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在香港开会,孙逸仙作了一篇极详尽的报告。

起义的计划,照他的看法,发难的人贵精而不贵多,因为省城重要的衙门,不过几处,虽有武备,早已名存实亡;如果以五个人为一小队,编组二三十队,配备精良的洋枪、炸弹,由各衙门的後面,攻入官眷所住的上房,制服了他们的长官,则蛇无头而不行,全城都会因为缺乏发号司令之人,引起人心恐慌。如果城外援兵入援,则由预先埋伏在冲要地方的同志,分头拦截;援军不知虚实,一定不敢前进。同时断绝交通,只要全城一乱,大事心成。

这个计划,许多同志都以为过於冒险,因而才有目前“分道攻城”的策略。孙逸仙将在省城,由郑士良活动会党,程奎光活动水师的情况,分别报告了以後,提出建议:定期在九月初九发难。

“一切都很顺利,最大的难处是:顺德、香山、北江三路的同志,不能事先集中到省城来,因为人数太多,一定引起清军的怀疑。而且就是决定了日期,事先集中,总有迹象外露,亦不妥当。”孙逸仙略停一下,很有力的说出结论:“只有九月初九最好,因为这天扫墓。”

重阳的风俗,他处是登高,广东是扫墓。四乡大族子孙,往往千数百人,成群结队,远道到省城来瞻谒祖坟,这是条再好不过的“瞒天过海”之计。

在座的同志,自然一致同意。接着正式决定了分道攻城的指挥人选;香港的一路,共计三千人,由杨衢云率领,定在九月初八搭乘晚班轮船,第二天一早到省城。大批枪械,亦由杨衢云随带进省,一到分发,随即起事。

“现在要讨论‘讨满檄文’跟‘对外宣言’了。”孙逸仙介绍这篇檄文的执笔者。

执笔写这篇“讨满檄文”的人叫朱淇,字菉孙;南海县的秀才,现在是在广州当教员。热心慕义,对会务颇为努力,亦长於文采,所以孙逸仙跟陈少白商量决定,让他来写檄文。朱淇得到这个任务,颇为兴奋,参照陈琳讨曹操檄及骆宾王讨武则天檄的笔意,精心构思,写得慷慨激昂,极其动人。

另外一项重要文件是:英文的“对外宣言”,由何启及德臣西报的主笔黎德、士蔑西报的主笔邓肯会同撰拟。目的是取得国际间的支持,要求承认义军为民主国家的交战团体。

民主国家的中枢是合众政府,合众政府的领袖,照美国的规制,称为President。这个名词可以解释为一个团体的总负责人;因此,通晓西洋政治制度的同志,提出建议,兴中会的会长就用President的音译,称为“伯理玺天德”,由同志投票选举。等到义军发难成功,组织临时合众政府,兴中会的伯理玺天德,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临时合众政府的伯理玺天德,领导中华民主政权。

这个建议,事先在同志之间,已广泛地谈论过,多表赞同;所以这天的会议席上,无异议通过。接着举行投票;孙逸仙众望所归,以压倒的多数当选为伯理玺天德。

同志纷纷热烈地称贺,同时也表达了支持的衷忱;只有杨衢云、谢缵泰等少数人,表现了奇怪的沉默。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杨衢云的思想跟刘学询相彷佛,也存着浓重的功名利禄的念头;在已成定局以後,居然当面向孙逸仙要求,以伯理玺天德一席相让。

孙逸仙还不曾开口,郑士良大为反对,“这怎麽可以?”他愤愤地说:“那是大家投票选举出来的。”

“选举是我们内部的事。”杨衢云说:“我在香港多年,购买枪械等等,都要我出面接头,没有这样一个总其成的名义,不足以号召中外。”

“我不相信你有多少号召力。”陈少白出语向来尖刻:“你无非藉此要挟而已。”

杨衢云手握会中的钜款,购买枪械的合同亦在他手里,自以为掌握了义军的命脉,确有要挟之意;因为有恃无恐,所以不肯也不敢跟郑士良、陈少白辩白,只说了句无“我的要求迫不得已!你们好好考虑。”接着就先走了。

“岂有此理!”郑士良的脸色铁青:“他居然有非分之想!我非亲手翦除他不可。”

“不,不!”孙逸仙赶紧摇手阻止:“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事未举,先闹内哄,怎麽可以?”

“是他欺人太甚!”

“无论如何要顾全大局。弼臣,”孙逸仙向郑士良诚恳地说:“我读中外历史,凡是办这样的大事,总少不得有这样的人,除却委屈求全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知道你的心,你就听我的劝吧!我们的唯一志愿是救国救民,只要这个目的能够达到,一切都可置之度外。”

熟读历史的陈少白,因为孙逸仙的话改变了态度,便帮着劝郑士良:“弼臣!你听逸仙的劝吧!不必争在一时,汉光武初起,不也是深受委屈的吗?”

