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事总要一面旗子;同志们才好归入旗下。”陆皓东看着孙逸仙问道:“逸仙哥,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

孙逸仙还未开口,杨衢云举着他那在香港海军船厂学习机械受伤、只剩下姆指和小指的右手,首先表示赞成:“对!‘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自然要一面旗子。”

“我也想过。这面旗要鲜明夺目,意思深入而浅出,足以号召人心。”孙逸仙看着陆皓东,发觉他的神色中,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就知道这位二十九岁还带着稚气,而心地极纯洁、忠厚、热情且富巧思的总角之交的心思,便微笑着说:“皓东,把你的图样拿出来吧!”

陆皓东也笑了,变戏法似地,从袖中使劲往外一抽,抽出一方青绸,凌空飘了两下,双手展开扯直,只见长方形的青绸中间,用白绸镶出一个圆;圆形外面围着许多长形的三角,数一数一共是十二个。

在座的人都觉得眼中一亮,无不对这面旗子有好感;相互顾视,不断点头。

“这面旗叫做:青天白日。”

“好一个青天白日,还我光明!”孙逸仙说道:“与我们驱除鞑虏、振兴中华的‘兴中会’宗旨,完全相符。我提议采用为义军的军旗。”

“慢慢!”在主席位子上的黄咏商问道:“这十二个角是什麽意思?”

“角是光芒,十二个角代表一天的十二个时辰。”

黄咏商对这解释,表示满意;他好读易经,几次说过:“物极必反,汉族已有否极泰来之象;清祚覆亡在即,我辈顺天应人,此正其时。”这时认为陆皓东所设计的旗子,隐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理,所以衷心赞成孙逸仙的提议。

“青天白日旗的含意,大家想必都了解了。”他说:“不知道有没有异议?如果没有,我们就通过逸仙兄的提议,定为义军的军旗。”

“主席!”孙逸仙又说:“我再补充提议:青天白日旗也是我们兴中会的会旗。”

“我赞成!”坐在孙逸仙旁边的陈少白说。

於是黄咏商逐一目询。陈少白以次是尢列、杨鹤龄,这并坐的孙、陈、尢、杨四人,以前常在杨鹤龄祖遗的、座落在香港歌赋街的商号“杨耀记”内,高谈打倒满清,意气豪迈,傍若无人,被称为“四大寇”。

沿着长方形的会议桌看过来,坐在末尾的那个人,是广东开平人,名叫邓荫南,原是以“反清复汉”为宗旨的“三合会”会员;上年十月,孙逸仙在檀香山首创兴中会,他是最热心的会员之一,卖掉私产,跟着孙逸仙回香港一起活动,因为年龄最长,都叫他“三伯”。

“三伯!”黄咏商特意招呼他一声:“你看这面旗好不好?”

“现在还不算好,”他说:“要挂在两广总督衙门的旗杆上,才是真好!”

“岂止两广总督衙门旗杆上?还要插在北京正阳门上头!”

说这话是郑士良,与孙逸仙同学於广州博济医院;出语隽爽,博得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样就不须再徵询意见了,黄咏商以主席的地位宣告:无异议通过孙逸仙提议,将陆皓东所设计的青天白日旗,定为兴中会会旗及义军军旗。

“义军的筹划,是本会的根本,需要多少人,如何起义?今天应该定个宗旨,我想先请逸仙作个说明,大家赞成不?”

又是一片掌声,不但赞成,而且是欢迎。孙逸仙自是当仁不让,他在想,在座的人,虽然志同道合,心里都想打倒满清,但有的出於一时义愤,有的是盲目追随,而有的不无持着存疑的态度,不知道如何能够以赤手空拳,推翻满清两百八十年的天下?凡此心头的蔽境,都要彻底扫除,众心一志,义无反顾,行事才有力量。因此,他决定趁此机会,做一番扼要而痛切的陈词。

“未谈义军以及起义的计画以前,我先要提出两个疑问,这两个疑问,各位也许从未曾形诸於口头;但是,我相信各位或者灯下独坐,或者午夜梦回,一定不召自来,萦绕心头,这就是所谓‘自讼’。”孙逸仙神闲气定,徐徐而言:“自讼的是什麽?第一个疑问:满清应不应该打倒?第二个满清能不能够打倒?是的!绝对应该打倒,也一定能够打倒!”

