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国度过了中秋,孙逸仙打叠行装,准备搭乘麦竭斯底号轮船,由纽约转往英国。

转眼又将一年了!有辛酸、也有兴奋,而念念不忘的是陆皓东他们五位同志在广州所洒的碧血。孙逸仙对他的能够脱险,并不觉得是可欣幸之事;虽然他也知道,留在广州,并不能救出被捕的同志来,但感情上总觉得是一大遗憾、一大隐恨!

就因为是这种极力想弥补遗憾和隐恨的心情,为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力;万里奔波,丝毫不以为苦……去年九月十二,由王煜初老牧师家出奔,搭乘一艘小汽船,亲自导航到香山唐家湾,改乘轿子到澳门,转香港;却以两广总督衙门悬赏花红缉捕,接受了律师的劝告,不得已搭乘日本轮船“广岛丸”东渡。

在横滨组织了兴中会分会;同时由於日本报纸“支那革命党孙文抵日”的标题,他认为“革命”二字,出於易经“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恰与排满的宗旨相合,正式采用了“革命党”的称号。

到了年底,由於清朝与日本割让台湾的合约成立,清廷新派公使、领事一入境,首先将要求日本政府引渡革命党人。有此传说,至少日本政府会限制革命党的活动,则徒留无益;孙逸仙决定断发易装,只身赴美国作卷土重来之计。

在檀香山,由於他长兄德彰的支持,将原有的组织“中西扩论会”改组扩大吸引了一班极富朝气的同志,同时为了训练革命干部,筹划举办军事训练,聘请一个丹麦人义务任教。於是消沉的革命风气,重新在革命发源地的檀香山,蓬蓬勃勃地兴起。

为了进一步联络同志,孙逸仙决定到美国本土去活动。主要的目标是“致公堂”;洪门组织之一。

※※※

洪门与清帮并称。是民间秘密政治组织的两大系统。洪门的起源,已无可深考;可以确信的是由清初的前明朝遗老所创始,而由郑成功和他的部属发扬光大的。

洪门之洪,由朱洪武而来,仅从这个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它的反清复明的宗旨。在洪门之下,又有各种化名,有“天地会”、“清水会”、“双刀会”、“哥老会”等等;在两广的是“三合会”和“三点会”,致公堂就是三合会的支派;对外托名为“义兴公司”或者“义兴会”。

但是,孙逸仙此行,并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为年深月久,致公堂的会员,对於洪门本旨,多已茫然。但党中人,重视患难相扶的江湖义气,由於孙逸仙的丰采动人,所以到处有宾至如归之乐;只是谈到革命大义,还存着疑惧的心理,所以他的苦心孤诣,很少有人肯细心去听。

秋天到了纽约,有人劝告他说:“清朝驻美国的公使杨儒,是汉军正红旗人;与汉人素不相容,对革命党的态度更恶劣。劝你还是走吧!”

於是孙逸仙想起这年四月间,与他的老师……香港西医书院的教务长康德黎,在檀香山意外邂逅,当时曾有约定在伦敦相会,此时正好践约。

※※※

等孙逸仙一上船,清朝驻英国的公使馆,就接到了驻美公使馆的密电:“孙文於西历九月二十三日,由纽约搭船至英国利物浦海口登陆,请仍照前函转恳英国代拿。”

“前电”是早在孙文刚到纽约时,就发到英国的,说“粤省要犯孙文,谋乱发觉,潜逃赴美;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电令,确查该犯行踪。恐其潜赴英国,特请转恳英国外部,援香港、缅甸‘交犯约’,代为缉拿,押解回国。”

在卧病中的驻英公使,正式的官衔叫做“出使英法比义四国头等钦差大臣”,名叫龚照瑗,字仰蘧,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也是他的姻亲;本来以贩布为生,投身淮军,由於李鸿章提拔,以军功保升至三品道员。当李鸿章在直隶总督任内,更保他为天津海关道,这是一个肥缺;同时也是升官的捷径,因为天津、广州、上海三个海关道,都兼管“洋务”,只要将洋人敷衍好了,便是绝大的劳绩。

这时的“洋务”,实际上以李鸿章以“北洋大臣”的身份,要管一大半,龚照瑗无非替他跑腿而已。但有李鸿章的奥援,跑腿亦算功劳;於是由津海关道擢任为四川藩司,再上层楼,便是“方面大员”的巡抚了。

四川藩司也是个肥缺,所以龚照瑗此时,已是拥赀数百万的钜富。他曾经在慈禧太后最宠信的太监李莲英面前,许下一个心愿,要送他一万两银子,始终未送,李莲英大为不悦,找了个机会,说龚照瑗的“官声”如何不好,因而内召调任为专管祭祀礼的太常寺正卿。

论品级是一样,太常寺正卿是所谓“大九卿”之一,也能列席阁议,兴闻大事,但实权比藩司差得太远了。而李莲英余恨未消,还不容他坐拥钜资,在家纳福。

於是,找个机会在慈禧太后面前进言,以龚照瑗在津海关道任上,管过洋务的经历,建议派他出使英国,“充军”到了伦敦,才消得李莲英胸中的一团肮脏气。

当电报到达时,龚照瑗正卧病在床,馆务由他的侄子,也是以同知身份充当随员的龚心湛主持。他知道捉拿这一“要犯”,关系到他叔父及他本人的前程,所以紧张异常。病榻定计,决定第一步托使馆的二等参赞,英籍的马格里爵士,向英国外务部侧面探询,能不能援用香港、缅甸的“交犯约”,请英国警方逮捕孙逸仙,引渡回华?

