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燕在七十六号和胡子高相见之后,子高是显出十二分欢喜的样子,和她紧紧地握了一阵子手。一面指着那边靠右的写字台,说:“这是你的坐案,不是给你都预备舒齐了吗?”朱燕含笑说声谢谢,表示十二分的感激。胡子高向她又说:“今天我要召集部下属员,开一个训话会,特地把你给他们认识认识,这在你不是很光荣和很有面子的吗?”朱燕连声说好极了。这时就有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进来,向胡子高行礼,说道:“报告主席,全体已在会场里排齐了队伍,不知道主席和秘书长可以前去训话了吗?”

“嗯,知道了,我们马上就来。”

胡子高沉着脸,显现了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严肃态度,嗯了一声回答。侍从迎了一声是,两脚脚跟一并,早又立正行礼退出去了。这里胡子高立刻变换了一副笑脸儿,把手一摆,说了一声,请,朱燕便一点头,挺着胸部向会场里走了。

会场里黑黢黢的全都是人头,那个小沈自然也是挤在中间的一分子。他心中暗暗地在想,也不过是一个女秘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主席偏要这样小题大做,这真是岂有此理,一窍不通。他妈的,这女秘书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尤物,所以主席会把她迷恋得像皇太后一般地看待了。小沈心中正在恨恨地暗想,万不料跟着主席走到主席台上去的那个女秘书,竟是自己下午预备去和她解决婚姻问题的朱蓓蓓。他心中这一惊奇,忍不住啊呀的一声要叫起来。不过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人,所以抬上手在眼皮上来回揉擦了一下,定睛仔细望去,那还不是朱蓓蓓,是谁呢?一时气得愤怒的思绪镇静下来,心中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原来这贱货早就和主席认识的,所以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那么的俏皮,大概她算定了今天要来做秘书长,所以故意约我下午到大东旅社去谈婚约。他妈的!这贱货不是明明地在捉弄我吗?小沈越想越气,这时却听主席在报告道:“诸位同志们,今天我们团体里很荣幸地参加了一位朱燕小姐,她是清光大学毕业生,而且曾经留学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现在学成回国,我们请她来担任本团的秘书长,以后本团的前途一定是更加的灿烂,更加的光明。她虽然是个年轻的姑娘,但是学识丰富,经验充足,中西文学更是广博,所以诸位同志以后要听从朱秘书长的命令,在朱秘书长领导之下,共同步上光明的大道,因为朱秘书长就是敝人的代表,朱秘书长所发的言论也就是和我说的一样。现在请朱秘书长致训词。”

胡子高莫名其妙地向大家胡乱地把朱燕捧到三十三天里去,但下面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真的也会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阵子手。只有小沈心中十分不服气,暗想,这小子说了一百二十个朱秘书长,什么大学留学,也无非是米高美舞厅里一个舞女罢了。但这时朱燕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主席台前来,含笑向众人弯了弯腰,用了清朗的口音,对大家说道:“诸位弟兄们,敝人很惭愧,居然来担任这个重要的职位,这实在是有点儿自不量力,只不过禁不住胡主席再四地奉邀,因此也就情面难却,只好勉力为之。在这里我要对诸位弟兄们说几句话,就是我们身为中华民国的百姓,那么我们应该为中华民国而效劳,良心要对得住国家,对得住自己祖先,这样我们才不愧为中华民国好百姓……”

朱燕觉得自己站在这个立场上要说几句话实在很不容易,所以她还是以国家为原则,说了几句爱护国家的话。众人在下面听了,早又拍了一阵子手。大会在这样局面之下,便草草地结束了。胡子高见时候快近中午,遂请朱燕到外面去用午膳。害得小沈气得一个半死,下午这个约会,他当然也不会再去上她的当了。

胡子高和朱燕坐了汽车到国际饭店孔雀厅,侍者招待入座,胡子高问朱燕吃中菜还是吃西餐,因为只有两个人,还是吃西菜比较清洁,于是叫了两客最名贵的西餐。胡子高今天心中是特别兴奋,所以他喝了几杯白兰地。朱燕是擅长交际的,烟酒都会,所以在一旁也陪喝几杯。可是胡子高倒已经微有醉意,见了朱燕白里透红的粉脸儿,他一颗色心是不住地在动荡,言语之中多少包含了无限敬爱的意思。朱燕是个多么聪敏的姑娘,她若即若离的样子,叫胡子高心里感到奇痒之外,却又一无所得。吃完了这一餐饭,胡子高方才陪了朱燕坐汽车到霞飞路三百十一号那幢小洋房里去了。

