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横滨,预先联络好的同志陈璞,引导上岸,照日本政府的规定,住在“外人居留地”。日本警察受命对“清国亡命人”的监视,相当严格;因此,这一夜甚麽地方也不能去,甚至近在咫尺的陈少白也无从见面。

天刚破晓,他从一三七番走到一二一番去叩门;熹微的曙色中,睡眼惺忪的陈少白,穿一件“油疙瘩”,用日语粗暴地喝道:“什麽人?一早来扰人清梦?”

“少白!是我。”

“啊,逸仙!”陈少白大喜过望,但也不免歉然:“对不起,对不起!这一向我心境不好,动不动发脾气;我没有想到是你。什麽时候到的?”

陈少白的心境不好,从他卧室中那种凌乱而又萧索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知友重逢,而又都在不得意之中,心头堆满了感慨,急待倾诉,却又不知先说那一句的好;因而默然相对,反倒像陌生了。

好久,陈少白方说了句:“去年真危险。事後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这是指孙逸仙伦敦被难一事。话一开了头,情形又不同了,孙逸仙由此开始细说当日经过。陈少白聚精会神地听着,时惊时喜,不住嗟叹,而终归於欣慰。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陈少白笑道:“海军衙门派在伦敦的武官,上个月回国经过日本,谈到这件事,说是‘反助孙逸仙成名,真正不划算。’吉人天相,是我们革命成功的好兆头。”

“横滨的会务呢?”孙逸仙问道:“冯镜如是很热心的同志。”

“唉!”陈少白叹口气:“光靠冯镜如热心,无济於事。”

也难怪陈少白叹气……横滨的兴中会,早就成立了,是由侨商中很有地位的文经印刷店东主冯镜如担任会长。乙未年九月广州起义失败,孙逸仙、陈少白、郑士良亡命日本;会员中就颇有人持着“戒心”,退会的退会,绝足的绝足。会所取消,移到文经印刷店二楼;陈少白鼓不起劲来,除了帮冯镜如编了一本“华英大字典”以外,会务始终在停顿之中。

“镜如倒很热心,可惜生意太忙;他的少君懋龙更是忠实同志,无奈十六七岁的孩子,到底难当重任。”说到这里,陈少白矍然而起:“逸仙,你来得正好,横滨的会务,非你来整顿不可。而且,我也将有远行。”

“你有何计划?”

“杨鹤龄族中的兄弟杨心如,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记得!”孙逸仙问:“他也是参加广州起义的同志;此刻在那里?”

“他从广州逃出来以後,就到台湾去发展。现在是台北永乐町美时洋行的买办,我想到那里看看,有没有什麽机会?”

“很好!”孙逸仙欣然赞许:“你跟心如商量,能不能在台北成立兴中会?”

“我的打算就是如此。”陈少白很洒脱地说:“现在我可以说走就走了。本来还要料理料理此地,如今正好移交给你,我一切不管了!”

於是,陈少白摒挡行囊,十天以後就搭船去了台北;孙逸仙也就从一三七番迁居一二一番,亲自动手,花了两天的功夫,将寓所收拾得窗明几净,成了个读书用功的好地方。

※※※

打开门来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不仅因为他穿的和服,而是在面貌神情上,毕竟有与中国人不同之处。

这位日本访客,会说中国话:“少白先生在家吗?”他问。

“到台湾去了。”

“啊,不巧!”那人怏然之意,溢於言表:“不知道有一位孙逸仙先生,你知道不知道?”

孙逸仙待人一向坦率,立即答道:“我就是!”

“你就是!你就是孙逸仙先生?”那人尽扫愁颜,惊喜交集:“幸会,幸会!”接着,掏出一张名片来,双手奉上。

名片也是中国格式,正中四个字,略有间隔,是姓“宫崎”名“寅藏”;另有两行小字:“别署白浪滔天、日本熊本。”

“原来是宫崎先生!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仰慕先生已久,可否容我登堂请教?”

“欢迎之至。”

踏上玄关,进入客室,宾主重新行礼,然後宫崎寅藏自叙来历。

※※※

这年春天,日本外务省委派三个人到中国调查秘密结社及社会情形。这三个人是平山周,可儿长一,还有一个就是宫崎寅藏。

启程前夕,宫崎寅藏忽然病了;只有平山周与可儿长一出发。到了上海,在虹口的日本书店里买到一册Kidnapped in London;细读之下大为欣快,对孙逸仙倾倒备至。他们的工作既是要调查中国秘密结社的情形,那末创立兴中会的革命领袖孙逸仙,自是第一位的访问目标。两人经过一番商量,一致同意,专程赶到香港;等候孙逸仙由伦敦东归时,托人介绍见面。

