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燕见胡莺怒气满面匆匆地走出去了,她便望着胡子高憨然地傻笑。胡子高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样子,怔怔地问她为什么发笑。朱燕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你还要来问我呢,难道连你自己女儿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愤愤地出去了,你还不知道吗?我看你终要担一点儿心事吧。你女儿一定回家要去告诉母亲,那时候河东狮吼,恐怕你会急得两脚瑟瑟地发抖呢。”
“哎,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讥笑我是一个怕老婆吗?老实地说,就是在从前让她几分,也完全看在她是一个有胃痛病的人,所以看她可怜,马马虎虎让她占一点儿便宜。但现在就和从前不同的了,我是一个主席的地位了,难道再去怕这一个无知无识的女人家吗?那你也太把我看得没有用了。”
胡子高听朱燕这样地说,他窘得有点儿惭愧,两颊涨得像血喷猪头一般的通红,向她急急地辩白。但朱燕听了,益发笑弯了腰肢。胡子高这就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向她问道:“奇怪,奇怪,你还有什么可笑的呢?”
“我笑你不打自招,本来我倒也不知道你是有点儿怕老婆的,但是在你这两句话中已很显明地可以看出来你在从前确实是有一点儿惧内的了。那还不叫我感到好笑吗?不过惧内并不是一件坍台的事,就是因为你能够惧内,所以你才会做到今日主席的地位呢,我说你是应该谢谢你的尊夫人。”
朱燕是说得那么的俏皮,胡子高当然更感到局促不安,但心中暗想,真的,莺儿若去告诉了她母亲,这个泼辣货一定会赶上门来大吵大闹的,万一有什么举动,叫我如何下得了面子呢?因此呆若木鸡地坐着出神,一语不发,显然有点儿忧形于色的神气。朱燕忍不住又说道:“所以你要和尊夫人去离婚,这恐怕是一件空谈的事情,胡主席,我劝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安安分分地有了这一位贤德夫人,也就罢了。”
“哎,哎,哎,朱小姐,你预备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胡子高见她说完了话,匆匆要向外走的样子,显然有些愤怒。于是急得抢步上前,把她身子拉住了,低低地问。朱燕见他那种表情,至少带了一点儿可怜的成分,心中虽然感到好笑,但表面上还薄怒娇嗔的模样,冷冷地说道:“你管我走到哪里?把你脑子给我弄得清爽一点儿,我是你团体里的秘书长,我可不是你身旁专有的附属品,难道连我出入走一步的行动都要束缚自由吗?这可不是笑话?”
“朱小姐,你……你……不要弄错了,我并不是向你束缚自由,因为我有许多的话向你要解释,你千万不要发怒,我是堂堂的主席,假使我要怕这老贱人的话,我便是孙子王八蛋养出来的。”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反正和我是没有什么相干的。”
朱燕是故意急急他的行动,所以恨恨地把他手挣脱了,她便急急地走下楼去了。胡子高追上两步,连叫了两声朱小姐,他便颓然倒在沙发上,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朱燕到了马路上,跳上车子,便坐到家里去看望克文。这时克文却不在家里,朱燕扑了一个空,自然十分惆怅,遂又慢慢地踱到马路上来,因为还只有三点左右,她便踱进丽都舞厅里去坐了一会儿。万不料靠右边那边座桌上坐了两个西服男子,一个是克文,一个却不知是谁。朱燕很欢喜地走上去招呼了。李克文连忙站起介绍道:“姊姊,正巧得很,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姚仁光先生,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是我们团内大名鼎鼎的秘书长朱燕女士,小子仁光是第一大队第三中队的队附,因为平日没有晋见的机会,今日得遇尊驾,不胜荣幸之至。”
姚仁光不待克文的介绍,就向朱燕含笑报告,一面立正行礼。三人于是一同坐下,朱燕心中有点儿奇怪,遂望了克文一眼,低低地问道:“克文弟,你和姚先生怎么会认识的呢?”