孙逸仙从两百五十年前顺治入关谈起。满清能够取得天下,是因为明朝的政治制度,到了中叶以後,发生了许多毛病,大权旁落,入於太监之手;到了崇祯朝,诸毒尽发,流寇遍地,大事已不可为,而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则为汉族的千古罪人。但满清能够站住脚步,是由於从顺治入关开始,就以明朝作镜监,革除了许多敝政;到康熙一朝一方面尊重儒家,振兴文教;一方面轻徭薄赋,孜孜为民。这时候的清朝,不应该打倒,也不能够打倒。

雍正、乾隆两朝大兴文字狱,压迫汉族,以少数人宰割大多数,自然应该打倒;但势力方强,难以打倒。道光以後,政风败坏,国势不振,鸦片战争为中国有史以来的奇耻大辱,从此开始,满清不但应该打倒,而且可以打倒!只看洪、杨,道光三十年十一月起事,咸丰三年三月占领江宁,两年半的功夫,割天下之半;然而洪、杨为什麽失败呢?因为他们的思想不好:第一、违反中国传统的伦常;第二、仍旧是帝王思想,是为“家天下”,不是为国为民。而兴中会的宗旨,第一是驱除鞑虏,振兴中华,要恢复周公、孔孟以来的儒家正统;第二是创立合众政府,以全国政权操之於全国国民。这就是监於洪杨之失所作的改进。满清以明朝为借监而站住脚,我们以太平天国为借监,当然也能够成功!

说到这里,举座无不动容;不是浮现着难以自抑的笑容,便是越发凝神壹志,侧耳静听。於是孙逸仙略停一停,继续谈当前的局势。

“中国的积弱已非一日,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毫无远虑。用事的亲贵大臣,足迹不出京津以南,而又受制於那拉氏,为了她一个人的享乐,提用海军经费造颐和园,才有去年对日作战的黄海大败。想我堂堂华夏,以四百兆民众,数万里土地,发愤为雄,不难称雄於天下;如今强邻环伺,中国有被列强瓜分的可能,倘或每一个中国人,都能了解这样的危险的形势,自然都切齿痛恨,非打倒满清不可。我们举事必可成功,就靠这无形之中,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孙逸仙激动地挥舞着有力的手臂,大声疾呼:“只要团结,一定可以打倒满清!”

“是的。”杨衢云接口说道:“我们成功,全靠团结民心,所以启迪民智的工作,十分重要。我办‘辅仁文社’的目的,就是为此。今後辅仁文社的业务,我愿意归并入会。”

“欢迎之至。”孙逸仙鼓掌,“辅仁文社的业务,用於宣传;今後我们要多印唤起民气的宣传品。”

“有两部书应该广为流传。”一向以文采着称的陈少白说:“一部是‘扬州十日记’,一部是‘明夷待访录’。”

“好的。”孙逸仙提议:“关於宣传方面的工作,我想就由少白与康如兄共同负责,大家以为如何?”

康如是谢缵泰的别号,与杨衢云同为辅仁文社的创办人,深通英文,为人外向,担任宣传联络工作,是最适当的人选;所以主席黄咏商将孙逸仙的提议,交付讨论,无不同意。

“今天无法谈细节。”黄咏商因为有个极重要的约会,希望早些散会,所以这样说道:“我们现在言归正传,只谈义军,请先决定人数。”

人当然越多越好,但经费有限,约莫估计一下,决定在香港秘密选募三千人;同时在广州秘密联络会党,以及巡防营、水师之中的有志之士,里应外合,一举成功。

最後谈到最要紧的一件事,义军的指挥官是谁?

“当然是逸仙!”一直不曾开口的区凤墀说。他是广州有名的传教师,长於文学,曾经在德国柏林大学担任过好几年的汉文教授;孙逸仙从檀香山回国以後,又随区凤墀攻读汉文,一个循循善诱,一个孜孜不倦,师徒之间,相知极深,所以区凤墀“内举不避亲”,提出孙逸仙的名字。

事实上这也众望所归,但杨衢云任侠好义,交游极广,亦是长於领导的人物。所以孙逸仙在承担了这份重大责任以後,表示他必须亲到广州策划;香港方面志士,筹划经费,这两大任务,归衢云担负全责。

“这样安排,极其适当。”黄咏商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今天的会,可以圆满结束了。以後一切细节,就请两位负责人商量办理。”

鼓掌散会,各自结伴离去。黄咏商和杨衢云作一路,匆匆赶到“红毛坟场”去会一个人。

※※※

这个人叫余育之,广东新宁人,在香港开设一家日昌银号,家道殷实而好客;所以他在跑马地的别墅……愉园,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概。此人也是个有心人,由杨衢云的介绍,加入了兴中会;又因为跟黄咏商的父亲、香港议政局议员黄胜是好朋友,因而特别约了黄咏商和杨衢云在冷僻的“红毛坟场”见面,当然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

