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跌在地上的那个妇人却是乐文的母亲,你想,这叫乐文的心中如何不要大惊而特惊呢!这就慌忙分开了众人,把母亲抱了起来,急急地叫道:
“妈!妈!你怎么会跌倒的?你怎么会跌倒的?”
秦太太一见了儿子,心中似乎宽慰了不少,说道:
“我出外来打水,被一辆自行车撞倒的,乐文不要着急,没有关系,你扶我回家中去吧!”
秋雁见铜勺子丢在一旁,遂代她拿了,一面走到秦太太的身旁,一面也扶着她,说道:
“不知开水烫着了没有?”
秦太太回眸望了她一眼,因为不认识她,只道是弄内邻舍热心来帮助自己的,遂点了点头道:
“多谢你!还好,没有烫得十分厉害。”
乐文、秋雁把秦太太扶进了十四号的客堂楼上,一直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这时天色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乐文开了电灯,秋雁把铜勺子里的水冲到热水瓶内去。秦太太在床上见到秋雁代为做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遂问道:
“乐文,这位小姐是什么人?你们认识的吗?”
乐文点了点头。因为母亲的小脚上都湿透了的,知道开水一定是烫痛了脚面,若不把袜子急于脱下,恐怕就有起泡的事情,所以也不及告诉和秋雁是怎么样认识的,连连地先叫她脱了袜子来。秋雁冲好了热水瓶,见秦太太脱袜的情形,是显着很痛苦的样子,于是忙走上来,说道:
“老太太,你躺着不要动,我给你脱吧!”
秦太太刚才跌倒,浑身都觉得疼痛,此刻也觉得无力脱袜子,遂说了一声“多谢”,让秋雁给她脱了袜子。只见她的脚面上烫得血红的一块,有几处已起了一个一个的水泡。乐文见母亲皱了稀疏的眉毛,显然是十分的疼痛,这就急道:
“妈,你觉得痛不痛?那可如何是好?那可如何是好?”
秦太太嘴里呻吟着,却没有作答。秋雁低低地道:
“最好到药房里去买一瓶玉如神油来,搽一搽,否则,年老人受不起痛苦的。”
乐文听了,说了一声“我马上去买了来”,就一转身匆匆地奔下楼去了。
乐文一走了后,室中就只剩了秦太太和秋雁两个人。秦太太是躺在床上呻吟着,秋雁一个人在房中,真弄得了没有法儿,觉得坐下来又不好,走回去也不好。一时不免暗暗地好笑起来,觉得自己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人家的家里,而主人却反而匆匆出去了,那不是有趣吗?虽然自己和乐文曾经有过一度很长时间的谈话,而且彼此大有一见如故的神气。只不过,说起来到底是陌陌生生一些不认识的,自己在他家里就这么做起事情来,那究竟是太不好意思一些了。秋雁在这样感觉之下,她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并且她的粉颊也像涂过一层胭脂似的,红了起来。
秦太太虽然是痛得厉害,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她见秋雁呆呆地出神,这就叫了一声“小姐”,低低地问道:
“您贵姓?和我乐文是朋友吗?”
秋雁对于她这一句问话,真叫她感到有些儿为难起来,一时她乌圆眸珠一转,遂挨近了床边,微笑着说道:
“是的,老太太!我名字叫杨秋雁,你痛得很厉害吧?秦先生去买玉如神油了,这油一搽就会止痛,就会好起来的。你冷吗?我给你盖一些被儿吧!”秋雁说着话,把床上被儿撩过,轻轻地给她盖了上去。
秦太太对于她这几句体贴入微的话,可说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今日居然在一个毫不相识的姑娘口中,向自己有着一种关怀的口吻,她不免感到了意外的惊喜。这就望着她的粉脸儿,情不自禁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秋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因此只好又去倒了一杯茶,送到秦太太的手里,低低地说道:
“老太太,您喝杯茶吧!”
秦太太因为感到过分的欢喜,她脚上的痛苦就似乎忘记了一些,微仰了脖子,把秋雁的手儿拉住了,向她点了点头,这是叫她坐在床边的意思。从微弱的电灯光芒笼映之下,瞧到秋雁的芳容,老太太心中就有这样一个感觉:这位姑娘的容貌倒不在玉华小姐之下的。遂含笑问道:
“杨小姐,你和我乐文也是同学吗?”
