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莺见了朱燕,再也想不到她便是克文的所谓姊姊这个女子,一时倒弄得莫名其妙。暗想,难道她就是爸爸的外室了吗?正在这时,司阍巡捕向朱燕哭丧着脸告诉胡莺无礼行凶打人,非把她治罪不可。朱燕听了,遂向胡莺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请问姑娘贵姓大名,到这里找什么人来的?”

“笑话了,这是我爸爸的公馆,我自己家中难道不好来的吗?”

胡莺冷笑了一声,表示怒气未息的样子,愤愤地回答。朱燕这才哦了一声,连忙抢步上前,和她握了一阵子手,笑起来道:“对了,刚才还听你令尊提起了你,你莫非就是胡莺小姐?”

“不敢不敢,这位小姐贵姓大名?还没有请教。”

“我吗,姓朱名燕,就是七十六号的秘书长。这奴才真是该死极了,还说把小姐押到巡捕房里去治罪,你莫非是瞎了眼乌珠了吗?”

朱燕一面笑嘻嘻地回答,一面又回过头去对司阍大骂了一顿,急得司阍脸无人色,向胡莺叫了一声主席小姐,一面跪了下来,一面连连地求饶。胡莺却理也不理他,自管向朱燕打量了一下,暗想,果然就是这个女子。遂含了讽刺的成分俏皮地笑道:“原来还是堂堂的秘书长,那我倒是失敬得很,请问我爸爸在里面吗?”

“在里面,在里面,胡小姐,我们进里面坐吧!”

朱燕被她讥笑了一句,但却并不感到怒意,反而含笑和她一同到里面去走。司阍见她们走远,方才敢站起身子,两手拍了拍膝踝上的灰尘,也只好连声地自叫晦气。朱燕和胡莺到了会客室,胡子高一见女儿,便十分喜欢地笑道:“莺儿,你今天来得真是好极了,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沈一定先生,年少英俊,学贯中西,真是一个好人才。”

“哦,沈先生。”

“胡小姐,请坐请坐。”

胡莺在父亲的面前,一时把来时的怒火倒又平息下来。虽然很不愿意,但她是个性情温柔的姑娘,知书达理,不肯得罪他人,遂向小沈低低地招呼了一声。一定见胡莺比朱燕更年轻,虽然容貌的美丽各有风韵,但到底也是个一绝色人才,所以把刚才担的心事完全放下,含了满脸笑容,请她坐下。胡莺一面点头,一面坐下,向子高说道:“爸爸,你知道我今天的来意吗?”

“当然知道一点儿,不过我为了公务太忙的缘故,所以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你且不必说什么,我一切都已明白,回头和你回家去谈谈。如今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把你许配人了。”

胡子高明白是她母亲叫她来兴师问罪的,他怕在朱燕和小沈的面前,女儿会说出使自己感到难堪的话来,所以一面阻止了她,一面又向她含笑告诉。胡莺一听父亲这么说,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室内还有两个陌生的人,虽然她是一个大学生,但两颊也不免浮现了桃花的色彩,表示很不高兴的神气,逗给子高一个娇嗔,说道:“爸爸,你在说的什么话?我真有点儿弄不明白起来了。”

“这也没有什么弄不懂的,我确实已经给你找好了如意郎君,老实对你说,就是这一个沈先生,你看他不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吗?我觉得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玉人。现在文明世界,根本没有关系,今天给你们可以开始先交一个朋友,将来你们一定很中意的。”

胡莺万不料父亲给自己所说的对象,竟就是这个姓沈的少年,一时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秋波望了他一眼,谁知沈一定也望着自己微微地发笑,因此脸儿好像喝醉了酒似的通红起来了。胡子高在旁边见女儿这样羞涩的态度,还以为她是喜欢的意思,遂又笑着说道:“莺儿,你见这位沈先生的容貌不错吧?而且才学也好,做人又能干,不知道你心中觉得怎么样?”

“爸爸,你弄错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来找夫婿的,我是完全为了你的前途问题,并我们整个家庭幸福而来的。所以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跟你说,请你老人家莫见怪我女儿得罪了你……”

胡莺用了一本正经的口吻,对她父亲说到这里,不免顿了一顿。但胡子高不待她再说下去,便先接口说道:“莺儿,你大可以不必说下去,我什么全都很明白。朱秘书长,你陪我女儿到楼上去坐吧!”

