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间,近畿一带发现义和团闹事。义和团又叫义和拳,原是白莲教的余孽,本来是在山东活动;托庇於巡抚毓贤,以後袁世凯代表毓贤为山东巡抚,一意剿除,义和团存身不住,流窜到河北。
其时毓贤当山西巡抚,为义和团请命,致书朝中亲贵,说“此辈皆义民,且有神技可用。今国势日衰,由於民志未伸,若再杀拳民,无异自剪羽翼。”所谓“神技”,是说义和团有神道附体,刀枪不入。
这些话说动了一个人,是惇亲王的儿子,封端郡的载漪;慈禧太后预备废掉光绪皇帝,特立载漪的儿子溥儁为“大阿哥”,意思就是皇储;只等时机一到,光绪被废,溥儁立即就成了皇帝。因此,端王派人向各国公使致意,希望他们入觐祝贺;外交团根本不赞成废立,自然不加理睬,端王大为怀恨,便决定利用义和团与洋人作对。
因此,本来就仇洋反教的义和团,便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凡是带个“洋”字的东西,都在在仇视之列,特别是教民或与洋人有往来的,称为“二毛子”,一落入他们的手里,必杀无赦。
当然,义和团初起时,还不敢公然杀人放火;燎原的星星之火,起於直隶涞水县,有个武举人,与教民涉讼失败,气愤难平,倾家荡产,招纳义和团,准备报复。对方不免害怕;抢先告了一状,涞水县官不能持平处理,因而激成变乱。直隶总督得报,派副将杨福同到涞水查报;义和团竟埋伏了人,抓住杨福同,一刀斩讫。
戕害命官,是极严重的罪名,而胆小如鼠的裕禄,听信了偏袒义和团的臬司廷雍的危言,竟置之不闻。这一下,对愚蠢无知的义和团,自是一大鼓励;於是由涞水向北蔓延,从琉璃河、长辛店一路拆铁道,烧电线,霸州、固安、通州都被抢掠,近京数十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南方京官的眷属,都出京逃难了,铁路不通,只好走水路;冷落已久的运河,忽然出现了几百艘船,壅塞不通,人心惶惶。
於是慈禧太后下令解散义和团,奉旨执行命令的人,是刑部尚书赵舒翘、顺天府府尹何乃莹,刚到涿州,要召集义和团头目,宣布懿旨时,来了一名大员,是协办大学士刚毅。此人是有名的守旧派,也是有名的“后党”;刚愎乖戾,而以清正自诩,立“大阿哥”就是他的主意。义和团一起,在他看,一则可以杀洋人报仇,再则正好趁此机会废掉光绪皇帝,由“大阿哥”接承大统,所以跟载漪及一班昏愦顽固的老臣:大学士徐桐、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状元崇绮定计,决定迎义和团入京,蛮干一番。
赵舒翘的得以大用,出於刚毅的援引,当然不敢得罪举主。何乃莹则受命行事,更无主张;原来召集义和团头目是要宣布解散的,此时完全变了,“你们都是义民!”他好言抚慰:“要努力自爱,不伤害老百姓。将来朝廷发大兵征讨东洋、西洋,一定用你们当先锋。”
义和团头目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抚掌大笑而散。
刚毅和赵舒翘回京覆命,说是“拳民志在拒敌,非叛逆可比,现在已经驯顺受约束,不如因势利用。”又说:“拳民具有神勇,用他们来灭洋;洋人一定不能取胜。”
那时的慈禧太后,正驻跸颐和园;听了刚、赵的覆奏,将信将疑,未作裁决。那知就在这天半夜,忽然隐隐听得人声鼎沸;左右奏报,说民间相传,神仙下降,家家燃烛焚香、向空跪拜,这就是人声鼎沸的由来。慈禧太后命驾登高了望,果然香烛处处,确有其事。於是第二天便传谕回銮,决定召义和团进京。