秋雁觉得老年人不免有些背了,刚才已经问过一句,此刻又这样的追问一句,难道她不相信我和乐文是同学吗?转念又想,这也怪不了人家,大概因为和我只有第一次见面的缘故。为了要使她心中明白详细一些起见,遂又补充着告诉道:
“这件事情说起来很凑巧!我和秦先生是从前小时候同学,这次我从杭州来上海,齐巧耽搁在这儿十二号的朋友家里。想不到今天和秦先生遇见了。同时想不到老太太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真叫我急死了。”
秦太太“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你还住在隔壁十二号里。不知道那个朋友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到上海来是预备玩玩的吗?”
“她是我杭州学校里的同学。这次到上海,原预备找一些事情做做的。”
秋雁很老实地告诉她,秦太太点了点头,少不得问长问短地问了一回。知道秋雁的身世也是很孤苦,而且凄凉,她不免起了一些爱怜之情,遂抚摸着她的手,说道:
“杨小姐,你有空只管到我这里来走走,我家就缺少像你这样的一个姑娘。”
秦太太说到这里,见秋雁的粉脸像玫瑰花朵般的红起来,这就猛可想到自己说的话,不免失了检点,因为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儿子在着呢!于是忙又接下去说道:
“杨小姐,你想,假使我有像你那么一个女儿做帮手的话,那我是感到多么幸福呢!”
秋雁听了,这才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
“老太太,你喜欢我这个愚笨的姑娘,那么我就认你做一个干娘。”
“真……”
秦太太乐得笑出声音来,不过她脑海里忽然又浮上了另一个感觉之后,把“真的吗”三个字又缩住了,笑着改口说道:
“给我做干女儿,真不敢当!不过我喜欢你常来这儿和我做一个伴,走得比较亲热一些,那我就够欢喜的了。”
秋雁觉得老太太前后说的话,显然是有着矛盾的感觉,又要和我亲热一些,又不肯收我做干女,又说自己缺少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不过细细地回味起来,当然它是含有深刻的意思存在。这意思在秋雁的心中,三分感到的是羞涩,七分是喜悦。她低了头儿,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孩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买的?怎么还不见回来?”
秦太太在静默了一会儿之后,听到桌上的钟已经打六点半了,心中又不免感到焦急地说。
秋雁这才抬起头来,用了安慰的口吻,说道:
“大概就可以回来了吧!老太太,我想你肚子一定有些饿了吧,要不我给你做饭了?”
秋雁这一句话,倒把秦太太提醒了,暗想:不错,时候已经六点半了,人家姑娘可肚子饿了。这就忙道:
“劳你的驾,把洋风炉子点着。那只锅子里有冷饭,你把热水倒一些,滚一滚就得了。”
秋雁听了,便离开了床边,走到桌子旁去照她的意思做事。秦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由不得还含了满面的笑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这位杨小姐,才合着自己有十全十美的心理,她正是经济人家的一个贤内助。假使她做了我家里媳妇的话,真不但是乐文的幸福,而且也是我的幸福。虽然玉华待我也非常的好,而且她和我见面的日子也比较长,不过她到底是一个贵族的千金。比方那么的说一句,倘若玉华今天在我家里的话,她绝不会说给我做饭,至多说给我去买一些点心。从这一点子看起来,觉得两个姑娘,当然是秋雁适合我们这样经济人家做主妇的。秦太太心中既然有这一个感觉,她自然对秋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了。
秋雁回过身来的时候,秦太太用了十分歉意的口吻,说道:
“杨小姐,照理,我不应该叫你做这一种工作,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你未免太不客气一些了。好在你和乐文是从小的同学,所以我也当你像自己人那么看待了。”
“自己人”三个字,言在意外。秋雁在喜悦中又感到难为情,遂笑道:
“老太太,你别那么说,小菜放在哪儿?”