留在日本的宫崎寅藏,则结识了陈少白;是由退职的海军大尉、在中国北方居住多年的曾根虎所介绍的。

从陈少白口中,宫崎寅藏了解了兴中会的志趣及孙逸仙的生平,同时也有机会读到了“伦敦被难记”。宫崎热情奔放,禀赋着强烈的“武士”的气质,心目中以孙逸仙为不世出的英雄,渴求一见,因而此时的兴奋,是难以形容的;只见他的视线始终萦绕着孙逸仙,那样盯紧了看人是不礼貌的,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孙逸仙也从陈少白的信中,得知有宫崎寅藏其人。也知道他两个名叫弥藏和民藏的哥哥;弥藏病逝不久。这一谈,使得宫崎更感亲切;不过,这初次相见,到底不是故人话旧,所以经过短短的寒暄,宫崎直接了当地提出了他的问题:

“孙先生以中国的革命为志业。我很想能了解革命的宗旨,以及方法手段。”

孙逸仙略为想了一下,从容答道:“我以为人民的自治,为政治的极则;所以在政治精神上,赞成共和主义。此非革命不足为功。爱新觉罗氏掌握中国政权两百余年;愚民的方法、剥削的手段,相当巧妙。但是,良田好山,不自珍惜,任由列强予取予求。既然如此,就必须我们汉人来光复旧业而自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广州起义,遭受顿挫,决不会让我灰心。”

接着,便引经据典地谈三代文明之治,就是共和政体精神之所寄;用来驳斥共和政体不适宜於中国的说法。由於他的说理清晰深刻,而神态在庄严肃穆之中自然流露出悲天悯人的伟大胸襟,因而很快地便赢得了宫崎的全心倾倒。

於是由於宫崎的引接,平山周和可儿长一亦得偿愿望,结识了孙逸仙;每日相聚,纵谈竟夕,谈话越谈越深,越谈越密;交谊也越交越深,越交越密。

这样便水到渠成地有了进一步的行动;预备对孙逸仙作实质上的帮助。

※※※

孙逸仙在日本的处境很艰困,主要的是因为他为满清政府悬重赏购捕的“乱党”;华侨既恐惹祸,不敢跟他往来,兴中会在日本亦还没有切实的基础,得不到多少助力。宫崎等人认为孙逸仙要想在日本发展革命势力,第一、不能局促於横滨一隅之地;第二、要在日本觅得一位有力的居停,一方面能解决他的居留及生活问题,一方面可以介绍他广结名流,增强地位。

这位居停,现成有人:犬养毅。

犬养毅字木堂,是日本改进党的首脑。当时民党初握政权,成立松隈内阁;外务大臣大隈重信伯爵有个运筹帷幄的幕後人物,就是犬养毅。当松隈内阁成立时,他对大政方针提出这样一种看法:“内政问题,任何人均能处理,棘手是的中国问题,所以确立对华政策,现为内阁的当务之急。”以後宫崎、平山、可儿的受外务省委托,调查中国秘密结社情形,即出於此一看法所产生的行动。

犬养本人,正在“养望”之际;他的境况并不宽裕,但门下食客上百,可儿长一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对孙逸仙是以上宾之礼相待;特地关照平山周,为孙逸仙先觅一个妥善的居处。

为了便於观光,平山周决定将他安置在闹区的旅馆;投宿於日比谷公园附近的“对鹤馆”。当然不能用真姓名,平山周想到对鹤馆对面中山侯爵的“邸标”,便信笔写上“中山”二字。

中山是姓,名字呢?孙逸仙自己添上一个“樵”字;意思是要把中山二字拆开,解释为“中国山中的樵夫”。

犬养对孙逸仙颇为敬爱,除了找到九州煤矿矿主平冈浩太郎,一力担负他的生活费用外,同时为他介绍认识了许多政界名流,大隈重信、大石正己、尾崎行雄;还有许多在野的志士,最重要的一个,是出於“武士”所蜕变的“玄洋社”、又名“黑龙会”的首脑头山满。

相处既久,犬养毅邀请孙逸仙移居他家;在牛込区马场下町的犬养家,靠近清国公使馆,自然不甚安全。为此,犬养毅在早稻田鹤卷町,租下了一幢花圃占地七百坪的豪华住宅;邀孙逸仙与平山周、可儿长一同住。到了秋天,并且为他取到了东京府所签发的正式侨居证。

在横滨的会务,由於孙逸仙的鼓励督促,渐有起色了。

当陈少白在横滨时,曾提议创设一所学校,教育华侨子弟。冯镜如深为赞成,着手募款建校;及至陈少白离日赴台,筹备工作形成停顿,此时由於孙逸仙的指导,方始重新积极进行,并定名为“中西学校”。

