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早晨起来见姊姊已不在床上,这就推了推美琴的身子,低低地问道:
“美琴姊,我姊姊这么一早又出去了吗?”
美琴揉了揉眼皮,向床前床后望了一望,怔怔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呀,大概又出去的了。”
春燕一面倒了脸水洗面,一面芳心里有些怨恨,暗自想道:姊姊昨晚这样迟回家,今天一早又匆匆出去了,到底算找到了事情没有呢?于是又问道:
“美琴姊,姊姊昨晚回家什么时候了?你和她碰过头吗?”
“大概在十一点钟光景,我在外面吃了咖啡回家,她也回来了。她说王先生已经患肺病死了,我想她早晨出去又找朋友托事情去的吧。”美琴在床上低声地回答。
春燕嘴里不说什么,心中却在暗暗地细想:昨晚十一点钟回家的,她在什么地方呢?难道她也遇到了什么男朋友,所以把我这个妹妹都抛到脑后去了吗?春燕这样想着,自然十分的怨恨。因为美琴不是自己的知己同学,自己和她比较生分一些,一切的事情,似乎不好意思过分地去麻烦她,所以她梳洗完毕之后就预备到外面去买点心吃。美琴在床上见她开门出外,这就问道:
“春燕,你又到什么地方去?回头你姊姊回来了,你们姊妹俩不是又碰不着了吗?”
“管她,反正她自己偷偷地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到公园里去散一会儿步就回来的。”春燕噘了小嘴回答,显然她是十分的生气。
美琴觉得春燕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照理当然不应该有这样的态度对付自己,意欲叫住她,向她劝慰几句,可是她的身子早已跑到楼下去了。
春燕到了外面,先在一家牛肉面馆内吃了一碗牛肉汤面,然后踱步到公园里去游玩。今天齐巧是星期日,虽然是秋天的早晨,可是游玩的男女倒也不少,大都是学校里一班学生,他们都拿了本书,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书。有一处围了许多男女青年,不知在做什么。春燕挤上去看,原来一个老先生在讲《古文观止》。春燕站住了脚,也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过,自己心事重重,哪里有闲心去听那些之乎者也的事情呢?所以听了不久,又走了开去,在一个圆圆的池水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来,她就没有离开过。胡思乱想,脑海里织成了甜蜜的美梦,也构成了悲酸的幻想,使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伤心。这样子糊里糊涂地出神坐着,不知不觉的日影已正,一看手表已经十二时半了。春燕暗想:“反正下午约在光明咖啡馆,我也不必回家去吃饭,就在外面吃点儿是了。”她这才离开了公园,漫步地踱了过去。公园附近原有那些小馆子吃客饭的地方,春燕走进里面,吃了一客肉丝蛋炒饭。时候已一点二十分,她也不叫车子,安步当车地走到光明咖啡室门口,齐巧两点钟。今天因为星期日,咖啡是一点钟就上市的,所以里面的人倒已经不少了。春燕在一个座桌上坐下,叫了一杯咖啡、一盘蛋糕,自个儿先喝了起来。
今天的约会在徐子秋的心中是抱着十二万分的希望,所以,他是特别的热心,还到理发店里去新剃了一个头,香水浇得香喷喷的,兴冲冲地就赶到光明咖啡馆内来。为了使自己阔绰起见,他还把父亲一辆小型的汽车亲自驾驶来,他明白这也可以博得女子欢心的一种特效药。可是,他万万也料不到春燕比自己还会来得更早一些,这当然使他感到意外的惊喜,这就很快地走到座桌旁来,含笑叫道:
“啊,杨小姐,真对不起!倒叫你等候好一会儿了吧?”
春燕听他这样说,由不得脸儿微微地一红,站起来笑道:
“我也还只有刚来了不多一会儿。徐先生,我们请坐吧。”子秋一面坐下,一面取出烟盒子来,递过一支烟去,说道:
“杨小姐,你抽烟吗?”
“对不起,我不会抽烟。”春燕含笑回答,伸手划了一根火柴,凑近他的前面去。这一来,在子秋的心中未免受宠若惊,欠了身子,就连说了两声“不敢当!不敢当!”春燕笑道:
“不要客气!徐先生,你喝些什么呢?”
