是受着伤的人,千万别太动怒了,这种人是不值得气他们的,我知道志刚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哼,后悔?你们男子最好有这样的女子和你们胡调哩……”

汉杰见她鼓着小嘴儿,瞅自己一眼,显然是连自己也愤恨在内了。一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衷,红了脸儿,嗫嚅着辩道:

“妹妹,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男子负心的固然多,但用情专一的也不见得没有吧?你说‘你们’两字,似乎把好的男子多抹煞了。”

“在我眼中瞧来,简直是一个都没有。假使用情专一,哪里肯和自己妻子离婚?”

蕊仙瞅着汉杰脸儿,粉颊上堆现了冷笑。这两句话直把汉杰问得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眼皮儿一红,叹了一声,搓着两手,自语道:

“买卖式的婚姻不在其列的吧?一对美满姻缘的结合,绝不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以成功。但是也并不是滥用其情,只知肉欲的爱,才能够始终如一。两性能永久结合之要素,就是意气相投,性情相合,有精神爱,有互助心。富贵固然恩爱,贫贱更能缠绵,这样方可称是纯洁神圣的爱情呢!”

蕊仙听他这样说,芳心不觉一动,心头倒又软了下来。叹了一声,向他摇手道:

“照你所说固然是对,不过世界上就少这样的一个人吧!”

汉杰无限温柔地抚着蕊仙纤手,明眸里含着无限情意,脉脉地凝望着她粉脸,表示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个性。几次要把所说的话吐到喉咙口,却又咽了下去,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两人相对默然良久,汉杰方又轻声问道:

“妹妹,你的受伤,蟾仙知道了没有?她假使问起志刚情形来,你怎样回答她呢?”

“我连自己受伤都叫菊如瞒着她,志刚的不情不义,能够告诉给她知道吗?可怜蟾仙为了志刚几乎送了性命,现在她写了这封委婉的信给志刚,可是志刚仍无动于衷,唉,世界上的男子,总是良心黑的多……”

蕊仙想着了蟾仙的流产……呕血……她心里又激起了无限的悲伤,她痛恨志刚,因此而又连带愤恨世界上其他一切的男子。但愤怒抵不住她胸头的伤心,止不住那满眶子里的热泪,纷纷沾上了脸颊。汉杰原不知有流产一回事,他只道蟾仙气出病来,甚至呕血,而引起蕊仙的同情。便低声道:

“志刚的无情,我也恨着他,刚才我亦曾竭力劝志刚回来看望,可是他却执迷不醒。妹妹也别太伤心了,你既然不愿给蟾仙知道这事,那么我回头就假意去安慰她一番,只说志刚已经回心转意,过几天就来亲自给她赔罪了。那她的病不是会好得快了吗?”

蕊仙听他这样说,心里颇觉感动,频频地点了一下蛾首。汉杰见她粉颊犹带泪痕,便拿帕儿给她拭了。这时夜风从窗外吹送进来,蕊仙感到有些寒意,把两臂缩进被去。汉杰理会她的意思,便忙站起,关上了窗户,掩拢了白纱帷幔。轻轻地又步回到蕊仙床前,低声问道:

“妹妹的伤医生说到底不要紧,你能给我瞧一瞧吗?”

汉杰说到这里,伸手欲去掀她绸被,慌得蕊仙连连摇手道:

“汉杰,我不要,你别胡闹。我的伤过两天就好,原不要紧的,你别瞧吧,瞧了也是徒使你心里感到难受罢了。”

汉杰见她红了脸儿,秋水盈盈地瞅着自己说出了这几句话,听到了末一句,那显然她芳心中也确实明了自己是很爱她。一时心里荡漾了一下,这就情不自禁,骤然把蕊仙手儿握住,拿到鼻上吻了一吻。蕊仙嗯了一声,慌忙挣脱手,向他白了一眼,恨恨地嗔道:

“你……胡闹,我叫人把你撵出去了。”

汉杰瞧了她这种似嗔非嗔的意态,那是更增加她处女的娇媚,不但一些儿不躲避,反在床沿坐了下来,望着她憨憨笑道:

“妹妹,任你打我骂我,就请你别驱逐我吧。我希望在这儿伴你一夜,不知粗手大脚可合得上做看护的资格?”

“不敢当,谁要你涎皮……嬉脸……”

蕊仙瞅她一眼,说到这里,竟是嫣然笑了出来,却又连忙别转头去。汉杰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脸上不自然地显出了一丝笑容,拉着她纤手,叫道:

“妹妹,你别害羞,我绝不敢再胡闹了,正经地和你说话呢。”

“你还有什么正经的话呢?还是快早些儿回去吧!”

