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和父母舅父在上房里吵了嘴,赌气回到自己的卧房。今夜玉华和秋雁都没有值着夜班,所以休息在家里。秋雁此刻在写字台旁翻阅医书,听玉华皮鞋声音走进来是特别的重和响,一时心中奇怪,便回头去望她一眼。只见玉华一头倒在床上,便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
秋雁见她这个情景,倒是吃了一惊,忙离开了写字台,走到床边去,抱起她的身子,急急地问道:
“二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不要哭,快告诉我呀!”
玉华尚抽抽噎噎地泣道:
“大姊,我真气死了,想不到他们竟这样不讲理。”
秋雁蹙了眉尖儿,很猜疑的表情,一面拿帕儿给她拭泪,一面低低地说道: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呀,不要伤心,这几天你已经常闹着头痛咳嗽,自己身子也要保重着呢。”
玉华听秋雁这样说着,这就愈加伤心起来,觉得秋雁真是自己的知己,她倒在秋雁的怀里,又哭着道:
“大姊,你才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才是真正爱护我的人。”
秋雁被她哭得辛酸,不禁红着眼皮儿,一面又笑道:
“二妹,别闹着孩子气了!谁委屈了你,你好歹也给我说一个明白。”
玉华这才鼓着小嘴儿,气愤愤地说道:
“大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竟叫舅父来做媒。不料舅父和爸妈都赞成这头婚姻,强迫叫我答应,你想,叫我心中气不气呢?”
“啊?就是徐子秋吗?”秋雁惊奇地问道,“爸妈对于乐文不是也很看重吗?为什么他们好端端地变卦了呢?”
“哼!还不是为了看在舅父产业的面上。”玉华冷笑了一声说,“舅父不知着了他什么迷,却把他赞美得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才了。老实说,什么产业,什么金钱,我都不放在心上,不自由,毋宁死。他们要强迫我,我也当然只好辜负了他们养育之恩,来实行我的办法了。”这会子玉华就不再淌泪,表示她有着一股子勇气的意思。
秋雁在她怒气冲冲的时候,由不得暗暗地自思了一回。假使玉华嫁给了子秋,那么我和乐文这头婚姻倒是不发生问题了。一个人到底终有一些自私的,秋雁既有了这一个存心,倒不免又暗暗地欢喜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二妹,你不要这样说,爸妈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你岂可以存了决绝的心思,不是要伤了他们的心吗?”
“他们强迫我答应,明明是丢送我前途的光明、终生的幸福,那我还有什么恋恋可说呢?大姊,你看着,要如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马上就离开这个专制的家庭。”玉华还是气愤地说。说到末了,她的眼泪又滚滚地落了下来。
秋雁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过你也要仔细考虑考虑,我想子秋也许是个好青年……”
玉华不等她说下去,这回却哭出声音来说道:
“大姊,你说这句话,太不理解我了!我和乐文生生死死好了一场,结果还是这些的一场空,叫我还有什么趣味做人呢?”
“那么你预备脱离家庭到什么地方去呢?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么一走,也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秋雁听她这样说,把自己刚才的欢喜又打消了,微蹙了眉尖,很关心地问。
“凭了我的两足两手,难道会无处可走、无事可做不成?”玉华表示她有着一股子勇气。
“不过你终得和乐文去商量商量,看他有什么主见。”秋雁这回子才真心地说出了这些话。
“大姊,我告诉你一件更可笑的事,你听了一定也会生气。”玉华偶然想到了说。
“是件什么事情呢?”秋雁急急地问,她有些儿猜疑。
“我舅父活了这一把年纪,他想看中你。”玉华老实地告诉出来。
“啊?你这话可是真的吗?”秋雁粉脸儿变了严肃,她的心跳得厉害。
“我为什么要骗你?不过在前几天我不忍心告诉你罢了。”玉华认真地回答。
秋雁叹了一口气,她想着在杭州遇见鸣德时候的一幕,同时更想到妹妹讽刺他们的几句话,她有些痛心。可是她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什么人,我的自由当然更由我自己做主了,所以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劝玉华明天去和乐文商量是正经,只要乐文帮助你,什么事情都解决的了。当夜,姊妹两人商量定当,也就很早地睡觉。
第二天早晨,她们装作没有事情一样,照常到医院去接班,等到下午吃过饭,玉华才请了半天假,到乐文家里去商议这件事情了。
玉华到了乐文家里,只见乐文坐在写字台旁作曲,秦太太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做活计。她听到皮鞋脚步声,先抬起头望了过去,一见玉华,便放下活计,起身相迎笑道:
“玉华,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医院里是夜班吗?”