“肇春!”余育之喊着杨衢云的号说:“兴中会是救国救民的大事业,大家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的银号,不瞒你们说,因为受了上海、广州‘贴票钱庄’的累,搞成外强中乾的局面,只好凑这个数目,捐助会里,你们不要嫌少。”

说着,多肉而温暖的手塞了过来,里面是一张英国汇丰银行的本票,面额港币两万元。

“谈不到嫌少的话;不过,我也不谢你。”杨衢云说:“将来由全体国民来谢你。”

“谢什麽,谢什麽!原是我应尽的责任。”余育之连连摇手,接着便站起身子来:“我要走了。两广总督衙门派了好些密探在香港,你们也小心些!”

这一说,杨衢云和黄咏商不能不加防备;怕墓碑後面伏着人在窥探,两个人仔细搜索了四周,看清楚并无异状,才在一张花岗石的露椅上坐下来。

“肇春,”黄咏商指着英文墓碑问:“你知道这下面埋葬的是谁?”

杨衢云细看了一下,“雅丽士.何,”他问:“莫非就是逸仙的师母,何大律师的英国太太?”

他说对了。何大律师名叫何启,早年留学伦敦,学成在香港执业,是少数地位高贵的“皇家大律师”之一,并兼任香港议政局议员。为了纪念他的亡故的英籍妻子雅丽氏,捐资在香港荷李活道创立了一座设备完善的“雅丽氏医院”,并附设医学校,称为“香港西医书院”。孙逸仙在广州博济医院肄业一年,慕名改投这所书院,五年学成以第一名毕业,是在香港西医书院教授“法医学”的何启博士的得意弟子。

“不错,是逸仙的师母。”黄咏商跟何启有戚谊,他的认识孙逸仙,即由何启所介绍;何启虽未加入兴中会,但实际上对起义覆满的大业,极其热心,现在既已成为同志。黄咏商便趁此机会,把许多“内幕”都告诉了杨衢云。

“怪不得昨天的‘德臣西报’上,有何大律师所写的一篇‘改造’!桴鼓相应,其来有自。”

“是啊!‘德臣西报’的主笔黎德,跟‘士蔑西报’的主笔邓肯,也都肯帮我们的忙。”

“这我知道。”杨衢云说:“谢康如已经告诉我了。康如跟西报记者很熟,以後我常要请他专门在这方面负联络之责。你看好不好?”

“这是你的职权,我不过问。”黄咏商说:“筹款的责任,颇为艰钜,这方面我们愿意替你分劳。”

“那太好了,让我算算帐看。”

杨衢云所知道的是,孙逸仙从檀香山带回来的款子,合港币计算,大约一万三千元;邓荫南亦有这个数目,加上余育之所捐的两万元,约有四万五千港币。这个数目是不够的,杨衢云认为至少得要有十万港币才够用。

“一半已经超过了,十万这个目标不难。”

“怎麽?”杨衢云不解:“才四万五千左右,怎麽说一半已经超过?”

“加上我的八千,一共是五万三。”黄咏商从容答道:“家父在苏杭街的一所洋房给了我了,我预备把它卖掉;价钱已经谈妥,马上就可以成交收款。”

“这……”杨衢云问:“令尊不会反对?”

“国而忘家,无可奈何。家父要责备,也只好随他去。不过,我想不会的,家父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

兴中会在香港士丹顿街十三号,由黄咏商取易经中的话,定名为“乾亨行”的会所,被香港政府关闭了。

远因起於英国籍的报人黎德和邓肯,因为钦佩孙逸仙,同情兴中会,常在两家西报上鼓吹华人反对满清政府。在北京的总理衙门,电嘱两广总督谭锺麟,向香港政府提出抗议,因而黎德和邓肯曾分别受到告诫;香港兴中会的活动,亦受到限制。近因则起於谢缵泰在各西报发表了一篇致光绪皇帝的“公开的函件”,照清朝的官吏看,这已构成“大不敬”的罪名,因而向香港政府提出了极严重的交涉。香港政府虽不能顺从两广总督的要求,拘捕谢缵泰引渡到广州,但认为“乾亨行”的存在,是个麻烦,所以下令封闭。