英国外务部断然拒绝,认为这个“交犯约”明定适用地区,在英国本土是无效的,如果代为逮捕,便构成违法的行为,司法方面及上下两院的议员,一定会出面阻止。於是只好施行第二步计划;由马格里委托司赖特侦探社派出两名私家侦探,在利物浦守候,先掌握了孙逸仙的行踪,再作道理。

由於杨儒对孙逸仙的面貌及衣饰,早已提供了一份“节略”,所以侦探的工作相当顺利,到了西历十月初二,司赖特侦探社向马格里提出了一份书面报告,说孙逸仙搭乘的是麦竭底斯轮二等舱,在九月三十日抵达利物浦,上岸後搭乘火车直驶伦敦,十月初一深夜抵达,随即投宿於斯屈朗路的赫胥旅馆。

第二天……也就是马格里接得报告的这一天,孙逸仙一早就去拜访他的老师康德黎;他的住所在覃文省四十六号。

“什麽?”龚心湛又惊又喜:“这不近在咫尺吗?”

“是的。”马格里答道:“不过,是你们中国人的俗语:‘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这是怎麽说?”

“使馆的权力,只在使馆以内,出大门一步,就无能为力;所以孙逸仙虽在附近,亦无奈其何。”

“能不能设法引诱他进使馆呢?”

“在我想,是不可能的。”马格里答道:“康德黎当然会向他提出警告,他决不会自投罗网。”

马格里的猜测不错,不过提出警告的是康德黎的夫人。

孙逸仙是在十月初三迁居的,由於康德黎的安排,他已从赫胥旅馆搬入离康德黎不远的葛兰法学协会场八号,一位芳名叫宝勒特小姐所开设的私人公寓;但每天必到康德黎的寓所,同时也见到了另一位在香港西医书院的老师孟生博士。此外便是游览伦敦的古蹟,而几乎每天必到的是大英博物院。

十月初四那天,在康德黎寓所的晚餐桌上,男主人戏谑说:“清国公使馆就在附近,你何不去访问一下?”

康德黎忍俊不禁;孙逸仙无可置答,也笑了。

康德黎夫人深知孙逸仙的性格,在他的字典中,没有“畏惧”一词;深恐他掉以轻心,所以正色提出警告。

“詹姆士!”她喊着她丈夫的名字说道:“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後又郑重嘱咐孙逸仙:“你千万不要这样。在伦敦的中国人,都穿唐装,留着辫子;只有你已经剪辫易服,目标非常显着。如果你进入清国使馆,就是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以逮捕你,解送回华。”

“是的!夫人。”

他虽这样答应着,其实另有打算……老师的戏谑引发了他的思绪;革命是大无畏的事业,他相信使馆中人目击西洋的立宪法治,回想清廷的腐败与无能,不会无动於衷,如果能深入“虎穴”,说服一两个馆员,在暗中同情革命的立场,那末,在英国便可以相机推展建立起一个据点。只是师母关切他的安危,说破心事,怕她胆小为自己担忧,所以表面上表示依从。

这是当时盘旋未定的一念,灯下枕上,往复考虑,觉得这是个很值得去冒的险,但亦不能贸然从事,最好从同乡身上着手。

※※※

十月初十那天,孙逸仙去参观国会的上院与下院,听议员提出措词犀利激烈的质询,以及阁员从容详尽的答覆,遇到不易措词之处,则往往用一句幽默的言词,表达味外味,在唇枪舌剑的严重气氛中,爆发出哄堂大笑……这在中国的庙堂上,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而英国的政府及国会,就在这庄谐并作之下,攻错互励地将社会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得孙逸仙异常向往,同时也得到了很深的启示。

他在想;中国古代的三公坐而论道,正与英国上院那些道貌庄严的爵士议员,侃侃谈国事的情形相彷佛。而议员与阁员之间尖锐的问答辩驳,不就是战国策上所描写的廷议的景象?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和实务上,原有许多民主与法治的特色,孟子所说的“君为轻”,以及吕氏春秋所说的“治国无法则乱”,“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皆为明证。而在明朝以前,君权与相权对立,也就是政权与治权制衡,皇帝维持他本身的利益,宰相则替百姓说话,所以虽有昏君,但有贤相,百姓仍可不太受苦。然而,追求权力的人是永远不知道满足的,皇帝以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断扩张权力,相权便经常受到侵削。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罢相,相权从此凌夷,就只有人治,而做不到真正的法治。所以说来说去,皇帝非打倒不可!

就为了怀着这一番激动的感慨,在到康德黎的寓所,经过公使馆,遇见一名中国青年时,孙逸仙毅然决然地作了决定,停住脚问:“贵姓?”

这是个由福建船政局派到英国来学习造炮的留学生,名叫宋芝田,随即答道:“敝姓宋。请问有何见教?”

“想请教,使馆有没有广东人?”

“有啊!”宋芝田说:“邓翻译官就是。”

“喔,能不能见一见他?”

“当然可以。”宋芝田说道:“足下的尊姓大名,还没有请教。”

孙逸仙微笑着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宋芝田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着“陈载之”三字,於是带他进了使馆,将名片交给司阍去通报。

这个邓翻译官名叫邓延铿,子琴斋,以候补知府,充当驻英使馆的四等翻译官;接得名片,又听说访客西装革履,心里便起了疑惑,所以本来不想接见的,此时幡然变计,不但接见,而且待以上宾之礼。

彼此以乡音接谈,孙逸仙颇有他乡遇故的欣喜。於是邓延铿说,在伦敦还颇有些自广东来的

侨商,可以为他引见。孙逸仙益觉欣然,取出金表来看了一下,时已近午,而这天是礼拜六,下午照例休息,便约定第二天见面,再作安排。

就在他这看表的片刻,泄露了行藏……邓延铿的眼尖,一瞥之间看清了金表上的罗马字是Sun,那是“孙”的拼音;恍然大悟,“载”字是用“文以载道”这句成语,扣着一个“文”字。

内心惊喜,表面却能不动声色,送走了孙逸仙,急急赶了进去找龚心湛,“仙翁!”龚心湛号仙舟,所以邓延铿这样称呼,接着便问:“电报发出去没有?”

这是指答覆杨儒,说“孙文已到英,外部以此间无交犯约,不能代拿。闻将往法,现派人密尾”的一个电报。“刚发出去,”龚心湛问道:“怎麽样?”