汽车到了洋房门口,刚停下的时候,只见一个司阍巡捕走上来,拉开了汽车的车门,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等候他们下车,然后迎接两人入内。胡子高到了客厅,里面有个听差模样的人,含笑迎出来,口喊主席回来了,待他们两人到客厅坐下,先泡了两杯清香的代代花茶。朱燕见厅内陈设完全欧化,装潢得富丽堂皇,十分美观。两人在用过香茗之后,胡子高起身,含笑向朱燕说了一声“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朱燕含笑说好,遂跟他上楼。在扶梯口有个小丫头迎候着,口叫主席回来了。胡子高点了点头,一面向朱燕说道:“朱小姐,这是丫头小丽,原预备服侍你的。小丽,这是朱秘书长,以后千万要好好地服侍,不可怠慢,知道吗?快上前见礼。”

小丽是个很玲珑的婢女,她笑盈盈地向朱燕鞠了一个躬,低低地叫喊,一面接入一个房间,是陈设了书卷的气味,显然是书房的样子。胡子高向四周望了一眼,含笑向朱燕问道:“朱小姐,你看这间书房还算清雅吗?”

“嗯,还算好,还算好。”

朱燕嗯了一声,表示很随便地回答。胡子高费尽心血脑汁地代朱燕特地陈设房间,自以为非常得意,可是只有博得朱燕两声还算好,他也只有苦笑而已,于是又引她步入卧房。朱燕一脚跨进房中,就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再看房中陈设,真是清幽已极,仿佛身入仙境,觉得十分满意。方才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说道:“这一间卧房确实很不错,胡主席,你亲自给我费心的吗?可是辛苦了您!”

“是的是的,朱小姐,只要你心中感到满意,我是已经够欢喜的了,辛苦一点儿算得了什么。”

胡子高听了这一声不错,好像是千金难买的可贵,他立刻乐得耸了两耸肩膀,用了一种小人拍马的工夫,笑嘻嘻地回答。朱燕却并不作声,只把秋波水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却步到阳台外去观看院子里景色了。春天的季节,绿叶是十分的茂盛,院子里还植了些红红的花卉,朱燕凭了绿漆的铁栏杆,由不得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阳光暖和和地照着身上,因为是喝过了一点儿酒的缘故,她心里微微地像水波似的荡漾。就在这个时候,胡子高已站在她的身后,把手在她肩胛上轻轻地按了下去。朱燕回过身子,胡子高连忙缩回了手,笑道:“朱小姐,你在看什么?”

“不看什么,我觉得这里四周的景物很够清雅两个字,那么胡主席住在什么地方?”

“哦,我就是住在你隔壁的那两间,要不要我陪你一同去看看?”

朱燕点点头说好,两人遂走到隔壁两间,那边也是书房和卧室,装置也是十二分的考究。胡子高请她坐下,递给她一支烟卷,亲自给她打着了火机。朱燕把右脚搁在左膝上,摇摆了一下,那吸烟的姿态相当的美妙。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哎了一声,问道:“胡主席,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家的家世,那么你尊夫人也住到这里来吗?”

“不,她……她还没有一定,因为她本来有很好住的地方,搬来搬去,其实也是多一种麻烦。”

“那么你有几位令郎令爱?他们是否和你尊夫人住在一处?”

“我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胡莺,可是却没有一个儿子。”

“既然她们一共只有母女两个人,我以为叫她们不妨也住到这里来,这对于你的起居饮食,似乎可以便利得多。”

“朱小姐,你不知道,我对于这一个内人,感情素来不睦,所以住在一起,难免就要时常吵闹。况且她也没有生一个儿子,所以我对她表示非常失望。”

“也许你命中没有儿子,我以为这责任倒不能完全推诿在你夫人的身上。”

朱燕见他说话的表情,至少有点儿憎恨的意思,遂微微地一笑,用了俏皮的口吻,代胡太太低低地辩护。胡子高的脸儿不期然地有点儿发红,支吾了一会儿,说道:“这也难说,因为我曾经算过命,说我命中本来有三个儿子,大概是内人偷懒的缘故,所以,所以……我想再娶一个新夫人。”

“新夫人?那么你把这位旧夫人预备怎么样呢?你难道不知道重婚是有罪的吗?”