“乾亨行的目标太明显了,就是香港政府不封闭,我亦要建议结束。这对我们并不构成打击。”孙逸仙坦然表示:“我们另外找地方集会,今天已是七月初八,半年功夫过去了;以前原曾决定在秋天起事,应该加紧进行,我希望就在这一两天集会,商定了最後计划,我马上到广州去部署。”

於是决定七月初十在西营盘的“杏花楼”餐叙;同时接受孙逸仙的建议,邀请何启及黎德参加。

这天的会议由孙逸仙及杨衢云联合主持。首先由杨衢云提出报告,预定的经费目标,已经劝募足额;选募志士的工作,亦相当顺利,已经找着两名会党首脑,一个叫朱贵全,一个叫丘四,都是侠义之士,拍胸脯答帮应忙。

平静地听完杨衢云的报告,孙逸仙在举座瞩望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挺拔的身材,矫然出群,令人联想到拏空的贞松;那分岳峙渊渟的气度,使得每一个人心头,都油然而兴足资倚靠的感觉。

“我们的工作分为两大部份:後防与前敌。”孙逸仙用从容沉着的声音说:“後防的重任,肇春兄义不容辞;前敌的活动,我亦不敢推卸责任。到了省城以後,如何展开联络,号召同志,我已经订了一个初步计划,预备创设‘农学会’,作为起义的机关。这当然要请人帮忙,那位同志愿意去……”

话还没有完,已纷纷攘臂高喊,这个也要去,那个也要去,会场的秩序有些乱了。

“请大家少安毋躁。”孙逸仙有力地挥一挥手臂,等喧嚷的声音静止下来,才又说道:“我们在座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到省城里去的,不过该有个先後;谁该先去,我毫无意见,只要适合需要的,我都欢迎。”

“何谓适合需要?”有好几个人这样异口同声地问。

孙逸仙不慌不忙地,屈着手指开出条件:“第一、要对省城的地方熟悉,才能避凶趋吉;不然到急难的时候,走投无路,徒然牺牲。第二、要对省城的人头熟悉,因为我们这一去是吸收同志,人头不熟,工作就无法开展。”

归纳起来就只有一句话:人地生疏的不必去,去了不但无用,反成累赘。於是从未去过广州的同志都不作声了。

但是,对广州熟悉的也不少,一下子涌了去,也不相宜。打先锋的人,宜精不宜多;会中决定,由孙逸仙自己挑选。

这是当仁不让的事,他很细心,也很冷静地挑了一批人,而主要的只有五个:

第一个是郑士良,他出生在广东归善县淡水墟,曾在广州读过书,擅於技击,喜欢与绿林豪侠及洪门中人往还。为了联络会党,他是非去不可的。

第二个是陆皓东,他对广州也熟悉;与孙逸仙的交谊甚厚,相知甚深,有他襄助,办事可以取得许多便利。

第三个是陈少白,生得风流倜傥,才思敏捷,要借农学会跟官场中人交往,少不得他这麽一个长於交际的漂亮人物。

第四个正好与陈少白相反,那就是木讷寡言而异常可靠的“三伯”邓荫南;孙逸仙预备请他当“管家婆”。

最後一个是尢列,他是顺德人,字令季;在广州算学馆读过书。两年前孙逸仙在广州创设东西药局,因为广事结交,入不敷出,不得已结束了医务;当时就是由尢列借了城南广雅书局的抗风轩,作为同志聚集讨论时局的地方。这一次卷土重来,旧有的关系,都要靠尢列去联络,所以也是个必不可少的人。

※※※

一到广州,先投双门底的圣教书楼。司理名叫左斗山,本地人,是个热心的老好人;双耳失聪,但无碍其营业,因为来买书的人,自然识字,可以笔谈。

圣教书楼的後面,是个基督教堂,牧师是洪秀全的同乡,名叫王质甫。但此人的气味,不如左斗山淳厚;所以孙逸仙宁愿费事,以笔代口,请左斗山帮忙。

“我急须租屋。”孙逸仙这样写道:“须闹中取静、宽敞而又与人隔绝。请为一谋。”

左斗山不是哑巴,回答就不须用笔了,想了一下欣然色喜,“巧极了,就不远的上街,王家祠堂的‘云岗别墅’空着。”他举手肃客,“此刻就陪你去看一看。”

一看十分中意,完全符合孙逸仙的要求。於是找到王家祠堂的人,写了租约,订期一年,租金六十两银子,折算鹰洋八十五元,当时付讫。三伯带着人,到西关买了家俱和动用什物,漏夜布置,当天进屋。三伯还亲自动手,烧了一大锅鱼生粥,供大家宵夜。

一面吃宵夜,一面商量。当前第一件大事是把“农学会”的招牌挂出来,场面拉开来。“这非要本地绅士,列名赞助不可,一则是借他们的声势;再则要请他们捐助经费。”孙逸仙问道:“各位想想看,应该如何进行?”