两人苦劝之下,郑士良无可奈何地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於是孙逸仙再次召集会议,声明自愿“让贤”,推荐杨衢云为伯理玺天德。与会同志为了尊重孙逸仙,勉强同意了;但内心大都诽薄杨衢云……他,杨衢云,当了伯理玺天德以後的影响力,反不如以前。

※※※

这年夏末秋初以来,广东变乱四起,大都是会党不满清朝官吏的压榨,愤而反抗,最初是高州的天地会起事,首领自称“洪顺大王”;於是惠州、永安、归善、嘉应、长乐、韶州等地的会党,纷纷起而响应。但这些义军的组织散漫,欠缺计划,而动机不免夹杂了过多的私心,所以无法号召百姓,群起赴义,力量也就不敌官军;为广东陆路提督张春发次第击败。同时,两广总督谭锺麟,采取高压手段,他不离口的一个字是:杀!一抓到略涉嫌疑的会党,立刻请出“王命旗牌”,枭首示众。不到半年的功夫,会党死在他手里的,有两百余人之多。

然而,局势只能维持表面的平静,而且也只有省城一处;各地的会党,仍旧此起彼落,迄无宁时。州县官责任有关,纷纷向省城里请兵剿办。广东巡抚马瑶丕体弱多病,胆小如鼠,一切都推到总督身上;因此谭锺麟搞得手忙脚乱,大感头痛。

好不容易到了八月廿五,韶州会党的首领梁堂被捕处死,“乱党”总算“肃清”了。但是,外来消息的刺激,民气又显得浮动不安;日本军队由贞爱亲王率领的混成第四旅,及乃木大将率领的第二师团,先後在台湾的布袋港及枋寮登陆,义军力拒不敌,高雄、凤山,相续陷落;到了九月初四,第二师团攻陷台南府;别遣的一支陆战队,占领安平。而在五月间登陆基隆的近卫师团,则早已占领北部;至此整个台湾落到了日本军阀手里。

消息由香港传到广州,有心人痛哭流涕……谭锺麟当然引以为警惕;他心里十分明白,朝廷已成怨府,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会激起百姓的不满,就在大庭广众之间,亦会有人评论时政,痛斥达官贵人;何况全台失守,是这样不堪忍受的丧地辱国的大事!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气氛中,督署掌管洋务的文案委员,接到一封英文的电报……香港总督与两广总督之间,互握有一本电报密码本,翻出来一看,文案委员大惊失色,立即派听差到上房禀报,说有紧要公事,须立即“面回大帅”。

於是谭锺麟在签押房延见,接过翻译的电文一看,脸色大变;香港总督的电报是密告,说有潮汕会党的首领密运军械,自香港赴广东,请加戒备。

事情是有的,这潮汕会党的首领,名叫吴子才;也就是杨衢云在香港招募的三千义军的领导者,但是电报中未曾指其名,使得谭锺麟大为焦虑;因为无从查办,只好传令:“快请李统领来商量。”

“李统领”名叫李家焯,兼任督署的“缉捕委员”,是谭锺麟的得力鹰犬;奉召谒见,在接受了严加戒备的命令之後,把道路传闻的话报告了谭锺麟。

“回大帅的话,外间纷纷传说,有个人要造反;要请大帅的示下……”

“谁?”谭锺麟急急问道:“谁要造反?”

“这个人叫孙文。”

“孙文?是发起农学会的那个孙文?”

“是。就是他。”

“他不会!”谭锺麟不断摇头:“我听好些人谈过,他不过是一个狂士而已,那里敢造反!”

李家焯明知事态可疑,但“大帅”的口气如此,他不敢争。退出督署,加强戒备;日夜派兵巡逻,稍遇形迹可疑的良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带到队上先扣押起来再说。

这一下搞得风声鹤唳,广州城里先让官兵吓得惶惶不安;其中有个人沉不住气了。

这个人名叫朱湘,字瓞生,是朱淇的胞兄;在西关清平局当书记。清平局是办理地方团练的机关,所以朱湘也知道官方督署捉拿“乱党”的措施,深怕朱淇替他全家带来灭门之祸,决定去自首。

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好些时候。所以迟迟未行动,是下不了“大义灭亲”的辣手……如果以他的名义去自首,在他固可以得到“花红”奖赏,甚至为总督“特保”授官,但朱淇则必定被捕处死。

他也曾想到,劝说朱淇自己投案,说明经过;但看他弟弟与对兴中会非常热心,深怕劝说无效,变成打草惊蛇。这样左思右想着,看情势越来越紧迫,一急急出一个主意。

他派了一名能说会道的亲信团勇,去见李家焯,说是受了朱淇的委托,特来告密:朱淇的潜身“乱党”,是要探听其中的机密。为了“乱党”的耳目众多,他不便亲自出面。当然,他说到“乱党”的首领是孙逸仙。