乐文听了,忙也回头来看,笑道:
“玉华,请坐,请坐。”
玉华强笑道:
“我来望望伯母的,伯母好吗?”
秦太太说声:“谢谢你,我倒很好,你也好吗?”她一面拿杯子倒了一杯茶交给玉华。玉华忙接过道谢,并到写字台边,向乐文望了一眼,说道:
“你很忙吧?”
乐文道:
“我也忙不了什么,天天坐在家里学习乐曲,你在医院里服务倒是很辛苦的了。”
玉华虽然今天是来商量这个问题,不过在老太太面前,这些话就不好意思说出口。因此,微蹙了柳眉,却是呆呆地出了一会神。乐文见她仿佛有什么心事般的,一时倒有些奇怪起来,遂低低地问道:
“玉华,你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因为有些儿事情,我想和你到外面去走一会儿,不知道你有空吗?”玉华点了点头,秋波瞟了他一眼,低声地回答。
乐文当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遂含笑站起,说道:
“当然有空,即使没有空的话,我也得奉陪你去走走呀。”一面说,一面到衣钩上去取下大衣披上了。
玉华听他这样说,不由嫣然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倒有些难为情起来了,遂向秦太太道:
“伯母,我们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的。”
秦太太笑着说:“你们路上小心!”便送了他们出门。
这里两人一同走出立仁里,因为是寒冷的天气,外面十分酷冷,玉华道: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这边过去有个咖啡室,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吧。”乐文点头说好,遂踱进了那家咖啡室。
在咖啡室内,乐文方才问道:
“玉华,你叫我出来,有些什么事情吗?”
玉华握了咖啡杯子放在小嘴儿上,微微地喝了一口,秋波含了哀怨的目光,向他默默地逗了那么一瞥,说道:
“乐文,我老实地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真心的爱?”
乐文冷不防被她问出这一句话来,倒是呆住了一会儿,暗想,难道秋雁把我们也有情爱的话向玉华吐露过了,所以她来向我兴师问罪了?但仔细想想,秋雁是绝不会这样的。这就装出不解的样子,望着她的脸儿说道:
“玉华,我不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曾经看见我和别的女子在一起吗?”
玉华听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倒不禁为之嫣然,摇头说道:
“并不是我说你和别的女子在一起,因为我有一件事情来跟你相商,不知你心里可同情着我?”
“是件什么事情呢?你快些儿告诉了我,我方可以明白呀。”乐文心中更加地奇怪,一面猜想,一面又向她低低地追问。
玉华这才把舅父欲给自己强嫁子秋的话,向他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
“乐文,我问你,你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有些什么表示呢?”
“那么你爸妈的意思是怎么样?他们难道也赞成吗?”乐文听了这些话当然有些愤恨,他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向玉华这么地反问了一句。
玉华很怨恨地流下泪来,说道:
“可恨爸妈为了舅父的财产,他们竟也赞成了。你想,叫我不是太痛心了吗?”
乐文听她父母竟然也赞成了,可见社会上一班人真是太势利了,因为志明平日待自己很好,处处地方都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现在为了财产,他们就中途变卦。一时痛愤十分,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
“既然你爸妈也答应了,还有什么话儿可说?倒不是爽爽快嫁给了他好吗。”
玉华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把粉脸儿转变成铁青的颜色,她说了两个“好”字,几乎失声痛哭起来。不过,她到底又忍住了,冷笑了一声,说道:
“原来你也赞成我嫁给他,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也好,算我看错了人,白白地有着一片痴心肠。乐文,好,我们再见!”玉华说到这里,她却毅然地站起身子来了。
乐文这才想到自己这两句话未免太伤了玉华的心,于是忙把她身子拉住了,急急道:
“玉华,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我实在因为气糊涂了的缘故。我觉得你父母实在太不应该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的苦衷吧!”