蕊仙被他拉着,只得又回过脸儿来,向他瞟了一眼,忍不住又笑了。汉杰叹了一声,诚恳地道:

“妹妹干吗老催我走?难道你还疑心我有什么对你不良的行为吗?唉,请你放心吧,我绝不像志刚那样没心肝的人……”

汉杰说到这里,眼皮儿一红,竟是淌下泪来。温柔地抚着手,又道:

“妹妹,恋爱原是神圣的,你细细回想过去一切吧,我是否有对你轻薄的行为?你要明白,我的确是你忠实的仆役,现在我已是个无妻室的人了,一切我很自由,绝不受外界一切的拘束。妹妹,你可怜我的一片痴心吧,把我没处寄托的一缕情丝,请你给我收受去了吧……”

汉杰的身子慢慢蹲倒在床前,两手捧着蕊仙的手儿拿到脸颊边去亲热。蕊仙见他这个可怜模样,心里感动得了不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也含了满眶眼泪,柔声道:

“你起来吧,人心原是肉做的,你虽然爱我,我心里当然欢喜,不过我也得为你夫人着想,她又多么的伤心啊。所以我绝不忍为了自己的幸福,而陷害别人坠入了悲惨的境遇,你要原谅我的苦衷才是……”

“我知道妹妹是个慈悲多情的姑娘,但我的和妻子离婚绝不是为了妹妹,那我不是早向你声明过吗?现在我已是没有妻子的人了,我向妹妹正式求婚,结婚,这是多么的光明正大,你又何必心中不安呢?”

汉杰慢慢坐到床边,明眸凝望着蕊仙,那泪又滚了下来。蕊仙见他竟痴心得这个样子,心里亦觉难受,便含泪哽咽道:

“你的心,你的情,我明白了。你既然这样的爱我,我是非常感激。不过我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因为我瞧了蟾仙可怜悲惨的遭遇,我是害怕极了。暂时我绝不愿有什么向你表示,只要你存心爱我到底,那么将来自有和这天空中……的……一样日子哩。”

蕊仙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粉颊上是红晕得可爱,手指向窗外一点,她却又羞得低下了头。汉杰抬首回眸望去,只见薄纱帷幔外的玻窗上,映出一轮光圆挺大的月亮,顿时乐得扬着眉儿,很欣慰地笑道:

“但愿吾妹言而有信,我一定静静地等待,期望着将来和妹妹必有像明月那样团圆的一天……”

汉杰抬起蕊仙的粉脸,蕊仙秋波瞟他一眼,两人都会心笑了。良久,蕊仙忽然伸手向他一挥,轻轻道:

“那么你现在总可以走了,我瞧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妹妹,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催我走?”

“因为我觉得不好意思……你明天再来好了……”

“这话有趣,明天妹妹就不会怕难为情了吗?”

汉杰见她眉儿一扬,眸珠一转,那意态显然是十分得意。瞧在自己眼中,更感到了有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蕊仙经他一笑,这就愈加觉得难为情了,横眸瞅他一眼,别过脸去,紧紧倚偎着枕儿。汉杰虽没听见她的笑声,但只瞧她两肩的耸动,就可想她是笑得很有劲了。心里不免又荡漾了一下,望着她后影也不禁吃吃地笑了。

“妹妹,别害羞了,我准定回去是了。”

良久良久,汉杰见她兀是不肯回过头来,便站起来笑着说。蕊仙听他要去了,方才脸儿向外,只见汉杰已步到室门口。忽然心里想着了一件什么事情,忙又伸手,急向他一招,连叫道:

“汉杰,汉杰,你快给我回来呀!”

汉杰想不到她又会叫住自己,这就连忙回眸望她。只见她昂着粉颊儿,不免是浮现了笑容,伸出了玉嫩可爱的臂膀,向自己连连招着。这情景很可表示出她内心是这一份儿的兴奋与得意,显然她的确也很爱我了。但过去几天中,可怜我是没有一天不遭她的愤恨和白眼……虽然她是为了蟾仙恨志刚,因此而连带恨起我来,原是一片天真,稚气未脱,可是姑娘的脾气,到底也很会假惺惺作态吧。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奔到她的床前,伸手拉住她的玉嫩的膀子,啧啧吻了两下。蕊仙连忙缩回,可是已来不及,便白他一眼,嗔道:

“你这人……”

“我这人是多么听从妹妹的话呀,你叫我走,我就走,你叫我回来,我不是又回来了吗?但是你叫我回来做什么呢,我想了半天,见你伸着嫩臂,我知道你一定要给我吻吻香了。这不全是妹妹自己叫我这样做的吗,你怎么倒又怪我的不是了呀?”