“我想起一个人,贵同乡!”陈少白说:“今年乙未,会试之年,‘春闱’是过了,武会试还没有过;‘闱姓票’正在大发利市,这笔款子如果能够用到起义这件大事上,那麽就太妙了。”

“下午我到西关,”三伯接口说道:“经过‘闱姓厂’,听人说起,已经收了两三百万。现在才八月,到十月里怕没有五百万。”

“不能等到十月!我看起义的日期,要早早决定,一切联络才方便。”

“这一点,我们等下再研究。”孙逸仙做事最重条理:“先谈农学会的赞助人。我那位同乡,思想落伍。能不请教他最好。”

“非请教他不可。逸仙,”陈少白说:“他对你颇为信任,你应该设法说服他!”

这话说得不错。孙逸仙向来服善讷谏,度量极大;所以点点头答应第二天就去拜访他的那位同乡。

他那同乡名叫刘学询,字问刍,号耦耕。两榜出身,却不愿做官,挟了进士的头衔,在广州做绅士;在官场中结交,比一般没有功名的商人,自然方便得多。他又长袖善舞,很快地发了大财。

这财是从赌上发来的。广东人好赌,有公开的赌摊,有番摊、花会、白鸽票、山票、铺票、诗票、闱姓票等等名堂。除了番猜以外,其余的都是猜字;像山票用千字文首篇一百二十字,印成彩票,每条卖一角五分,下注的人可以猜买十五个字;每次揭晓则有三十个字,猜中字数最多的,称为头标,以次为二标、三标。头标的彩金,可得数万鹰洋;所以穷家小户,无有不买彩票,希望暴富的。

但是,设局开赌的场合,大部份都有弊;弊端以花会为尤甚。花会三十六门,早晚各开一次,每次开一门,押中的人,可以博得三十倍的赌注,所以作弊的要诀就是避重就轻,专拣赌注最轻的一门开。彩票也是一样,操纵由心;唯独闱姓票例外。

所谓闱姓,就是乡试、会试,以及童生、秀才岁科试的榜上的姓氏。闱姓票的赌法,是预先指定多少个姓,准猜多少个姓,看发榜以後,中了多少,以定胜负。命运决定在考官手中,设局的人比较难於操纵,亦就是比较公平;所以各种彩票中,买闱姓票的人最多。

闱姓票胜负的关键,在出了那些僻姓?因为像梁、邓、潘、伍这种大姓,榜上一定有的,人人都可以猜得到,无取以胜;取胜就在像尢列之尢的这种僻姓,能够猜中。这一下,弊端都来了……闱姓也可以作弊的,不过比较难;富绅大贾在闱姓上下注,银以万计,为了希望自己所选的赌姓能够见榜,往往贿买考官,先通关节;甚至代雇枪手入闱,以期必中。因此,放到广东当乡试的考官,或者三年一任的学政,一向视为肥缺;就是不肯作弊,每次闱姓票的盈余,照例可以分润一份,为数亦颇可观。

闱姓票亦曾禁过,但此时已开了禁;不但开禁,而且公然收捐,用来补助军饷,因此这种赌博受公家的监督,称为“官督商办”;这一个“商人”就是刘学询。

※※※

去拜访刘学询,是孙逸仙很不情愿的一件事,因为刘学询的生活,异常腐化;只是由於同志的敦促,为了起义的大事,不能不委屈自己。

刘学询倒是很看重孙逸仙的……此人的架子极大,等闲休想见得着他,但一见到孙逸仙的名帖,立刻延见;见客的地方是他平日起居作息的一处精舍,见面略作寒暄,立即请孙逸仙“升匟”。

匟床上摆着一副极精致的烟具,请客人“升匟”此是请客人抽鸦片烟;孙逸仙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答道:“谢谢,鸦片在我看,不过一种解痛的麻醉剂。”

“对!大局如此,我亦不过求麻醉来解痛而已。”刘学询说:“我就放肆了!”

说着他自己横了下去。立刻便有两名梳着长辫子的俏女佣走了过来,一个替刘学询装鸦片烟,一个端了张红木方凳,摆在烟榻前面,请孙逸仙落座。

“逸仙,”刘学询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在省城里行医行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效费长房之遁?你知道不知道,从你一走,好些病家,如失凭依,惶惶不可终日!”

