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三脚两步地走进房中,挨近床边,低低地问道:
“秦先生,老太太怎么样了?”
乐文回头一见秋雁,猛可地把她手儿拉住了,急得流下泪来,说道:
“我妈的神志很糊涂,而且热度又十分的厉害。我叫她,她不理我呢!”
秋雁连忙俯下身去,伸手在她额角上一按,真是十二分的烫手,这就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唤了两声“老太太”。
秦太太本来是低垂着眼皮,听了秋雁的叫声,遂微睁开眼睛,向她望了一下。她的精神似乎很衰弱,不过她还向秋雁点了点头,回叫了一声“杨小姐”,接着把眼皮又低垂下来。秋雁回过身子,向乐文望了一眼,安慰他道:
“你不要害怕,老太太这病一定是昨晚跌了一跤的缘故。我想请个大夫来给她开一张方子,只要热度一退,那病自然慢慢地好起来。”
乐文觉得有个人大家商量商量,他的心里就会放宽了不少,于是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这样想,不过,给她请中医还是给她请西医呢?我的意思,当然是西医比较有效力一些。”
秋雁摇头道:
“我听说年纪老的人都喜欢中医的,所以我的意思还是中医好。”
秦太太虽然病得很厉害,不过她的心里很清楚,而且耳朵也相当的敏捷,她在床上也插嘴说道:
“我不要瞧医生!”
乐文知道母亲所以这样说,当然是为了舍不得钱的意思。遂劝她说道:
“妈,一个人病了,医生终得要瞧的。”
“老太太,给医生开了一张方子,三五天就会好起来。”秋雁挨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低低地劝告。
“那么我也不要瞧西医。”秦太太点了点头回答。
乐文向秋雁望了一眼,是奇怪她竟猜得着母亲心中的意思。秋雁却向他低低地道:
“那么,就给她请中医吧!”
“好,我马上去请。”乐文回身匆匆地欲走。
“慢些儿,你洗好了脸没有?”秋雁把他叫住了,又低低地问。
乐文这就感到秋雁的举动,活像是个贤妻的身份。他觉得在万分孤独之余,终算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关心自己的一切。他是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向秋雁愕住了一会儿,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已经是秋天了,外面的晨风很大,吹在脸上要裂痕的,我给你倒盆脸水洗了,再去请医生吧!”秋雁被他这一阵子呆望,心里倒是十分的难为情。乌圆眸珠一转,便回过身子去拿热水瓶倒水,把手巾铺在面盆里,又拿漱口杯盛满了水,向他瞟了一眼说道:
“洗脸吧!”
乐文心中愈是感激,口里愈加说不出一句话。他走到桌子旁,两手伸到盆水里去洗脸了。待乐文洗好了脸,只见秋雁匆匆地走上来,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下去的。她手里拿了一碗生煎馒头,放在桌子上,微笑道:
“吃了一些东西出去,不会受冷。”
乐文也许是感激过分的缘故,他猛可地把秋雁手儿握住了,说道:
“杨小姐,你待我太好了,叫我拿什么来感谢你才好!”