“我和姚仁光是十年前的同学,今天在马路上遇见了,所以大家在这里叙叙阔别之情,当初我也还不知道姚兄是七十六号里的人物,现在你们遇见了,我才知道你们还是同志,那真是凑巧得很。”
“克文兄,你不要见怪,因为我们隔别很久了,彼此的环境不大详细,所以我自然不便明白说,现在你姊姊就是我们朱秘书长,那么我们都是志同道合,大家说明白了也不要紧的了。”
朱燕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遂向仁光探听团内的情形,并同志们最近的行动。姚仁光因为朱燕是秘书长,她和胡主席近在咫尺,假使拍拍她的马屁,说不定她在主席面前会提拔自己,那时候自己的地位不是又可以升高了吗。在这样转念之下,他便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她。原来姚仁光今天晚上九时半有使命在身上,他是到新陆报馆门口去暗杀主笔赵子文的。朱燕听了,暗暗吃惊,因为赵子文和中央很有关系,他若一死,当然又是国家的大损失。所以表面上叮嘱仁光小心行事,她芳心里却在暗暗地计划她应做的工作。李克文听了,心中也暗暗地着急,他想不到自己亲爱的同学,竟会做了这一种丧心病狂的工作。他几次三番地要直接地劝谏他不能这样干,可是为了朱燕的关系,他觉得很难自圆其说。就在这时候,朱燕叫侍者喊舞女坐台子,不多一会儿,来一个舞女名叫王莉莉,朱燕对仁光笑着说:“你和王小姐去跳舞吧。今天你要立功劳去了,我特地请请你。”姚仁光听秘书长这样说,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当时便含笑站起来,和王莉莉一同到舞池里跳舞去了。克文才对朱燕低低地说道:“姊姊,你看这小子竟会变得这样的糊涂,那可怎么办呢?”
“我问你,你和他同学知己不知己?”
“从前原很要好,后来天各一方,我们在无形之中也就渐渐地疏远了。”
“既然这么地说,那么我们就老实不客气地先落手为强。”
“姊姊,你这话就奇怪了,难道为了我是知己的,你就不落手了吗?这是你太以感情作用了,难道你不晓得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吗?”
“是的,为了整个国家问题,我们当然是好不容情的了。”
“那么姊姊预备如何地下手呢?”
李克文向朱燕继续地问下去。朱燕附了他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克文连声称妙,说准定这样办。不多一会儿,仁光和莉莉携手归座,大家又谈笑了一阵,时已五点相近,茶室舞客将散了。朱燕遂买了舞票,仁光抢着付了茶资,把钞票一定要还给朱燕,说这一点点数目何必客气,将来要仰仗秘书长帮忙的地方真多着呢。朱燕笑道:“那么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我想去开一个房间,等九点钟的时候,你可以动身去行事,大事成功,便回到旅馆来休息,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破费了秘书长,那叫我心中可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姚仁光搓了搓手,表示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克文拍拍他的肩胛,微笑道:“老姚,你是我的老同学,她是我的表姊,而且你们又是同志,彼此都是自己人,你还闹这些客套做什么?来,来,来,我们还是快点儿出去吧!”
姚仁光被他拖出了舞厅门口,一时也只好答应下来。三人在商量之下,便开了东亚旅社四百十八号房间。朱燕问侍者要了菜单,点了六菜一汤,并叫他拿上一瓶白兰地。这里三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侍者把酒菜端上,三人坐了鼎字形便慢慢地吃喝起来。吃了一会儿,克文忽然站起身子,叫了一声“啊呀”,又连说“该死,该死”。朱燕瞅了他一眼,连忙问他说道:“为什么,好好儿的又大惊小怪起来?”
“我记得了,五点到六点和一个朋友约在大三元谈话,竟失了约了,你想该死不该死?”
“此刻五点半,也许人家还等在大三元也说不定,好在大三元就在对面,你要不要去看望一次?”
“也好,那么我去一去就回来,老姚,你只管喝酒,我失陪了。”
“没有要紧事情,马上回来,或者叫你朋友一同到这里来吃饭也好啊。”
姚仁光对他笑嘻嘻地叮嘱着,克文答应了一声,他便急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这里朱燕握了杯子,向仁光连连劝酒。仁光见朱燕对自己好像有种亲热的表示,他心中特别的兴奋,所以也向朱燕连连地奉承。朱燕在喝了一杯白兰地下去之后,她的两颊更红晕得玫瑰花一般的美丽了,秋波水盈盈地不时地逗着娇媚的目光,这目光是包含了一种勾人魂魄的成分。姚仁光被她的媚眼完全地吸引了,他的心是震荡得厉害,因此他的神情有点儿模糊的样子。朱燕把纤手摸到他的手上去,低低地含笑问道:“姚先生,你今年几岁了?不知道娶过妻子没有?”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很惭愧的,我却还没有娶过妻子。”
姚仁光被她纤手一摸之后,好像有股子热辣辣的电流,灌注到自己的血液里,使血液在里面掀起了一点儿波动,因此流动得格外的快速。他连说话都有点儿颤抖的成分,因为朱燕的引诱力使他的心已经完全迷醉起来了。朱燕听了,便又娇媚地笑道:“啊呀,这也没有什么惭愧的,姚先生,我想你的眼界一定很高,所以没有人够得上资格做你妻子是不是?”