子秋一瞧手表已经两点半了,觉得咖啡室内虽然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不过对于一个初交的女朋友,那似乎还是有些不大妥当,这就灵机一动,笑道:
“我倒没有想着今天是星期日,舞厅里是有茶室舞的,杨小姐倘然有兴趣的话,我们还是上舞厅去玩一会儿,怎么样?”
春燕那天就要跟美琴到舞厅里去游玩,因为她没有去过,所以要去见识见识,后来被秋雁阻拦了,所以没有去。今天子秋这样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下含了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
“徐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奉陪。”
子秋对于“当然奉陪”四个字,心中仿佛吃了一块糖样的甜蜜,觉得这位姑娘倒是十分直爽的,并没有一些儿冷若冰霜的架子。一个怀春的少女,当然是十分的热情。子秋既然有了这一层思忖,他对于春燕少不得增加了许多的野心。于是,他向侍者一招手,把咖啡的账付了去。在昨天,春燕还向他说了一声“你破钞了”,但今天,她是不客气了,认为这是做男子的应负的责任。春燕既有了这样存心,其所以陷入了歧途,也是势所必然。
两人走出光明咖啡室门口,子秋把她手儿一拉,说道:
“杨小姐,我汽车停在那边儿。”
春燕想不到,他是坐了汽车来的,遂用目望去,原来还是黑牌汽车,可知是他自备汽车。果然,这也是一件博得女子欢心的宝贝,春燕在跟他跳上汽车的时候,仿佛她脸上也会增添了不少光荣的色彩。你想,她如何还会听到秋雁在人力车上呼唤她的声音呢!
在汽车里,子秋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杨小姐,我们到哪一家舞厅玩去?”
春燕含笑回答道:
“随便哪一家,我都喜欢。”
子秋道:“我们到米高美舞厅吧!”说着,不多一会儿,已到米高美舞厅门口停下。子秋上了保险门的锁,和春燕挽手进内。
米高美舞厅里的装置,在一个初次进来游玩的眼中看起来,真是富丽堂皇、光怪陆离,好像水晶宫,又好像广寒宫,真令人目迷神眩,如入仙境。春燕左顾右盼,真所谓目不暇接。侍者见了子秋,便叫了一声:“徐少爷,长远不来了。”春燕从这一点子瞧,觉得这里一定是他常来游玩的地方。这时,子秋叫侍者找一个清雅些沙发座位,泡了两杯柠檬茶。春燕在坐下之后,少不得向四周细细地打量了一回。只见正中一个音乐台,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灯光;有一班乐队,在兴奋地奏乐;麦克风面前还站了一个西洋女子,她唱着婉转悦耳的歌声;下面舞池里就有许多青年男女,互搂着腰肢,婆娑地舞蹈。春燕心中暗想:美琴说的给人作搂抱生涯的舞女,大概就是这一回玩意儿了。
子秋见春燕目不转睛呆呆地望着舞池出神,遂拉了她的手,低声地问道:
“杨小姐,你到舞厅里来玩过几次了?舞会跳吗?”
春燕这才回过身子,秋波向他一转,笑道:
“不瞒你说,我还只有今天第一次来玩,‘跳舞’两个字,格外是门外汉了。”
子秋听她还是第一次来玩,可见她是一个很老实没见过世面的姑娘。换句话说,她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这在自己的手掌之中,自然更容易拿得稳一些。于是笑道:
“其实跳舞也不是一件难事情,回头我教你一次,保险你一定也会跳了。”
春燕没有回答什么,却报之以微笑。子秋从她这一副表情上猜想,可知她并没有表示拒绝的意思,所以在一次音乐再起的时候,他站起身子,拉了她的手,笑道:
“杨小姐,我们不妨去试一次好吗?”