“在菜橱里,今天也没有买什么菜,因为我是吃长斋的,乐文他又不常回家吃饭,菜多人少,又怕坏了滋味,所以我也不敢多买。”秦太太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秋雁在绿纱网橱内端出三碗素菜来,一面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
“在这一个年头儿,豆腐可以吃到从前一桌很好的酒筵价钱。你想,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秦太太笑起来说道:
“可不是?现在买二十元钱豆腐还烧不到两碗。从前二十元一桌酒筵,不要说摆银台面,鱼翅海参都可以吃了呢!唉!这一个年头,真不是人过的。”
说到末了,却忍不住又叹起气来。正在这个时候,乐文匆匆地买了火烫油回来,说道:
“问了好几家药房,都说没有,我走到南京路才买来的。”
“走得这样气急做什么?”
秋雁接过玉如神油来看,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
“你不知道,今天晚上七点钟,我在卡乐咖啡馆第一次试奏,你想叫我急不急呢!”
乐文这几句话听到秋雁的耳中,当然是感觉莫名其妙,望着他气喘的脸儿,愕住了一会儿。床上的秦太太听了,忙问道:
“乐文,你快告诉我,怎么,事情成功了吗?”
“是的,他们音乐器具都已借到了,下午我已接洽定妥。今晚七时约同学们都在卡乐咖啡馆试奏的呀!想不到妈妈又遭到了飞来横祸,真叫我汗都急出来了!”
乐文走到床边告诉。
秦太太欢喜得痛苦都忘了,笑起来说道:
“你不用顾虑我,你只管去干你的正经事吧!反正这里有你同学杨小姐会帮助我,我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乐文听母亲这样说,由不得回头向秋雁望了一眼。秋雁当然明白他这一望的意思,脸儿还不免泛起了一层红晕。秋波在逗给他一个娇羞的媚眼之后,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粉颊。乐文心中暗想:大概她和母亲已经有过一度谈话了。秋雁冒认我们是同学,母亲她却信以为真了。于是忙笑道:
“杨小姐,我真对不起你!那么我走了,母亲请你代为照顾了。”
秋雁听他真的把娘拜托了自己,可见他把我也当作自己人那么看待了,因为情感过分浓厚的缘故,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拉住了,说道:
“你难道不吃了晚饭走吗?”
乐文一看手表,已经六点四十分了,这就急道:
“已经是很局促了,只怕来不及。第一次若就失了信用,那给人家的印象不大好。我走了,我走了。”
乐文说完了这两句话,转身就急急地奔下楼去了。在扶梯转角处只听“砰”的一声,显然他是踏空了一级,可知他心中是急促得怎一份样儿的程度了。
秦太太笑道:
“瞧这孩子,也没有急得这一份儿样的。”
秋雁这才走到床边,低低地道:
“老太太,我给你敷油吧。不知用的布条子有否?”
“在衣橱内的活儿盘子里。”秦太太告诉她。秋雁开了衣橱门,在活儿盘子内拣了几块布条子,拿到床边,把被儿轻轻地揭开,说道:
“老太太,玉如神油火烫水烫最灵验,搽上去后,不痛而且也不会烂了。”
“杨小姐,我真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叫你这样来服侍我,真不知叫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秦太太用了恳切的目光,凝望着她的粉脸,很感激地说。
“老太太,你别那么说。我们不是要像娘俩儿那么的亲热吗?”秋雁含了妩媚的娇笑,向她温和地回答。然后很小心地给她搽油。见老太太的脚似乎在跳动,于是忙又问道:
“老太太,你怎么觉得痛吗?”
“倒不痛什么,只是凉得很,舒服了许多。”秦太太摇了摇头回答。
“哎!这油很有功效,过几天就会好的!”秋雁一面给她轻轻地包裹,一面安慰着她。不过,她的心中却在想另一桩事情。觉得乐文不知他在干什么职业,他说在咖啡馆内,今天第一次试奏,那么,难道他是一个音乐家吗?就在沉思的时候,秦太太说道:
“杨小姐,时候不早,你可以吃晚饭了。我也不和你客气,没有什么好小菜,你就马马虎虎吃一些吧!”
秋雁把玉如神油塞了瓶盖,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
“我盛给老太太吃,我却一些没有饿。”
秋雁所以这样说,当然是客气的表示。但秦太太听了,却很不乐意地说道:
“杨小姐,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吃饭那你就是嫌小菜不好。”
秋雁被她这样一说,倒不能再向她表示客气了,遂盛了两碗泡饭,把油炉子吹熄了,连菜碗都搬到床边的那张小方桌上去,说道:
“老太太,你自己能吃吗?要不我来服侍你?”