不幸地,由於陈少白在孙逸仙未到日本以前的一封信,这所侨校,竟转入康有为的保皇会手中。陈少白的那封信是写给康有为的得意弟子梁启超的,延聘他赴日担任教席。其时梁启超正在湖南时教学堂任教,因而介绍他的同门徐勤承之。

徐勤初到日本,对孙逸仙颇为尊敬。孙逸仙一向推诚待人,认为康有为讲学甚久,徐勤是康门弟子,在这方面有经验、有办法,订立课程,延聘师资,在在都可获得方便,所以寄以充分的信任,让他担负建校的主要责任。

谁知徐勤大权在握,面目尽露,首先将校名由“中西”改为“大同”……这是康门学说的一个“标志”;接着竟教唆学生,预备拒绝孙逸仙到校。

孙逸仙并不生气;付之一笑而已。

※※※

在东京住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光绪二十四年盛夏,孙逸仙由东京复回横滨。因为日本政府收回了“治外权”,外侨可以自由居住;而横滨毕竟是华侨的集中地,欲求发展,自以此地为宜。

一到横滨,孙逸仙便展开了一个极重要的行动,派遣宫崎和平山周到中国,联合各派举义;主要的目标是康、梁一派的保皇会,和长江、珠江两流域的会党。平山往北,宫崎往南,在北京和广州两地展开活动。

其时正为康有为一派得意之日。光绪皇帝决定变法,新旧两党,也就是皇帝与太后各自领导的一党,势如水火;尖锐冲突的发端,是在四月二十三所下的“定国书”一诏:

***

钦奉上谕: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创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度,筹之至熟,始定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狃於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应行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晓晓,空言无补。至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於实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是明白宣示,尔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愤然为雄。佩圣贤义理之学,采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於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腾其口说,始可化无用以成通权济便之材。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课学,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修,各部院司员,銮仪侍卫,後补选道府州县以下各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员武职後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肆习,以期人才辈出,宏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徘徊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

於是慈禧太后先发制人,将黄帝的师傅,言听计从的翁同龢逐出京,回江苏常熟原籍;起用光绪初年就当过军机大臣、因案罢职闲居在杭州的王文韶;而最重要的是派她的心腹亲信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先紧紧抓住兵权及京畿地区的控制权。

新旧斗争自此日甚一日,到了七月间,发展出一个新的高潮,礼部主事王照条陈新政,照规矩必须由“堂官”,也就是各部的尚书、侍郎代奏,而礼部满汉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騤怕触怒慈禧太后,不肯上达,而怀塔布则更奏请处分王照,结果皇帝降旨,将礼部满汉六堂官以“抑格主事王照条陈”的罪名,一体革职。王照则在“不畏强御,勇猛可嘉”的嘉许之下,平地一声雷,跳为“三品顶戴”。

第二天更有个惊人的举动,擢用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军机章京”,承旨、拟旨,直接听命於皇帝。这等於废弃军机处,另外任用四宰相;旧党包括领导者慈禧太后在内,个个触目惊心,认为非拼命……甚至废掉皇帝不可了。

同样地,新党包括领导者皇帝在内,亦认为非发动一次政变,澈底摧毁了慈禧太后的权力基础,不足以使新政实现。

於是,荣禄的态度,成了关键所在。他当然是忠於慈禧太后的;要扭转这个关键,“四章京”在康、梁的指导之下,认为非争取袁世凯不可。

袁世凯正以直隶按察使的职衔,在天津小站练“新建陆军”;这支新锐的兵力,足以决定一切。於是由谭嗣同秘密到天津,夜访袁世凯,游说他先诛直隶总督荣禄,然後派兵包围颐和园,活捉慈禧太后,事成即以荣禄的直隶总督遗缺作为酬谢。

袁世凯既惊且喜;表面敷衍,暗中告密,将新党的密谋,在荣禄面前,和盘托出。这天是八月初五;第二天就发生政变,慈禧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临朝训政”,将皇帝幽禁於南海瀛台,杀“六君子”,拿办康有为及其党羽。

康有为由於英国军舰的掩护,逃到香港;梁启超和王照避入日本领事馆,由平山周保护,乘日本大岛军舰脱险。

康有为在香港被安置在警察署楼上;他的门下弟子在广东得到消息,纷纷赶到,晋谒师门,但康有为怕有刺客混了进来,只许最亲信的两名弟子见面。

由这两名弟子的介绍,宫崎寅藏也见到了康有为,敝衣垢面,面有愁容,一副王安石的派头,但谈锋极健,从公车上车一直到前几天所发生的政变,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什麽人也插不进嘴去。

结论是归罪於慈禧太后,说她“上则开罪於十一世祖宗之灵;下则负四百兆苍生之望。”所以:“除之不为罪而反为功。”

“请问康先生,”宫崎很坦率地问:“要除慈禧太后,是怎麽个除法?”