“可是我不会跳舞,一些儿也不会跳的。”春燕一颗芳心开始跳跃得快速,她涨红了娇靥,嗫嚅着回答。
子秋感到她的手是在发抖,显然是有些害怕的意思,遂温和地笑道:
“都是从不会跳到会跳的,没有关系,我一教你,你就会跳了。”
春燕被他拉着已向舞池里走,因此也只好像木头人似的,随他摆布了。子秋搂了她的腰肢,虽然她是一些儿也不会跳舞,不过他的手上感觉,似乎春燕的腰肢要比美琴更柔软得多。这就不免想入非非起来,他故意把春燕搂得紧一些,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
“你把身子要贴得拢一些,这样比较容易学会。”
春燕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轻浮,还是真的教自己跳舞,不过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也就不必再去顾虑到这许多。况且,满舞池里的青年男女都在亲热地相依相偎地跳舞,有的还甚至于贴着面孔,做出种种恶行恶状的样子来。他们不以此为可耻,那么我何必拘束在心上呢?春燕竟然有了这个思忖,她的胆子就大了不少。诚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信然矣。
一曲乐声停止,两人携手归座。子秋见春燕的娇容更红润了一些,眼睛水汪汪的,含了妩媚的吸引力。她扬着眉毛,脸上笑意没有平复过,从这一点看,也可知她心里是很快乐很得意,遂含笑问她道:
“杨小姐,你觉得还有兴趣吗?”
“兴趣是很好,只不过我不会跳舞,倒把你的皮鞋尖儿都踏坏了。”春燕点了点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了这两句话,大有赧赧然的样子。
这一种娇美不胜的意态,在一个色情狂的青年眼里看起来,真有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的情景,于是立刻很小心地说道:
“只要你感到有兴趣学会它,就是把我脚趾踏落了,我心里也乐意的。”
这几句话当然能够博得一个姑娘的欢心,春燕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嘴儿向他一噘,逗给他一个淘气的鬼脸。不过,既有了这一个举动之后,她又觉得难为情起来,哧哧地一笑,不禁低下头儿来。
子秋心中的甜蜜,真仿佛嘴里衔了一块糖,他趁势凑过头去,在她的耳旁低低地说道:
“杨小姐,怎么啦?你不相信我这两句话吗?”
“我不知道这些。”春燕依旧低着头儿,轻柔地回答。
“真的,杨小姐!我一见到了你之后,我就觉得你这人的一切是太适合于我理想中的……”子秋用闪电战的政策,他的话终于有了求爱的成分。但春燕不等他说下去,就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
“不过你还有一个美琴在心中呢!”
子秋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觉得她的心中已有了醋意的作用。她为什么要跟我吃醋?当然她至少也有爱上我的意思。一时心里这一快乐,他心花儿都乐得朵朵地开起来了,连忙向她解释着说道:
“杨小姐,你不要说这些话,我早已和你说过,美琴和我原是一个极普通的朋友。说一句老实话,她到底是一个做舞女的人,你想,她结交的舞客,何止我一个人呢?所以,和舞女要谈真情实爱,这实在是自寻烦恼,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春燕听他这样说,方才知道他和美琴的关系,还是舞客和舞女之间的交谊,这就含笑问道:
“那么,你难道不爱美琴吗?”
“我以为对于一个舞女,根本谈不到爱不爱的问题的。舞客有钞票来跳舞,舞女接受钞票而被舞客搂抱了跳舞。你多给她一些舞票,她对你装笑脸、灌迷汤;你给她少一些舞票,她骂你是瘪三、曲死;假使你不和她跳舞了,在路上遇见的时候,也会像陌路人一样都不认识。所以古人有句话,‘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是一些儿也不会错的。”子秋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向她说出了一篇大道理来。
春燕鼓着小嘴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说这些话,未免有些侮辱我们女性了。对于这两句成语,我却认为绝对的偏见。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绝不可以一概而论的。比方说,一个唱戏的女子,你也捧她,他也捧她,大家都捧她,那么,我试问你,她到底和哪一个人去多情好呢?假使她和阿狗也多情,和阿毛也多情,岂不是又成为滥用其情、爱不专一的女子了吗?所以这句‘戏子无情’的话,我以为一定是捧戏子而失望的人造谣出来,在他无非是气愤的缘故。不过,我的心中正因为她的无情而感到她的多情。总而言之,都是男子太贪色,喜欢自寻烦恼,枉作多情,因此而怨恨到别人家的头上来。并非我身为女子而帮女子的忙,事实上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
天下的人,大都是只知道别人的错而不知自己的错,如今被春燕这样一说,倒把子秋说得无言可答,笑了一笑,点头说道:
“你这话当然也有道理,所以总而言之一句话,不可一概而论。比方说,我和美琴的认识,还是半年前的事情,当初我见她的人非常好,一些没有做舞女时下习气的样子。我见了她,终归时常地劝她,不要被人家欺骗而上了圈套。可是,她在这一个环境里,是只知道‘金钱’两个字,结果我发现她和一个老头子发生关系了,所以我非常的失望,从此把她的人格也看轻了。”
子秋这一篇鬼话,说得入情入理,春燕当然十分的相信。不过,她倒并没有轻视美琴,因为她是个孤苦的女子,对于美琴只有表示万分的同情,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是,这也怪不了她,因为她的环境是太恶劣了,我说这都是社会的罪恶。”
“不过,在我一个很自爱的青年人本身而说,难道还能去爱上一个已失了身的舞女做妻子吗?”子秋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把良心根本掖藏到胁窝下面去了。他自己破坏了美琴的贞操,而再向春燕说上这些,他真是个辣手。但诸位不要见怪,社会上这一种典型也许是不在少数的吧!