“有件意外之事,真是仙翁你做梦都想不到的。”

“琴斋!”龚心湛不耐烦了:“到底什麽事,请你不必再卖关子了,行不行?”

“好,我说。”邓延铿压低了声音说:“孙文今天来过了,冒姓陈,我约他明天上午再来,一起去看广东的侨商。”

“什麽?”龚心湛有些不信,“你不会弄错吧,他何敢自速其死?”

“决不会错!”

邓延铿细说了经过,龚心湛方始相信这是天大的喜事,龚心湛告诉了他叔叔,龚照瑗顿觉病势大减,精神抖擞地吩咐:“快请两位参赞来!”

两参赞一个是马格里,一个名叫王鹏九。一谈之下,王鹏九毫无考虑地说:“可拿!”

可拿是可拿,拿下了如何运出使馆,如何送上轮船,如何押回国?均成疑问,结论是:先拿下来,再急电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请示办理。

“回大人的话,”王鹏九邀功心切:“不妨今天就先电知总署,报告喜讯。”

“不妥,不妥!”龚照瑗大摇其头:“万一此人明天不来,如何向总署交代?”

孙逸仙毕竟来了。这天是礼拜,他是在教堂门口,与康德黎夫妇作别以後特意来践约的。

一朝生,两朝熟。邓延铿留他吃了午饭,然後引导参观使馆……这是一座四层楼的大厦,看了二楼公使的会客室,签押房,拾级登楼,先在一个姓李的馆员的卧室中闲谈,邓延铿一面想出话来敷衍,一面在等候马格里;谈到几乎词穷、焦急不堪时,总算将马格里等到了。

於是,找个空隙,邓延铿问道:“乡兄,愿意不愿意上一层楼看看小弟的客居?”

“正要瞻仰。”

“请!”

肃客出室,迎头遇着马格里,邓延铿使用英语替双方介绍,寒暄着上了四楼,马格里走在前面,顺手打开一扇门,将手一摆。

“这就是我的卧室。”邓延铿说:“请,请!”

孙逸仙从容踏入房去;抬头一看,是间空屋,不由得一楞!而就在这错愕之间,“砰”地一声,马格里已经将房门关上了,背靠着门,嘴角微露一丝狞厉的笑容。

“你是何用意?”孙逸仙知道已蹈危机,但并不惊慌,甚至声音亦不改常度。

“我想请你先了解我的身份,我是你们政府的官员!”

“我了解你的意思。”

“我想你也了解国际公法,”马格里说:“你到了这里就跟到了中国一样。”

孙逸仙沉着地点点头。

马格里慢慢坐了下来,以闲谈的语气问道:“你是孙文吗?”

“是的。”孙逸仙坦然相答。

“这里接到驻美杨公使的电报,说你搭麦竭斯底轮,由纽约到利物浦。请问,还有什麽人跟你同行?”

“没有别人,就是我。”

“现在,”马格里终於道明本意:“要留你在这里暂住,等我们电报总署,等候命令。”

这在孙逸仙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问道:“需要多少时间。”

马格里将伦敦与北京的时间换算,以及转递电报所耽搁的功夫计算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十八小时。”

“那末,我现在的行止,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的朋友?”

“不!”马格里摇摇头:“不过,你可以写一封信给你的旅馆,我们派人将你的行李取来。”

孙逸仙一听就识透了他的诡计,代取行李实在是想搜查行李;不妨将计就计,透个消息出去。

於是他说:“我不是住在旅馆里。我的住处,孟生博士知道;只有他去,房东才会让他提取我的行李。”

马格里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请你写信给孟生博士好了。”

他身上就有纸笔,孙逸仙略一思索,以英文振笔疾书:“我被监禁在中国使馆……”

“不,不!”马格里立即干预:“你不能用监禁的字样。”

“那末,应该怎样写呢?”

“只请孟博士将你的行李送来,就可以了。”

孙逸仙听了他的这一句话,另外加上一句,其中一共只有两句话:“我目前在中国使馆,请将我的行李送来。”

加上的这一句,还是泄露了行踪……孟生博士亦曾警告过他,不可接近使馆,所以一得此函,必能会意。而马格里当然也知道这样说法,极其不妥,但不便要求孙逸仙重新再写。因而预先声明:“你的信,我必须先送交龚公使看过,才能替你送去。”

孙逸仙,不作声,心理已经明白,这封信是决不会到达孟生的手中了。好在至少有十八小时的时间,一定可以想出脱身之计;目前最要紧的是沉着冷静,保持清明的神智。

於是他开始细看环境。屋子是一间面积不大的顶楼,一床、一桌、一椅,再有一张绒面方凳以外,别无长物。西面有一扇红砖墙上开出来的小窗户,嵌着铁栅;伸手试拉一拉,文风不动。

从窗口俯视,只能看到一片屋顶……那是大厦右翼的附属建筑物,看样子是使馆仆役进餐休息之处。再望过去,就是使馆的围墙,墙外是一条冷静的街道。

孙逸仙正在眺望沉思之际,只听门外有钉鎚敲击的声音,砰砰震闻,细作分辨,猜到是另外再装一把锁。然後又听到有人用华语及洋语在下达命令,走过去贴耳在墙上静听,听出是邓延铿的声音,分派使馆的两名卫士,两名英籍侍者,以及引孙逸仙初入使馆的宋芝田,轮班看守。

到了傍晚,两名英籍侍者开了房门,来送晚餐,同时搬来一具取暖用的煤炉。孙逸仙认为机不可失,便以那种与生俱来,能令人顺从他的要求的声音问道:“你们是不是愿向一个无辜被陷的人,伸出友谊之手?”

那两名侍者,对看了一眼,一个不作声,一个答道:“是的,先生!虽然我很穷,不得不受雇於此。但是,即使牺牲了我的职位,我也愿意帮你的忙!”

穷途困境之中,听见这样侠义感人的话,孙逸仙有着无比的欣慰,伸出手来与那人相握:“谢谢你!”他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对我将作怎麽样的处置?”