秋雁的粉脸儿一层一层地红晕起来,秋波脉脉地含了妩媚的光芒,向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笑道:
“不要说感谢的话。我以为人类终应该有互助的地方,快些儿吃吧!吃了去请医生。”一面说,一面把他拉到桌子旁坐下。她背转身去,又倒了一杯开水,放到乐文的面前。
乐文且不吃馒头,望着秋雁的粉脸,说道:
“平常这些事情都是妈给我服侍的,今天妈病了,我心里真急得不得了。谁知道,还有你来给我做这些事情,这真是叫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杨小姐,要如你不来的话,我真急得没有法子。”
“那么,你也叫我一声妈……”秋雁为了避免自己代替了贤妻职务的难为情,向他说出了这一句话。可是既说了出来,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忍不住抿着嘴儿,扑哧地一笑。但立刻又想到人家的妈病着呢,于是又平静了脸色,低低地道:
“快吃了馒头,冷了就碍胃的。”
乐文只有感到她的可爱,虽然自己心中是那么的忧煎,不过见到秋雁这一种又天真又妩媚的神情,他的心境也会放宽了不少,觉得她真是解语的花、忘忧的草,这就瞅了她一眼,笑道:
“就算你做了我的妈,那么你也好坐下来,大家一同吃些儿。”
“我在家里已经吃过了,这几只馒头,你还客气做什么?”秋雁虽然还空着肚子,不过她对乐文就有这一片痴心。乐文也不再客气,一会子工夫就把十只馒头吃完了。站起身子来的时候,秋雁还提上一条手巾,给他抿了抿嘴。乐文说声“我走了”,他已向房门外走,秋雁跟着走出来。在扶梯口,乐文又回过身子,低低地道:
“杨小姐,家里的事情一切又要拜托你了。”
“不用说了,你快去吧!”秋雁对于他这两句话,似乎感到有些怨恨的意思,点了点头,低低地回答。乐文似乎也感到自己这两句话是多余的事,连忙含了笑容,又补充着说道:
“妈昨夜说你和她要认娘儿俩,那么我这个家也就是你的家一样的啦!”
秋雁的芳心里是充满了喜悦和羞涩的成分,把他身子一推,“唔”了一声,她绯红了两颊,却回身走进卧房里去了。乐文望着她的背影,在愕住了一会儿之后,方才笑了一笑,转身匆匆地走下楼去了。
爱文义路附近有个方国栋中医,虽不能说有名,倒也很有些医道。乐文就打定主意,到方国栋那里去挂号。上午是门诊,出诊要在中午到下午,诊金三百元,乐文觉得比较西医似乎便宜了一些。于是挂了号,写了地址。
乐文出来,这时已经早晨十点光景。乐文正在一路回家,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人,向他叫道:
“乐文,乐文,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乐文抬头一瞧,原来是唐小七,忙答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在请医生,母亲昨晚跌了一跤,今天早晨却全身发热病起来了。”
“我也正到你家里来的。伯母病了,这真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唐小七皱了眉毛儿,搓了搓手,他觉得生病真是我们穷小子的大仇人,他代为感到忧愁。
“你到我家里来有什么事吗?”乐文向他低低地问。
“早晨玉华打电话给我,说叫你今天中午到她家中去一次,有事情跟你说话,所以我是来向你报告的。”唐小七这样告诉他。
“她叫我有什么事情呢?”乐文口里这么问,心中暗暗地想,莫非她有办法帮助我购买了吗?
唐小七摇了一下头,说道:
“她没有告诉我,所以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乐文道:
“可是我妈妈病着,叫我又分不开身。”
唐小七道:
“那么,你此刻去一次,假使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马上回来好了。”
“也好,你一同去不去?”乐文点了点头,又向他问。
“我不去了,还有些别的事情。那么晚上再见。”
唐小七和他一点头,就匆匆地走了。
乐文坐车到静安寺路三民村跳下,三脚两步走到八号的门口。三民村是个西班牙式的小洋房,里面有个小小的院子,也种着西洋种的美人蕉等花卉,外面是一扇亮眼的铁栅门。乐文正欲伸手先按电铃,只见院子里,玉华拿了水壶,却在浇园田里的花卉,于是叫道:
“玉华!玉华!”
玉华听有人叫她,遂回头来看,一见乐文,这就放下水壶,笑盈盈的亲自奔上来开了铁栅栏,说道:
“乐文,是不是唐小七告诉你的?”
“是的,你叫我到来有什么事儿?”乐文点了点头,先向她这样问。
“事情可多着呢!快到里面去坐着谈吧!”玉华拉了他的手,却一直向里面走了进去。忽然她又回头问道: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天气冷了,为什么还不穿大衣呢?”