“胡小姐,你不要这样气恼的神气,还是跟我到楼上去坐一会儿吧!”

朱燕拉了胡莺的手,匆匆地走到楼上去。胡莺心中暗想:我在父亲面前到底有许多的话说不出口,因为我究竟是他生养出来的。现在朱燕拉我到楼上去,那倒很好,我把这一肚子气便可以出到她的头上去了。所以匆匆地到了朱燕的卧房,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朱小姐,你拉我到楼上来不知有什么贵干呢?”

“我觉得胡小姐的人很好,所以我需要你给我做一个朋友。”

“哼,你是一个堂堂的秘书长,只怕我够不到这个资格吧!”

“哪里哪里,我以为你是一个主席的女公子,也许我还有一点儿高攀。”

胡莺虽然是极尽讽刺地向她讥笑,但朱燕倒也并不老实,她微微地一笑,回答的话在表面上好像是万分的谦虚,而实际上却是给她一个报复。胡莺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当然也体会得到,所以两颊便飞过了一朵桃花,不过她的态度还是相当的严肃,冷笑道:“承蒙不弃,那很好,我们坐下来,大家就不妨谈谈。”

朱燕也不知她要谈些什么话,遂和她在沙发上一同坐了下来。胡莺用了一种沉痛的表情,皱了皱她两条细长的眉毛儿,接着说下去道:“朱小姐,我听说你是一个大学生,不但才学好,而且思想更好,所以我非常地敬佩。不过,我却为你有些惋惜,因为你在外界的名誉不好听极了。既然承蒙你和我交了朋友,那我似乎应该需要有所忠告你,那么我才不负了友谊的义务。”

“领情,领情,胡小姐,但我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呢!”

朱燕因为要试试胡莺的思想和口才,所以她故意装作无头绪的样子,低低地回答。胡莺却一本正经的态度,咳嗽了一声,说道:“其实我不说出来,你自己也应该有所知道。现在我们中国是已经到了哪一种危险的阶段?我以为每一个国家的人民,必定是爱他们的国家,这和每一个人都爱自己的家一样,当然,那是天性的流露,也是极普遍平常的现象。否则,除非这一个人的构造和平常人有点儿不同。我先和你谈谈中日百年来的情形吧。照理,你是一个学校里的人,你大概也很明了过去的国耻,都是日本人来给我们染上的,袁世凯为了想要称帝,而忍心接受了类如亡国一样的二十一条件,留下了世世代代的唾骂,然而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在二十八年之前已有组织的计划了。及后,日本又趁中国在刚完成其统一之际,而趁火打劫地发动了九一八之事变,欲强占东北之中国最殷富之土地,可怜那时候被张少帅的不抵抗三字主义下而就这样轻易地牺牲了。就是因为日本不费一兵一卒,而夺去了这样好的土地,这似乎在养成日本往后更大野心的企图,缘是得寸进尺,一步逼近一步,终至于一二八、七七、八一三接连不断地展开了,现在远东方面整个的战争,单凭这几次战事的发生,我们同胞遭他们的屠杀残害的也不知万千。现在上海虽然沦陷,但中国政府尚在誓死抗战,凡是中国人民,应该如何为祖国而效劳?去做一点儿有益于国家的工作才好。尤其是像你们一班知识分子,更是国家需要的人才。然而你们好像已入了日本籍,甘心认贼作父,国家被辱,家乡被毁,骨肉被杀,均置之度外而不顾,反去为贼效劳,组织伪政府伪团体,而实行伤害自己人的残酷行动,我试问,你是否是灵感的人类?是否是炎黄的子孙?比方说朱小姐吧,我听外界人的言论,你不但是出卖了灵魂,而且是出卖了肉体,因为外界传说,你名义上是胡子高的秘书长,而实际上已成了胡子高的小老婆了。这我虽不能确定这传说是否是事实,然而俗语说得好,‘无风不起波浪’,虽然查无实据,但亦事出有因,绝非捕风捉影。所以我今日到此目的,完全是为你们前途光明而来的。所谓一刻千金,任君选择,你若再执迷不悟,将来死无葬身定可预卜。朱小姐,希望你离开了胡子高,并且更希望你劝醒了胡子高,那么你固然是清白可洗,而且也很对得住你的良心、你的祖国了。朱小姐,我话是这么地说了出来,但听不听还在你自己决定,不过总而言之,我对你是一片好心,绝没有一点儿恶意。”

朱燕想不到胡莺会絮絮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来,她几乎不相信胡莺会是胡子高的女儿,所以她是感觉十分敬佩,而且更感到她的可爱。因为胡莺经过这一番说话之后,口也有点儿干了,朱燕站起身子,反而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交到她的手里,微笑道:“胡小姐,大概你很口渴了吧!说了这么多的话,快喝一口茶吧!”