“我想,他们会偷偷地将你送回中国去处死。”

“这是违反国际法的!”孙逸仙很认真地说:“是对英国政府的藐视及对英国法律的挑战。我想请你替我送一封信给离此不远的康德黎博士。”

“可以。”

於是孙逸仙取出一张印着Dr.Y.S.Sun的名片振笔疾书:

***

To Dr.James Contlie

46 Dcrvonslhire St.

Please take care if the messenge for me at present,he is very poor and will lost his work try doing for me.

I was kidnapped into the Chinese Legation on Sunday,and shall be smuggled out from England to China for death.Pray rescue me quick?

***

写完,悄悄交了过去,那人点点头没有说话,就随着他的同伴走了。

孙逸仙深信康德黎一定能够援救他出险。难得有这样一个好心人,能够替他通消息出去,真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这样想着,坦然进用了晚餐,然後静静地读书……无书可读,只有一本“新约”。

※※※

第二天音信沉沉,不能不令人怀疑,那封求援的信,是不是已经到达了康德黎的手中?

“送到了!”那个年纪较轻的表现得异常慷慨的侍者说。

而另一个人不同,“信没有给你送去,”他说:“因为我们有我们的工作,不能随便离开公使馆。”

相形之下,孙逸仙恍然大悟,表现得像骑士的,其实是小人,那封信一定被他告密了。而眼前的这个人是诚实的,只要他愿意帮忙,应该是可靠的。

“叫什麽名字?”

“乔奇.柯尔。”

“喔,乔奇!”孙逸仙问:“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不!”柯尔坦率答道:“我们奉到命令,除了照料你的生活以外,不能为你做任何事。”

孙逸仙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坐困愁城,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设法使任何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处境,当作一件新闻去传播,藉此传入康德黎的耳中,自然会挺身相救。

於是他用任何能够得到的纸片,简单写上自己的遭遇;然後用一个仙令裹在纸片里面,揉成一团,使劲向窗外扔了出去,希望落到围墙外面的街道上,为任何路人所拾得。

不幸地,竟是徒劳无功!因为围墙实在太远了,大部份都落在那座附属建筑物的屋顶上。而且,不久以後,就为使馆中的人发觉,因而用螺丝将窗户的外面加以封钉,只能从玻璃窗遥望悠然自在的行人,不复再能期望他们相援了!

在这一筹莫展的牢笼中,他除了祈祷以求得心灵的宁静之外,经常在思索的一个谜,就是何以使馆方面,竟无进一步的行动?

※※※

行动是有的,只是极其秘密……总署的密电是在他被禁的第三天到达的,特别叮嘱:“慎密办理,不可为英人所知,致被反噬。应如何措手,悉听主裁。”

“应如何措手?”龚照瑗向翻译官邓延铿说道:“你问问马参赞!”

经过邓延铿的译述,马格里认为最妥当的办法是,专雇一条轮船,将孙逸仙送回中国。否则,便须无条件释放,仍旧雇用私家侦探跟踪,探明行止,请示办理。

“雇一条轮船,费用怕不轻吧?”龚照瑗又说:“而且必得相熟的才好!”

“我与轮船公司相熟。”马格里说:“费用总在七千磅左右。”

七千金磅不是个小数目,龚照瑗便向外号“吴大头”的随员吴宗濂说:“请你拟个电稿,向总署请示。”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想也只有照马参赞的办法了。就怕上头舍不得钱!”

接着龚照瑗又提出了一个看法,如果孙逸仙能够帖然就范,则雇专轮载运回国的旅途中,就可以省却许多麻烦。当然,这得下一番说服的功夫,不是利诱、就是威胁。这个任务便落在邓廷铿身上。

此人其实无用,要他用什麽旁敲侧击的言词,软中带硬,使人慑服,无异缘木求鱼;在他看来,孙逸仙已无异“阶下囚”,只要像县官问案一样,将刑具往地上一摔,堂下就会吓得瑟瑟发抖,要他如何便如何。

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开门入室,邓延铿的神态异常傲慢,将椅子拉到中间坐下,两只脚伸得直直地,偏着头,仰着脸说道:“今天是看同乡的份上来看看你;你在这里,生死攸关,你知道不知道?”

孙逸仙当然知道,然而在此妄人面前,绝不能示弱,当然便用毫不在乎的平静声音答道:“不然。这里是英国。依照国际引渡的法例,你们先要拿拘捕我的经过,先通知英国政府,你倒想想看,英国政府能容忍你们这种非法的行为吗?”

“哼!”邓延铿冷笑:“我们为什麽要跟英国政府打交道?如今轮船已经雇好了,到那时候拿你綑起来,塞住你的嘴巴。一辆马车送到码头;等上了船直接开到香港,海面上有水师炮艇在接,接到广州,明正典刑。”

“没那麽方便。”孙逸仙报以微笑:“在船上我难道找不到机会和英国船员通消息?”

“你快没有这样的机会!”邓延铿异常认真地分辩:“一上船,自有人严密看管,那里容得你开口求援。”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莫非就没有同情我的处境而为我打抱不平的人?”

“你真是在做梦!”邓延铿说:“船公司是马格里参赞相熟的,雇船的契约,当然要写明白,船公司的人,决不能违反主顾的利益,否则,就得负赔偿的责任。你想他们会帮你的忙吗?”

“就算船公司站在你们这一边,但是英国的警方、海关,不会听命於你们。漫漫长途,处处检查,随时可以发觉你们的非法行为。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们的计划一定办不到!”

邓延铿语塞,反而为孙逸仙沉着镇静,似乎充满了信心的态度和言语所驳倒、吓倒;在近乎恼羞成怒的情绪之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如果这个计划办不到,就在这里将你处死,”他厉声相向:“这里是中国领土,英国政府不能干涉。”

“如果你们不怕引起严重的交涉,英国政府提出惩罚你们全体馆员的要求,你们就这样做好了,”孙逸仙停了一下又说:“我们的同志,在广东的不知道多少,一定会替我报仇,不但你一身的安危可虑,保不定还要累及你的家人。到那时候,你後悔莫及!”