春燕点了点头,她觉得子秋的话很不错,一时倒深信他是个诚实的好青年了,望着他微笑道:
“不过,像你这样的青年,总不至于会连一个知心着意的女朋友都没有吧?”
“凭良心说一句话,我的确还没有一个。只不过打从今天起,我认为是有个知心的女朋友了,不,也许可以更进一步说我是有一个美丽而多情的爱人呢!但对方是否肯承认我也是她的爱人,那当然还是一个问题。”子秋真是一个情场中的老手,他说的话,终是那么动人心弦的,至少会使每一个姑娘动了爱素的作用。
春燕想不到,他会说得这样的明显,一时羞红了粉颊,向他嫣然的一笑之后,低垂了头儿,却再也回答不出一句话儿来了。子秋当然知道她是已经承认了的意思,所以也不必一定要她回答一个详细。这时音乐又悠扬地奏起来,是一曲《昨夜的梦》,于是拉了春燕的手,说道:
“我们再去舞一次吧!”
春燕没有回答,含笑跟他到舞池里去。
常言道,“学闲经比学正经终要便当得多”,何况,春燕又是一个聪敏的姑娘,所以第二次和子秋跳舞的步伐就觉得熟悉了一些。子秋搂了她的腰肢,把她身子稍微推开一些,这就成个脸对脸。只见春燕的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自己,有三分是羞涩而七分是喜悦的表情。同时,她吹气如兰的,好像有些气喘的样子,这大概还是因为她心脏跳动剧烈的缘故。子秋忍不住低低地又问道:
“杨小姐,你回答我呀!”
“你叫我回答什么呢?”春燕低低地说了一句,她身子很快地偎到子秋怀内去。在她是避过了子秋的视线,因为怕难为情的缘故,可是,子秋却认为这是一个温存的好机会,搂紧了一些,继续含笑说道:
“你肯不肯答应我是你的爱人呢?”
“嗯!我不知道。”春燕口里虽然这样的说,但她的粉脸忽然斜贴了过去。子秋是个老手,这就把脸儿也偎了上去,两人紧紧地贴住了。
一个是少女怀春,一个是浪子贪色,所以两人的亲热不期然地会增加起来。但是,她们这一种情境,齐巧会落在美琴的眼里,因此又引出了一场醋风波来。
原来今天是星期日,美琴在仙乐斯里当然也要去做茶室舞的。她坐在舞池里,心中不免暗暗地想起子秋这个人来。自从那天来过一次后,竟连人影子都没有看见,我要求他与我早些结婚,他终是这样的敷衍我,可见他根本没有一些真心的爱意。可怜我的身子,大概是白白地给他糟蹋的了!哎,处身在这一个环境里,姑娘们真也太伤心、太可怜了!美琴自叹身世,由不得又暗暗伤感了一回。正在这时,侍者来叫美琴去坐台子,美琴走到座桌旁去一瞧,原来是沙金银行行长梁秀明。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平日用钱很爽快,当然醉翁之意是不在酒的,美琴只得勉强含笑叫了一声“梁先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侍者问她喝什么茶,美琴说开水,侍者遂倒上一杯开水。秀明望了她一眼,微笑道:
“沈小姐,你和什么人怄了气,今天好像很不快乐的样子。”
“没有什么,我的身子本来有些不舒服。”但凡一个舞女,对于顾客有了讨厌的表示,她终推托说自己身子有些不舒服的。只不过,那一班可怜的曲死,还拼命要自作多情地表示,向美琴极力地讨好,说道:
“既然身子有些不舒服,应该在家里休息休息才是。”
“为了吃饭,没有办法哪!”美琴斜乜了他一眼,却向他叹起苦境来。在灯红酒绿的场所里,大家谈这种言语,未免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不过秀明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涵养功夫当然比年纪轻的小伙子要好得多,他还是低声下气地笑道:
“沈小姐,这里比较气闷一些,我们到米高美去换换新鲜好不好?”