“世有津田三藏其人,便成大功。”康有为逼视着宫崎问道:“足下以为我的办法可行否?”

津田三藏是李鸿章在日本马关议和时,所遭遇的刺客。康有为的意思是想利用日本“志士”,行刺慈禧太后,这想法倒也新颖,不失为一条奇计;然而要假手於人,未免取巧。

於是,宫崎微微冷笑道:“我以为康先生有什麽天大的难题?照你所说,亦很容易。但如果我拿你的话跟我的同胞去说,大家都会认为康先生你无能。孙逸仙先生从事革命,同志前仆後继,勇往直前;而万木草堂,洒去多少忧国伤士之泪,难道三千弟子中,竟无荆轲、聂政其人?如果有,不必外求;如果没有,也不必旁求,我一个人就足以担当。”

雄辩滔滔,望之俨然的康有为,顿时消折了锐气,面有惭色,顾而言他。这一会见近乎不欢而散。

过了两天,康有为的一名亲信弟子来访宫畸,左手掩面,右手连连指着另外一个房间,那样子是在激动的心情下,有极重要而必须保持机密的话要谈。

“我决定跟我一个同门北上,去行足下与康先生所谈的事。”他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康先生知道足下侠义,特为要我来拜别。”

宫崎颇觉意外,也很感动;庄容问道:“不知有甚麽可以效劳之处?”

“愿足下能够保护康先生。”他说:“以後足下听说北京有风云变幻之事,就是我死的时候。”

宫崎恍然大悟,这是康有为的“花招”。不过援救他到日本,能与孙逸仙合作,亦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慨然应承,愿负保护之责。

到了第二天,康有为又派人来请宫崎,说有一件大事商量。

到了那里一谈,才知道清朝驻日本的公使换人了。原来预定驻日本的公使叫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人,曾经在上海创设时务报;调任湖南按察使後,与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兴办学堂,开办警校,跟康梁师徒是很接近的。也就因为如此,清朝撤销了他的任命。

“新任的驻贵国公使叫李盛铎,本来是御使,为荣禄门下的走狗;奉派驻日,完全是知道我一定会到日本,特意来对付我的。宫崎先生,我希望你能赶快传达真相,请大隈伯爵拒绝同意李盛铎使日,否则,我情愿中止日本之行而到英国。”康有为接着又说:“英国之欢迎我,跟贵国之欢迎我一样;我所以辜负英国的厚待,不西辙而东辕,完全因为中日是同种的兄弟之国。但是李盛铎一到日本,是中日两国的不幸,对我的威胁亦很严重,我们至诚相交的希望就断绝了!”

这番话使得宫畸大起反感,因为几近要挟:“康先生,你要我拿你的话,通知大隈伯爵,我可以做到,不过,要拒绝李盛铎很难。如果你以为李盛铎一到,会威胁你的安全,那末你应该知道的,日本警察是世界第一流,决不会有刺客不利於你。”宫崎停了一下又说:“至於英国的盛情,依我看,不宜辜负日本与中国有天然的关系,休戚相关,决不会因为康先生去不去而对两国的友谊有所影响。所以康先生不妨先游英国,次游日本。”

一番侃侃而谈,将康有为自高身价的危言,贬得几乎一文不值。康有为大窘,只好找他的弟子,当着宫崎的面,商量行止。

聚讼纷纭,半天不决,其中有一个反对日本之行的,态度最坚决,说日本如何危险,决不可以居。宫畸忍不住光火了。

“康门弟子,何其胆怯?”他大声说道:“如果你们的老师死在刺客手里,还有你们在,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走还不走;你们师徒坐困香港,能有何作为?”

康有为原是一心想去日本,刚才耍那番手腕,几乎闹成僵局,所以这时一听官畸的快人快语,正好趁势落篷,鼓掌说道:

“足下之言,动我的心了!”