乐文听了玉华这种关切的口吻,使他想起了秋雁,一时望着玉华的粉脸,倒不禁愕住了一会儿。这时玉华已经把乐文拉到了书房,阿梅在里面打扫,把圆桌上铺着的台布换了一方玫瑰红丝绒的料子,桌子上放了四盘水果、一瓶鲜花。乐文见了,心中有些奇怪,忙问道:
“玉华,你今天请客人吗?”
“唉,你这人,就真聪明!真是‘踏着尾巴,头会动的’。”玉华说了这句话,却扑哧地笑了起来。阿梅倒上了两杯茶,忍不住也扑哧地笑了,说道:
“秦少爷,小姐在讨你的便宜。”
乐文瞅了玉华一眼,也笑了起来。阿梅管自退到外面。玉华挨近了一些身子,有些撒娇的意态,向他白了一眼说道:
“你为什么好几天没有来望我?我想你的应酬也许太忙了吧!”
乐文觉得她这两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酸素的作用,这就暗自想道:没有给她知道我有另外的女朋友,她尚且如此的爱吃醋,要如给她知道有了秋雁这一个人,她恐怕要和我大起交涉了吧!于是笑道:
“你不要说我应酬忙,我这几天真的忙得一些儿空闲工夫都没有。”
“那么你在忙些什么呢?”玉华脉脉含情地逗了他一瞥妩媚的目光,低低地问。
“还不是忙来忙去忙着面包问题。比不了你……”
乐文含笑说到这里,玉华的脸色就转变得很不好看。她背过身子,去走到长沙发上坐下了。乐文还算是个聪敏的人,他见了玉华这个神气,就知道她是生了气,于是没有把这些话继续地说下去,顿了一顿,笑道:
“为什么一会儿又不高兴了?”
玉华不理睬他,她拿了一方手帕在拭眼皮。乐文这就感到她的痴情,一时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她的身旁坐下,伸手去扳她的肩胛笑道:
“玉华,这是什么意思?特地差人叫我到来,来了又不理我,那是什么道理?”
“我一些儿都不知道你心中的苦楚,我觉得你枉为有了我这样一个朋友。”玉华回过身子来,向他说了这两句话,她的眼皮有些儿红润。
“这是你自己说的话,我何尝有这一个意思?”乐文觉得她至少是带了一些楚楚可怜的成分,遂正经了脸色,低低地辩解。
玉华这会子却落下泪来,摇了摇头,说道:
“不要说了!总而言之,我没有能力可以帮助你,所以你对我有心而怨恨罢了。”
“玉华,这个你千万不要多心!”乐文听她误会到这个上头去,他倒不免急了起来,“假使我有这个意思的话,我就没有好死的。”
“何苦来说这一种气话?你终有好的结果,情愿我没有好死的。”玉华听乐文这么说,又认为他是赌气的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受了些什么委屈,眼泪会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乐文原是为了着急,所以才说这一句话,万不料弄巧成拙,事情越弄越僵了。正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阿梅送上两杯咖啡、一盘子威士忌饼干来。她见一个赌气一个发呆,倒吃了一惊,忙问道:
“为什么,秦少爷欺侮我们家小姐吗?”
“不,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哪儿敢欺侮你家小姐。”乐文摇了摇头,向阿梅努了努嘴。阿梅会意,抿嘴微微地一笑,遂又退到外面去了。乐文这才伸手,去拉玉华,笑道:
“好小姐,既然你今天请客,应该欢欢喜喜才好,快不要生气了,吃点心吧!”
玉华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又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这才走到圆桌的旁边,把沙发椅子拉开来,说道:
“就饶了你这一遭,来吃点心吧!”
乐文知道她是不生气的表示,因为好容易她不生气了,自己也就不忍拂她的盛意,和她一同在桌旁坐下了。拿了铜匙在咖啡杯子里搅了搅,说道:
“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我们已经在卡乐咖啡馆内伴奏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刚才唐小七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玉华喝了一口咖啡回答。
“哦,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觉得你就太不应该,为什么还要来挖苦我呢?”乐文瞅了她一眼。因为自己刚才受了她许多委屈,此刻不免向她埋怨了几句。玉华这回她自己也认错了,逗了他一瞥顽皮的媚眼,却抿着嘴儿哧哧地笑。
两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乐文又开口问道:
“今天是你请客,还是你爸爸请客?”