“是的,我也觉得不安。不过,我实在不能救一人一家……”

“我知道,我知道,你素有大志。这一次卷土重来,必有作为。”刘学询将他那座楠木厅,左右一指:“有话你尽管说,我这里关防很严密的。”

话是这样说,孙逸仙觉得仍须谨慎:“我想立一个农学会。”他掏出一份缮写得极其工整的文件递了过去。“拟了个缘起在这里,请耦翁指教。”

“好,好!等我拜读。取眼镜来!”

等把一副金丝眼镜取来,刘学询在镜片上呵口气,手牵衣袖擦一擦,戴上了细看,看得很认真的样子。

“这个说法好!”刘学询朗声念了起来。

***

说者徒羡其国多善政,吾则谓其国多士人。盖中华以士为四民之首,此外则不列於儒林矣!而泰西诸国则不然,以士类而贯四民。农夫也,有讲求耕植之会;工匠也,有讲求制器之会;商贾也,有讲求贸易之会;皆能阐明新法,着书立说。各擅专门,则称之曰农士、工士、商士,亦非溢美之词。以视我国之农仅为农,工仅为工,商仅为商者,相去奚啻霄壤哉?欲我国转弱为强,反衰为盛,必俟学校振兴,家弦户诵,无民非士,无士非民,而後可与泰西诸国,并驾齐驱,驰骋於地球之上。若沾沾焉以练兵制械为自强计,是徒袭人之皮毛,而未顾己之命脉也。恶乎可?

***

“说得透澈!”刘学询看了一会,又摇头颠脑地念。

***

某也,农家子也,一生於畎亩,早知稼穑之艰难,弱冠负岌外洋,洞悉西欧政教,近世新学,靡不博览研求。至於耕植一门,更为致力。诚以中华自古养民之政,首重农桑,非如边外以游牧,及西欧以商贾强国可比。且国中户口甲於五洲,倘不於农务大加整顿,举行新法,必至民食日艰,哀鸿遍野,其弊可预决也!故於去春,孑身数万里,重历各国,观察治田垦地新法,以增识见,决意出己所学,以提倡斯民。

***

“原来你不行医去游历,是考察农田。倒真是有心人!”刘学询停了一下说:“逸仙,你这个农学会,我赞成,有可效劳之处否?”

“正要请耦翁赞助。”

“好!”刘学询从匟床上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在缘起书後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走过来又问:“农学会要经费,我捐五百两银子,你先用着再说。”

孙逸仙是打算好的,所望是刘学询的,不是千儿八百的事,所以婉转地辞谢:“多谢耦翁!此刻还不敢请耦翁捐助;将来会务有大开展,少不得要倚仗鼎力。”

“那就随你的便了!”刘学询问:“还有什麽事,在此刻就要我效劳的?”

“想借耦翁的面子,再请几位大绅士列名赞助。”

“这容易。”刘学询问:“你自己认识的人也很多,尽量去找;有不便去找的,再来跟我说,都包在我身上。”

“是了。”孙逸仙略停一下,问道:“耦翁看时局如何?”

“难!去年跟日本这一仗,二十年经营的海军,毁於一旦,真叫大伤元气。”刘学询又说:“我真想不出何以善其後?就拿广东来说,李大先生招募的兵,等和议一成,一个都用不着;用不着要想办法遣散,李大先生竟撒手不管。今年三月里垮了下来,一走了之。这那里是封疆大吏为朝廷办事的正道?”

“李大先生”是指卸任的两广总督李瀚章。李鸿章行二,称为“李二先生”;因而称李瀚章为“李大先生”。去年中日战争,主战主和,廷议纷纭;李瀚章为了支援老弟,在广东募兵成军,预备待命出关参战。及至黄海大败,海军提督丁汝昌自杀,战无可战,因而接受美国的调停,以李鸿章为全权钦差大臣,赴日议和。李瀚章所募的兵,一概解散,却不发饷资遣,搞得怨气冲天。这些人大半已由郑士良活动说服,预备参加起义;刘学询自然不会知道。

“耦翁!”孙逸仙趁机试探,“这些让李瀚章弃而不问的人,在省城里的很多,总要有个安插之地才好。”

“安插!安插到那里?”刘学询说:“如今的谭制军,是翁常熟一派的人;翁李势如水火,李二先生的直隶总督坏在海军手里,连带李大先生也丢了官。谭制军事不干己,乐得不管。”

“怎叫‘事不干己?’为私怨不顾大局,这种官要他干什麽?”