於是议定去日本。康有为要求宫畸同行,宫畸立即答应。同时约定搭乘“河内丸”赴日。其时犬养毅的汇款,亦正好抵达,便即开始策划动身。

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宫崎取得日本邮船会社香港支店长三原的充分支持;河内丸谢绝英国、日本以外的乘客;用小汽船将康有为及其门弟子,秘密运上“河内丸”,全船乘客只有十一个人,除了宫崎和他的朋友宇佐之外,都是康门师徒。

航行三日,遥望琉球,康有为知道安全可以确保,因而诗兴大发,写了一首七绝:

海水排山通日本,天风引月照琉球;独运南溟指白日,鼋鼈吹浪渡沧州。

第五天半夜,船到神户,泊在港外;搭乘警察署派来的汽艇,秘密登陆,住在警察署。康有为经过化妆,搭乘汽车到东京……七日之前,平行周已经陪同梁启超及王照到了日本,於是一起住在新桥驿的三桥旅馆。

※※※

虽然对国事的宗旨不同,但彼此都在海外作“逋客”,而且孙逸仙派遣宫崎和平山到中国,原有联络保皇会共同起义的打算;所以听说康、梁脱险到东京,孙逸仙便跟已从台湾回横滨的陈少白商议,认为应该致一番慰问之意。

“诚所谓同病相怜,应该这麽做。”陈少白欣然同意。

“我在想,”孙逸仙总认为人是不断在反省、不断在进步,所以这样推测康有为的心理:“经过这番打击,康有为应该有所觉悟了,取得帝位的人,决不肯放弃生杀予夺、奴役全国人民的特权。和平改革政治,只有在民主共和的体制下,才有可能;在专制政体之下,这是决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我们应该着力劝一劝,劝他们改弦更张。”

陈少白亦以为然。当天便由横滨到东京;第二天一早相偕到三桥旅馆,先访宫崎。

“真想不到,此行竟是援救康、梁出险。”宫崎感慨而又得意地:“如果不是逸仙先生督促我到中国,不会有这样一番惊险的经历。”

“宫崎先生,”陈少白道明来意:“我们与保皇会的政见虽不同,但目前的处境相同,应该没有不能合作的道理。烦你先为致意,孙先生想亲致慰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康、梁在穷途末路之中,也正需要你们的友谊。请等一会,我先跟康先生去作一个说明。”

出房门时兴匆匆,到回来时却是垂头丧气,脚步显得很沉重;孙逸仙与陈少白都觉得诧异,相看了一眼,静等宫崎开口。

“完全是出乎情理的事。”宫崎大摇其头:“可叹!”

孙逸仙很沉着地问:“莫非不愿见面?”

宫崎点点头。

“他怎麽说?”陈少白有些冒火:“难道以为身份不配,我们要见他是高攀?”

“少白,”孙逸仙拦着他说:“不必如此。且听宫崎先生说完。”

於是,宫崎将与康有为的谈话,照实陈述;康有为自称奉有皇帝的“衣带诏”不便与革命党见面。

很显然地,康有为到了这样的地步,还存者自私之心;以为孙逸仙是朝廷悬赏缉拿的叛徒,倘或一有往来,消息传入朝中,更於他不利。

“哼!”陈少白冷笑:“算了,算了!他一脑子的功名富贵,我们不要妨了他的前程。大家分道扬镳,倒看看,是他得意,还是我们成功?”

孙逸仙胸襟极宽,只觉得康有为可鄙可怜,并不生气。依然留下来,细问宫崎此行的经过;对於国内的情形,十分留心。一直谈到下午,方始分手。

※※※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孙、陈相访,康有为拒绝不见的事,为犬养毅知道了,他认为保皇会与革命党应该合作,如果彼此意见隔阂,则力量抵消,是一件亲痛仇快之事,所以愿意出面调停,嘱咐宫崎与平山向双方致意,约他们见面恳谈。

双方都同意了,但是同意的出发点不同。孙逸仙是有诚意的;而康有为则是卖居停的面子,不能不敷衍。因此当双方在犬养毅的早稻田鹤卷町的豪华住宅见面时,孙、陈应约早到,而康有为则只派了梁启超作他的代表。

梁启超远比他的老师开通,也不像他的同门徐勤那样阴险自私,因此会谈的结果,大致是可以满意的。犬养毅由於不懂中国话,只是陪坐着尽其主人的礼貌;看双方谈话的态度,相当诚恳融洽,大可放心,所以陪到午夜,告退休息;孙逸仙、陈少白则与梁启超,谈到天亮方散。最後的约定是,由梁启超将双方合作的办法,与他老师先行商量,在两天以後答覆。

两天以後,没有答覆,事情真不大妙了。陈少白忽然意气慷慨,自告奋勇,愿以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康有为。这当然不妨一试,於是找到平山,托他陪着到牛込区马场下町康有为的新居去拜访。

康有为托故不见;正当进退两难之际,梁启超从外面回来,陈少白便很不高兴地说:“卓如兄,令师也太难了!同为逋客,就看同乡的份上,也不该这样搭架子!”