“果然是他!”李家焯又惊又喜,答应一定将朱淇的“深明大义”,禀报总督。

善言遣走来人,李家焯随即上督署面陈机密。这一次,谭锺麟是相信了;但孙逸仙是基督教徒,逮捕则深恐引起教士的干涉。做官的人最怕闹“教案”,所以谭锺麟只命李家焯派兵监视,不敢进一步地行动。

※※※

转眼到九月初九,借着省城扫墓为名的北江、顺德、香山、惠州的义军,都已到达广州,分住在预先租好的“机关”。孙逸仙、陈少白、郑士良、尢列以及各队的首脑人物,则集中在云岗别墅;只等“保安轮”抵达,杨衢云一路的义军一到,将他们随带的胶坭桶劈开,取出内藏的短枪,就可以发难了。

那知道杨衢云人望不孚,加以私心自用,在香港分配枪枝不当,引起纠纷,不能如期出发。因而在初八夜里,用隐语打了个电报给孙逸仙,说香港的人枪,须在初十夜间下船,要求延迟两天起事。

电报到达是在初九上午。赤手空拳,有何用处?一盘活棋,至此才发觉,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了。

於是聚讼纷纭,有的主张接纳杨衢云的要求;有的痛骂杨衢云,乱成一片。孙逸仙一面安抚大众,一面密召少数最亲信的同志,商议对策。

孙逸仙当机立断,接纳了陈少白的建议。陈少白认为事机多半已经外泄,这麽多义军处於清军包围之下,无异俎上之肉,是件极危险的事;不如暂时解散,另图後举。

作为一个领袖,必须为部下打算,而且在这时最紧要的一着是保全实力,所以孙逸仙听从了陈少白的意见,立即下令解散义军,各回原地。同时发了一个电报给杨衢云:“货不要来,以待後命。”

※※※

机密终於泄露了,是在香港泄露出去的;督署有一名驻在香港的密探韦宝珊,获知消息,急电广州。谭锺麟大起恐慌,立即飞调驻紮长州的绿营兵一千五百名,回省防卫。同时在初十上午,由李家焯会同南海县县令李徵庸,带人包围云岗别墅及咸虾栏等处机关,展开搜查的行动。

由於风声紧急,同志们都分散在各处秘密机关,因而被捕的只有五个人,一个是陆皓东,一个是程奎光的同族弟兄,亦在水师任职的程耀宸;另外三个是受雇打杂的工人:刘次、梁荣、程怀。

由於程耀宸的被捕,程奎光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因而由营务处派兵搜捕;程奎光正在闹痔疮,严重得寸步难移。但“谋反大逆”的“要犯”,无论如何非到案不可。总算看在他水师统带的身份上,特准乘用一顶轿子,轿子里放个马桶,程奎光就坐在马桶上面上衙门。

陆皓东他们五个人是关在南海县监狱,程奎光因为是现任职官,所以解到营务处审问。下轿是步履蹒跚,创口的血随着他的步伐流成一条血路;见者酸鼻,而他自己却不以为意,上得堂去,一句口供都没有,只不绝地大骂:“满奴可杀!”

“招!”营务处总办道员王存善大声喝道:“不招,看军棍!”

打军棍还是没有口供,只骂得更凶。血肉横飞地打到六百棍,程奎光死在苛刑之下!

※※※

陆皓东、程奎光被捕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全城,同志纷纷躲避。孙逸仙避在王煜初老牧师家;王牧师的儿子王宠惠,在香港皇仁书院读书时,常向孙逸仙请益,交情甚厚,便劝他赶快出走。孙逸仙婉言拒绝,大事不成,同志的安危莫卜,他是决不忍心独自逃亡的。

人在王家,不能露面,他还设法在打听外面的消息,深恐存在圣教书楼的会员名册,为清朝的官吏所搜获,那一来便有数百人家要遭殃。幸好左斗山机警,将会员名册及其他文告都投入井中。但是,意想不到地出现了另一个危机:就在这天黄昏,接到杨衢云的覆电,一共十个字:“接电太迟,货已下船,请接。”所谓“货”,当然是指枪械;交轮运输的货色,早两天就得下船。此刻货在舱中,即将开行,那应该怎麽办呢?

於是孙逸仙去找王煜初,拿杨衢云的电报交了过去,老牧师一看也楞了。

“泰安轮此刻在香港已经开了,明天一早到省城。码头上自然有官兵等在那里!”孙逸仙面色凝重地说:“要阻止同志在香港不上船,已经办不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明天一早我到码头上去,等泰安轮一到,设法先通个消息上去,让同志们好有隐藏行迹的准备。”

“这怎麽可以?”王煜初骇然:“码头上既然有官兵在等着,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

“不去又怎麽可以?莫非眼看着同志被捕?”