玉华把手指点了点胸口说道:
“是我请客,叫你来给我做一个陪客。”
“你请的是什么样的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乐文后面这句话是故意这么问,无非是逗着她玩笑。
果然玉华听了放下咖啡杯子,伸手向他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白了他一眼,娇嗔道:
“男的怎么样?女的怎么样?”
乐文笑道:
“我随便问一声,你又误会我有什么作用了?”
玉华啐了他一口,方才正经地告诉道:
“今天我请两个结拜姊妹来吃饭,还有几个同学,也来做陪客的。”
“那么,一桌子上差不多全是女的呢!只有我一个人是男子,那倒有些不好意思。”乐文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境和玉华齐巧成个相反。她多么的安闲,请客吃饭,自己此刻的含笑,说句老实话,还不是为了敷衍她而装出来的吗?他的心中真有些儿隐隐的痛苦。
玉华既然不是爱克司光的眸珠,她当然瞧不出乐文心中的痛苦,今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又扑哧地笑道:
“我也把你当作了女客看待,所以我终觉得是少不了你的。”
这句话是包含了多少深刻的情意,在普通表面上看来,以为玉华说的是开玩笑,然而细细地回味,是完全表示玉华除了乐文一个人外,再没有第二个男朋友了。乐文当然有些体会得出的,用了感激的目光,向她望了一眼,说道:
“不过,今天我恐怕不能参加……”
“这是为什么?”玉华不等他说下去,就很急促地追问。
“因为我妈妈生了病,下午还有医生要来看病,家里没有人,我此刻就要回去了。”乐文说着话,他瞧了瞧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这就站起身子表示要走的神气。
这在玉华的心中似乎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竟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种态度对他,在他心中也许会感到啼笑皆非的痛苦。玉华能够想到这一层,可见玉华还不失是乐文的一个知己。她懊悔得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却呆呆地望着乐文出了一会子神。乐文一时倒还莫名其妙,走到她的身旁,问道:
“玉华,你……”
“不,没有什么……”玉华伸手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用了歉意的目光凝望着他脸儿,说道,“乐文,确实是我太不应该了,你为了事业,也为了母亲的病,我一些不能使你减少痛苦,反而向你赌气。我觉得你真的枉为有了我这样的一个朋友。”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乐文听着她这几句话,心中方算是明白过来了。他觉得玉华到底不是一个纯粹的贵族化、只知道自己快乐而不知道别人痛苦的小姐。当然,在他心中也十分的感动,遂把她手儿握住了,又去抹了她颊上的泪水,反含笑说道:
“你不要傻了!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生病呢?况且,我的心境不好,终不能连累你也为我闷闷不乐呀!你的身子又那么柔弱,要不是自己找寻一些快乐来自遣,那你的身子就更会不健康了。”
玉华听他这样说,泪水益发滚落了下来,说道:
“乐文,你太好了!我确实有这个意思,假使你心境不快乐,我也应该陪着你不快乐,所以,我今日请客,那实在是很对不住你的事。”
乐文倒被她引逗得笑出声音来了,望着她挂满了泪水的粉脸,点头说道:
“有你这两句话,我的心中已经够感激的了。玉华,你不要孩子气!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你今天很快乐,我不能够陪你一同快乐。”
玉华把纤手去按住他的嘴儿,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你不要说这些话吧!叫我听了,反而会加重我的难过。你妈到底生了什么病?不知道有几天了,那天你也没有说起呀!”