“我纵然是口舌焦疲,那倒没有什么问题,我只希望我这一番话能够不空说,能够给我有点儿收获,那我当然是很欢喜的了。”

胡莺对于朱燕并不愤怒,反而倒茶给自己喝的举动上看来,她心中也有一点儿惊异,暗自想,倒是一个万物之灵的人类,她当然多少有些感动吧!朱燕笑了一笑,点头说道:“胡小姐,你说的话当然大有道理,我觉得很佩服。然而你是胡子高的女儿,你既然有这么好的口才,你为什么不先去劝醒了你的父亲呢?我这里觉得很有点儿不了解。”

“这个……”

胡莺被她问得倒是愣住了,内心一阵子羞愧,全身的细胞顿时膨胀起来,两颊会感到热辣辣的不舒服,在说了“这个”两字之后,她乌圆眸珠一转,便又接下去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爸爸并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商人,平日为了投机操纵,利欲熏心,已经是个十足道地的市侩,他懂得了什么思想行动,他只知道有人捧他,他便认为是出风头了。所以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因为他是一个傀儡,只要你们帮助他的人少出一点儿气力,或者都抛弃了各自散去,我相信他一定也会自动地下台的。”

“不过……你要晓得上海已经是沦陷了,沦陷之后,中国政府已不能再来统治上海了,假使我们不出来维持的话,上海好好的土地岂不是要糜烂了吗?所以为了上海四百万同胞的生计问题着想,我以为你们也应该谅解我们的苦衷。”

朱燕还是这么故意地挑逗她说,果然,胡莺心中大为愤怒,猛可地站起身子来,秋波逗给她一个白眼,恨恨地说道:“你这话简直是荒谬之至!假使果然照你所说的那么来维持上海四百万同胞的生计,这倒还情有可原。现在你们这个组织,分明是残害同胞,摧毁爱国志士,你们简直是丧失心肝的畜生,你难道没有看清楚报上孙大为先生被暗杀的新闻?这不是你们团体所干还有谁呢?朱燕,你这个女人简直是女界中的败类。假使你再不改过自新,那么你将来的结局,一定会像这只杯子一样……”

胡莺说到这里,芳心中是痛恨到了极点,她把手中拿着的一只杯子,猛可地掷向地上,只听乒乓的一声,那茶杯早已敲得粉碎了。就在这时,胡子高和沈一定匆匆地奔上楼来,只见胡莺满面娇怒,大发脾气。但朱燕却态度如常,还在微微地发笑。子高这就急急地问道:“莺儿,莺儿,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你在朱秘书长的面前,切不可这样地放肆!你是我的女儿,你岂能够这样无礼貌吗?”

“哼,什么礼貌不礼貌,你们班根本是没有礼义……”

“莺儿,你敢给我再胡闹,你给我滚出去!”

胡子高恼羞成怒地绷住了面孔,大声地叱喝她。胡莺究竟是一个女孩儿家,她脆弱的芳心怎么能受得住这样的刺激,这就倒在沙发上,便委屈得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沈一定这时便忙劝解道:“岳父大人,你千万不要发怒,阿莺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切都不知道,所以你终要原谅她才好。”

“哼,一个小女孩子家,胆敢爬到父亲的头顶上来,这还当了得吗?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管得着吗?你现在只要用功读书,给你嫁一个好夫婿,快快乐乐地给你享福,你还用来放什么狗臭屁呢。”

“享福?哼,谁要这断命的福,我情愿到外面去饿死也不愿偷生在这一个不清白的家里,免得将来留给人家万世的唾骂。”