“你不用忙。我看大清朝的气运将终,这些封疆大吏,干不长了。”

“对!清朝气运将终。耦翁,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应该交还国民全体了。”

“交还国民全体?”刘学询很诧异地:“国不可一日无君!交还国民全体,谁来维持纲常名教?”

“当然有人。由国民推举……”

“唔!”刘学询打断他的说话:“逸仙,国情不同,外国的办法在我们中国用不着,我早跟你谈过,如今是满汉之争,要出个朱元璋,或者我们广东的洪秀全,才会有办法。”

又是以朱元璋、洪秀全自命。刘学询始终不脱帝王思想,孙逸仙跟他谈话,便又有格格不入之感。而刘学询则隐约表示,他是朱元璋、洪秀全;以徐达、杨秀清期许孙逸仙。

兴中会的宗旨是要打倒帝王思想的,因而孙逸仙跟他就无法谈下去了。如果讲权术,不妨虚与委蛇,拿他手里的一笔钜款骗出来再说;但是纯洁的组织,全靠诚信相孚,孙逸仙本人固然不肯做这样的事,而且让同志们知道了他是这样在骗人,组织也立刻就会涣散。在这种大方向的抉择上,孙逸仙最能把握得住;此时觉得无可与谈,亦无可留恋,遂即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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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询这面欠顺利;其他方面的情形却很好。农学会经孙逸仙奔走的结果,反应极佳,士绅列名的很多,宗旨章程,正大切实,固然有号召力;最重要的,还是由於他两年前在广州行医,仁心妙术,取得了官绅士商的信仰的缘故。

设农学会的主要目的,是在遮人耳目;招牌在云岗别墅一挂,同志们便可以公然进出。几天功夫之中,填写誓约,愿意参加起义的有数百人之多;於是又分设了好些机关,最主要的一处是在东门外咸虾栏,房东姓张,所以这处机关就叫“张公馆”,由尢列主持。

另外一个得力的助手是郑士良,他的主要任务是运动会党,任务亦很顺利。北江方面由一名绿林英豪梁大炮负责号召;香山则由侯艾泉、李杞两名会党首脑,担任发动。为此特地买了两只小火轮,只等起义的日期一定,利用这两只小火轮,分道并进,合力猛扑。

运动水师起义,是由孙逸仙亲自策动;目标是程璧光、奎光兄弟……两年前在广雅书局抗风轩的同乡旧识。

程氏一共四兄弟,璧光老三,奎光最小,两兄弟都是福建马江水师学堂的高材生。当然,班次是璧光高,毕业以後,被派到英国海军学校去留学,成绩优异,深得长官器重。

回国以後,程璧光被派充广丙舰的管带,隶属於广东水师;这时程奎光亦接踵继起,在马江毕业後,当了镇涛舰的管带,也派在广东。

这两兄弟是有心人,都主张政事要大加改革;跟孙逸仙既为同乡,亦为同调,在抗风轩中,高谈阔论,意气如云。程奎光的辞锋,尤其英锐;他最佩服孙逸仙,曾经表示过,只要用得着他,効死不辞。

所以这一次孙逸仙一到广州,首先就跟程奎光见面。由奎光口中得悉他三哥的近况……上年中日战争,程璧光奉令率领广东水师北上参战,黄海大东沟一战,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所率领的七艘“远”字号的兵舰,为日本海军中将伊东佑亨指挥的舰队,击沉了四艘。广东的水师亦是损失惨重,广甲、广乙、广丙等舰,沉的沉、伤的伤,溃不成军。

消息到京,朝廷大震,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禠去黄马褂;海军提督丁汝昌退保旅顺,以後又退保威海卫,余下的三条“远”字号兵舰,复为日本的鱼雷艇所炸沉。辛苦经营的北洋海军,尽付东流,丁汝昌自杀;程璧光则被革了职,郁郁而归,在香山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但是,程奎光的镇涛舰,虽为广东水师中的巨擘,而论资望及号召力,却不如他那位革职的老兄;所以孙逸仙便请程奎光设法劝程璧光到广州来,共襄大举。

“我三哥已经来了!”程奎光欣然来说:“约在那里见面?”

