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广州府所属的十三县之一,这是一个所谓“环海孤屿”;但有山有湖,还有大义正气所寄的古蹟。
这个“孤屿”中的山很多,有一座瀑布悬流的香炉山,即是香山县得名的由来。又有一座三峰屹立的笔架山,亦似犁头,所以俗称犁头山。此山之南,又有两山相对如台,在北者北台,在南者南台;北台附近有两处古蹟,名为寿星塘和梅花坡,是南宋端宗和太后的埋骨之地。
孤屿之东的海面,就是文天祥诗篇中所提到的零丁洋。由此西望,犁头山下,有个小小的村落,山青水白、树木葱龙,不但风景绝胜,而且题名绝美,名为“翠亨村”。
翠亨村中五大姓:孙、杨、陆、何、冯。同治五年夏历十月初六,有“添丁之喜”的是孙家。
※※※
孙家这位主人,照族中排行是“成”字辈,名叫达成;这年已经五十四岁,该称他一声“达老”。达老早年务农,勤俭起家,後来因为一次意外的打击,家道中落。於是南走自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就租借给葡萄牙的澳门,做缝工,学制革,而日夜不忘的是恢复旧业;不到十年的功夫,果然如愿以偿,依旧成为翠亨村的一个富农。
因为创业维艰,所以迟到三十三岁才成家。那位杨氏太太,小他十五岁;婚後十年才得子,按照“德”字辈排行,取名德彰。这以後,三年一胎,长女、次子、次女,相继出生,可惜长女次子都不曾养大;特别是上年六岁的次子德佑夭折,对年逾五十的达老来说,是一大伤心之事。
也因为如此,这一年添丁,真正是件喜事。达老是内热外冷的性情,慷慨慕义,至诚待人,而须眉甚盛,双目炯炯在高颧长面上,很少看得见笑容;惟有在这个小儿子降生以後,一提起来就笑。
他的这个小儿子,有三个名字,取义於“文明之象”,单名文,谱名德明;按照本乡的习俗,拜在本村“北帝庙”北帝座前,照例另取一个名字,用“帝”字排行,就叫帝象。
帝象六岁那年,他的大哥德彰十八岁,随着母舅远赴檀香山经商……翠亨村风景虽好,物产不丰,乡人习於到海外“打天下”;一去十数年,音问不通,忽然有一天挟重货归来,家人相见,恍如隔世,先悲後喜,视为常事。德彰的两个叔叔就是这样,婚後单身渡洋,到美国的“金山”去开矿,迄今音信不通,生死莫卜;而达老并不以为因此就该姑息长子,依旧卖掉几亩田,充作德彰的旅费,成全了他的志愿。
第二年,帝象发蒙读书;到了十岁那年,才正式入学,进的是设在陆氏宗祠的私塾。最好的一个同窗,就是小他两岁的陆皓东。
虽然只有十岁,帝象不管在那里,都显得与众不同,第一胆大,其次好奇,而最凸出的是有成人之度;他的外号“蟝王”的塾师最了解他,曾经跟达老这样说过:“帝象是大器,将来必能做一番非常的事业;他对小事不屑为,为亦无益,你不必之勉强他!”
因此,达老对他是为宽容的,反倒是慈母的督责甚严,但督责的却是小事。
“你看你!叫你去抬水,把个瓦坛都摔破;塘塭去捉鱼,又把竹箸丢掉了,真正一点都不懂事!”
“娘!”帝象问道:“你要不要听老实话?”
“老实话自然要听,做人就是要诚实。”
“那末我老实告诉娘,瓦坛是我故意摔破的,竹箸也是我故意丢掉的。”
“啊!”杨太夫人大怒,顺手取了把鸡毛掸子在手里,大声喝道:“把手伸出来。”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惹娘生气,请娘责罚我。”说完,帝象伸一只手出来,平掌向上,脸却转向别处;不时使劲眨一眨眼,彷佛感觉到了掸子的藤条将落到手心,受了惊吓似地。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杨太夫人怎麽样也下不了手,叹口气说:“我倒问你,你为什麽这样子做?总有个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
“我不喜欢做这些事。”
“那末你要做什麽?”