邓延铿的颜色大变,不能再安坐大言,局局促促地站起身来:“我不过是奉命办事。此来不过尽乡谊,进忠告,让你自己知道前途危险。”

“多谢!”孙逸仙用调侃的声音答道:“人苦於不自知,但愿有人为你进个忠告!”

邓延铿没有再答,仓皇而去。到了第二天却又再度出现,与先前的态度相对照,是前倨於後恭,极力请孙逸仙写信给马格里求助。孙逸仙心想:马格里不是清廷驻英国的外交代表;只受雇於清廷,帮助龚照瑗办事的一名职员,他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且,倘或有心援手,迳可直接向公使陈词,何须自己出面去求他?於此可见,此中必有阴谋:想来目的是在骗取自己的笔迹,作某种有利的运用。

这样考虑着,孙逸仙断然决然地拒绝:“不!我不需要马格里的帮助!”

孙逸仙所需要的是康德黎和孟生的帮助;而在眼前,则一线希望,仍旧只有寄托在柯尔身上。

这是他进入使馆被拘禁的第七天;一早起身,虔诚地做了祷告,顿觉心神一舒,方寸之间,依旧充满了一片春草茁发的生机;而就在这时候,柯尔送来了他的早餐。

“乔奇,”他的灵思泉涌,心头有许多理直气壮的话要说:“你总知道土耳其苏丹,杀害阿美尼亚基督徒的故事?”

“是的,先生!”柯尔很恭敬地回答。

“同样地,中国皇帝最歧视的,也就是基督徒。他们称中国基督徒为‘二毛子’,意思是不承认他是中国人;但是,中国的基督徒,并没有忘掉中国,相反地,是比他们更忠於我的国家、我的同胞;像我,就是为了尽力想谋求政治的改革,所以越发遭中国皇帝之忌,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柯尔很注意地听着,他的知识程度有限,还不能十分理解孙逸仙的话。但是,这位年轻绅士,虽处绝大的困境之中,所表现的不改常态的风范……整齐的衣着,沉静的举止,从容的言词,却是他所尊敬佩服的;因此,这时候不自觉地表现了同情的态度。

这对孙逸仙是一极大的鼓励,他用更有力的声音及手势,接着又说:“英国人民对为土耳其苏丹所杀的阿美利亚人,都表同情。我的情形跟他们一样,所以只要知道了我的遭遇,当然也会对我同情。我现在的生命在你手上!”他握着柯尔的右手:“如果你肯替我投一封信,我的生命就可以保住,否则,唯有束手受缚,随他们杀我。乔奇,请你想想,救一个人的生命,与见死不救,善恶相去多少?请你再想想我们基督徒是尽职於上帝为重,还是尽职於一个违反上帝的意志的雇主为重?”

最後这两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柯尔的心;然而他一时无法作出任何决定,因为这与现实利益有严重的冲突,他必须好好去想一想。

※※※

在未作任何决定以前,柯尔觉得必须先跟霍维太太谈一谈;因为她是使馆的女管家,柯尔必须听命於她。如果他决定了为孙逸仙投信,而霍维太太不准他这样做,便依然无能为力。所以首先要徵得她的同意,同时也希望了解她的看法,作为自己考虑这个问题的参考。

她是一位富有热情、正义、而且勇敢的女性,听完了柯尔的叙述,毫不迟疑地答道:“乔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这样去做!”

“我很高兴你是这样的想法。我想,仅仅代他送几个字给康德黎博士,应该不要紧。好吧!”柯尔点点头:“我作一次最後的考虑;等我决定了,我会告诉你。”

“好的!我希望早见到你作了决定。”

霍维太太虽没有见过孙逸仙,但因为她的同事称道其人,所以极具好感;听了柯尔所转述的孙逸仙的话,更激起了强烈的正义感和深厚的同情心。然而,她所希望柯尔的“早作决定”却没有得到。

而柯尔实在已经考虑停当,决定帮助孙逸仙,但这天是星期六,第二天是星期日,休假的日子,不容易见得着面……其实他在找霍维太太,霍维太太也在找他;苦於事涉机密,不便向旁人道破;暗中等候,彼此错失。到了星期天晚上,霍维太太觉得自己太傻,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非要柯尔去做。

於是她毫不迟疑地写下这样一封信:

***

你有一个朋友,从上星期日起,被囚禁於中国使馆。他们打算把他送回中国;到中国他们一定会把他杀掉。

这个可怜的人,境遇真是惨极了。除非立刻有办法,他是要被解走;并且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不便签我自己的名字,但这件事是真的,请你相信我的话。你能尽什麽力量,请立刻运用,迟则不及。他的名字,我相信叫SinYenSen。

***

写完信,又写信封,只有“康德黎博士”一行字;封缄严密,亲自寻到覃文省街四十六号,将信投入信箱,重重地拉了一下门铃。然後,她躲在暗处,亲眼看到康德黎来开了信箱,将她的信取在手中,方始放心回家。

第二天一早回到使馆,柯尔早就在等她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默喻於心,走到僻处去交谈。

“霍维太太,我前天晚上就作了决定,决定为孙先生去投信。”

“好极了!乔奇,你真勇敢。”霍维太太说:“我前天下午,和昨天一整天,一直都在找你;不过,你知道的,周末是我跟我孩子聚会的日子,所以只能抽功夫,匆匆来一趟。到昨天晚上还没有找到你,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康德黎博士。”

“喔,你已经这样做了!”