朱燕听他说话慢慢地接近起来,这就沉了脸,先拿法律两个字去提醒他。胡子高点了点头,他吸了一口烟卷,然后又望了她脸儿,笑道:“这个我也懂得一点儿,不过照我的地位、我的势力,似乎可以不受法律的限制。所以我要怎么样,外界当然不敢有一点儿指摘可言。”

“但是你认为心目中的对象她是否肯随随便便答应你这样做呢?我认为这倒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胡子高听她这么说,一时便有点儿明白过来,显然她在告诉我,她是不肯委屈做我的小妾,一时望着她倒有点儿愣然,显出为难的样子。原来胡子高生成是一个怕老婆,他见了胡太太,好像是小鬼见了阎王一般,只要胡太太呵了一声,他也立刻会心惊肉跳表示丧胆的神气。在他以为朱燕是个舞女,只要给她物质上感到满意,她自然可以投在自己的怀抱了。谁知她还不肯做小,因此他把一股子火热的心倒又不禁慢慢地冷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小丽在身后叫道:“主席,咖啡茶放在秘书长室内,还是过去喝,还是去拿到这里来?”

“我们过去喝吧!”

朱燕不待胡子高回答,她先低低地说。小丽应了一声,便向房外退出。这里朱燕回到自己的卧房,胡子高悄悄地跟在后面。只见一张小圆桌上放了一盘西点蛋糕、两杯咖啡,还有一小盅牛奶。胡子高遂请朱燕坐下,他握了牛奶杯,在她咖啡里先倒了一半,然后给她放了四块方糖。朱燕拿了银匙,在咖啡杯里掏了掏,凑在嘴上慢慢地呷着。胡子高此刻看到她的姿态,真是美到了极点,于是垂涎欲滴的神气,笑道:“朱小姐,我活了四十五年来,见过的女人,好好坏坏的倒也不能说少,但是我觉得你的美丽,真是一般世人所不及的!”

“这也许是你过于夸奖的缘故,因为我自己觉得也无非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

胡子高听了,忽然地站起身子来,向朱燕身旁走了两步,竟然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朱燕对了他这举动虽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不过也并不表示怎么惊奇,她依然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胡主席,我可不懂你这是一回什么事情?”

“朱小姐,我实在再不能忍耐了,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血脑汁,使你的地位抬得这么高,使你的享受进展到这么的舒服,我为来为去,是为你心中快乐,同时更希望你成功到一位国母的样子,因为你学贯中西,将来我开会出席都需要你在旁边给我参加意见,所以你根本是我的灵魂,我是少不了你。现在我不管主席的身份,我情愿跪在我灵魂的面前,向你虔虔诚诚地求婚。你是慈航普度,你是无量寿佛,你一定能可怜我,你一定能同情我,哦!我的朱小姐,我亲爱的灵魂,你就答应嫁给我吧!”

朱燕见他直挺挺地跪在面前,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番话,这情景倒好像是教堂里的信徒,向主耶稣在做祷告的样子。她心里感到有趣,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同时她还代替子高说了一句“阿门!”胡子高听她这样说,倒弄得莫名其妙地愣怔怔地问道:“朱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经是答应我的表示了吗?”

“答应你什么?我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我见你这一番言语和情景完全是向主耶稣做祷告的样子,不过你漏落了一句阿门的话,所以我代你补充一句的意思。”

胡子高听她这么回答,一时弄得面红耳赤,真有点儿啼笑皆非起来。唉了一声,慢慢地把脚膝跪着挨近过去,低低地说道:“朱小姐,你弄错了,我哪里是在做什么祷告,我是向你求婚呀!”

“向我求婚?这是打哪说起?你……不是已经是有了妻子女儿的人了吗?”