“好呀。”美琴好像没有一些情感作用的样子回答。
秀明以为这样终可以博得美人的欢心了,他很高兴地买了三千元舞票,付了茶账,和美琴坐车一同到米高美舞厅来游玩。
可是,美琴在米高美舞厅里依然感不到什么兴趣,她还是没有什么笑意地呆坐着。梁秀明似乎也觉得无趣,不过出了三千元的代价,终应该有一舞的需要,否则真是太硬伤的了!不过事情太凑巧了,在舞池里,美琴却发现了春燕和子秋贴脸孔跳舞的情景。她心中一阵酸楚,真比吃了一瓶镇江醋还要酸上万倍,暗自想道,原来子秋被这个狐媚子勾搭上了,怪不得子秋把我忘记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显见得奇怪,春燕到上海也只不过三天光景,如何会和子秋认识得这样的亲热了呢?难道他们从前就相识的吗?又觉得这也不对的,春燕只有十七岁的年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终不见得就会和子秋爱上了吧?那么照我的猜想,一定是子秋前两天到我家来的时候,因为我不在家,所以和春燕认识了。美琴越想越对,越想越气,因为她夺自己的爱人,这好像是夺自己的性命一样。她有些气糊涂了,竟猛可地丢了秀明,奔到春燕和子秋的旁边,一把将春燕拉开了,伸手就是两个耳刮子,还大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你们从杭州到上海,无处安身,我好心留你们在家里,谁知道你忘恩负义,还要来夺我的丈夫吗?”
春燕和子秋卿卿我我,正在享受着温柔的滋味,冷不防身子被人拉了开去,而且还挨了两记耳光,定睛向她一看,原来却是美琴。春燕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一时气得全身发抖,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子秋听美琴说春燕夺了她的丈夫,因为自己一颗心已经是对着春燕身上了,对于美琴这种野蛮行动,自然大大的反感,这就伸过手去,在美琴的脸上也是啪啪的两记,冷笑骂道:
“放你妈的臭屁!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一个舞女呀!你不要在做春天的大乱梦,你有资格来管束我的行动吗?老实地告诉你,她还是我的未婚妻,我带了未婚妻来跳舞不能够吗?真是笑话极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忘记你的本来面目了吗?”
这时众人都来看热闹,问美琴到底怎么一回事。可怜美琴被他打骂得哑口无言,只会连说了两声“好!好!”
“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你没有良心的,你不会好死!你丢了我,你还说这一种黑心的话。”一面骂,一面忍不住地也哭起来。
子秋冷笑道:“大少爷有钞票,跟你交换的。又不是金枝玉叶,黄熟梅子——还卖什么青呢?真正是笑话之至!”说到这里,拉了春燕的手,又说道,“来,我们走吧!”