“乔奇,”霍维太太赶紧抚着他的背说:“我的信没有具名,怕康德黎博士不会相信;还是需要你替孙先生投一封亲笔信,才能引起他的重视。去吧,这是高贵的骑士的行为。”

“好!我去。不过我们应该有一番设计。”

花了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便已设计妥当。於是柯尔提着一筐柳条的煤,到了孙逸仙那里。

一进屋,先抛过去一个眼色;孙逸仙便叫:“乔奇……”

他的话被柯尔的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用两只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接着,他走到煤炉旁边,打开炉盖,慢条斯理地挟着煤块,投向炉中。

孙逸仙不敢再作声,却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定睛注视,终於看出端倪;柯尔一再以双眼斜睨着煤筐,显示其中一定有什麽花样。

於是,他走向炉边,俯眼一看,果然,煤筐中有一张字条。但监於柯尔的神色谨慎,他亦不敢造次;直待柯尔走後,方始取出那张字条来看。上面写的是:

我已决定为你投信,不过你写信时,千万不要据案而坐,因为座位的背後,正对着门;监视的人,常从钥匙孔中窥探;你的动作,会使他们知道你在做什麽?

千回百折,到底打开了一条生路,孙逸仙越兴奋、越谨慎,装着帮柯尔整理火炉,在四目相视的眼色交换中,取得了默契,然後柯尔携着空煤筐走了。

於是孙逸仙卧伏在床,取了张名片,面壁疾书,最要紧的是告诉康德黎,使馆已准备了一条船:

***

A ship is already charter be the C.L.for the service to take me to China and I shall be looked up all the way without communication to anybody.

***

写完以後,检点皮包,还剩下二十英镑,他决定尽数送给柯尔作为酬谢。到了中午,柯尔来送餐食,很自然地将他的名片带了出去。

※※※

其时的康德黎,已经采取了行动……行动始於昨夜:在接到不具名的告密信後,康德黎首先想到马格里;赶往哈兰场三号马格里的寓所,主人不在家。於是只好报警,而且去拜访欧美闻名的“苏格兰场”;那里的探长表示,这不是一般性的刑案,不属於他的职权范围,而且他也无能为力。

这时已是午夜过後的一点半钟,康德黎只得回家休息;清早起身,再赶到外务部去交涉,而外交官总是持重的多,认为事无佐证,仅凭一纸不知来历的告密信,贸然干预,将会造成贻笑国际的外交纠纷。

康德黎反复申述孙逸仙无端失踪,除却为清国使馆所拘留以外,别无原因可以解释,但所得到的答覆,始终只有这一句话:“抱歉!外务部爱莫能助。”

这样一上午耗费在徒劳无功的争议中,康德黎认为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援救孙逸仙出险,因而决定去访孟生博士,看看他有什麽好办法。

刚到孟生家,还在叩门的当儿,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康德黎博士!康德黎博士!”

回身一看,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面貌熟悉,只记不得在那里见过。

“博士!我名叫乔奇.柯尔,在清国公使馆服务。”

“喔,”康德黎恍然大悟面善的由来,惊喜地问道:“你是有孙逸仙的消息带给我?”

“是的。”柯尔答道:“我刚才到你家;说你到这里来了,所以我赶了来。喏,这是孙逸仙的信!”

接过了信,还未来得及看,孟生开门肃客;於是康德黎述其事,将柯尔迎入孟生家,请他细述孙逸仙的近况。

“我不能逗留太多的功夫,同时我希望你们有任何行动时,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柯尔说道:“孙逸仙的处境非常危险;听说北京的覆电已经到了,船价七千镑,也已经由汇丰银行汇到。我相信马格里爵士,已准备好了一切。”

“马格里爵士!”康德黎失声而呼:“他也参与其事。”

“他是主持整个行动计画的人。”

“他错了!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康德黎转脸问柯尔:“我可以不可以托你带一封回信给孙逸仙?”

“当然!当然!这也是我的希望。”

於是康德黎很简略,但很切实地写道:

鼓起勇气来!我们的政府,正在为你尽力,不久,你就可以恢复自由。

这是安慰孙逸仙的话;英国政府的态度,初步是令人失望的。但这是正途,要援救孙逸仙,非借英国政府的力量不可。因此,康德黎和孟生相偕到外务部,出示孙逸仙的亲笔信,请求出面干涉。

“两位知道的,依照国际公法,干涉他国使馆事务,等於干涉他国内政。这件事,我们需要展开调查,等了解了真相,才能考虑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事机急迫。恐怕不容许我们作这样迟缓的行动。”

“抱歉!”外务部的官员,报以苦笑:“外交事务是有一定的程序的。”

“怎麽样?”康德黎看着孟生问。

“走吧!我们自己去想办法。”

在街角的酒吧中,两人密密商议,认为纸包不住火;这把火要将它烧开来,使得英国外务部和清国公使馆都不能不正视现实,始为上策。

於是商定了三个步骤,分头进行:第一步由孟生到清国公使馆,当面揭出他们的阴谋,希望因此使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步是由康德黎去雇一名私家侦探,守候在清国公使馆的附近,防备他们使馆中人偷运孙逸仙出境。第三步是通知泰晤士报,有此一事;如果报上能够刊出这个消息,则舆论的力量必可保证孙逸仙的安全和自由。

不幸地泰晤士报跟英国外务部的态度一样,也是需要先调查真相。不过侦探颇为得力,而且邓延铿已接到孟生警告,虽然否认其事,但色厉内荏,可以断定他们决不敢鲁莽地采取任何不利於孙逸仙的行动,所以,至少这一夜是可以放心的。

※※※

“这是很严重的,侵犯英国主权的行为!”神态庄严的外相沙里士堡侯爵,指着康德黎所致送的节略,对次官山德森说:“我希望你即刻采取保护措施。”

“是的,爵士!”山德森说:“保护孙逸仙,就是保护英国的主权。我准备先雇用六名侦探,加强对清国公使馆的监视。”

“很好!还应该请马格里爵士提出报告。”

“这是必要的。我立刻写信给他,请他当面向你提出报告。”山德森在半个小时中,就已完成了部署;写给马格里的信,措词异常严峻,说清国公使馆私自逮捕与囚禁政治犯,已超出使馆所享有的外交特权以外,外务部决定采取干涉的行动。

就在山德森的女秘书伊丽莎白.罗丝照他的口授,用打字机打好了信,送给他签字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地球报的记者亨利.威尔逊。

“亨利!”山德森一面招呼,一面很快地拿一份报往信上一覆,身子往後一仰,看着威尔逊。

掩饰的痕迹,欲盖弥彰;威尔逊像一头猎狗似地用鼻子使劲地嗅了两下,笑着说道:“我已经闻到了一种告诉我将有重要新闻发生的气味。山德森先生,你能告诉我一点什麽吗?”