“哪里哪里,实在因为像我这种老粗,是没有条件可以博得美人的欢心罢了。”
朱燕见他两眼色眯眯地望着自己,显出十二分谦虚的神气回答,于是摇了摇头,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气,笑道:“我以为一个男子的美,绝不是皮肤白皙,面目姣好,人儿温文,谈吐幽雅,具有这些为上乘。因为男子当然要有一种英雄气概,只要身材魁梧,性情爽快,谈吐有毅力,办事有精神,这比前者当然更要可爱得多了。所以像姚先生这般身强力壮的体格倒是我理想中……”
朱燕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向他娇媚地一笑,大有羞涩的样子。但姚仁光听到耳朵里,他全身的骨头都一根一根轻松起来,一时惊喜欲狂的神气,忍不住脱口说道:“朱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你不必问了,不知怎么的,我在舞厅里一见到了你,我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会动起情来了。”
朱燕装作赧赧然的样子,不肯给他再问下去,但她自己却笑盈盈地说了这两句话,表示完全已经爱上了他的意思。一面握了酒瓶,给他杯子里满斟了一杯,说道:“姚先生,我要敬你三杯酒,不知你肯接受我吗?”
“当然当然,啊呀,该死该死,朱小姐,我太放肆,我太放肆,照道理,我是应该说不敢不敢。”
姚仁光虽然已经有点儿醉意,但是为了不敢拒绝她的美意,所以只好很乐而接受了。但他立刻又想到应该要客气一点儿,所以重叠地说了这两句话,从他这说话的语气中猜想,也可知他确实已经有了醉意的成分。朱燕却摇头笑道:“姚先生,我很赞成你的爽快,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的放肆。虽然在团内我是秘书长,你是我的下属,但到了外面,我们都是朋友,所以你千万不要受拘束。来来来,你给我喝了这三杯酒,我明天和你马上可以宣布订婚了,不知你也高兴有我这么一个伴侣吗?”
“朱小姐,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对我这一片热爱呢?我就是把心挖出来献给你,我也甘心情愿的了。”
朱燕后面这一句话把仁光一颗心儿刺激得大乐而特乐起来,他已忘记了九点半的时候还有重大的使命,他忘记了这三杯白兰地是容易醉人的。一面说,一面已举起杯子来,一口一杯,三杯白兰地当作三杯开水一样地喝了下去。白兰地比普通的酒更要凶得多,何况他喝的又是急酒,所以在他喝下这三杯白兰地之后,不到五分钟,他的脑海里就天翻地覆地头晕起来,两眼也昏花了,他几乎摇摇欲坠倒下去。他竭力支撑了身子,说道:“不好了,朱小姐,我的酒可有些醉了,九点半还有公务在身上,那可怎么办呢?”
“此刻还只有七点十分,你还是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九点钟的时候,我可以把你叫醒的,假使你醉不能去的话,那么迟一天也不要紧,反正有我会给你向主席说情,他一定也不会来见怪你的。姚先生,我来扶你到床上睡吧。”
朱燕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子来,亲自去扶他的身子。仁光本来确实是担了一点儿心事,此刻听了她的安慰,遂点了点头,醉眼模糊地望着朱燕粉脸儿,他此刻倒忍不住动起心来了,便扑在朱燕的身上,笑嘻嘻地说道:“朱小姐,你陪我一同睡一会儿好吗?”
“你欢喜我陪着睡,我当然可以答应你。姚先生,我真是太爱你了。”
朱燕口里虽然这么地说,但她两手却把他身子猛力一推。仁光是喝醉了酒的人,怎么还能够禁得住这猛力的推动?因此两脚软绵绵的早已直跌倒地去。在跌下去的时候,已经头晕眼花,心中一阵子翻漾,这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经此一吐,他的神志便糊涂过去了。朱燕捏住了鼻子,蹲下身子去,假意儿低低地叫了两声姚先生,但是仁光连应都没有应一声,朱燕正暗暗欢喜的当儿,只见克文悄悄地推门进来,一见仁光倒在地下,心里倒吃了一惊,遂急急问道:“姊姊,怎么了?你已经做了吗?”