“话不是这麽说。”王煜初想通了,平静地驳他:“去了要有用才行。首先,码头上恐怕已经戒严,根本就进不去。其次,就能混进去你怎麽通消息?难道大声警告官兵要抓人,各自当心?再有一层,码头上的情形,船上的同志,一定也看得到,何必要岸上通消息上去?”

这一层进一层的分析,实在也是极浅近的道理,孙逸仙如何不明白?只以他是至情内歛的性格,全心全意关注着同志的安危,所以才有那样的拙思。

“而况,同志是不是下了船,也还不知道。”王煜初指着电报:“只说‘货已下船’,没有提到人。今天上午的不幸,香港应该已传到消息;杨衢云自然会当机立断,停止行动。”

照情理来说,必应如此:枪械是因为早已下了货船,无法收回,人则就下了船亦可重新登岸。这样想着,孙逸仙稍微宽心了些。

“逸仙!”王煜初趁机劝他:“干这种大事,一定要沉着冷静;领头的人更要通筹全局。同志所期望你的,不是在危难的时候,你跟他们在这一起;是要你来筹划领导,怎麽样在经过危难以後能够成功?只要成功,同志的血汗,都有了至高无上的代价。所以你应该珍重此身。不必再住在这个危城里面。不然就是匹夫之勇,不是大勇!”

这番责以大义的话,孙逸仙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惭愧。但是,对被捕的同志……尤其是总角之交的陆皓东,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去留之际还在踌躇。

老牧师看出他的心意,握着他的手说:“逸仙,你走吧!营救同志的责任交给我。你在这里,不能露面,就不能有所作为;赶快走,想办法卷土重来,不要让大家失望!”

一番激励,使孙逸仙在颓丧的心境中,重又生出无限的雄心壮志,他挺一挺腰干问道:“煜老,请问你如何营救被捕的同志?”

“这个,我此刻无法答覆你;唯有见机行事,我向你担保,一定尽我所有的力量。你请放心好了!”

※※※

杨衢云还存着侥幸之心,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带队上省;带队的是会党首脑朱贵全和丘四,部下有五百义军,都是短袄紮脚袴,每人口袋里一根红带子,预备一登岸动手的时候,缚在臂上,作为识别。

朱、丘二人一直在甲板上倚栏眺望,义军们不断来去,相视以目,一次又一次地交换默契;等到望见了大涌口,朱贵全向丘四说:“时候差不多了!”

於是丘四去找管货舱的二副,从口袋里一只手掏出一张提单交了过去,一只手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大佬,帮帮忙;我的七桶胶坭等着用,请你先提了出来。多费心,上岸请你饮茶。”

“噍客气,噍客气!”

二副领着丘四,走向货舱;原以为手到取来,那知杂货堆得满坑满谷,看上去竟无措手之处。二副搔首踟蹰;丘四急在心里,却不敢露在脸上。

“马骝!”二副喊那个瘦得像猴子的管舱工人,“这个客人的七桶胶坭,放在那里?”

“喏!”马骝指着最里面说:“那里舱底。”

“没法子!”二副大摇其头,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丘四,“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怎麽行?非拿到手不可,“帮帮忙咧,帮帮忙咧!”丘四急了,“我找人来搬。”

说完,丘四奔了上来,找了十来个义军来;但货舱中容纳不下,只能下去四个人,七手八脚地翻弄着;二副大为着急:“不好这麽乱翻乱翻,弄坏了别人的货色怎麽办?”

一面说,一面动手制止;朱四满头大汗,但不能不强自按捺着焦急的心情,指挥手下,慢慢搬挪,因为这是急不得的事,越急越乱,越不容易拿到手。

地方太小,上面一件件的货色提起来,要找个地方安置,都很困难;而船却慢慢靠岸了!

“哇!”突然有人惊呼:“岸上‘一味食豉油’𡃓(左口右播)!”

這是俗語……一味食豉油則不食鹽,由“戒鹽”諧音為“戒嚴”;丘四和他的同伴,一聽這警告,顧不得再取“膠坭”,匆匆奔上甲板。

上去一看,只見碼頭上,官兵密佈,平端著洋槍,作出隨時準備射擊的姿態;這一船盡是義軍,上了岸的,官兵不問青紅皂白,先都一把抓了起來。

朱貴全已經被捕了;丘四也不能不硬著頭皮上岸……如果退縮,反顯得情虛;事實上也不容人退縮,因為沒有船到了不上岸的道理。

“趕快拿紅帶子拋掉!”