“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子,但我一点儿都不满意,我……已经是个身为主席的人了,我怎么还能够忍耐着不再娶一个有学识有才干的太太呢?所以我为了前途的光明,我不能不向你求婚,假使你不能答应我的话,我可以和妻子先去离婚……”

胡子高没有办法,最后只好逼着说出这一句末了的话。朱燕在这情形之下,遂转了转乌圆眸珠,计上心来,笑道:“假使你真的肯和她发起离婚,那么我当然可以答应你。否则,我是绝对不能给任何人做小的。”

“我一定去离婚,我一定去离婚。”

朱燕见他特别兴奋的样子,遂伸手把他扶起来。胡子高心中是甜蜜蜜的,他趁势在朱燕手背上吻了一下。但朱燕却量了他一下子耳光,一面偎过身子去,笑盈盈地说道:“打是情来骂是爱,你这只狗现在可欢喜了吧!”

“是的,我心里太欢喜了,你打了我这一记耳光,不知怎么的我全身骨头会轻松了许多。”

胡子高被她打了这一记耳光,起初倒是一惊,按住了面孔,有点儿发怔的神气。及至听她说出了这两句话,他立刻又欢喜起来。真的打是情来骂是爱,现在她打了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可见她完全有爱我的意思了。所以他耸着肩膀,乐得发狂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小丽在门外笃笃地敲了两声,胡子高这就立刻又显出严肃的态度,大声喝问道:“是谁?进来。”

“报告主席,外面有个日本人来找您。”

“哦哦,我马上就来,你快倒茶敬烟去招待他呀!”

胡子高一听这个消息,马上显出慌张的形色,一面向小丽叮嘱,一面待小丽走后,又对朱燕低低地说道:“朱秘书长,你陪我一同出去接见他吧!不知道怎么的,我见了日本人,听了他们的说话,我胸中就会有点儿吓咝咝的。”

“你何必这样胆子小?日本人又不是生了三头六臂,为什么要害怕呢?我和你一同出去吧。”

朱燕听他这样说,觉得他可怜又可笑,遂瞟了他一眼回答,多少包含了一点儿轻视的成分。胡子高巴不得她有这一句话,方才大了胆子,和朱燕一同走到楼下会客室。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原来这日本人叫野本三郎,是宪兵队的队长,他责问胡子高对于部下人员好像在工作上并无多大的成绩,所以上峰十分不满意。本来野本三郎的语气是还要凶恶一点儿,幸亏朱燕也会几句日本话,用了委婉的措辞,把野本三郎又欢喜起来,于是关照胡子高,在三天之内,必定要有一点儿成绩,否则将有处罚。吓得胡子高连声答应,额角上的汗点子会像蒸汽水般地冒上来,待把野本三郎送出门口,方才惊魂稍定,向朱燕笑道:“我真想不到朱小姐还会来几句日本话,总算我的眼力不错,一定要请你做了我的秘书长,果然你真能干。假使没有你来对付这个恶鬼的话,恐怕我要急得屁都急出来了。”

“唉,枉为你是一个堂堂的主席,亏你说出这个话来,真是丢脸!”

“不要紧,在日本人面前丢脸算不得什么稀奇。”

“那么在我的面前呢?你是一个七尺之躯,我却是一个女人家呢!”

“在你的面前那当然是更加不要紧了,我的燕,你本来就是我的灵魂呀!”

朱燕见他嬉皮笑脸的神气,这就狠狠地逗给他一个白眼。胡子高却肉麻当有趣的,还十二分的得意,但他想到了野本三郎的话,于是又打了一个电话到七十六号,吩咐总队长关于努力工作的事情。总队长连声答应,所以在第二天早晨报纸上,便有了孙大为惨遭暗杀的消息,据说就是沈一定干成功的。沈一定就是小沈,当下胡子高在野本三郎那里便有了交账,对于沈一定的勇敢,却大为嘉奖,特地请了沈一定到他三百十一号里来吃饭。沈一定见主席颇有得宠之意,自然十分欢喜,可是到了三百十一号的主席公馆,万不料朱蓓蓓也会在那边。沈一定这就有些窘住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向他们立正行礼,先叫了一声主席,又向朱蓓蓓叫了一声秘书长。朱燕却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只对他微微地一笑,说道:“小沈,你办事情真是能干,我们主席非常喜欢,所以特地请你吃饭。”

“岂敢岂敢,承蒙秘书长夸奖,小子实在惭愧之至。”