“昨天她在打水,不料在门口跌了一跤,脚面上泡烫了。今天早晨就全身发热,大概还是为了受惊的缘故。时候不早,怕医生就要来了,我走了。”乐文一面告诉他,一面已是走出书房来。
“下午说不定我来看望她老人家,你大概在家里的吧?”玉华说着话,送他走出来。
乐文点了点头。当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阿梅开门迎进三四个少女,见了玉华就高声地叫喊起来。玉华走下石阶级,少不得给乐文介绍了,原来都是玉华的同学。乐文一一点了一下头,就匆匆地走出大门去了,他似乎还听到几个少女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这就暗暗地自语了一声,“这是她们的黄金时代”。含了一丝说不出所以然的苦笑,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是将近中午的阳光了,不过,此刻照在乐文的身上,相反的还会感到一阵凄凉的意味。
乐文回到家里,只见秋雁燃旺了洋风炉子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她见乐文垂头丧气地进来,遂回身近上去,问道:
“怎么去了这许多时候?”
在这一句话中,可知是包含了一些埋怨的成分。乐文觉得这倒怪不了她,只好撒了一个谎,说道:
“我挂好了号,在路上又遇见了一个朋友,所以耽搁了许多时候。我妈怎么样了?医生还没有来过吧?你在烧什么东西?”
“老太太睡熟了好一会子,却不见醒来,大概昨晚一夜没有安睡吧。回头我想要忙着煎药,所以此刻趁空给你烧一些饭,时候也差不多的了。”秋雁给他想得很周到地回答。
“可是又累忙了你呀!”乐文十分感激的样子回答,望着秋雁的粉脸,不住地搓手。
秋雁摇了摇头说道:
“倒忙不了什么的。秦先生,我此刻要回去一趟,一会儿再来吧!”
乐文听了立刻把她拉住了,说道:
“已经快十二点了,难道你还回家吃饭不成?再说,下午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帮忙呢!”
秋雁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遂笑了一笑,说道:
“不是我和你客气,因为我和同学曾经有个约会,若不去,失了约,那是很不好的。”
“你这话可是真的,还是骗我?”乐文还是拉了她的纤手,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
“当然是真的,我决不对你有一句谎话。”秋雁很正经的神气对他说。
“那么你下午要来的。”乐文这才把她的手放下了,他向她叮咛了一声。凭了乐文一句话,秋雁就知道,他确实是很需要着自己,遂连声地说了两个“是”,她便匆匆地走到十二号里去了。
秋雁回到十二号亭子间,只见美琴还坐在床上没有起身,春燕却已不见了人儿,遂“咦”了一声,问道:
“美琴,我的妹妹到什么地方去了?”
美琴见了秋雁,便从被窝内坐起身子,撩过一件旗袍披上了,笑道:
“你还问妹妹?你妹妹刚才也问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雁乌圆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一个主意,说道:
“早晨我又去找一个朋友,那朋友说她舅父要创办一个医院,假使成立之后,她可以介绍我们去做看护。”
“那朋友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认识她吗?”美琴一面扣着衣纽,一面跳下床来问她。
“她叫何玉华,你也许不认识她,今天她还来叫我和妹妹一同去吃午饭,我因为情意难却所以答应了。不知道妹妹她又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美琴对镜梳着蓬松的头发,说道:
“你妹妹十点光景起来的,因为不见你的人,她也走出去了。我问她到哪儿去,她说去公园里走走。”
秋雁一见手表,已经十一点三刻,这就蹙了眉尖儿,急道:
“那么此刻也该回来了,妹妹这人真也糊涂的!”
美琴听了,笑道:
“你说她糊涂,可是她也说你糊涂呢!”
“我糊涂什么呢?”秋雁不明白地问。
“咦?你自己早晨出去也没有关照一声,她心中多着急,说昨晚又回来得这样晚,姊妹两人就永远没有碰面的时候了。”美琴把春燕埋怨她的口吻向她告诉了一遍。
秋雁这就无话可答,愕住了一会儿之后,不免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还不是为了找事情忙吗?她……东走西走做什么呢?”