“悉听尊意。”

程奎光沉吟了一会,脸色转为沉毅,指一指地面说:“就在这里!就在这云岗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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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自然有一番慰问,孙逸仙那肫挚之情,是足可以温暖穷途落魄者的心的;所以抑郁沉默的程璧光,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话也多了。

看看时机已到,孙逸仙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清朝丧师失地,都由政治不良而来。璧光兄,你身预战事,其中的腐败情形,比谁感受得都深切。如今我们顺天应人,提倡大义;你前年就赞成我的计划的,现在请你宣示入会。”

接着孙逸仙便取出两项文件,一项是兴中会宣言及章程;一项是誓约。程璧光接过来先看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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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积弱至今极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堂堂华国,不齿於烈邦;济济衣冠,被轻於异族。有志之士,能不痛心!夫以四百兆人民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本可发奋为雄,无敌於天下。乃以政治不修,纲纪败坏。朝廷则鬻爵卖官,公然贿赂;官府则剥民刮地,暴过虎狼。盗贼横行,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呜呼!惨矣。方今强邻环列,虎视鹰瞵,久垂涎我中华五金之富,物产之多。蚕食鲸吞,已效尤於踵接;瓜分豆剖,实堪虑於目前。呜呼危哉!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於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庶我子子孙孙,或免奴隶於他族。用特集志士以与中,协贤豪而共济,仰诸同志,盍自勉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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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条章程,分为会名、宗旨、志向、人员、交友、支会、人材、款项、公所、变通。他特别注意的是本旨,轻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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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会之设,专为联络中外有志华人,讲求富强之学,以振兴中华,维持国体起见。盖一国今日政治日非,纲维日坏。强邻轻侮百姓,其原因皆由众心不一,只图目前之私,不顾长久大局。不思中国一旦为人分裂,则子子孙孙,世为奴隶,身家性命旦不保夕;急莫急於此,私莫私於此。而举国愤愤,无人悟之,无人挽之,此祸岂能难免?倘不及早维持,乘时发奋,则数千年声名文物之邦,累世代冠装礼仪之族,从此沦亡,由兹泯灭;是谁之咎,识时贤者,能无责乎?故特联络四方贤才志士,切实讲求富国强兵之学,化民成俗之经,力为推广,晓谕愚蒙,使举国之人,皆能通晓。联智愚为一心,合遐迩为一德;群策群力,投大遗艰,则中国虽危,无难挽救,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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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完了心里在想,这兴中会的宗旨,冠冕堂皇,加入也不要紧;因而提起笔来,预备在誓约上署名。但一看誓约的内容,不由得楞住了。

誓约的第一句就是“驱除鞑虏”,鞑子虽是明朝对蒙古人的称呼,而用在此处,显然是指清朝的皇室贵族而言;这是造反,与兴中会“讲求富国强兵之学,化民成俗之经”的本旨,大异其趣。

“三哥!”程奎光催促着:“身为军人,义之所在,誓无後顾,你还犹豫什麽?”

“这,”程奎光指着两项文件说:“不同嘛!”

“宣言章程怕流传出去,不能不隐约而言;誓约是秘密文件,应该说得清清楚楚。”

“璧光兄,”孙逸仙接着解释:“兴中会所揭示的宗旨,将来都要求其实现。不过,要免於被列强瓜分之祸,扬我大汉的天声,首先就要推翻满清。好比新建一座华厦,首先要把东歪西倒的破旧房子拆掉。你如果赞成建新厦,就一定要拆旧屋。”

话是不错,而他的笔却未动。孙逸仙心想,自己最好避开,让他们弟兄俩可以敞开来密谈;以程奎光的热心,一定可以说服他的三哥。

於是等他托故离去以後,程奎光一开口就说:“这里是造反的大本营!三哥,你知道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我是刚从香山来的。”

“现在你可是知道了。这里的机密完全让你知道了……”

“我晓得什麽机密?”程璧光抢着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不是!”程奎光指着那两项文件:“三哥,你倒想想看,这里的人,怎麽肯放你走?”

这是在恫吓!程璧光又好气,又好笑,但一向手足情深,对程奎光的“无赖”竟是无可奈何。

“三哥,我早就入会了。今日之下,要救国、要保乡,舍此之外,别无他径,你就入会吧!”

考虑了半天,程璧光终於提起笔来,在誓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哥,我老实告诉你,水师官兵,都愿意起义。只要你肯出面来领头。”

程璧光是在相当勉强的心情下入会的,因此不愿作任何“领头”的承诺;不过这也不要紧,程璧光所“借重”他的,只是出面。水师官兵一见程璧光露面,就会想到,这件大事他们弟兄是一条心的。有了这个想法,便能消除疑虑;程璧光的作用也就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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