不知是誰說了這一句提醒了大家;紛紛在暗中棄掉作為識別標幟的紅帶子。但是被捕的義軍已經有四十幾名了。

這時營務處總辦,廣州府知府都已得信趕到,一面調集綠營兵丁,以及專管緝捕的“防勇”,手捧“大令”,在衝要地區戒嚴巡邏,搜捕“亂黨”;一面由李家焯帶領千總鄧惠良,登上泰安輪去搜查。

“亂黨的槍械在那裏?”李家焯看著船長和高級船員問,“快交出來!”

船長和大副,一齊看著二副:因為他管貨艙,示意他來答覆。

“我們不敢窩藏亂黨的槍械。”二副答道,“這些人上船都沒有什麼行李交運,只有七桶膠坭。”

在朱貴全、丘四他們被捕時,就知道官兵會上船搜查,那七桶膠坭早已取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甲板上;此時等李家焯一聲令下,用利斧劈開,幾十雙眼睛盯著一看,無不變色……那裏是什麼膠坭?是幾百枝藍光閃閃的短槍。

李家焯又驚又喜,親自檢視;只見桶蓋上寫的是:

***

敬煩吉便帶交

省城雙門底

聖教書樓

王司事質甫親收

香港楊託

***

“哼!”李家焯嘴角浮起一絲陰險的冷笑,“我就知道那裏有花樣。”他回頭對鄧惠良說:“你趕快去,不要讓姓王的跑掉。”

王質甫還是跑掉了,由韶關回他的原籍江西。問起左斗山,支吾其詞,什麼都不知道;鄧惠良以為他有意裝聾作啞,一氣之下,拿他一把抓了走。

※※※

擾攘終日,到了黃昏,局面才略見平靜:而實在是沉寂……平日華燈燦爛的西關,此時如同鬼市,街面空宕宕地,只有覓食的野狗,伴著持槍蹀躞的防勇。家家閉門,戶戶熄燈;走遍全城,熱鬧的只有兩處地方,一處是督署,一處是南海縣衙門。

督署東西轅門間,停滿了轎馬,“三大憲”、營務處總辦、“首府”、“首縣”都到齊了。署中西花廳燈火通明,譚鍾麟正在召集會議。

聽取了李家焯的報告,譚鍾麟少不得有一番嘉勉之詞;然而“元凶”在逃,同時亦不知道廣州城內,還有多少同黨?隱憂正深,決不能以消弭了這場“禍亂”而沾沾自喜。所以他的臉色一直是凝重的。

“如今第一大事,是搜捕餘黨。”譚鍾麟說:“今天運到的短槍,就有六七百枝;以前已經運來的,還不知多少?而且既有什麼檄文,一定也有‘亂黨’的名冊,何以竟不能查到?我……”說著搖搖頭,是大表不滿的神氣。

“回大帥的話,”馬瑤丕欠著身子說:“如今只有著落在那個姓陸的‘亂黨’身上,取他的實供。”

“姓陸的到底怎麼說?”譚鍾麟縐著眉,向南海知縣李徵庸問道:“何以問不出個究竟來?”

“大帥明鑑,這些‘亂黨’都是不要命的,越是用刑,越是倔強;只有慢慢哄他,騙他,才能騙出幾句實話來!”

“慢到什麼時候?等你把實話騙出來,‘亂黨’都逃光了。”

李徵庸碰了個釘子,不敢作聲。

“這樣,”譚鍾麟吩咐:“你們南海、番禺兩縣會審,一定要趕快問出真情來!”

“喳!”南海、番禺兩知縣、齊聲答應。

“再請大帥的示,”馬瑤丕很吃力地說,“省城裏讓亂黨這一鬧,人心惶惶,為了安定人心;似乎不宜張皇,不過謀反大逆的案件,又不能不嚴辦。究竟作何宗旨,請大帥的示下。”

這話問得很有道理,譚鍾麟深深點頭捋著花白鬍鬚、慢吞吞地道:“大家的意思怎麼樣?”

馬瑤丕不作聲,藩臬兩司,亦無主張;李家焯為了表功,卻希望大張旗鼓來辦,於是越次發言:“大帥!茲事體大,卑職愚見,一面加緊嚴追;一面還須出奏才是!”

“出奏!”譚鍾麟大為生氣,“簡直胡鬧!地方‘亂黨’,應該自己設法消弭,何必上煩睿慮?”