“我要读书。”帝象说:“我也要到外面去开开眼界。”
十四岁那年,终於得遂远游之志……德彰在檀香山茂宜岛开垦,已经颇有成就;杨太夫人想去看看他的事业,达老允许帝象随行,因而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
西方的文明,冲击着他充满了大志的头脑的,不仅仅是声光化电;在他感受最强烈的,是异邦的秩序,为什麽他们税制公平,盗贼敛迹?为了希望求得这个疑问的解决,他要求母亲和大哥让他留在檀香山读书。
於是帝象进了檀香山首府火奴鲁鲁由英国教会所设立的意奥兰尼书院。在学校里,他的辫子,成为同学戏悔的目标;帝象起初隐忍,到忍无可忍时,终於挥拳,从此没有人再敢拿他的辫子取笑。不过有个美国同学曾善意地问他:“你的辫子为什麽不剪掉??留这样一个累赘在身上,不觉得痛苦吗?”
“是的。”帝象答道:“我也知道辫子不合理。这种不合理是满清强迫造成的,我要联合我们所有的中国人,一起来消除这个不合理的累赘。光是我一个人剪辫子,独善其身的事我不做。”
“对的!你可以通过你们的议会,作成决议,大家一起行动。”
帝象苦笑了。他的美国同学,对於中国一无所知;他亦不愿意将满清皇朝的专制和官吏蛮横无理,告诉外人。只是不断在想;如何得能有一天,使每一个国民都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
四年毕业,接过夏威夷王亲手颁赠的英文法第二奖的奖品,帝象决定进入檀香山最高学府的奥阿厚学院深造,同时预备信奉基督教。
“读书可以,信教不可以!”德彰大摇其头:“不然,你叫我怎麽跟家里交代?我看你的书也读得尽够多了,不如先回家再说。”
德彰完全是为了怕受双亲的斥责,同时也知道自己做生意以外,那一方面都不如这个十八岁的弟弟,要想管他,无从管起,因而出此劝他回乡的下策。只是手足的情分极深,所以决定划出一部份财产,在“律师楼”办了手续,正式赠与帝象,作为他日後求学上进之资。
但两年之後,德彰又收回了这笔赠与的财产;当然,在他是出於“爱人以德”的想法,只不过他还不能了解他的这个弟弟而已……帝象回到翠亨村以後,作了一件“犯众怒”的事,拆毁了北帝庙的神像,乡人鸣锣聚众,大兴问罪之师;达老左右为难,唯有躲避,由杨太夫人出面谈判,以建醮一坛,向神赔罪,作为了结。
可是,帝象已无法在乡存身,於是走香港入拔萃书院,并与陆皓东一起受洗,正式信奉基督教,改号为逸仙。
拆毁神像的余波未平,远在檀香山的德彰也知道了,自然是堂上两老在家书中告诉他的;也不免有责备的话,怨他不能善教幼弟。在德彰,觉得逸仙……帝象的行为,一则上贻亲爱,再则自蹈危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忧虑激动之下,他采取了一项极严峻的手段。
已经转学香港的逸仙,被召赴檀香山,德彰声色俱厉地责备他:任性妄为,贻羞亲长;又说:轻举躁动,则金钱适足为身家之累。因此,他决定收回赠与的财产。
逸仙很伤心!为了他所敬爱的大哥不了解他。由於这样的隔阂,即使不是出於德彰的表示,逸仙亦不愿接受赠产。“财富不足以动我的心,”他侃侃然地答说:“中国就是上下交征利,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金钱可以用之於正当,也可以用之於不正当;在中国是灾害之一。我听大哥吩咐!”