胡莺倒还有一股子的勇气,她停止了呜咽,猛可地站起身子来,含泪愤愤地说,一面却向房外直奔了。胡子高气得发抖,一面顿脚,一面大叫:“反了反了,来人,快把这小贱人抓到司令部里去枪毙,我宁可没有这一个不孝的女儿。”房外侍候的听差早已奔入房内,拦住了胡莺的去路。胡莺想不到父亲有这么狠的手段,这就冷笑道:“你就杀了我也好,省得我活在世上多一重烦恼,因为我不情愿见一个不清白的父亲。”

“啊,莺儿,你还敢谩骂我,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死,死吧死吧,死得清白,死得有价值,死怕什么,比你们苟活着的人终要光荣得多了。”

胡莺并不表示一点儿害怕的意思,她态度还是相当的倔强。其实胡子高原是吓吓女儿的意思,他如何肯把胡莺去枪毙。第一,他只有这一个命根儿,第二,胡莺若枪毙了,自己也休想活命,因为胡太太面前是难交账的。虽然他几次三番鼓足勇气预备去把胡太太打一顿,但一见了她的面,好像耗子见了猫,会吓得瑟瑟地发抖,这大概命里注定是被胡太太克住的了。但胡莺这样的倔强,这叫自己真有点儿下不了面子,因此倒弄得呆呆地愕住了。沈一定这就在旁边大讨其好,向胡子高跪倒地上,苦苦代为求情地说道:“岳父大人,你且息怒,常言道‘大人不记小人过’,况且她是你亲生的女儿,所以你老人家绝不能太以认真的,看在小婿的面上,你就饶了她吧!假使你不肯饶我,我情愿和她被你一同去枪毙,生则患难夫妻,死则同命鸳鸯,这样我也甘心情愿的了。”

沈一定是个聪明刁滑的人,他当然知道胡子高也绝不会残杀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故意这么地说,在他无非是可以叫胡莺知道他是一个多情的少年。朱燕也许是懂得他的心理,却望了他们微微地傻笑。胡子高是正在没有收场,此刻听了小沈这么说,于是趁此说道:“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一定不肯饶她,哼,我也没有看见过做女儿的,竟来教训我做父亲的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胡子高一面说,一面愤愤地坐到沙发上去,在茶几上取了一支雪茄,含在嘴上。朱燕故意显出亲热的神气,含笑走了上去,给他划了火柴。胡子高一面道谢,一面向她含笑点头。这时胡莺却冷笑了一声,回身又匆匆地走了。胡子高连忙向小沈叮嘱,叫他快点儿跟了出去,说劝劝她不要使性子,免得吃亏。沈一定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遂匆匆地跟她下楼,一面伸手把她拉住,一面温和地叫道:“阿莺,你这样怒气冲冲的预备走到什么地方去呀?”

“奇怪,你这样称呼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资格可以来呼我阿莺呢?”

胡莺回身见了沈一定,她便挣脱了他的手,绷住了粉颊儿,显出冷若冰霜的样子,对他严肃地追问。沈一定万不料她会有这一种态度来对付自己,这就呆住了一会儿,方才堆下笑容来,说道:“阿莺,你这话不是问得奇怪吗?因为你父亲已经把你许配给我做妻子,那么我站在未婚夫的地位说,不是应该这样的称呼吗?哦哦,不对不对,称呼阿莺是做长辈的口吻,那么我就叫你一声莺妹,你现在听了,终可以喜欢了吧!”

“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地自说自话,就是我父亲在口头上答应了你,但事实上还未举行一个仪式,那么彼此还是毫无关系,你怎么就可以把未婚夫三字而自居?难道你不怕难为情吗?再说民法上规定,婚姻须有当事人之允许,方能成立。那么你知道我是否喜欢嫁给你呢?我想这大概还是一个问题吧。”

胡莺见他这种浮滑的态度,心中引起了无限的恶感,所以对他老实不客气地拒绝。沈一定听她这样说,真是非常的失望,遂哭里带笑地说道:“莺妹,你这是什么话呢?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什么对我的印象竟然是这么恶劣呢?刚才你爸爸要把你枪毙了,这是多么危险的一刹那之间,我心中一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倒地上,代你苦苦地哀求。你爸爸为了我的情面,终算饶你一死,照理,你应该是要感激我的救命之恩,谁知你不肯承认我是你的未婚夫,我觉得你这一种行为也未免是太无情分了吧!”