“是的。女皇将在下个周末,招待各国使节夫人,在温莎堡举行园游会。”

“那不是新闻。”

“喔,”山德森顺手拿起一份电报:“李鸿章已经从美国回到北京了,这是最新的新闻。”

“新虽新,与我们无关。”

“那就无可奉告了。”

“喔!”威尔逊灵机一动,向罗丝笑道:“伊丽莎白,每次见到你,总是那样动人。你可以告诉我一点什麽吗?”

罗丝甜甜地笑着,“告诉你,亨利!”她说:“女皇的园游会,我也接到了请柬。”

“好极了!我在撰写这一条消息时,一定带上你一笔。”

“谢谢你!”

“你可以给我看看女皇的请柬吗?”

“当然!请到这面来。”

於是罗丝翻抽屉找请柬,山德森埋头签字;威尔逊趁此机会,将一张刚用过的复写纸,顺手牵羊塞在口袋中。

“在这里!”

“谢谢你!”威尔逊拿女皇的请柬看了一下,交回给罗丝:“好好保存!女皇的签字,在拍卖市场上,喊价是五镑;过几年还要值钱。”

说完,匆匆离去;走到洗手间,取出复写纸来映日照看,大为欣喜,掉头就走!

“街车!覃文省街四十六号。”

※※※

於是,这天……十月廿二日下午,地球晚报在“头条地位”刊出威尔逊访问康德黎的报导,孙逸仙被囚禁於清国使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伦敦。不知几许人家的“下午茶”时间,以此“可惊可骇的新闻”为话题。

康德黎的寓所,其门如市,热闹空前,伦敦大小报纸的记者,无不出动采访,“中央新闻”跟“每日邮报”并且派出记者到清国使馆,要求访问孙逸仙。

“没有这个人!”邓延铿承命否认:“地球报的消息,完全不实,我们将去信要求更正。”

“我们看到孙逸仙的亲笔信,那是不会假的。”中央新闻的记者说。

“何以见得不假?”邓延铿依然嘴硬:“我们绝不知有所谓孙逸仙其人。”

“难道外务部的档案也是假的?马格里爵士已经向沙里士堡侯爵,提出报告;这难道也是假的?”

邓延铿大惊,急急问道:“马格里爵士提出了什麽报告?”

“他有你们清国外交官的身份,莫非你们自己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邓延铿辩着:“我们不知道他说些什麽?”

这样铁证如山的事,而邓延铿居然一味狡赖,中央新闻的记者,大起反感:“你看!”他指着聚集在使馆门外,等候消息的伦敦市民说:“你不应该否认!如果被你们非法监禁的孙逸仙,不能立即恢复自由,明天上午将有无数的人包围你们的使馆;义愤所激,会发生怎麽样的严重後果,谁也不能断言。”

这番警报,很快地转达龚照瑗。他对於马格里未经他的同意,将实情报告了沙里士堡侯爵一事,极表不满;然而依人成事,许多清国对英的外交事务,要靠这个英国的爵士去办,只能忍气吞声,委屈求全。

“事情闹得如此糟不可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算是领教了!”

发过了牢骚,商量对策,有人建议软磨,有人认为该请示总署办理。聚讼纷纭,商量到半夜,唯一的行动,只是将事实经过,以密电报告北京。

第二天的早报触目惊心,各报无不以大量篇幅,报导其事,指责清国使馆非法及不人道;监禁孙逸仙一举,已对基本人权,构成严重的威胁。有些报纸则加插图,画出清国使馆房屋及孙逸仙被监禁之处的位置。

雾气迷蒙中,清国使馆的四周,人影幢幢;伦敦市民穿着厚厚的大衣,鹄立着在那里,每人手中一张报纸,按图索骥,凝视孙逸仙被监禁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希望一睹这位被英报纸称为“革命家”的丰采。

“人越来越多了。”龚心湛报告他的在病榻上的叔叔:“各报的销路都特别好,到处都有大字告白,拿这条消息作为兜销报纸的广告。事情怕要闹大了;最糟糕的是,记者去问马参赞,他居然承认有这件事!”

“这,……”龚照瑗大起恐慌:“那班暴民会不会打进使馆来?赶快通知英国外务部,请他们派兵保护。”

“是的,我马上通知。不过,这一案必得有个了结,否则,麻烦还多!”

“自然要快快了结。赶快请马参赞来。”

於是,派人驰车去接马格里;得到的回报是:“马参赞被沙侯请去谈话了。”

※※※

沙里士堡侯爵,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叠报纸,对马格里说:“哈利,你想来已经充分了解,伦敦市民对这件事的反应了。”

“是的。”

“你知道议员的反应吗?”

“不知道。”

“下院为此事提出质询,恐怕会对你不利。”

“喔!”马格里问道:“他们的意见如何?”

“预备要求政府,照会清国公使,不可再用你。”沙里士堡侯爵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我支持你。”

“谢谢!”

“现在要谈到孙逸仙了。”沙里士堡侯爵很严肃地说:“中英引渡条约,谈判未成,所以清国使馆如果私自押运孙逸仙,通过清国使馆范围以外的地区,是非法的。倘或有这样的情形,後果极其严重。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立即释放孙逸仙。”

“是的,我会照你的意旨,促成其事。”马格里答道:“我希望外务部能有正式的文件,致送龚公使。”

“当然。”

等马格里辞出外务部,康德黎、孟生以及一大批记者,已经守候在那里,从他口中知道了沙里士堡侯爵的态度,无不欣慰异常。目前唯一要问的是:什麽时候释放?