“不,我自己会吃的。”秦太太端了饭碗,握了筷子,又接着道:
“一些菜都没有,那可怎么的好?杨小姐,你给我到门口去买一些烧肉来,好不好?”
秋雁当然明白,她是买给自己吃的意思,遂摇了摇头说道:
“秦太太,这些素菜,倒很配胃口。我这人的胃,就不爱吃肉的。”
“你这话我可不相信。”秦太太摇了摇头,望着她粉脸说。
“我倒没有骗老太太,往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真的不爱吃肉。”秋雁说着,表示很认真的神气。
秦太太道:
“那么,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秋雁点了点头。两人这才开始沉默着吃饭。
今天晚饭会在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家里吃的,这在秋雁的心中当然感到意外有趣的好笑,觉得人生的聚散,真有些儿不可捉摸。因了老太太的事情,在无形之中增进了我们友谊的认识;假使老太太不发生这种意外的事情,我也许就不会走到他的家里来。那么这偶然的事情,难道说是我们前生注定的缘分吗?秋雁想到这里内心一阵子热躁,两颊像吃了生姜似的红起来。同时,转念又想,你这丫头真也想痴了,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家庭,连人家的底细还不知道呢,你如何就想到这几个问题上去,岂不是笑话吗?
秦太太见她呆然出神的样子,遂又搭讪着问道:
“杨小姐,你说你的爸妈都已死了,全靠叔父母抚养成人的。又说这次到上海,是来找一些儿事情做。那么,恕我冒昧地问你一声,是不是你和叔父母闹了意气才到上海来的吗?”
秋雁被她这样一问,心中有些悲酸的滋味,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太太,说起来终是没有亲爹娘的命苦,假使我有亲生父母的话,哪里会有这样一种近乎笑话的事情发生呢!”
“杨小姐,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知道吗?”秦太太见她沉痛的样子,遂微蹙了眉毛儿,很同情地问。
秋雁遂把叔父为了他自己的地盘要奉承一个上司,把自己欲嫁给一个五十多岁老头子做小星的事向她告诉了一遍。她微红了眼圈,说道:
“我不能屈服在这个黑暗势力的家庭下,而牺牲自己终生幸福,所以我和妹妹一同脱离了家庭,到上海来找出路的。”
秦太太见她放下饭碗,眼角旁已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水,这就拿了一方手帕,给她去拭泪水,微笑道:
“那是我的不好,倒引起了你的伤心来了。”接着也叹了一口气,说道:
“世界上,利令智昏的人,真不知有多多少少呢!杨小姐,你真有勇气,我很敬佩你。假使你在没有找到事情之前,我倒喜欢你住到我家中来,和我做一个伴,不知道你肯答应我吗?”
秋雁听她这样说,微红了粉脸,不免笑了一笑,说道:
“老太太待我这样好,真像我的亲娘一样。只不过我觉得很说不过去吧!”
“杨小姐,你不要这样说。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贫穷一些,那我是十二分地欢迎。只怕委屈了你,叫我有些不敢留你做伴。”秦太太的话,自然也显见得十分的客气。
秋雁笑道:
“老太太这样客气,倒叫我没话可说的了。不过在这个年头,赚钱实在太不容易,虽然我和秦先生是同学,但是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好在我已经将要有个职位,是医院里做看护的,假使我在公余的时间,当然时常会来拜望你。”
秦太太听她已经有了看护的工作,这就不能强要人家留在家里做伴了。点了点头,说道:
“不过,我终希望有常常见到你的日子,乐文他倒是个好孩子,并非我做妈妈的来夸奖自己儿子,他除了正当的用途外,可以说是没有一个闲钱的花费。虽然近来他也并不十分的得意,不过这样生活程度之下,我觉得也亏他的了。”
秋雁对于她的话,并不加以表示什么,匆匆地吃完了饭。秦太太这才说道:
“为什么不再添一碗?莫非没有好的小菜,所以吃不下饭?”