美琴把洋油炉子点着了,回眸望了她一眼,笑道:
“你也不要着急,说不定她就可以回来的。”
秋雁没有回答什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可是心中的着急,真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因为她既怕玉华等了自己心急,又怕乐文需要自己去帮忙,现在我坐在这儿空等,那心中的焦急,真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时间是无情的,一会儿已是十二点敲过了,可是春燕还不见回家。秋雁这就有些等不及,她向美琴说道:
“美琴,妹妹假如回来,你向她告诉一声,叫她坐车到爱文义路三民村八号来是了,我不等她了。”美琴说:“我晓得。”秋雁遂匆匆地走了。
秋雁坐车到三民村八号,急忙伸手按了电铃,里面玉华一听门铃响声,她早已三脚两步亲自出来开门。一见了秋雁,又欢喜又埋怨地拉了她的手,说道:
“大姊,你真不太应该。瞧瞧,我的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真把我等得急也急死了。”
“真对不起!因为我的同学生了病,实在分不开身,所以一直延迟到此刻才到来。”秋雁在路上早已拟好了一个谎稿,所以此刻听到玉华的问话,她就不慌不忙地回答。并且,转了眼珠又说道:
“现在我的妹妹伴在她的身旁,两点钟还有医生要来看病,所以我也不能久留,一会儿就得回去的。本来我也抽不开身,怕失了二妹的约,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来到一到的。”
玉华听她这样说,当然十分的相信,皱了眉毛儿,说道:
“这也太不凑巧了,好在往后的日子很长,明后天你妹妹也可以再来的。”说到这里,拉了她的手就匆匆地向里面走,说道,“大姊,快到里面去坐吧,她们全都等着你一个人呢!”
“这真是太抱歉了!”随了秋雁这一句话,两人已经进会客室。玉华许多同学都已站起身子,表示相迎。玉华给大家一一地介绍了,秋雁一面握手招呼,一面连说“对不起,叫你们久等了”。这时阿梅来说道:
“大小姐既然已经到来,还是请大家到书房里去入席吧!厨房里,热炒都已经下锅子了。”
玉华于是摆了摆手,请众人到书房里入席去了。
在书房里,众人推来推去的让座,秋雁想起了玉华的父母,这就说道:
“二妹,那么爸爸和妈妈呢?我也该先去拜见过了才是呀!”
玉华道:
“爸爸和舅爹为了医院的事情,这几天就在外面忙着接洽,所以没有在家,我的妈又是吃素的,况且今天她也有些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我们年轻的管年轻的,要如给他们坐在中间,我们倒反而要受拘束的。等会儿吃好了饭,我再陪你到上房里去见她好了。”
秋雁听了,只好含笑坐在首席,其余挨次入座,玉华在下首自己坐下相陪。阿梅拿上酒壶,先替大家满筛了一杯。同学们举杯相贺,玉华、秋雁答谢。接着,玉华要亲自敬秋雁一杯酒,秋雁在接受了后,又要回敬玉华。因为大家闹着客气,反把酒都撞翻了满桌子,引得众人都笑了一阵。一桌子上都是年轻的姑娘,大家嘻嘻哈哈,少不得有许多笑话。只有秋雁的心中却是忐忑的不安宁,表面上和大家欢然喝酒,可是心里却在想着乐文的家里: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医生可曾来过没有?这些种种都在她的脑海里旋转着。
这时候有个名叫周玉英的,她的年纪最小,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似乎显得特别的兴奋,当时她笑嘻嘻对秋雁说道:
“大姊,你知道我们的玉华姊姊她已经有个未婚夫了?”