“笑话,我也没有叫你代我求饶过,这本来是你自己多事。”

胡莺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向门外走了。沈一定倒也并不因此而感到恼怒,他认为女子的心大都是软弱的多,只要功夫深,有忍耐和涵养,那就不怕胡莺不对自己感到好感起来。于是跟在胡莺的后面,好像瘪三盯在后面讨钱的样子,只管说好话。胡莺虽然一面匆匆地向前走,但她的心中却在暗暗地盘算,看沈一定的外形倒也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但不知他内心究竟是否怎么样。假使可以使他从黑暗圈子里跳了出来,那么就可以减少一个认贼作父的走狗,同时一方面可以增加一个为国效劳的志士,那我不是也可说尽了人民一份责任了吗。胡莺在这样沉思之下,她的态度慢慢地缓和起来,回头和小沈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沈先生,请你慢慢儿地再叫这样肉麻的称呼,因为现在我们到底还只有一层初步友谊关系,难道你不晓得现在这个时代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并不发生什么效力了吗?假使你认为我这个人使你很感到钦佩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妨先来交一个朋友,因为我还没有认清楚你这个人究竟是好是坏。假使你不嫌时间上太迟慢的话,你就时常和我一同谈谈。否则,很对不起,还是请你另找好对象吧。”

“这样也好,我当然很赞成你的意思,胡小姐,那么我们今天不妨一同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好吗?”

沈一定想到了欲速则不达的一句话,他也只好暂时呼她为胡小姐,一面又低低地向她恳求。在他心中的意思,预备慢慢叫她对自己表示亲热起来。胡莺因为心中已有了一个计划,遂点头说好。两人坐车到了舞厅,拣了座桌坐下,泡了茶。沈一定开始又说道:“胡小姐,你会跳舞吗?我想现在学校里出来的女学生,十分之九大概都会跳舞的。”

“这也不一定,我虽然是个女学生,但我却是不会跳舞的。”

“那么,你也许就是十分之九余下来的一个吧!”

沈一定微微地一笑,他俏皮地回答。胡莺向他逗了一瞥沉寂的目光,然后冷笑着说道:“自从国军西移之后,留在形成孤岛似的上海的一班青年男女,到底还是一种极庸俗之辈。假使稍为有一点儿勇气和血气的话,当然早已离开这万恶的上海了。虽然也有为了环境关系而不能如愿以偿,所谓力不从心的也很多很多,不过既然沦落在这失陷区内,凡中国人民应该埋首苦干,做一点儿对得住祖国对得住自己良心的事情,这才不愧是堂堂的炎黄子孙。可是试看上海自沦陷之后,一班丧心病狂之徒,不是投机操纵,便是囤积居奇,一切淫秽事业,大为发展,什么向导社、妓院、舞厅,仿佛雨后春笋,荒唐纵淫之情景,在整个的上海可说无间晨昏,丑态毕露,奇形怪状,层出不穷,正是灯红酒绿,火树银花,商女不知亡国恨,只知道歌舞升平。而且更有一种无耻之徒,忘记了他本身是一个中国人,反而认贼作父,向敌人献媚,杀害自己的同胞,你想,这一种奴隶是否还是一个有心肝血肉的人了吗?所以我见了上海的繁华,固然难过,见了上海的畸形怪态,我更觉心痛。沈先生,你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更所谓中国优良的公民,再说得明白一点儿,你是中国主人翁之一,你见了上海这么的万恶,难道你心中就无动于衷吗?”

胡莺一口气地说到这里,才觉得心头感到痛快了一点儿。但沈一定的脸儿,好像红得喷过了猪血一般发了紫酱颜色,连他额角头上都热烘烘地冒上汗点来。不过他还勉强镇静了态度,点了点头说道:“胡小姐,你这话虽然很不错,但是……这一个时代,纵然有爱国的心,恐怕也没有使你发展的能力。比方说,你这些话是在我面前说说还不要紧,假使换了别人的话,那你的命就很感到危险了。所以我要劝劝你,你以后说话千万要小心一点儿,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尤其在这一个环境之下,更应该多吃饭,少开口,免得招来无妄之灾,这是多么的愚笨啊。”

“沈先生,那么你该可说是一个聪明人了,对不对?”