“老太太,你不要误会。这几天我的胃口本来不大好,你要添一些吗?”秋雁说这话,伸过手去,接她手中的空碗。
秦太太摇头道:
“我是真的不要了,杨小姐,你休息一会儿,这些碗筷我明天自己会洗的。”
秋雁口里答应着,一面把菜碗放进菜橱里,一面依然把碗筷放在面盆里清洁过了。然后在面盆里倒了一些热水,拧了一把手巾拿到床前去,想不到秦太太已经是呼呼地入睡了。于是把手巾拿到梳妆台前,对镜自己洗了一个脸。在洗脸的时候,她的心中不免有许多的思忖。从老太太口里对自己说话的意思猜想,可见她确实有需要自己做媳妇的意思。不过自己和乐文的认识短短的还只有今天两个小时不到,所以会弄到这样熟悉的程度,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况且,乐文的心中是怎样的意思还不知道。老太太又岂可如此一厢情愿,要我和她做伴,要我住到她的家里来。所以最要紧的,我还要窥测乐文的态度,看他对我是否有相爱的意思。
秋雁只管呆呆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钟鸣的声音惊醒了原有的知觉。她回头望去,原来已经九点钟了。这就暗想:我此刻还没有回家,妹妹心中一定是很焦急了。而且妹妹刚才也没有在家,不知道她是到什么地方去的,我不能老留在这里,也该回去的了。秋雁这样想着,她向床上张望了一下,身子已向房门口移步出去。但转念一想,我不能在老太太睡着的时候偷偷回家,明天见到乐文,倒叫我没有了交代。多的时候已经等着了,我何不再忍耐一些时候呢?
秋雁在这一个感觉之下,她把身子一步一步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坐在沙发上出了一会子神,抬起头来又把四周打量了一回。这一个客厅楼的面积倒也不算小,里面容纳了两张床、一张写字台、一张梳妆台、一具衣橱,还有一张小圆桌、一张小方桌、四把椅子、一张沙发,可是还不觉得怎样的拥挤,比美琴那个亭子间当然要大了不少。壁上挂了两幅油画,一幅是一个西洋女子出浴时半裸的镜头,还有一幅是风景。油画在什么画片中最显得生动,秋雁由不得向壁上注视了一会。
靠近写字台旁的壁上,是乐文一张十四寸半身小照,而且还着上了彩色。浅笑含颦,姿态温文。大概那时候还很年轻吧!所以脸上,还满显着孩子的成分。
秋雁心中有了爱素的作用,她觉得乐文真是一个温文多情的好青年。胡思乱想地在她脑海里织成了一个甜蜜的美梦,于是在不到半个钟点之后,她真的做起梦来,仿佛她和乐文是结婚了。这是一个喜堂上,贺客如云,真是十二分的热闹。妹妹穿了礼服,她给自己在做傧相。秦太太含着无限得意的笑容,似乎在叮嘱自己向贺客们鞠躬行礼。秋雁这时心中除了无限甜蜜之外,她真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喜欢。可万万料不到,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她把乐文猛可地拉了过去,柳眉倒竖,显出非常愤怒的神情,好像还骂着自己不要脸,不该夺她的爱人。秋雁见那少女的脸庞儿,似乎很面熟,在什么地方已经看见过。因为自己是个新娘,虽然心中十分的生气,也不好意思和她评理。要想找秦太太,可是秦太太此刻偏不见了。再看乐文,却拉了那位少女的手,一同到礼堂上去结婚了。秋雁心中这一急,真是又愤怒,又伤心,她说了一声“你好狠心”,却“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她这一哭,不打紧,把正在给她盖毯子的乐文倒是吃了一惊。原来乐文已经从卡乐咖啡馆里回家来了。他今天回家是又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试奏的成绩不错,今夜食客比往日多了一倍。王阿三很高兴,他说营业若能够蒸蒸日上,他一定会增加大家的薪水。不过他忧愁的,好好儿母亲会发生这样意外的不幸,不晓得要紧不要紧。他一路上忧愁着回家,当他跨进房门口的时候,再也想不到,秋雁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就猛可记得秋雁是自己托她照顾母亲,想不到她竟如此忠于朋友,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乐文心中在一阵感激之余,不免又起了无限爱怜之情,遂悄悄地走到自己的床边,撩过一条线毯,给秋雁身上慢慢地盖了上去。
谁知道就在这个当儿,秋雁却“哇”的一声哭醒过来。乐文在吃了一惊之后,当然明白她是梦魇了,于是忙低低地唤道:
“杨小姐!杨小姐!”