一個釘子碰得李家焯鼻青眼腫,不過“大帥”處理這一案的宗旨,大家都明白了,譚鍾麟是想粉飾昇平,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

“提陸皓東……,提陸皓東……!”南海縣差役遞相傳呼,將李徵庸的命令,一直傳到監獄。

陸皓東被監禁在“天字號”監舍,這是禁繫死刑重囚的地方;四周高墻,暗無天日,除了腳鐐手銬以外,晚上睡覺,手腳都在硬木高舖上鎖住的,因此,僅僅兩天一夜的功夫,陸皓東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然而折磨得他的肉體,折磨不得他的意志;到得堂上,氣概如舊,立而不跪,昂然不屈。

“跪下!”值堂皂隸吆喝著。

“哼!”陸皓東報以卑視的冷笑。

“跪下!”皂隸再一次吆喝;同時在他膝彎裏踢了一腳;陸皓東往前一衝,想站住而以腳鐐的牽制,整個身子倒在青磚地上。

李徵庸倒是個有心人;看“白面書生”的陸皓東,心雄萬丈,竟是條鐵漢,暗中佩服,所以這時便大聲阻止:“別難為他!”

於是皂隸住了手。但陸皓東卻無法站得起來,半跪半伏地蜷成一團;而臉仍望著別處,表示不屑看堂上的兩個“狗官”。

“陸皓東!”李徵庸仍然是用“哄”字訣,“你好好供出真情來,我開脫你。”

“有死而已!何用你來開脫?”

“你們家是香山大族,你不怕替你族中帶來滅門之禍?”

“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族人何干?”陸皓東答道,“你們欺壓百姓越厲害,反抗就越激烈。漢族有四百兆人,你殺得盡嗎?”

“我是好話。”李徵庸有些不高興了,“你自己執迷不悟,難道就不為高堂老親想一想。”

“忠孝不能兩全。為漢族盡忠,就不能盡孝;我早就想通了。”

“你好倔強!”李徵庸將驚堂木一拍,“莫非真當我不肯用刑!”

他的聲音很大,而陸皓東的聲音比他更大,只有一個字:“請!”

“來啊!”李徵庸喊道:“大刑伺候!”

大刑就是夾棍,三片木頭、兩條繩子不知屈殺了多少忠臣義士;但主要的作用還在威嚇取供,所以動用大刑,必有一番做作,兩旁皂隸先是“喊堂威”;然後是拿一副夾棍,狠狠砸在地上,做出一副驚人的聲勢。膽小的往往只這樣一嚇,就會要如何供就如何供。

然而用在陸皓東身上,完全無用;閉著眼,聽憑皂隸擺佈。等兩條腿夾好,皂隸手握繩子,只待堂上說一聲:“收!”便待用刑時;李徵庸卻又和顏悅色地說道:“陸皓東,我看你還是招了的好!我問你,你們造反,主謀到底是什麼人?”

“你問主謀,我告訴你,你聽好了!”

陸皓東提高了聲音,清清楚楚地說道:“戴湉!”

這兩個字皂隸聽不懂,堂上兩縣令無不大駭;這兩個字是當今皇帝的御名,從來沒有人敢道出口。如今一聽,不但驚駭,而且尷尬,因為不知道要不要站起來表示尊敬?

“真豈有此理!”會審的番禺知縣,把臉都氣白了,厲聲喝道:“該死的東西!光憑你這‘大不敬’的罪名,就該千刀萬剮,替我掌嘴!”

這一下陸皓東吃了苦頭,二十“皮巴掌”打得滿口是血。但是,他似乎也有報復的辦法,那就是從此不開口,像是賭氣,也像是用沉默表示抗議。

“陸皓東,”李徵庸最後說道,“我成全了你!你這個罪名總是難逃一死了;不過沒有你的親供,不能結案,你視死如歸的一番志向,豈非無由而成?”

聽得這話,陸皓東一直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精光四射,炯炯然地看著李徵庸,然後點點頭說:“憑你這兩句話,我也成全你,讓你有個交代。拿紙筆來!”

“鬆刑!”李徵庸立即吩咐,“開掉他的手銬。”

於是夾棍鬆去,手銬卸掉。陸皓東揉一揉手腕,撐著地面,將身子站了起來,挺直了腰,神色從容地等待文具。

“張士福,”李徵庸看著刑房書辦說:“給他一張桌子,叫他坐著寫。”

“喳!”

張士福,就將他自己錄供的一小桌子,連文房四寶一起抬了過去;扶著陸皓東坐下,將一枝筆送到他手裏。陸皓東接了過來,略一凝神,振筆疾書:

吾姓陸,名中桂,號皓東,香山翠微鄉人,年二十九歲。向居外處,今始返粵。與同鄉孫文,同憤異族政府之腐敗專制;官吏之貪污庸懦;外人之陰謀窺伺。憑弔中原,荊榛滿目,每一念及,真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居滬多年,碌碌無所就,乃由滬返粵,恰遇孫君,客寓過訪,遠別故人,風雨連床,暢談竟夕。吾方以外患之日迫,欲治其標。孫則主滿仇之必報,思治其本。連日辯駁,宗旨遂定,此為孫君與吾倡行排滿之始,蓋務求警醒黃魂,光復漢族。