沈一定在胡子高的面前,也只好做不认识的样子,垂首侍立,十分恭敬的神气回答。胡子高哈哈地笑了一阵,望着他脸儿,点头说道:“小沈,朱秘书长很看重你,这是你的幸运,倘使你以后更加的努力,那么你就有升任大队长的希望。”

“这是主席的恩典,小子感铭肺腑,一定舍身相报。”

沈一定又低低地道谢。这时小丽进来报告,说是主席的电话。胡子高于是便走到电话间里去了。沈一定见胡子高走开,便对朱燕叫了一声蓓蓓,笑嘻嘻地说道:“你太不应该了,为什么这样地捉弄我呢?害得我……”

“什么?小沈,你也放一点儿规矩出来,彼一时此一时,你要明白,我现在可是你的上司,你敢对我再说这一种话吗?”

朱燕不等他再说下去,便绷住了粉脸儿,显出冷若冰霜的态度,向他薄怒娇嗔地叱喝。急得沈一定向后倒退了一步,低下了头,连声说“是,是”。朱燕忍不住得意地一笑,对他又说道:“小沈,你现在可信得过我的话了吗?你是堂堂中队长,可是你见了我,敢不行礼吗?”

“秘书长你不要生气,我本来愿意跪在地上给你叩头的!”

沈一定说到这里,他不怕倒霉坍台地就跪了下来,而且还一步一步地跪近过去,一手按到朱燕的膝上,用了可怜的口吻,说道:“秘书长,在过去我确实太混账,不该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我确实是该死极了。不过我对你并没有一点儿恶意的存心,因为你一切太使我感到可爱了,所以在我也无非是诚诚心心向你求婚的意思。现在你是比我高升了,我当然没有资格再可以来配得上你,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记恨在心,倘然你肯可怜我的话,我就是为你死了,我也情愿的。”

“你真是一个傻孩子,快起来吧!我要给你知道,螳螂虽狠,后面还有麻雀,而麻雀后面却还有猎夫呢,所以一个人终不能太以骄傲,你以为你做了一个中队长,好像你的势力就可以来左右我的一切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比你要权威得多哪!”

朱燕一面扶起他来,一面用了教训的口吻,向他低低地说。沈一定看她神情,对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感的意思,心里这就又存了一种希望,他挨近朱燕的身子,低低地说道:“秘书长,我对你绝没有什么异心,所以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终可以给你效忠。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对你真是感激涕零了。”

“啊,小沈,你和朱秘书长在谈些什么话呀?”

就在这个时候,胡子高匆匆地听了电话出来,他似乎发觉沈一定对朱燕有点儿鬼鬼祟祟很亲密的样子,于是他的心中就不免妒忌起来。暗想,小沈是一个小白脸儿,莫非他趁此在向朱燕勾引了吗?一时十分愤恨,便绷住了脸,向小沈很严肃地追问。沈一定见了胡子高在门口出现,显出这么凶险的样子,因为是虚心的缘故,所以急得两颊发红,几乎呆呆地说不上话来。朱燕于是微笑道:“胡主席,我在向他问当时工作的经过,他说还有许多名单在他手里,预备挨日地干下去。我想他真能干,因为他做事有功绩,你在日本人面前不是可以有交代了吗?”

“小沈,不过你千万小心一点儿才好,我觉得你少年英俊,一表非凡,所以我很欢喜你,只要你努力工作,我一定会给你许多的好处。”

胡子高为了日本人那张脸实在怕人,所以听了朱燕的话,觉得小沈倒是自己一个很得力的人,假使把他做掉了话,自己在日本人面前就难免要吃亏了,因此他立刻又显出微笑来,向沈一定好好地安慰。沈一定这才放下心来,遂忙说道:“为主席而效劳,这是我们应该尽的义务,哪里谈得到好处两个字呢?”