朱燕把手指放在口里,嘘了一声,叫他不要声张的意思。然后附了他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克文在西服袋内取出一柄雪亮的刺刀来,笑了一笑,遂用出他从前杀敌时候一般的勇气,在仁光的脑后就狠命地一刀杀了下去。这一刀杀了下去,姚仁光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只有鲜血向上四溅,这样就把姚仁光的性命结束了。其实姚仁光连死了还是莫名其妙,所以这种人“醉生梦死”四个字去形容他是很恰当的了。
两人既把姚仁光结果了性命,遂用纸儿写了“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样,贴在他的面部之上,方才掩上房门,便悄悄地扬长走了。朱燕和克文这晚又在金谷饭店吃了晚餐,吃饭的时候,朱燕向克文低低地问道:“你在学校里这几天功课还算忙吗?怎么你不到办公室来看望我?”
“我昨天下午不是来望过你吗?他们说你已经走了,今天下午也想来望你,不料半路上就碰到了这个送死鬼。假使没有遇见了你,我还不知道他是干这种丧心病狂的工作呢。”
“以后你可以不用到七十六号来望我,还是到霞飞路田米路三百十一号来望我,下午我大概在那边的时候多。克文,这两天零用钱还有吗?”
“什么零用?还有。一共也只有分别了两天,我五千元那张支票收也没有去收过呢。”
“不知怎么,虽然隔别了两天,但我的心中,好像已隔别许多日子似的。”
朱燕忍不住笑盈盈地回答,她的神态是显得那么温柔可爱。听到克文的耳朵里,觉得在她这两句话中多少包含了一点儿情感作用,于是体会到朱燕也许也有点儿爱我的成分,一时把胡莺对自己这一分儿的热情,他又淡然了许多。因为自己穷途落魄,全靠朱燕热情相助,所以才有今天这么的日子。假使我去爱上了别人的话,那我不是变成一个负恩忘义的人了吗?不过朱燕老是用了亲姊姊一般的纯洁之情来爱护我,我若存了非分妄想,这在我又觉得对不住人家。克文在这么左右为难之下,他也只好预备独身到老,报答朱燕的知己之恩了。其实朱燕的心中确实也有点儿爱上克文的意思,不过自己是个身负重责的人,在这样国破家亡的年头儿,如何还有心思再谈儿女之爱情呢?况且克文的年纪比自己轻,她也不愿让一个有作为的青年堕入恋爱圈子里,所以她把火样的热情始终是压制在她的心头底里,并不轻易地爆发出来。两人在这样情形之下,也就没有什么可说。吃完了这一餐饭,两人遂匆匆地作别,各自回去。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有一则惊人的新闻,是东亚旅社发生暗杀惨案。李克文见到报纸,脸上不由浮了会心的微笑。这天在学校里遇到了胡莺,只见胡莺好像有点儿不高兴的神气,克文于是也不去理她。第一课下课后,克文和胡莺在甬道上又遇见了,她偷偷地塞过一张纸条来,克文在无人处展开来瞧,见写着一行小字:“放学后门口等我,有话面谈。”
克文不知她说什么事情,心中不由猜疑了一会儿,直到放学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她,胡莺笑嘻嘻地说道:“克文,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请你到外面吃饭。”
“这是哪里说起?你今天生日,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怎么反而你来请我吃饭?”
“我请你也好,你请我也好,反正我们要到外面吃一餐饭。”
“你预备上什么馆子呢,广东馆子还是四川馆子?”
“扬州馆子也不要紧,我们还是到瘦西湖去吧,那边很清净。”
胡莺含笑主张着说。克文表示赞成,于是两人跳上三轮车便到瘦西湖去了。到了瘦西湖,胡莺点了四菜一汤,克文笑道:“胡小姐,今天是你生日,天气倒很不错,所以你的运道一定很好,我还应该向你贺喜。”
“不要客气,李先生,今天我一方面是请你吃饭,而同一方面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谈谈。”
“不知有什么事情?你就只管说吧。”
“李先生不是在过去也可说是个民族英雄吗?那时候你们为了保卫上海这一块寸土,情愿死守仓库,其英雄忠勇之气概,足以使人肃然起敬。但是到了现在,我觉得你似乎太以忘记了祖国的存亡、民族的生存了。所以我在这里,不免为你痛惜极了。”
胡莺绷住了脸,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是显出冷若冰霜的样子,脸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克文听她这样责问自己,一时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问道:“胡小姐,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什么对不住祖国的地方吗?因为我实在不大明了,所以千万请你还得明白地指点才好。”
“这个……我以为你也不必再假惺惺作态了,难道你还不晓得你的好姊姊是干哪一项工作的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朱燕姊姊,她现在是不是荣任了七十六号的秘书长了吗?我想,你既然是她的弟弟,你就应该向她竭力地反对,岂可以随她去做这些叛国的事情呢?”