“误会,误会!”梁启超改容相谢:“请随我来。”

引入客室,招待坐下;梁启超便进去请他老师出见。过了好久,才见康有为道貌俨然,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自己往正中一坐,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陈少白认识的徐勤,另外两个,一个文质彬彬,一个举止孔武有力,经梁启超介绍,才知道孔武有力的那个叫梁铁君,也是康门弟子;文质彬彬的那个,就是鼎鼎大名的王照。

陈少白见此光景,知道舌战群儒,任务艰难,因而整顿全神,从这一次政变谈起,列举满清政治腐败的事实,一个人滔滔不绝地鼓吹革命的主张。在坐的人,反应不同,康有为正襟危坐,时而闭目养神,不知道他到底在听不在听;徐勤是东张西望,一副不耐烦的神气;王照听不懂广东话,显得很无聊;梁铁君的态度更奇怪,似乎一心一意注意着王照。唯有梁启超比较诚恳,但态度也变过了;上一次还有些同情革命党,这一次则不断驳陈少白的话。

“请足下不必再言。”康有为终於开了口:“今上圣明,虽一时幽禁,必有复辟的一天。我受恩深重,唯有鞠躬尽瘁,力谋起兵勤王,脱皇上瀛台禁锢之苦;他非所问。”说着,便待起身离座。

就在这时候,王照看着陈少白大声说道:“我自到东京以来,一切行动都不能自由,说话有人监视,来往书信,亦让他们拆开检查。请足下评评,是何道理?”

陈少白莫明其妙。康有为则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将袖子重重一挥,“把他拉走!”

於是梁铁君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拉住王照的领口,往里就拖。梁启超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跟了进去,跟梁铁君说:“不要卤莽,不要卤莽!”

“这是个疯子,”康有为神色自若地对陈少白说:“不值得跟他计较。”

陈少白心里冷笑,康有为出卖风云雷雨,不知搞的什麽花样?患难之交而居然被挟制如此,不问可知康有为一定有什麽见不得人的把柄,捏在王照手里。

想是这样想,一时亦无法打抱这个不平;告辞回寓,将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孙逸仙,最後谈到了王照的事。

“照我看,王照恐怕还有冤抑。”陈少白素来以任侠自命,所以相当激动:“我一定把王照救出来,不能听任康有为这样子专横。”

失去过自由的人,才知道那是如何不堪的滋味;孙逸仙有过伦敦蒙难的经验,当然关切王照,所以赞成陈少白的想法,但主张用和平的手段,不要搞出类似同室操戈的情事,以免贻笑外人。

“那当然。等我跟平山商量看。”

平山也是侠义心肠,而且王照是他从北京援救出险的,更特有一份关怀之情,当时一口答应,必定办到;但要等机会,所以时间无法预定。

※※※

其时日本的新年已过,照西历算,已是一八九八年;但在东京的华侨和留学生,却仍用的是农历,年还未过。孙逸仙深得人缘,东京的朋友留他度岁;横滨的朋友又接连来催促,请他回去过年。就在这何去何从、煞费踌躇时,接得郑士良的来信,说不久要从香港到横滨;於是孙逸仙决定辞谢东京的朋友的盛情,回横滨去等候郑士良。

临走之前一一辞行。日本朋友方面,由平山陪着,拜访到曾经当选驻华公使的副岛种臣那里,主人格外殷勤;坚留午膳,饭後又陪着闲谈,孙逸仙一再告辞,副岛总是情意殷切地挽留;这样到了四点钟,主人忽然说道:“逸仙先生,有一位贵国在日本的知名之士,很想见一见你,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麽样?”

孙逸仙才恍然大悟,一再留客,就是因为这位知名之士的缘故;想来此刻已经到达。同为中国人,岂有不愿相见之理?他便欣然答道:“多谢介绍。不知这位知名之士是何许人?”

“我先不说破,如果愿意相见,他就在我的书斋中,见了面,我才介绍。”副岛又说:“就烦平山先生传译。”

“遵命!”於是主人引入後园,假山曲池之西,一座孤立的精居:拾级入室,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便衣的中年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见孙逸仙,先自起身迎候,只见脸上一副大墨镜却未取下,加以光线不甚明亮,所以孙逸仙很难看清他的面貌,可以断言的是,以前决没有见过。

“这位就是孙逸仙先生!”平山传译副岛的话,代为引见。

“久仰、久仰!”那人是江西口音。

“这位,”副岛回向孙逸仙用生硬的中国话:“是李公使!”