“真的吗?我却没有知道呀。”秋雁望了玉华一眼,扑哧地一笑,神秘地说。
“大姊,你不要听她胡说,她是有名的淘气精。”玉华的脸颊本来喝了酒已经有些儿红晕,此刻这就益发像玫瑰花朵儿似的绯红起来。她把水汪汪的秋波,逗给玉英一个娇嗔,又向秋雁急急地辩解。
玉英听了,便急了起来,嚷着道:
“天地良心,我若说一句谎话,下世里一定罚我做鸡头给你们大家下老酒吃好不好?”说着话,一手拿了鸡头,却放在嘴里乱嚼。众人见了她这一副神态,又听了她这一种咒语,大家都不觉其讨厌,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起来了。
坐在玉英隔壁的是王梅珍,她停止了笑,说道:
“这次玉英倒没有说谎话,我们也亲眼目睹看见的,刚才还和玉华院子里站着谈情说爱,真正是亲密得十万分。”
玉英“唉”了一声,拍手笑道:
“大姊,你听见了没有?不但是十万分,而且是二十万分呢!”说得玉华羞红了耳朵,“呸”了她一声,手儿向上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众人见了,却忍不住要笑了一阵。秋雁拍了梅珍一下肩胛,问道:
“你们这话可是完全事实,那么你们知道我的妹夫姓什么叫什么呢?”
梅珍向玉英望了一望,玉英定住了乌圆眸珠,向玉华瞅了一眼,笑道:
“这个要请玉华姊姊自己来宣布的,刚才她虽然给我们曾经介绍过,只是她说得十分糊涂,我却没有听明白。”
“好像是姓陆的。”一个朱丽叶插嘴说。
“你听错了,是姓陈的。”一个叶文珠也笑着说。
秋雁听众人都这样说,可见这件事倒是真的,回头望了玉华一眼,只见玉华抿着嘴儿,却只管哧哧地笑,于是点点头说道:
“二妹,你不要赖了,众人都这样说,可见不是取笑你,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给大家听听,我们的妹夫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读书,还是在做事情呢?”
玉华向秋雁挤挤眼,还没有回答,玉英早又笑道:
“大姊,我告诉你,我们的玉华姊夫真是一个又漂亮、又温婉、又大方、又多情……”
玉华不等她说完,早把一块鸡骨头向玉英脸上掷了过来,笑道:
“够了!够了!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形容了吧。”
“还有!还有!多着呢!”玉英一仰身子格格地笑着,“又俊美、又标致、又好看、又登样、又好白相……”玉英边说边笑,大家都忍不住捧腹起来了。
秋雁笑道:
“有了这位小妹妹,真是热闹了许多。”说着又向玉华道:“二妹,这个你就不应该了,既然今天妹夫已经来过,为什么不叫他吃了饭去呢?也好叫我见见呢!”
玉华听秋雁公然地以妹夫称之,一时又喜又羞,逗给她一个娇嗔,笑道:
“大姊,她们开我的玩笑,你做姊姊的如何也一味地吃我豆腐呢?”
这时,阿梅端上一盆鱼翅,玉英这就又笑道:
“今天这样好的小菜,哪里来的豆腐?你们瞧瞧,鱼翅倒来了。”玉英这些话倒又引得大家笑了一阵。
鱼翅上了,酒已半酣,秋雁一见手表,短针已指在二点,不觉站起身来,说道:
“对不起得很,我要先走一步了。”
玉华听了这话,跟着站起来,道:
“大菜还没有上呢,你怎么就要走了?那不行!那不行!”
秋雁走上去,附了玉华的耳朵,低低说了一阵,说道:
“二妹,你应该要原谅我的苦衷。”
众人都说不可以走,玉英道:
“大姊一走,我们毫无兴趣,还是大家开路。”说着也离座而起。秋雁忙把她身子拉到原位上坐下,笑道:
“小妹妹,你要帮帮我的忙,因为我的朋友生着病,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找我去料理。好在我们熟悉了之后,以后碰头的机会可多着呢!”