蕊仙被他这样一说,把那含嗔的脸儿,忍不住又笑了出来。红晕了双颊,秋波又恨又爱地瞅他一眼,却是脉脉地无语。汉杰瞧了这副处女娇憨的意态,这就不禁弯了腰,咯咯地笑了。

“别发痴了,你快给我回去吧。”

“咦,妹妹,你竟和我开玩笑了,一会儿叫我去,一会儿又叫我来,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蕊仙忍不住又想笑,但她竭力绷住了脸蛋儿,恨恨地嗔道:

“谁和你开玩笑,我叫住你自然有事拜托你呀,你不问什么,就拉了我……胡闹,我真气你,不高兴拜托你了,你还是回去吧。”

汉杰听了这话,急得蹲在床边,伸手连打自己嘴儿道:

“该死,该死,谁叫你错理会妹妹的意思。妹妹,你快别使性子了,有什么事情吩咐,虽赴汤蹈火,我亦所不辞的。”

蕊仙见他这个模样,忍不住又要笑。但听到末了两句,心里又不快乐起来,绷着脸颊,鼓着小嘴儿道:

“我和你是冤家,就叫你到汤里去,火里去。这一些儿轻便的事,你不高兴干就干你别的去好了……”

“啊哟,妹妹,你生什么气,我原是一个比喻,就是妹妹叫我做的事,我是绝不会推却的,你怎么反疑心我不肯给你干呢?唉,一个人说话就真难……我假使要认你作冤家,那我还会……啊,妹妹说得巧,我听古人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呢……哈……”

蕊仙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哪里会不明白他意思吗?所以要为难他,就是怪他可以不必说这种言重虚伪的话。哪有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叫他去下水跳火吗?汉杰一片诚恳意思,反引起她的不快乐。这就可见侍候一个姑娘,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怪汉杰要急得跳脚了。蕊仙见他说这几句话,脸部可以分析三种表情,起初当然是着急,当中不觉又感叹了,可是说到末了,竟被他找出自己一句冤家的话,而又引起他的大笑了。冤家两字,自己说的原是无心,现在被他这样加一句,那真是好难为情呀!蕊仙到此,也不禁掩着脸儿笑起来。

“妹妹是有伤的人,我也不敢十分劳你的精神。那么你究竟叫我做什么事,就请你说出来,我便立刻去做,你也好静静地睡会儿了。”

汉杰停止了笑,又正经地说。这几句话听在蕊仙的耳中,自然十分安慰和感激,便频频地点了点头,明眸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望着他,低声道:

“也没有别的事情,我被汽车撞伤,家里妈妈还没知道,就是请你去告诉一声。不过我不能告诉实情,只说在院中陪蟾仙姐姐住两天得了。因为她老人家得此消息,恐怕要急得受不住。还有蟾仙姐那里,你此刻也就代去安慰她一番吧……”

“妹妹做事真精细极了,处处顾着别人,母亲的爱,朋友的爱,真不愧是爱之神了。这些我全理会,你请放心是了,请妹妹的晚安,明天再见!”

汉杰听她要把自己的伤都瞒着人,心里真非常感动,便柔声地说出这几句话,向她行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遂悄悄地退出门外去。蕊仙瞧着他背影从眼帘下消逝了后,红晕的粉颊上,不禁显露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卧房,用具都是一例西式,在一百支光雪亮的电灯下,更显得灿烂的颜色。室中踱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魁伟,脸儿英挺,不过皮肤略带棕色,显然是个很健康的男子。他把西服上褂脱了,只穿了马夹,一手插在西裤袋内,一手拿着板烟筒,叼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吸着。

“怎么这个妮子还不来,不要放了我的笼吗?”

他在室中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好像有些不耐烦的神气,嘴里猛吸几口,眼睛望着喷出来的烟圈,自语了这一句话。正在这时候,忽听门外笃笃两声,那少年不觉又脸堆笑容,立刻回身,扭开室门,握住了那进来的女子的纤手,连叫道:

“畹香,我的好小姐,你真把我等苦了。”

原来这个少年便是陈铁珊,畹香五点钟约志刚在大新舞场会面,又约铁珊七点钟在沧州饭店相见,一天里要应酬好几个情人,畹香小姐也忙碌透了。当时畹香听了铁珊的话,不觉露齿嫣然一笑,也把他手儿紧紧摇撼了一阵,吃吃笑道:

“七点才过十分钟,你就等苦了!这一些忍耐性都没有,我就索性回去了,瞧你怎么样?”

畹香故意一扭身子,便要走出房去。这可把铁珊急了起来,觉得这位小姐的性子古怪,说得出就做得到,便连忙把她拉住道:

“忙什么,你瞧我怎么样?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对你哭起来了。”

畹香听他这样说,把手指狠狠地向他额上一戳,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咯咯的笑弯腰。铁珊拉她到桌边,把她身上披着的哔叽单大衣脱去,挂在玻橱里,回身走到她面前,在灯光笼映下,只见她脸儿是红晕得可爱,便凝望她一会儿,笑道:

“你在什么地方已喝过酒了吗?”