秋雁睁开眸珠来一瞧,只见乐文站在面前,手里还拿了一条线毯。起初还只道仍旧在梦中,及至听到他的唤呼声,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慌忙把手儿揉了揉眼皮,轻轻地“哟”了一声,笑着站起身子来,说道:
“想不到我竟打盹了。秦先生你刚才回来吗?”
“这是我不好!因为怕你身子受了凉,所以把被儿来给你盖,却把你吵醒了。”
乐文把线毯拿回到床上去,回身向她含笑着说。
秋雁纤手按在小嘴儿上打了一个呵欠,摇了摇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倒不是你给我吵醒的。什么时候了?哟!已一点多了。”
秋雁说了一句之后,回头望了一下钟,又“哟”了一声说。
乐文也知道她是梦中自己惊醒的,遂笑了一笑,说道:
“杨小姐,我真感激你!承蒙你给我照顾了这许多时候的妈,你也太受累了吧!”
“倒没有什么。”秋雁听他这样说,自己的心中似乎反而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低低地回答了一句,立刻又回过身子去,向床上望了一眼,说道:
“老太太这一会子,睡了许多时候,她倒也没有醒来。”
“母亲跌了一跤,真也累了!杨小姐,我们坐一会儿谈谈吧!”
乐文在写字台拿了热水瓶,倒了两杯开水放在桌子上,当然是要她坐下来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了。”秋雁似乎要避一些嫌疑,因为是深夜的缘故,她怕被人家说一句什么丑话。
乐文却没有顾虑到这许多,伸手去把她拉住了,笑道:
“反正在一个弄堂里,回头我送你下去是了。”
秋雁被他手儿一拉,脸上倒是微微地一红。因为不忍拒绝他的意思,遂在小圆桌旁和他一同坐了下来。乐文这时在袋内摸出了一包花生糖来,摊在桌子上,向她指了一指,自己先吃了一块。秋雁见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在袋内终带了这些孩子吃的东西,由不得噗地一笑。乐文被她这一笑,也有些感觉到了,遂望着她笑道:
“为什么?你在笑我吗?”
“不!我为什么要笑你?”秋雁摇了摇头,益发不好意思地说。
“那么你笑的是什么?吃糖果吧!”乐文见她这意态是妩媚得可爱,把花生糖拿了两块过去说。
“我倒想着了,你还不曾吃过饭吧?”秋雁一面吃花生糖,一面为了避免他的追问,所以向他这样地说。
乐文觉得她这两句话是包含了一些妻子对丈夫说的那么温文和关心的口吻,一时心中倒是荡漾了一下,遂笑道:
“我在外面吃过了。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今天杨小姐在我家里吃晚饭,一些小菜也没有。为了自己要紧赶时间,这些我都顾不到你,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你还说哪!我一些不客气的就在你家吃晚饭了,倒是要请你原谅才好。”秋雁红粉了娇容,羞涩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
乐文“哟”了一声,秋雁却慌忙向他摇了摇手,向床上努了一下嘴,是怕惊醒了老太太的意思。乐文这才低声地说道:
“杨小姐真会说客气话,要不是你给我照顾着母亲,我还不敢放心地去做事情了,所以我的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激。不过事情真也太巧了,母亲会发生这样意外的不幸。假使不是为了我妈跌了一跤的话,杨小姐也许不会到我的家里来。”
秋雁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她抿了嘴儿,只是微笑着。乐文好像想心事般地说道:
“无论什么事情,终也有个缘的。不过昨天晚上我撞了你的饭碗,你不向我责骂,而且还不要我赔偿,我就想到你的性情一定是很温和的了。”
秋雁被他这么一说,因此愈加不好意思说什么话了。她乌圆眸珠一转,低低地打岔着说:
“秦先生,你在咖啡馆里做些什么事情呢?”