玉英小眼睛,眨了眨,望着秋雁笑问道: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秋雁因为心虚,粉脸红得厉害,伸手拍了她一下,笑道:
“想不到你果然是个淘气精,名不虚传。”
大家听了,都又笑起来了。玉华道:
“笑话归笑话,正经归正经,大姊的同学,忽然生了病,这是大姊一进门就告诉我的,否则,她也不会迟到了。我想这也是很要紧的事情,我们到底随便几时可以再聚餐,所以我也不能强留。”
“二妹可以原谅我,想诸位一定也可以原谅我的。真对不起,我少陪了。”秋雁听玉华已答应自己走了,遂含笑向大家说。回身又向玉华道:“那么,你该陪我到上房里去拜见你的妈了。”
玉华点头说好,一面请大家管自猜拳行令。这里两人一同到了上房,何太太倚在床上吸水烟筒,小丫头在给她敲腿儿。玉华上前给她介绍道:
“妈,这位杨秋雁就是我的结义姊姊,你老人家可要待我一样的去疼爱她。”
秋雁连忙上前鞠了一个躬,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何太太因为是疼爱着玉华,把她当作夜明珠一般看待,今天听玉华这样叮嘱,于是便仰起身子,拉过她的纤手,叫秋雁在床边坐下。把她细细地端详了一回,觉得秋雁生得娇柔弱质,美丽不亚于玉华。这就啧啧称羡说,和玉华并立,真像一对亲姊妹,以后就住到这里来,不要闹一些客气。秋雁听了,自然十分感激。
正在这时候,忽听志明的声音送进来,说道:“玉华今天请一个结义姊姊吃饭,听她们猜拳行令多热闹的。”
玉华回头去看,只见爸爸和舅爹都走进房来,于是笑道:“好了,爸爸和舅爹回来了。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舅爹史鸣德,这是我爸爸,这位就是大姊杨秋雁了。”
秋雁当时早已离开床边,笑盈盈走到两人面前,鞠躬下去,叫了一声“爸爸”和“舅爹”。可是当秋雁抬起头来和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各人心中都是一怔,几乎“咦”的一声叫起来。志明连忙摆手,笑道:“请坐!请坐!杨小姐和我玉华可说是一见如故,真是难得。”一面说,一面向鸣德望了一眼,不料鸣德也在向自己呆望,好像有种沉思的样子。志明觉得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秋雁因为心中记挂在乐文的家中,所以也来不及去想玉华的父亲竟是从杭州和自己同车一路到上海的两个老色迷。她急急地道:
“很对不起,我有要紧的事情,先走一步了。”
鸣德这才开口说道:
“杨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急急就回去了?”
玉华因为秋雁很急促的样子,遂给她代为告诉了一遍。秋雁遂拜别了三人,匆匆出了上房。在三民村门口的时候,玉华握了她手,再三叫她朋友病好之后,立刻就到这里来住。秋雁点头答应,一面催玉华进内去招待别的同学,她这才匆匆跳上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爱文义路立仁里去。
秋雁坐在人力车上,方才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天下事情之凑巧,真也有的。原来玉华的父亲和舅爹就是这两个人,怪不得那天在杭州西子湖畔,他们说要办一个医院,还说定名鸣德,原来他叫史鸣德。最最有趣的,记得妹妹因恨他们色迷,曾经拿话去讽刺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想得起来吗?秋雁想到这里,因为感到滑稽,她忍不住独个儿哧地笑了。
人力车经过光明咖啡馆门口,在秋雁的眼帘下,忽然发现自己的妹妹和一个西服少年手挽手儿从咖啡室里面走出来,看他们的样子,十分的亲热。秋雁心中奇怪得了不得,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忙把手儿揉了揉眼皮,定睛仔细地看,还不是春燕是谁?秋雁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妹妹”,但那个西服少年拉了妹妹已跳上停在人行道旁的一辆自备汽车,“呼”的一声开走了。秋雁还连连地叫了两声“妹妹”,人力车夫被她叫得回过头来,眼睁睁地望着她问道:
“小姐,您怎么啦?不是叫我拉到立仁里去吗?”
秋雁不作答,向他挥手说:“你只管拉,你只管拉吧!”
人力车夫,虽然是向前又拉了,可是心里却在好笑地想:“拉妈妈的,这个姑娘有些神经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