美琴听了子秋这几句话,又眼瞧着他们走了,心中又气又急,这就“哇”地向舞池里跌倒下去。梁秀明站在旁边,听了他们的说话,早已明白美琴是被子秋爱上过的。虽然知道她们这班舞女,没有一个是清白的,不过,自己的需要就是她们肯答应男子的要求。现在,她在小白脸身上吃了亏,那么这在一个老年人的本身立场上说,似乎有了讨好献殷勤的机会。所以,他不但不怨恨美琴,还连忙把美琴带抚带抱地抱回沙发座位上去。美琴哭醒回来,因为太受了一些委屈,忍不住抽抽噎噎又哭泣了一会儿。好一个有涵养功夫的秀明,他还柔情蜜意地去安慰她,并且还请她到外面去吃夜饭去。
子秋拉了春燕离开舞池,在座桌上匆匆地付了茶账,恐怕美琴再要吵闹,所以他和春燕就走出舞厅去了。坐了汽车,到雪园去吃点心。在雪园里,春燕还是暗暗地流眼泪,她什么点心都吃不下。子秋靠近了她身子一些,低低问道:
“春燕,你为什么还要在伤心呢?只要我永远地爱你,就是你终身的幸福。说起来真是太可恶了,我也没有碰过她的身子,她竟像做妻子般的来管教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一面说,一面取出手帕来,给她拭泪,真是显得一百二十四分的温婉多情。
春燕见他一味地向自己温存,虽然心中是十分的安慰,只不过在她心里还有十二分的苦衷,一时里叫她难以启齿。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她只好说道:
“徐先生,你不知道我是住在美琴的家里吗?这次美琴和我翻了脸,我当然不好意思再住到她家里去。可是,在上海我也没有一个其他亲戚朋友。你想,以后叫我住到什么地方去,那还不是叫我感到忧愁吗?”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子秋起初倒还没想到这一层,此刻听了春燕的话,他心中细细地一盘算,这就乐得比中了航空奖券还欢喜着十倍。不过,他表面上立刻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搓了搓手,说道:
“那么你难道在上海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
子秋是故意叫她急急的意思,可怜年幼无知的小姑娘,哪里知道世道的崎岖呢?在她以为子秋竟然也感到困难,那么显然事情是发生了问题。这可不是一件玩的事情,难道叫我住在马路上不成?春燕到底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想法,因此她的眼泪愈加像泉水般地涌了上来。子秋见她急得这一副可怜儿的样子,方才拉过她的手儿,低低地安慰道:
“春燕,你快不要哭了,叫我见了心里也很难受。虽然事情很有些困难,不过我终不会委屈你,难道还叫你住在马路上吗?这是不会的,这是不会的。”
“那么,你叫我住到什么地方去呢?”春燕这才放宽了一些心,挂了眼泪,逗了他一瞥三分妩媚而有七分可怜成分的媚眼,向他低低地问。
“我想……”子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的意思,眼面前你当然只好暂时住几天旅馆,然后我给你租好一间房子,同时给你介绍一个职业,这样到了明年春天里,我们再正式举行婚礼。你想,这不是很好吗?”
在普通一种情形上说,一个男子要向女子提出这一种事情,往往还会遭到女子的拒绝,不过以春燕眼前的环境而言,她当然是求之不得。子秋就是看准了春燕的弱点,所以他还要刁难了一些时间,方才向她说出了这一种办法。果然在春燕的芳心里,还会深深地表示无限的感激。她靠在子秋的身上,低低地说道:
“你待我这样的好,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呢?”
子秋心里乐得什么似的,他情不自禁把嘴凑到她的颊上去,笑道:
“我们早晚终是一对夫妻了,夫妻之间还用得了‘报答’两个字吗?”
春燕到底有些难为情,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嗯了一声,把粉脸儿别了转去。子秋心里不住地荡漾,这时点心送上,子秋叫她吃些,春燕这才放心吃点心。
雪园的上面就是沧州饭店,两人吃好点心,子秋陪了春燕就到上面去开房间。春燕见里面家具十分考究,四壁都用鹿头装的壁灯,地上厚厚的毯子,踏上去声音都没有的。子秋向春燕笑道:
“春燕,你瞧这儿比美琴住的亭子间如何?”