胡莺见他还装出不明白的样子,一时便怒气冲冲地老实告诉了他。但克文是个聪明的人,他在听了胡莺这两句话之后,心中倒反而疑惑起来,暗想,朱燕在七十六号做秘书长,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于是想到胡子高是姓胡的,她也是姓胡的,可见他们一定是自己人了。这就笑了一笑,说道:“我姊姊是被胡子高强邀了去做秘书长的,其实她本身原也不情愿。这里我觉得我很奇怪,就是你怎么知道我姊姊在他们那里做秘书长呢?”
“哼,不情愿?恐怕不见得吧,我听她的语气,完全已丧失了心肝,她已忘记了本身是个中国的人民了。虽然我对她说了许多的话,但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悟。所以我觉得她的步入歧途,在你当然也脱不掉有点儿责任。”
“啊,原来你和她已经谈过话了吗?这叫我更感到奇怪了,你们在什么地方遇见的呢?”
克文听胡莺这样说,一时真的有点儿惊异起来,遂忍不住急急地问。胡莺在当初原也想不到许多,此刻倒也被问住了,粉颊儿上浮现了一条桃花的色彩,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李先生,说出来我也很惭愧,因为胡子高却是我的爸爸。”
“哦,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管不得胡小姐心里生气,你的责任就比我大得多了。”
“不错,我的责任确实比你大得多,不过我也还只有最近知道爸爸在干这一种丧害天良不知廉耻的事情,所以从今天起,我们两人应该共同担负起使他们悔悟的责任,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你的姊姊劝醒过来,做一点儿有益于国家的事情呢?”
“我想只要你能劝动你爸爸不去做主席,那么我也一定能劝姊姊不做秘书长。不过照我的目光看起来,你的责任比我重大,你的希望比我微少。因为我相信你爸爸已经踏进了一个地位,他一定是不会听从你的劝告。所以我预料你一定会感到失败的痛苦。”
克文这几句话是对症发药,说得胡莺的心中好像有刀在割一般的疼痛,她觉得克文这话是对的,爸爸已经昏迷在这个环境里,他是再不会觉悟过来的了,因此她的眼角旁边这就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来。接着便低低地说道:“假使爸爸不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和他脱离父女关系,情愿饿死在外面,也不愿在这黑暗家庭里享受着不清白的福气。”
“你这话很有勇气,不过你是享受已惯的小姐,恐怕将来会受不了这个苦楚的。”
“克文,你不要太小觑了我,叫我心中有点儿难受。那么朱燕小姐这方面可完全是你的责任。”
“那当然,你可不用担忧的。”
胡莺又向他叮嘱了一句,克文很有把握地回答。这时饭菜端上来,两人遂把话收住,默默地吃饭了。在吃饭的时候,胡莺又低低地说道:“今天报纸上登着东亚旅社馆内的一则新闻,倒是很够人感觉痛快的。据说其中还有一个女子,这女子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不知叫什么名字?这个女子的胆量倒真也不小。”
克文竭力镇静了态度,故意不明白地问她。胡莺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埋怨他真有点儿糊涂,微微地笑道:“假使有了姓名的话,也不显她的神通广大了。我想这个女子一定是中央方面的间谍,叫人会感到无限的敬佩,假使我有这样的技能,我一定也会这么地干一下子。”
“胡小姐,你这话也无非说说而已,假使那么说一句,你爸爸被她暗杀了的话,这时候你的心中感到痛快还是感到痛恨呢?所以这我以为还是一个问题。”
胡莺被他这么地一说,两颊立刻又浮现羞惭的红晕,愕住了一会儿,然后徐徐地说道:“你这句话问得很对,不过我的观念也许和人家有点儿不同。因为国家两个字,国在先,家在后,而忠孝节义四个字,也是忠为首,孝次之,可见国重于家,而忠深于孝,忠孝果不能两全,何况我这个父亲又是叛国之徒,那么站在第三者立场而言,他根本是我们中国的仇敌,哪里还说得上骨肉两个字呢?所以在从前也有大义灭亲的壮举,我以为这都是给留后世人一种很好的榜样。”
“胡小姐,你真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我在今天才觉得你的可敬。”
胡莺听他这样说,觉得他以前对我至少还没有什么好感的印象,一时对他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却莫不作答。两人吃完了饭,又谈了一会儿,方才分手回家。胡莺到了家里,仆人悄悄地告诉她,说老爷刚才回来,太太和他大发脾气。胡莺暗暗喜欢,便匆匆走到上房,一脚跨进就见到爸爸人矮了半截,原来他实际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