“不错,你晚餐吃过了没有?”

“我哪里吃过饭?原是等候你大驾到来一同吃呀,你为什么在外面吃了来?想是和情人在一块儿吧……”

铁珊挨近了身子,抚着她纤手,憨憨地笑。畹香听了,柳眉微蹙,不快乐道:

“我虽然和你初交,但也经过几次谈话了,我的性情是十分直率的,对于不中听的话,我是要抢白的。说起朋友来,我的确很多,可是谈不上情人两字,我劝你安分守己,别管那些不紧要的闲事吧。”

铁珊听了这话,心中暗想,从前我听老三说起她大姐畹香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现在瞧来,果然名不虚传,便点头笑道:

“那么这些别谈,我是要吃饭了,你能不能再一同吃些?”

“饭吃不下,就再喝两杯酒倒还可以……”

铁珊不等说完,便拍手叫好,立刻吩咐侍者送上一瓶“为司克”,又点了四五道厚味的大餐,一面请畹香坐下,自己亦在对面坐了。不多一会,侍役送上酒菜,铁珊拿过高脚杯,满斟一杯,略欠身子,送到她面前,含笑说道:

“请皇后的晚安,祝皇后健康……”

畹香原是最喜欢人奉承的姑娘,今听铁珊称自己皇后,不觉乐得扬着眉,眸珠一转,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忙伸手接过,秋波向他一瞟,笑道:

“多谢你,那么我也请君王的晚安吧……”

畹香说着,忙也倒了一杯,递给铁珊。铁珊快活得耸着肩儿,立刻站了起来,伸手加到额上,先向她行个敬礼,这才双手接过,笑道:

“谢皇后恩赐,末臣荣幸之至,哪里敢妄想做君王吗?委实不敢不敢……”

畹香见他这个模样,觉得这人有趣极了,这就忍不住又咯咯地笑。铁珊知道畹香是个热情放浪的女子,只要服侍得好,使她芳心里感到了适意,说不定今夜自己就可以得到甜蜜的滋味,因此加倍着小心,处处迎合她的意思。把玻杯向她一举,畹香亦拿过来碰了一下,只听叮的一响,两杯酒就倒入两人的肚里去了。铁珊把手一摆,又请她一同坐下,望着她笑道:

“畹香小姐真是现在时代的新皇后,思想、言论、行动,没有一件不合二十世纪的潮流,末臣实在甘拜门下,今天能得亲着皇后,面赐美酒,那末臣真快乐极了。”

铁珊说着,又给她满满倒了一杯。畹香见他竟倾心到如此地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得意,便瞅他一眼,啐道:

“你别太奉承我吧,我知道你们男子是最专制的,只许自己的女人讲爱情,就不准自己女人和男子谈恋爱,这种手段我认为最可恶,非把他打倒不可!”

“皇后的见解对极,男女一律平等,而且在这个时代,女权是竭力提高,我是绝对服从皇后的一个。”

“好,你既然服从我就先审问你,你为什么要欺侮我的妹妹老三?”

畹香纤手托着粉颊,两眼凝望着他。铁珊想不到她会问出这两句话来,一时倒怔了怔,忙辩着笑道:

“我并不欺侮她呀!她既爱上了范秋白,所以我成全他们一对,叫她跟秋白去,这我不是待她很好吗?”

“她爱秋白,是她的自由,在她心里,也并不是爱了秋白后,就会不爱你,她照样也很爱你的。你可以爱许多女子,难道我们就不好爱上许多男子吗?亏你还说男女平等,羞也不羞哩!”

这样新鲜的论调,在畹香是理直气壮,在铁珊耳中听来倒不禁为之愕然,呆了半时,不觉笑起来道:

“聆皇后一夕话,胜末臣读十年书。现在我也懊悔了,可是已来不及了。既待亏了你妹妹,今夜就报答你姐姐怎样?”

畹香听他完全屈服,显然自己是胜利了,这就不禁嫣然一笑。铁珊见她并无怒意,乐得心花怒放,便殷殷劝酒,奉承得了不得。等一瓶为司克喝完,两人早已醉态迷糊,全身发烧。铁珊吩咐侍者把残肴收拾出去,两人便在室中舞蹈起来。舞了片刻,畹香娇喘吁吁,骚态毕露。铁珊知她春情已动,便附耳低唤道:

“亲爱的皇后,末臣服侍你睡吧!”

畹香频频点头,两人互搂到床上,忽然室中电灯一熄,在黑暗里却播送出一阵吃吃的浪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