“我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吗?”乐文向她问了一句,说道,“我做的事情,好听些,说是音乐家,难听些,就是所谓洋琴鬼。每天晚上七时至十一时,我们几个同学在卡乐咖啡馆内伴奏。今天还是第一个晚上。”
“那么你们都是音乐专科毕业的了?”秋雁听他说得有趣,遂笑了一笑问。
“可是毕业也没有用处,这一次成功也不知是怎么的侥幸呢。”乐文点了点头,表示很感慨的样子说。
秋雁很关切他的前途,说道:
“我以为音乐只可以把它当作副业玩玩的,最好你在白天里再找一些工作做做。”
乐文点点头,道:
“我也这样想。不过,我们音乐专科毕业的人,除了会画上几张歌谱之外,还有什么事情会做呢?所以我们在社会上真是显得太渺小了。”乐文说完了这两句话,又表示很惭愧的意思。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音乐是艺术的一种,有好的音乐,才有好的戏剧。我想你可以在戏剧那一方面去发展发展。”秋雁怕自己的话儿会得罪人,所以她又改变话锋,向他贡献了一些意见。
乐文这才点头道:
“你这话很不错,我倒也有这一个意思。因为我们这一种人,除了音乐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做呢?正是‘文不能摆拆字摊,武不能拿刀枪’。”
“可是到底也会拿一根指挥棒。”秋雁望着她,微笑着说。
乐文听她说得俏皮,这就感到她的可爱,望着她妩媚的娇靥,倒忍不住也笑起来了。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乐文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向她含笑问道:
“杨小姐,你刚才梦见了什么?为什么在梦中哭得这样伤心呢?”
“大概是手儿压在胸口的缘故,所以糊里糊涂做起噩梦来,醒了也就忘记了,哪里想得起来这许多。”秋雁听他提起了梦中的事情,她不免有些儿怨恨,但口里又不好意思说是你没有良心,所以凑了几句回答他。
“我好像听你说了一句‘你好狠心的’,不知道你在说的是哪个。”乐文听她不肯告诉,遂向她很神秘地笑。
秋雁因为是心虚的缘故,她的粉脸顿时更加的绯红起来,笑道:
“你不要胡说,我哪里曾经说过这一句话?”
“是我亲耳听见的。我想……我想……你一定梦着了……”乐文见她抵赖,遂笑起来说。
秋雁却不等他说下去,就站起身子来,把嘴儿向他一噘,一转身逃到房外去了。乐文见她这种娇憨的神情,心里倒是荡漾了一阵,忙也跟着站起,说道:
“外面黑暗得可怕,你当心跌了一跤。”
“我也该回去了,明儿见吧!”秋雁在房门外面回答着说。
“我来送你下去。”乐文拿了电筒,照射出来,送秋雁到楼下。在后门口又说道:
“杨小姐,谢谢你!明天假使你有空的话,再来跟我母亲做一回伴儿。”
秋雁含笑点了点头,向他挥了挥手,是叫他不要再送的意思,她自己已走进十二号的后门去了。
事情很凑巧,秋雁走进十二号后门,美琴正在开亭子间的门。秋雁这就叫道:
“美琴,你刚回来吗?”
美琴回头见到秋雁,“咦”了一声问道:
“我跟了客人在吃咖啡,所以迟了一些。你怎么也只有刚回来吗?王先生找到了没有?”
两人说着话,已走进了房中,把门关上了。只见春燕睡在床上,呼呼的正睡得香甜。秋雁把自己到上海女中去的情形向美琴告诉了一遍。美琴听王先生已经死了,倒不免又叹息了一回,遂说道:
“秋雁,你也不要着急,找事情终不能太性急,好在我近来进益还算不错,你们就只管住在我这里好了。”
秋雁对于她这一份好意,当然表示很感激。两人谈了一会儿,方才熄灯就寝。
次日早晨,秋雁先一觉醒来,只见妹妹和美琴还是睡得烂熟,于是悄悄地起身,到外面去打了一壶水,洗了一个脸。想起秦太太昨晚睡着了后,不知今天怎么样了。她就有些熬不住,于是掩上了亭子间的门,匆匆走到十四号内去。
上海每一幢房子,因为里面住的人多,所以后门是开得很早的。秋雁悄悄地摸到楼上,只见客堂楼的房门半掩着,心中暗想,大概他们也起来了。于是推门进去,只见乐文站在她母亲的床边,很急促地问道:
“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秋雁听他的声音是包含了一些惊慌的成分,心中这一吃惊,那颗芳心顿时忐忑地乱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