“小沈这话很有道理,主席倒要另眼相待,将来也是你一个心腹之人。”

朱燕在旁边又故意一本正经地怂恿。胡子高点点头,就在这时,厨下已开上饭来。胡子高请沈一定坐下,小沈不敢就座,问还有客人没有,胡子高说没有别的客人,只是我们三人吃一餐便饭而已。于是大家入席,听差的斟上三杯啤酒,大家便且饮且谈起来。

胡子高饮酒吃菜的时候,他心中不免暗暗地盘算了一阵子,觉得小沈这个人对自己虽然有利,但不过也有一点儿害处,因为他是一个小白脸儿,比我当然是漂亮得多,看今天的情形,就是小沈不敢有追求朱燕的表示,然朱燕对他的举动,好像有点儿亲热的样子。那么久而久之,他们两人一定发生肉体上的关系。那么我辛辛苦苦地提拔朱燕,而叫这小子坐享其成,那不是叫我更痛心了吗。倘然把他除掉,自己团内就缺少了好人才,那么我的地位就有动摇的危险。左思右想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遂望着小沈问道:“小沈,你今年几岁了?家里父母都在吗?”

“小子虚岁二十三岁,爸爸是新陆银行协理,我妈也很健在。”

“那么你可曾娶了妻子没有?”

“还没有,我觉在这个年头儿,正应该造事业的时候,所以娶妻子似乎还太早一点儿。”

朱燕在旁边听他这样回答,倒由不得瞟了他一个媚眼,忍不住抿着嘴儿嫣然地笑了。小沈被她一笑,猛可想到对她求婚的一回事,于是两颊忍不住又红了起来。胡子高当然是不会知道他们两人肚子里的事情,他自管地在想一种计划,遂微笑道:“小沈,我觉得你是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所以我对你表示非常的敬爱。现在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不知道你的心中是否表示欢喜?”

“主席有什么吩咐?只要小子能够做得到,一定是很欢喜。”

“我有一个小女,名叫胡莺,今年二十一岁,还在大学里念书。她的容貌,倒也生得不俗,意欲配你为妻,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沈一定万不料他会说出这一种话来,一时倒弄得左右为难起来。因为胡子高是个堂堂主席,他的女儿肯嫁给我做妻子,那我还不是像招了驸马一样的光荣吗,照理是应该感到分外的欣喜。不过朱蓓蓓今天对我的态度看来,在我似乎还没有十分的失望,因为答应了胡子高,在朱蓓蓓一方面自然只好放弃,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况且他女儿的容貌是否美丽,这还是一个问题,所以他呆住了并不作答。胡子高见了他这种情形,倒生气了,遂很严肃地问道:“小沈,你为什么不回答?好歹似乎应该有个表示。吓,我知道了,大概我还够不到资格来配上你这一个高亲吧!所以叫你有点儿左右为难起来了。”

“啊,嗬,主席大人,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了,那叫我不是有点儿坐不住了吗?”

小沈一见他面孔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这就吓得一头冷汗,连忙站起身子,表示连坐都不敢的模样,他竟叫起主席大人来了。凭了这一句大人的话,就知道他已经有允诺的意思。胡子高方才缓和了一点儿口吻,向他继续地问下去说道:“那么你快回答我,到底喜欢不喜欢?”

“承蒙抬爱,感到骨髓,老丈人在上,小婿就在此拜见了。”

小沈在他至少包含了一点儿威胁的口吻之下,遂离开桌旁,一面回答,一面向子高跪下来拜。胡子高这才乐得什么似的,哈哈地笑了一阵。一面扶起来,一面又转念说道:“小沈,快起来,快起来,那么你也该向秘书长行一个大礼,因为她和你岳父情同手足,照理也是你的长辈,快与我叩下头去。”

小沈对于这命令式的吩咐也没有办法,只好向朱燕叩下头去,但朱燕动也不动地只喊免礼,而并不扶他。小沈连忙自己爬起来,心中这就暗想,当然啰,朱蓓蓓听我认他做了岳父,这也难怪她心中要生气的了。所以坐在桌边,偷眼向朱燕望了几眼,大有坐立不安的神气。朱燕知道胡子高这一种建议,完全是为了防备我和小沈发生爱情,而使他感到失望的缘故。一时倒感觉有趣,却忍不住暗暗地好笑。这一餐饭吃毕,胡子高表示最兴奋。沈一定却担了十分心事,他怕胡子高的女儿,会像一个母夜叉般的丑恶。只有朱燕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在计划她心里的一切。听差的把碗筷收拾下去,又倒上三杯香茗。三人正在闲坐的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在吵闹的声音。朱燕站起身子,向外望去,见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和管门的在吵闹,于是便匆匆地走上来问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