玉华的身子虽然又坐了下来,可是她伤心得又滚落泪水来。她此刻听了乐文这几句话,心中倒不怨恨他了,反而感到十分同情,因为乐文是为了爱自己,所以才有这些愤怒的话,遂说道:
“我也不怨你,只怨爸妈太势利了。”说到这里把手帕掩了粉脸,几乎失声哭泣的神气。
乐文见她耸着两肩,虽然是没有啜泣的声音,不过也可知她是伤心得怎样的程度了,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胛,低低地道:
“玉华,你不要哭呀!事情已到这个地步,那么我们终该有个商量的办法,照你的意思,预备怎样呢?”
玉华这才收束了泪水,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我的意思,假使他们强迫我的婚姻,我就决定脱离家庭。不过,脱离家庭后的事情,要你给我想一个办法。”
乐文听她为自己情愿抛弃家庭,离开父母,牺牲一切的幸福,心中对她一片痴情,自然是万分的感激。不过,要自己给她一个以后的办法,这就感到有些困难,沉吟了一会说道:
“你脱离家庭之后,自可以住到我的家里去,这个倒不成什么问题。就怕你父母知道了,心中不肯罢休,他们倒枉我担个拐骗的罪名,这样对于你与我的名誉都有关系,所以我们还得再想一个完善的办法才好。”
玉华听他这样说,芳心里不免终感到有些儿怨恨,暗自想道:我为了你,把一切幸福名利都置之度外,情愿担个逃婚的臭名,谁知你却有这许多的顾虑,可见你决没有真心的爱我。否则,为了爱,牺牲名利算得了什么?即使牺牲了性命,也是毫无可惜的!你现在这样怕连累,显然没有真心叫我住到你家里去,我是完全的一场空痴心。我既然得不到人家真心的爱,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玉华这样想着,她心中已有了厌世之念,所以她的怨恨却消失了,望着乐文的脸儿,反而点头道:
“你的话也说得不错,我住到你的家里,还累害了你,所以我也绝不愿这样的做。”
乐文听她这样说,忍不住急了起来,说道:
“玉华,你别说什么累害的话,那你不是又疑心我太自私了吗?我的意思,在我为你牺牲到任何地步都不可惜的,只不过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岂可以为我而牺牲了一生的名誉和幸福呢?”
乐文这些好意,是得不到玉华的同情,她觉得乐文说的都是虚伪,并不是事实,这就淡淡地一笑,说道:
“那么照你意思,预备如何地解决?事情终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答应,一条路是脱离,你倒给我拣一条路走走。”
“我想这两条路都不可以走,最好你能回家去劝你父母打消了这头婚姻,做父母的终有爱子女的心,他们恐怕不会十分地来强迫你吧!”乐文希望从正路上走,也许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因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青年,觉得玉华比不了秋雁。秋雁是个孤零的女子,她住在我家,不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玉华有父母,有家庭,这当然不是一件合法的事。所以,乐文的考虑,倒也不能怪他无情,因为他更想到被外界阻碍的爱情,往往会遭到悲惨的结局。自己虽然原可以为爱情而牺牲一切,只不过年老的母亲,叫谁去奉养呢?可怜自己从小没有了爹,全靠慈母抚养长大,现在成了人,为了爱情而忘了老母,这终究不是为人子的道理。对于这一点,我觉得乐文真是一个仁爱的好青年,他到底还是为孝道而不肯冒险地赞成玉华实行脱离家庭。不过玉华是绝不会同情到他身上,遂又问道:
“那么,我父母假使再也不答应呢?”