春燕白了他一眼,却微笑着不作答。子秋见时已六点半了,遂亮了电灯,向她又道:
“我要回去一次,你可以趁此刻到浴室里去洗一个浴,我回来陪你到下面吃饭去。”
春燕听了,忙拉住了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呀?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就不来了。”
子秋知道她是害怕的意思,遂笑道:
“你放心,我怎么会丢你一个人在这儿呢?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呀!”说到这里,把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凑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
“够了吧?”经过良久的时间,春燕推开了他的身子,一转身便逃到沙发旁去,还逗他一个甜蜜的娇嗔。
子秋笑了一笑,方才拉开房门,匆匆地走了出去。春燕忙又赶到房门口,向他招手,说道:
“子秋,你早些儿来。”
子秋连说两声“知道”,春燕方才掩上房门,两手背了门儿,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卧室,呆呆地出了一回神。
春燕移着沉重的步子,坐到床上去,不料坐了下去,却又弹了上来。这就是席梦思的床垫儿,软绵绵的,真是太舒服了。因此,她的芳心不免又想了一会心事。子秋,他当然是个富家的少爷,假使我嫁给了他,这当然是我的幸福,可是,我怕的就是他没有久长的爱。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是个个不懂情爱的。春燕想到这里,又自己安慰着自己,因为她怕想起烦恼的事,况且,子秋待我确实不错。春燕既然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子秋,觉得以后自己的生活一定可以步入另一个乐园的阶段了,因此她倒也想起了姊姊,觉得自己有了好的日子,似乎也应该叫姊姊一同来享受才是。不过,姊姊这人就很古怪,她常常有许多顾虑,假使我去告诉了她,她倒反对我跟子秋去租房子,那么事情不是反而弄僵了吗?姊妹到底是姊妹,谁能管得了谁一辈子呢?并不是我心肠狠,姊姊终应该原谅我的苦衷才好。春燕想到这里,她自然而然地会淌下一点眼泪来。不过,她立刻又感到自己可笑,为什么却喜欢自寻烦恼呢?于是,她不再胡思乱想,慢步地走到浴室里去了。
春燕洗好浴出来,想不到子秋已经坐在房中沙发上了,这就含笑走了上去,问他道:
“子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子秋把她手儿一拉,春燕站脚不住,这就把娇躯倒入子秋的怀抱里去。因为怕肉痒,忍不住哧哧地笑道:
“子秋,你别吵,被人家看见了,好意思吗?”
“我不吵,你也别动,好好地在我怀里躺一会儿。唔,洗一个浴,更觉得喷香了!”子秋把嘴儿凑到她的颊上去,笑嘻嘻地说。
“你说不吵,为什么又吵起来?”春燕白了他一眼,逗给他一个娇嗔,接着又问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一次?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因为我怕不够用,特地回家去拿的。顺便把汽车开回家去,带在身旁多累赘的。”子秋在西服袋内摸出一叠钞票来,向春燕笑嘻嘻告诉。
春燕见他手中拿的都是五百元的大钞,大概有三万元光景,遂劝他道:
“做人家一些,不要太花费,钱用太多了,我也肉疼。”
子秋笑道: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来,站起吧!我们吩咐侍者,还是在这里房中吃一些饭,好不好?”子秋一面说,一面扶起她身子,走到壁旁去按电铃。
春燕道:“随便吃一些什么都可以,越节省越好的。”
子秋笑道:“今天夜里是我们定情的日子,我们应该纪念一下。”
侍者进来,问什么吩咐。子秋拿纸笔点了酒菜,叫他到雪园里去烧来。不多一会儿,酒菜端上放在桌子上。春燕见高脚玻璃杯内盛了七色白兰地酒,遂笑道:
“这酒的颜色真好看,不知道凶不凶?”
子秋道:“我们坐下来喝吧,喝了就知道这酒的味儿了。”
一面说,一面拉她坐下。春燕握了酒杯,凑在小嘴儿上一碰,两条翠眉就微微地蹙了起来,说道:
“这酒不好喝,太厉害,恐怕吃了要醉倒的,我不要喝。”
子秋把嘴向床上努了一努,笑道:
“就是醉倒了也不怕什么,反正床就在你的后面,你只管到床上去睡好了。春燕,这两杯是我们定情酒,我们一定要喝完的。”
说着,把酒杯举着,要和她碰杯。春燕没有办法,只好依顺了他。这一依顺了他,因此什么事情都依顺了他了。他们在这里,郎情如水,妾意如绵,但秋雁回到家里,却在无缘无故受美琴的闲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