“我无法预知,”马格里答道:“需要看清国公使的态度。”

“是不是需要展开一场谈判?”威尔逊问。

“我不知道,”马格里想了一下说:“也许会提出什麽要求。”

“请说得明白些,可能是什麽要求。”

“譬如说,要求英国政府驱逐孙逸仙出境。”

“那末,英国政府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马格里答道:“你们最好去问沙侯。”

“你不是双重身份,一方面代表清国,一方面代表英国?”有个记者问。

“也可以这麽说。”

“既然如此,如果清国公使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站在代表英国外务部的立场,预备如何处置?”

马格里想了一下,毅然答道:“孙逸仙持有签证的护照在英国合法居留,他亦没有从事任何颠覆英国的行为,我相信英国应该拒绝这样的要求。”

记者们都对他的答覆,表示满意。马格里便得趁机脱身,跟康德黎同车,兜了几个圈子,摆脱了记者的追踪,直驶苏格兰场。

“我相信清国公使馆,将会依从英国外务部的要求,释放孙逸仙。不过,为了外交上的礼貌,不能过於给清国公使馆难堪,所以释放的行动,最好能避开大众的耳目。”

“这怕是不可能的。”苏格兰场的侦探长表示:“不过,我尽力照你的希望去做。”

※※※

下午四点过後,一辆马车悄悄驶到清国使馆後门等着。

四点半,英国外务部的特派员,苏格兰场的侦探长和康德黎一起到达清国使馆;代表龚照瑗接待的是马格里。

彼此见面,都无一语,马格里亲自引导,直上四楼,打开房门;马格里以一种平静中带着怅惘的声音说:“你已经恢复自由了。”

“谢谢你。”孙逸仙也保持着惯有的从容神态;但一眼望见康德黎,他激动的情绪,无法控制了:“老师!”

师徒二人紧紧拥抱,带泪笑着。

“请从後门出去。”

马格里带着他们走到使馆後门那铁门启处,欢呼声大作;冷静的英国人也有表现热情的时候,一拥而上,争着要看看孙逸仙的仪表。

“请快些!”孔武有力的侦探长,一只手揽住孙逸仙,一只手推开群众,将他扶入马车,康德黎和英国外务部的特派员,也跟着上了车。

夕阳影里,马蹄得得,越跑越快;孙逸仙在车中不断回首,对被抛得老远的、不相识的伦敦市民,怀着浓重的歉意。

但是,记者们却放不过这样一件大新闻;依照案情判断,孙逸仙应该在警方留下一个案底,所以由间道先赶到苏格兰场守候。果然,迎个正着;马车一到,不容孙逸仙下车,便包围在左右前後,争相发问;费了好些功夫,才能脱身进入办公室。

“孙先生,非常抱歉,还需要耗费你一些时间。”侦探长说:“请你将整个事件,叙述一遍;我们必须留下一份纪录。”

“是的!”孙逸仙慢慢啜饮着咖啡,将由於激动而引起的那种梦幻似的感觉驱散,检点记忆,从容陈述这噩梦样的一段日子。

办公室里有警官,有记者,到处是人,但却静得很;只有孙逸仙的流利而措词雅驯的英语,伴随着打字小姐手指上敲出来的“的的答答”的清脆声音,深深印入每个人的脑中。

“请你看一遍。”侦探长从打字小姐手里接过纪录,转递给孙逸仙:“如果没有错误,请签字。”

孙逸仙很仔细地看完,改正了几处微小的错误,签下姓名,接着伸手与每一位警官相握。

“多谢各位主持正义!”他又向记者们致意:“我必须赶回覃文省街,康德黎夫人的晚餐在等着我;我彷佛已闻见红烧牛舌的香味了!”

记者们大笑而散;对於孙逸仙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还能保持幽默感,无不欣赏。

到了第二天,来访问的记者更多了;因为就在这一夜之间,孙逸仙成了英伦三岛的第一号新闻人物。康德黎寓所的大门,几乎无法关闭。师徒俩商议,应该有一篇公开的谈话,去酬答各方关注之情。於是,孙逸仙用英文写了一封信,分送各报发表:

***

我这一次被幽禁在中国公使馆,由於英国政府的力量,得以恢复自由。新闻界共表同情,及时援助,使得我一向所钦佩的英国人的崇高公德心及正义感,因为身受其惠,而获得了有力的印证。

同时,从这一次难忘的经验中,使我对立宪政体及文明国家人民的真正价值,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并且加强了我对谋求我祖国的进步,以及帮助我亲爱的同胞解除一切压迫的决心。

***

※※※

这封信决不是什麽应酬文字,而是孙逸仙用生命危险所换来的宝贵的觉悟。革命的宗旨,虽明载於同盟会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中,但是,具体的做法如何呢?民国如何创立?地权如何平均?而民生国本所关,又不仅平均地权一项;富强之道多端,如果不是多方借监,何能取精用宏,迎头赶上?

於是孙逸仙决定在伦敦多住些日子,拟定了一个读书和写作的计划。

要写的一本书,就是叙述他这次身历危地的经过及感想,定名Kidnapped in London,用中文来说,就是“伦敦被难记”;这本书共分为八章,第一章是写“被难原因”;被难由於革命,那末革命的原因又是什麽?为了使得英国朝野能够接受,他就立宪政体下人民的权利义务的观点,要言不烦地说明了中国人民在满清王朝统治下被剥夺了的民权:

***

中国现行的政治,可用这样几句话来概括:无论国政的推行、国民的切身利害、以及地方的建设,人民都没有发言或与闻的权利。

***

此外,他对满清政府及官吏,亦有极深刻的批评。因此,这本费时十天所写成的小册子,发生了极大的宣传上的效果;英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已不止於精美的磁器、刺绣和北京狗了。

写完了这本书,紧接着的便是研究计划的开始;每天潜心埋首於大英博物馆,苦读深思,在半年功夫中完成了三民主义的体系。

而英国的公使馆,依旧雇用司赖物侦探社,派人逐日跟踪,一直到第二年夏天,孙逸仙由伦敦到加拿大,转赴日本横滨,自加拿大维多利亚登上“印度皇后号”轮船之日,方始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