無奈貪官污吏,劣紳腐儒,靦顏鮮恥,甘心事仇。不曰:“本朝深仁厚澤”,即曰:“我輩食毛踐土”。詎料滿清以建州賊種,入主中國,奪我土地,殺我祖宗,擄我子女玉帛!試思誰食誰之毛,誰踐誰之土?“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與夫尚可喜、耿仲明兩王入粵,殘殺我漢人之歷史,尤多聞而知之,而謂此為恩澤乎?要之,今日非廢滅滿清,決不足以光復漢族;非誅除漢奸,又不足以廢滅滿清,故吾等尤欲誅一二狗官,以為我漢人當頭一棒!今事雖不成,此心甚慰。但我可殺,而從我起者不可盡殺。公羊既歿,九世奇冤,異人歸楚,吾說自驗。吾言盡矣!請速行刑。

寫完,將筆一丟,身子往後一靠;彷彿做了一件很吃力但很滿意的事,需要好好休息一會似地。

於是,張士福將供詞呈堂,李徵庸看得很仔細,一面看,一面不由得自己去摸臉;臉上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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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澈夜的審問,理齊全部人犯五十份的供詞,李徵庸拖著疲憊的腳步,坐轎“上院”,預備向總督面稟審案經過,請示處理辦法。

說請示不如說建議。李徵庸雖被陸皓東罵為“狗官”;而內心實在有不能自已的感動。看他的膽識、看他的文采、看他視死如歸的氣概,李徵庸不能不如此自問:像這樣的一表人材,又不曾發瘋,為何造反?當然有他的道理;漢人幫滿清平亂,帶來了所謂“同光中興”;誰知竟是曇花一現,“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朝中親貴用事,除了奉承慈禧太后,極力搜刮,為她粧點“天家富貴”之外,就是招權納賄。重振大漢天聲,必得漢人自己振作;他衷心承認陸皓東的“為漢人當頭一棒”打得好!

因此,他想救陸皓東,這當然就是個奢望;如果做不到,至少要阻止事態擴大,以免株連。但是看總督的意思是“瞞上不瞞下”;不願出奏不等於不願追究,得有怎樣一套說詞,說得總督非息事寧人不可?

在轎子裏他一直在轉著這一個念頭;苦思焦慮,始終不曾想出善策。只想到先須避開“三大憲”,免得問起來難以作答;因此,到了總督衙門,他悄悄兒溜到了州縣官廳,預備等巡撫藩司和臬司走了以後,再遞手本求見。

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廳,一個司道官廳;一個州縣官廳;李徵庸是“首縣”,上上下下都另眼看待,所以平日“上院”總在司道官廳坐。這天到了州縣官廳,那些“聽鼓轅門”,窮得天天上當舖過日子的候補州縣,都覺得他是降尊紆貴,頗有驚喜之感;自然紛紛招呼,殷勤應酬,談起這兩天所發生的大案,也少不得打聽審問經過。李徵庸別有會心,就不肯多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只是問的人太多,正感到有些難於應付時,只見總督身邊的一個“戈什哈”,匆匆走了來;逕自走到李徵庸面前,一面屈一膝打個扦;一面說道:“李大老爺,你老今天怎麼在這裏坐!叫我好找,快請進去吧!上頭問了好幾遍了!”

那些終年見不著總督一面,便“站班”也不能得總督一顧的候補州縣,無不投以既羨且妒的眼光;而李徵庸卻有醜媳婦見公婆之感,只為不知如何才能達成自己的希望,最好暫不見。

無奈這是不能推辭的事,只好先定個見機行事的宗旨。幸好,花廳中只有譚鍾麟一個人,巡撫藩臬,皆未在座,還比較好應付。

行過了禮,李徵庸雙手捧上人犯供詞,譚鍾麟先看第一份,上面標明是陸皓東的親筆;入目訝異,“我只當都是些亡命之徒,”他說:“居然也通文墨!”

“原是人材。”李徵庸說,“只可惜誤入歧途。”

譚鍾麟不作聲,戴上老花眼鏡,將陸皓東的供詞細細看完,嘆口氣說:“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這是同情陸皓東的語氣,李徵庸大為興奮,“回大帥的話,”他說,“陸某年輕無知,若有一線可原;還求大帥恩出格外!”

“那怎麼行?”譚鍾麟大搖其頭,“反叛總是反叛,在‘十惡不赦’之列;律例具在,萬難寬免。不然,亂黨還要多。”

李徵庸大為沮喪。聽他口風嚴峻,也就不敢多說了。

“李家焯現在派出人去,在各處水陸碼頭,查緝孫文,毫無結果;大概逃走了。唉,逃了就逃了吧!但願他從此不來搗亂!”譚鍾麟拖長了聲音喊了一句:“來啊!”