那人紧接着说:“兄弟李盛铎。”

这太意外了!李盛铎字木齐,原任监察御史,奉派到日本来考察学务;国内一闹政变,由於驻日公使黄遵宪也是新派人物,因而被免了职,改由李盛铎接替。侨界中传说,李盛铎是荣禄的门下,受命使日,纯粹是为了对付孙逸仙,监视康有为与梁启超,因此,监於伦敦的前车之失,孙逸仙自不免有戒心;但转念一想,副岛种臣决不会是马格里,便即释然。

然而这总是一件相当突兀的事,首先称呼就费斟酌;孙逸仙略想一想,决定不用“星使”这个官称,从容说道:“原来是木齐先生,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李盛铎拱手答道:“多承副岛先生美意,得挹清芬,实在是平生之快。逸翁请坐!”

於是围着火钵,相向而坐,作主人的却悄悄退了出去。孙逸仙觉得这是很奇怪的经验,清朝的官吏与清朝悬重赏缉拿的“叛逆”,这样身份迥不相侔的两个人,如何能够以平等的地位,促膝深谈?倘或谈得融洽,则必有一个人放弃立场,不是他倾向革命,就是自己投降清朝。而此两者都是不能的,则此一晤,有何意义?

就在他这样转着念头时,李盛铎开口了:“逸翁!你真是豪杰之士。”他首先奉上一顶高帽子,然後提到荣禄:“荣中堂一再有信来,叫兄弟务必劝驾。国势凌夷,不该再有满汉的成见;朝廷求贤是有诚意的。逸翁何妨进京看一看?”

“在京里看不到什麽。”孙逸仙答道:“国内的情形,倒是在外面看得清楚;亲贵足迹不出河北,官吏腐败,鱼肉百姓的暴政,那里看得多?”

李盛铎长於应对,立即接口:“正因为如此,要借重逸翁这样有眼光、有抱负的才俊。只要逸翁点一点头,兄弟马上打电报回去;荣中堂可以作主,撤消一切处分;明发上谕,天下共见,决不会骗逸翁上当。如果再不放心,还可以请副岛先生担保。”

“不必,不必。我以身许国,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感意谢谢。”

这个答覆似乎在李盛铎意料之中,他毫无沮丧的样子,继续劝道:“我劝逸翁好好想一想。荣中堂借重,当然有安排。逸翁自己有什麽意思,尽请直言,我一定转达。”

这是想以高官厚爵来羁縻,孙逸仙不觉好笑:“你们以为我想做官?”他问。

“做官也不是坏事。尤其在逸翁,可以一展抱负。”

“不错,我有抱负……我的抱负就是不做清朝的官,推翻清朝。”孙逸仙用清晰沉着的声音说:“康梁是前车之监,光绪皇帝的处境,说得更明白;以母子之亲,要想改革朝政都办不到,试问什麽人做官可以一展抱负?这一次的政变,加强了我从事革命的决心,除了推翻帝制,创造共和,别无途径可救中国。木斋先生,你也是炎黄之裔,莫非就等於听任拉那氏驱遣而无动於衷。”

一席说得李盛铎哑口无言;只是不断搓手。

孙逸仙也不指望能将清朝的公使,劝得投入革命党;因为他国内也有家族,即使会有此心意,顾虑甚多,不可能会有明白的表示。这样就无可再谈了,便站起身来,说声:“再见吧!”

这样一场决不会有何结果的会晤,却替孙逸仙带来了意外的效用:他的同志、他的日本朋友、无不心折;觉得孙逸仙志节坚贞,决不会为功名富贵所动,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人。

※※※

转眼到了农历新年。元旦那天,康有为率领门下弟子,在东京明夷阁,衣冠行礼,望阙遥叩,为幽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贺年。王照亦是随同行礼的一员,但是到了第二天就脱离关系了。

这是平山办到了陈少白的委托,趁新年酬酢,疏於防范之际,悄悄将王照从康寓带了出来,直投犬养家;王照得脱牢笼,畅所欲言,写了一通洋洋数千言的自述,揭穿了康有为“衣带诏”的秘密。

康有为一直对人这样说:奉有皇上的密旨,叫他设法统领各路勤王之师,进京救驾,因而便一直以勤王领袖自居。其实只是这样一道诏书。

***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卜,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延迟;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

事实是很明显的,无非教康有为自己逃命;什麽勤王救驾,全是他自抬身价的鬼话。同时,王照又透露,那个叫梁铁君的人,精於技击,受康有为的指使专负监视王照之责。所以如此防范,就因他深知康有为的一切,唯恐他泄漏真相。

这一下,康有为伪君子的面目,完全拆穿。恼羞成怒,恨极了陈少白;当然也迁怒到革命党:“什麽合作?一夥无赖,流氓,叛逆?”他口沫横飞地跳脚大骂,完全失去了道德俨然的“圣人”仪观。