“假使再不答应,我当然设法叫你离开这个专制的家庭。”乐文正经地毅然然地说。
“好,那么我就听从你的话,回家再去向父母做个最后的请求。”玉华口里虽然这样答应着,不过心中却是无限地怨恨。她想道,乐文竟如此的没有情义,他这些话分明是敷衍的性质,我白白地有了一片痴心,想到这里,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乐文听她长叹,因为怕她多心自己不肯负责,遂又诚恳地说道:
“玉华,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不爱你的意思,我是为了大家前途的关系,才喜欢小心从事,请你千万要原谅我才好。”乐文这句话原是向她表示自己完全真心爱她的意思,不过他说的并不透彻,所以在玉华的心中却更有了一层误会,以为他是完全拒绝的表示,否则用得到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因此她愈加心灰意冷,有些茫茫然地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我回家去了。”
“也好!”乐文说了两个字,遂付了咖啡茶的账,给玉华披上灰背大衣,一同走出了咖啡室的大门。天空是灰暗的,密布着阴沉沉的彤云,西北风吹得很紧,好像要落雪的光景,乐文道:
“天又转冷了,我给你讨车回去吧。”
“不,我还有些别的事,向那边走一程路,你管自请便吧。”玉华黯然地说,她的语气是包含了无限凄婉的成分。
乐文于是点了点头,遂匆匆地管自回家了。玉华等他走后,她才把忍了好久的一眶子热泪,又痛痛快快地落了下来。
天空中真的飘起雪花来了,百货商店的旗帜纷纷地飘扬,行人都匆匆地缩颈奔走,一切一切在玉华眼中看来,都是呈现了凄凉的意味。她拖了沉重的步子,一步挨着一步地走着,芳心中是空洞洞的,仿佛是了失一件什么东西样的空虚。她觉得人海茫茫,谁是知音?像乐文这样的青年,尚且如此无情,那何况是其他的少年了?可见得世界上的人,共患难的少,同富贵的多。我有了这样困难的问题,他就不负一些责任,竟把干系都卸得一些都没有。你想,这叫我拿什么脸儿去向秋雁分说呢?好狠心的乐文,我还是为你死了干净。玉华自语了这一句,她更坚决了自杀的动机,于是她走到药房里去买了一瓶安神药片,匆匆地走回家里去了。
阿梅见小姐回来,遂含笑叫道:
“小姐,外面雪下得大吗?你怎么下班了吗?大小姐如何没有回来?”玉华道:
“我有些儿头痛,所以先回家了。”一面说,一面脱了灰背大衣。阿梅接过挂好,回身说道:
“一定是太辛苦了,我劝二小姐还是向院中多请几天假,自己先休养休养。像你这么的身子,本来只有人家服侍你,怎么可以成天去服侍别人家,也难怪要吃力的了。”
玉华道:
“不是为了辛苦,大概受了一些凉,给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你不要来打扰我,也不要跟太太那儿去告诉,免得她又为我焦急了。”
“那么你只管睡吧,我给你倒一杯热茶喝。”阿梅拿热水瓶,给她倒了一杯茶,然后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
玉华待阿梅走后,她把那瓶安神药片取了出来,望着它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她觉得有些悲酸,眼泪像雨点般地滚落了两颊。这时已五点钟光景,冬天的天日比秋天更短促,房中早已黑沉沉了。玉华觉得四周都布满了鬼气,她的神志也会更糊涂起来,好像自己除了一死之外,再没有第二步的办法。于是,她也不开电灯,就在黑沉沉的黄昏中把药片吞服下去。在吃完了这一瓶药片之后,她仿佛才想到自己的生命从此就完了,于是她又反悔了。她想到了许多的人,乐文,又爱又恨;秋雁,又悲又痛;父母,又怨又酸;子秋,又恶又愤……她情不自禁地叫道:“天哪,想不到我玉华会得到这样的下场!”
玉华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哭了一阵之后,她伏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两个钟点之后,天色是完全黑了。秋雁在医院里含了一颗惨痛的心回来,她问阿梅玉华可曾回来。阿梅告诉她玉华在房中睡觉。秋雁匆匆到了卧房,见里面漆黑的一片,遂开亮了电灯。在灯光下,瞧到床边桌子上放着一只空瓶和一杯开水,她拿了瓶儿一看,却是“安神药片”四个字。她心中倒是忐忑地一跳,连忙俯身去摸玉华的身子,只见她沉沉地睡着,于是叫道:
“玉华!玉华!”
阿梅从房外跟着进来,听秋雁叫的声音十分急促,遂忙道:
“大小姐,怎么啦?二小姐睡着呢!”
秋雁回头道:
“你快来看,二小姐吃过这安神药片吗?”
阿梅这才发急道:
“哪里哪里?我可没有知道呀。”一面说,一面接过瓶来看,这就又叫起来说道:
“怎么二小姐服毒吗?这……可怎么办呢?”说时却哭了起来。
秋雁想不到,两个妹子都会丧命在他的手中,她是痛心到了极点,遂叫阿梅说道:
“你不要哭,快去告诉太太吧。”
阿梅听了,遂一个转身向卧房直奔了。
待何太太赶到,玉华已被秋雁闹了醒来。何太太未见玉华人儿,先哭入房来。这时玉华见了秋雁和母亲,她也失声哭了。秋雁到底头脑清楚,她问阿梅玉华什么时候回来,阿梅告诉在五点不到。秋雁这就觉得时间不多,也许还有救,遂匆匆地打电话叫救护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