胡莺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她气得全身有些发抖,遂冷笑了一声,她回答的话,显然有点儿讽刺的成分。沈一定有点儿支吾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其实我是服从你父亲的命令。因为你父亲是我的上司,他叫我这么干,我们当然是尽忠给他去效劳的。”

“这样说来,你倒还是一个大忠臣,将来死了之后,还可以列入忠臣庙内去的了。”

沈一定是个聪明人,他听胡莺这样讥讽他,叫他真有点儿受不下去。因此望着她粉脸儿,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胡小姐,我是为了你的父亲,所以你应该谅解我的苦衷。”

“可是我并不记你的情,老实地对你说,你和我的思想行动完全是各走极端的,所以你要和我结成一对夫妻,恐怕这是一种梦想,因为照现实而说,是绝没有成功的希望。沈先生,我走了,你还是另找你的志同道合好妻子去吧!”

胡莺说到这里,便站起身子来,预备要走了的样子。沈一定连忙把她拉住了,用了急促的口吻,说道:“胡小姐,你不要生气,我们有话好好地再可以商量的。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婚姻,我可以改变我的宗旨,我可以改变我的行动,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可以听你的命令。”

“那么你要依我两个条件,第一,你从今天起便退出七十六号。第二,你给我做一点儿为祖国效劳的工作。这样我的心中才感到欢喜,我一定可以和你结婚。”

胡莺被他拉着又坐了下来,方才向他提出了这两个条件回答。沈一定抓了抓头皮,表示为难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你的条件是很容易,我一定可以完全照办。不过所困难的问题,倒不是在我的身上,却是在你父亲的身上,因为我要退出团体,必定要向他辞职,不过你父亲是不是肯答应我退出呢?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很难有把握。”

“我以为只要你肯答应我退出这个团体,对于我父亲的答应不答应问题,这是绝对没有关系的,因为你的人是活的,你有两只会走路的脚,你难道不能离开上海去远走高飞吗?”

“可是你叫我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咦,你难道忘记了我第二个条件了吗?我不是要你去干一点儿为祖国效劳的工作吗。”

“话虽这么说,不过事实上是谈何容易。你要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出过远门,再说到外面去,至少要多备一点儿旅费。所以我也要请求你,假使你能够和我一同走的话,我一定鼓足了勇气,来冒险一下子,否则,我实在感到有点儿害怕。”

沈一定当然也有一层考虑,他所以答应胡莺的条件,当然是有一种目的,这目的就是他要看中胡莺的身体,现在他想我仍旧一个人走到外面去,那我何必要多此一举呢?所以他转念想出这一个办法来,向她低低地要求。胡莺暗想,这小子倒也好狡猾的,遂沉思了半晌,方才说道:“你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那又有什么可怕呢?”

“其实我也并不是为了感到可怕,实在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你。假使你不跟我一同到外埠去,我又何必一定要离开上海呢?胡小姐,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我的意思呢?”

“你要顺从我的意思,我当然会爱你。”

“那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纵然是爱我到一百二十分,这也是枉然的了。所以我喜欢坦白地说,你明明是给我在上圈套。”

沈一定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脸上显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胡莺笑了一笑,逗给他一个白眼,娇嗔地说道:“既然你不信任我,可见你也并没有真心爱我。我觉得你我之间是隔绝了一条辽阔的鸿沟,所以还是早点儿分手,各走一路的好,再见。”

“不,不,胡小姐,你不要这么地冤枉我,假使我没有真心爱你的话,我绝没有好死的。”

沈一定见胡莺愤愤地又要走了,他倒又软化下来,立刻把她拉住了,一本正经地向她罚誓赌咒。胡莺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恨恨地说道:“谁要你说死说活的,你把爱的真意误解了,要知道爱是伟大的,你能够爱我,你一定更会爱到群众的身上去。所以你假使有博爱的精神,你就不应该恋恋在我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要知道现在的中国,是多么的危险,全国同胞都在水深火热中过着活地狱的生活,像你们这班青年,不给祖国出力,反而认仇人作亲人,这……你们还能算是一个中国的人民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一定会听从你的话,我非要好好地做一个人不可。”

胡莺见他好像有点儿感动的样子,遂很欣慰地方才又坐了下来。两人听了一会儿音乐,沈一定说决心向胡子高去辞职,胡莺又和他说了许多勉励的话,遂匆匆地作别,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