而王照也恨极了康有为,他没有别的办法,唯有遍谒日本当道去拆康有为的台。两下势如水火,为难了作为居停的日本政府,只好下逐客令了。

被逐的不是王照,是康有为;日本政府送了他九千日圆的旅费,请他克日离境。於是康有为只身远游加拿大,梁启超则搬到箱根去读书。两派合作的事,就此搁了下来。

旧事重提,是由於有一位慕名来访的志士。此人叫毕永年,号松甫,湖南长沙人;跟上年政变被难的“六君子”之一、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儿子谭嗣同,时务学堂与梁启超同任教席的唐才常是至交,为人慷慨任侠,与长江各码头的洪帮首脑常有交往,因而也是帮里的一个“龙头”。

当光绪特开懋勤殿,励行新政的时机,毕永年北上去访谭嗣同,正好谭嗣同有联络袁世凯,以武力夺权的计划,知道毕永年是会党好手,便打算请他担当重任,到时候领兵包围颐和园,禁制慈禧太后。毕永年细问经过,认为袁世凯决不能为谭嗣同所用,此举无异与虎谋皮,十分危险,不但拒绝要求,而且写了一封长信,痛陈利害,劝谭嗣同出走。谭嗣同自然不听,毕永年便出京到日本。

果然,一切都如永年所料。他跟谭嗣同、唐才常都常谈救国大计,但见解不同;谭、唐是保皇党,而毕永年却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革命主要倾向於孙逸仙;後来听说孙逸仙断然拒绝李盛铎的游说,更觉仰慕,因而特地到横滨来求见。

一席倾谈,十分投机。毕永年认为可以联络湖南广东及长江一带的会党大举起义,“长江各码头的‘大哥’,像杨鸿钧、李云彪、张尧卿、辜天佑、师襄、李堃他们,我都相熟。”他说:“很可以下一番功夫。”

孙逸仙暗暗欣喜;不久以前郑士良从香港到日本来访,也谈到联络会党起义的计划,与毕永年的话,不谋而合。当时孙逸仙就作了决定,朝这条路上去做。

“是的。”他用坚毅有力的声音答道:“我赞成!松甫兄,我想请一位日本朋友跟你作伴,一起回国先看一看,如何?”

“遵命,”毕永年停一下又说:“孙先生,我还有一个看法,要跟你请教。保皇党的宗旨跟做法,我并不赞成,不过举大事总以团结合作为第一要义,康梁方面,不妨联络。”

孙逸仙深深点头,很郑重地表示:“如果康有为能皈依革命真理,废弃保皇成见,不但两党可以联合救国,我还会要求所有同志奉他为领袖。”

“好极了。我先介绍一位同志跟孙先生见面。”

这位同志就是唐才常。他因为新政失败,湖南时务学堂被封,也避难到日本,跟毕永年住在一起,介绍相识,彼此倾诚相待;由於他跟梁启超是时务学堂的同事,所以两党合作的商谈,便由他居间联络。

经过多次的会谈,梁启超渐渐倾向革命的主张,合作亦有了初步的成议;两党合并,由孙逸仙担任会长,梁启超担任副会长。至於康有为的地位,梁启超提出疑问。孙逸仙的答覆是:“弟子为副会长,老师的地位岂不更高?”

梁启超大为悦服,但别的康门弟子却起了猜嫌,写信给他们在美洲的老师,说卓如渐入中山圈套;非速设法解救不可。康有为得信大怒,派人携带旅费到日本,像押解出境似地立逼梁启超到檀香山,办理保皇党会务。

师命不敢违,梁启超只得打点行装动身。临走以前去跟孙逸仙辞行,相期为国珍重,而且表示,一定要说服他老师,合作到底。又说在檀香山人地生疏,要求孙逸仙替他介绍兴中会同志。

气度宽宏襟怀坦荡的孙逸仙,一诺无辞,替他写了许多极切实的介绍信。

※※※

毕永年与平山以两个月的时间,遍历湖南湖北,沿长江的大码头,回到日本。平山向孙逸仙报告:“见了哥老会的好些龙头,都是沉毅可用的。毕永年的话完全合乎事实。”

於是孙逸仙决定了广东、湖南、湖北同时大举的策略。筹划经年,慈禧太后跟她所信任的那批颟顸亲贵、顽固庸臣,又闯了一场大祸,纵容义和团仇外,引起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母子仓皇出奔。孙逸仙认为时机已到,派郑士良入惠州发动起义,闰八月十三,旗开得胜,军势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