等戈什哈走了來,他吩咐將這些供詞,送交“俞師老爺”;同時又叮囑李徵庸去看此人,他自有話說。

“俞師老爺”名叫俞丹忱;是久隨譚鍾麟的“刑名老夫子”。李徵庸見總督如此處置,不免詫異;因為這樣的案子,應該發交臬司覆審;越過主管全省刑名的這一關,直接由督署的幕友來干預,是不合常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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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案子,可大可小;鬧大了,只怕從老兄開始,府、道、司,再到督撫,都要擔干係。”俞丹忱放下手裏的煙槍;看著李徵庸問道:“老兄以為如何?”

凡是做“首縣”的,都是“能員”,鑑貌辨色,十分機警。一聽俞丹忱的話,立刻明白;“是,是!”他連聲表示同意,“能夠不鬧大最好。其間如何斡旋安排,還要求老夫子費心。”

“好說,好說!”俞丹忱問道:“老兄,你看這件案子,要不要出奏?”

這話問得有點離譜了,李徵庸笑著答道:“老夫子這話,問得我受寵若驚!該不該出奏,得要大帥拿主意;我小小一個七品官兒,何能擅作主張?”

“話不是這麼說。”俞丹忱將聲音放得極低,但因兩人在煙榻上共著一個枕頭,靠得極近,所以李徵庸仍能聽得很清楚,“出奏不出奏,關鍵操之於老兄。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老兄不願意鬧大,上頭自然樂從。”

“啊呀呀!”李徵庸跳起身來,作個大揖:“老夫子你饒了我!言重如此,教我如何消受?”

俞丹忱看他有些發急,也就趕緊坐了起來,拉著他的手臂,不住搖撼:“戲言,戲言!老兄莫怪。來,來!我們從長計議。”

於是又隔著煙燈,並頭躺下。俞丹忱的意思是,不出奏當然可以,但要防著有人講話;謀反大案,朝廷一定會派欽差澈查,調閱原卷,口供歷歷,是聚眾造反,為何不奏聞朝廷?

“老兄請想,這樣的大案,瞞著不奏,如何交代得過去?”

俞丹忱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要李徵庸自己去想……想到“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這句話,李徵庸終於恍然大悟;俞丹忱是暗示自己更改口供,不報造反,便可不奏。倘或口供不改,照實申詳,總督是決計不敢瞞著不奏的。

想是想明白了,心中暗暗吃驚。這必是俞丹忱想出來的把戲,將來不查便罷,一查,口供是自己改的,包庇叛逆,是家破人亡的罪名。明明上頭為保前程,不肯實報;卻將一副千斤重擔都架在自己肩上,俞丹忱想出來的這一招,真夠狠的!

念頭轉到這裏,有些氣憤;但俞丹忱也很機警,不等他開口,搶在前面說道:“這是件積大陰功的好事。不過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若非釜底抽薪,從老兄這裏著手,事情就棘手了。”

為了接受陸皓東的漢人的“當頭一棒”,李徵庸決定擔起可能滅門的罪名,同意了俞丹忱的要求,更改全案人犯的口供。

於是南海縣申詳的公文,改成這樣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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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陸皓東供,香山縣人。與福建人在香港洋行打雜之楊衢雲交好,因聞闈姓廠在省城西關收武會試,闈姓費數百萬。該處為殷富聚居之區,欲謀劫搶,令楊衢雲在港招五百人乘輪來省。孫文在城賃屋三處,分住陸皓東等,經理分給紅帶洋鎗等事。所購洋斧,因西關柵欄堅固,用以劈開柵欄,即派人把守街口兩頭,拒絕兵勇。云雇商船在河邊等候,搶得洋銀,即上輪船駛赴香港。本於初九動手,因招人未齊,改為十二。不料初十日巡勇訪拿破案,孫文即已潛逃,又提截獲之四十餘名分別審訊。據供皆在香港傭工渡日,聞楊衢雲言省城現有招勇,每月給餉十圓。先給盤費附輪到省,各給紅帶一條為號,不意上岸即被截住,實係為招勇而來,並不知別事。反覆推詰,各供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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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反大案,說成是見財起意的盜案,才可以從輕發落。來自香港,在泰安輪上被捕的會黨,算是“愚民被惑”,每人發川資一元銀洋,名為“資遣”,其實是驅逐出境,不准在省城逗留。當然,朱貴全、丘四是不可能再活命的;九月廿一那天,與陸皓東一起被難。程耀宸則被盤禁在一所原名“大有倉”的穀倉所改成的監獄內,因為獄卒的虐待,不明不白地犧牲了。

沒有人敢到刑場中去替他們收屍;然而陸皓東的親筆供詞,卻被南海縣衙門裡的有心人抄了出來,輾轉傳佈;在官場、在新軍、在學堂、在許多讀書人的書齋中,為人傳誦著、讚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