到律师楼办完了退产的手续,德彰立即便有悔意,觉得自己的处置太过份。但既然已经做了,索性狠下心来,将逸仙的性格好好锻链一番。“玉不琢,不成器”,为了养就爱弟忍辱负重的大器之资,他把逸仙安置在茂宜岛姑哈禄埠,他所开设的一家杂货铺中“学生意”。
这就轮到逸仙不了解德彰了。苦闷了几个月,决定回国,到了檀香山首府才写信告诉德彰;德彰连夜赶了去劝阻,无奈逸仙去意极坚。
“好!你走好了!”德彰生气了:“我没有钱给你买船票。”
年轻负气的逸仙不响,找老师、找同学借得了一笔盘缠,坐海船回国;等他到家,德彰却以一笔钜款寄给老父保管,作为帮助逸仙向学之用。
※※※
第三次到檀香山是在九年以後。
这九年的功夫,逸仙在多彩多姿的经历中,自我琢磨得如一方晶莹的美玉似地;德彰觉得他气度举止之间,彷佛处处涵蓄着一股慑人的力量,真是既惊且喜,不由得暗暗在想:真的像做大事业的人了!
兄弟连床夜话,竟夕不寝,逸仙用沉静有力而语气从容的声音,告诉德彰,是九年以前由檀香山回国时,立下了革命的大志:“中法战争,冯子材在镇南关打得很好;只是满清颟顸无能,海防不修,以至於屈辱求和。汉人中不是没有人,譬如说,过去的曾、左、胡,现在的李鸿章,都是人材;但是,满清政治腐败,外则召侮,内则猜忌,汉人想救国家亦办不到,所以,”逸仙很自然地接出他的结论:“只有打倒满清,推翻帝制,才能免受列国瓜分之祸。”
这些话,如果是在九年前说,德彰一定掩耳疾走,而此刻却能倾听了;虽不曾明言赞成,却也并无反对的表示。
接着,逸仙便细谈九年的往事,如何立定革命的决心,为了问世广交,入广州博济医科学校习医;如何转入香港雅丽氏医院附设的西医书院,一面鼓吹革命,一面求学,以第一名毕业。
然後是如何在澳门设中西药局,为贫病义诊;以及如何将药局迁往广州,改名东西药局,在施医赠药之外,全力结纳同志,联络新军,进行革命。
“家里写信来,说你今年正月到了上海,以後又到天津。後来我看‘广学会’在上海办的‘万国公报’,登了你的一篇‘上李鸿章书’,那是怎麽回事?”
“这是我的估计错了。不过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反倒增加了我的定力。”逸仙答道:“李鸿章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手握兵权,又比较了解外情,我借提出‘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的四项条陈,希望他能接见我,说动他反清兴汉,改造国家;结果……”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李鸿章是老官僚,怎麽会接见你?”德彰究竟年龄已长,世故较深,看法不同:“说不定你的条陈,在他的幕友那里就挡住了,根本他就看不到。”
“我也知道。不过革命靠热诚,每一条路子,都要去试探。这且不去说它了。大哥,”逸仙突然变得兴奋了:“现在中日战争爆发,日军登陆花园港,凤凰城失守,日本拒绝各国劝和,局势危急到这样子,慈禧还在召见亲贵,商量她的‘六旬万寿庆典’!国内百姓,那个不是痛恨叹息?革命的形势已经出现了,我想在这里发动一个革命组织,你看怎麽样?”
“你还不曾谈你的计划,我能怎麽说呢?”
“计划已经有了。这个组织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有、民治、民享的‘合众政府’为宗旨,所以定名‘兴中会’;先在这里成立,募集经费。有了头绪,我再回香港去活动,由香港到广州,一步一步推进。”
德彰不即作答,绕室徘徊,好久好久,他才站住脚,面对着逸仙,用那种平静得出奇的声音说:“人家称我‘茂宜王’;我当时也不曾想到有今日几千头牛,几百顷田的产业!事在人为,我帮你!”
逸仙惊喜莫名,只是紧握着德彰的手,连声呼唤:“大哥、大哥!”激动得什麽话都不会说……其实说什麽也是多余的了!
“檀香山有四万华侨,风气未开,对国内的情形也隔膜,你还是要赶快回香港、广州去活动。”德彰又说:“在这里大家都是赤手空拳,忙着各人的事业,空口说白话,未见得能打动人心;等有成绩做出来,事实俱在,那时用不着你来劝募,大家自然都会踊跃捐输。”
“是!”逸仙深深受教:“我一等这里的兴中会成立,尽年底赶到香港去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