义和团已经不召而自至,因为刚毅一路回京,便已散发了许多“奖札”,招邀入都。进京以後,盘踞庙宇道观,甚至民居,设立神坛,坛主的称为“大师兄”;派人到处找“二毛子”到神坛来受审,性命决於一张黄裱纸,焚化以後,如果纸灰飞扬,则蒙神庥,可保性命,否则就危乎殆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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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如此,天津闹得更荒唐,义和团的“天下第一坛”就设在天津府属,静海县的独流镇;“大师兄”叫张德成,常会“元神出窍”,装神装鬼。直隶总督裕禄用八抬大轿,迎入总督衙门,敬礼备至;而且上奏保荐,说他“年力正强,志趣向上”,奉旨加奖。此外还有个曹福田。他的作风跟别的义和团不同,因为他抽鸦片;鸦片又称“洋烟”,所以不恶“洋”字。
有人要烧洋货店,他说:“不必!洋货早已传入中国;做洋货买卖的商民何罪,要烧他的舖子?”这些论调,听起来平正通达,所以天津人信仰曹福田过於张德成。他的总坛供奉关圣帝君、赵子龙、二郎神、周仓,另供一块牌位,写的是:“圣上杨老师。”这位“杨老师”,大概是太极拳名家杨露蝉;因为曹福田有打得极好的太极拳。
义和团以外,天津还有“红灯照”……在甲午中日之战时,天津北乡濬河,挖出一块断碑,别处字迹,漫漶不清,单单有十二个字完好:“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红灯照满街,那时才算苦。”似偈非偈,似诗非诗的这四句话,不知是何符谶?後来袁世凯在山东剿匪,抓住曹州的一个大土匪,名叫朱红灯;大家认为这四句话,就应在朱红灯身上,从此可以不受苦了。
那晓得,“红灯照”三字,这时重又出现。有个老孀巫婆,招集了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设坛授法,那些小姑娘的装束,一律红衣红袴,头挽双髻,右手捏一方红巾,一把朱漆摺扇,左手提一盏红灯,所以叫做“红灯照”。
红灯照受法四十九日,称为“太师姐”;可以再收徒授法。据说,法术成功的红灯照,能够拿自己的扇子将自己搧上天,一直昇到云端,化为天际明星。如果要烧洋人的房子,方便得很,只要从云端里掷下神火就行了。天津人深信不疑,家家挂红灯,奉迎“仙姑”;还有人整夜蹲在屋顶上,想看“红灯照仙姑”从云端里掷神火烧洋人的房子。
事情是愈出愈奇了!就在义和团呼啸得意,直奔京师之际,天津北门外忽然来了一艘大船;这只船装饰得很漂亮,四周都用红绉纱围裹;船中有三个女人,一个是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自称“黄莲圣母”;另外两个是烟视媚行的尤物,一个叫“三仙姑”,一个叫“九仙姑”;裕禄得报,用他总督的全副仪仗,迎入行署大堂,朝服九拜,而黄莲圣母安坐不动。裕禄因为她虽为“圣母”,究属女流,不便供养在衙门里,特制黄旗四面,大书“黄莲圣母”,仍旧用他的全副仪仗,送到侯家后一所神堂安置。
见过的人说:这个“圣母”是杨柳青的一个鸨儿,“三仙姑”、“九仙估”是她手下的两株摇钱树。当然,这话只在私底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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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深信义和团的“神力”能够“扶清灭洋”,慈禧太后的仇洋之心复炽;回到大内以後的第一道谕旨,是召董福祥的甘肃军队移驻北京;第二道谕旨,是命端郡王载漪管理总理各国事物衙门。而以假道学徐桐的得意弟子,亦为刚毅心腹的军机大臣启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这就是说,掌理外交的大权,落入仇洋主战一派的手中了。
再下一天,日本领事馆的书记生杉山彬,在永定门外,为董福祥的甘军所杀。外交团大为愤慨,向总理衙门提出严重交涉,当然不会有什麽结果;而蠭涌入京的义和团,已有数万之众,只见满街都是头裹红巾或者黄巾,手持钢刀的“凶神恶煞”。王公府第,则纷纷设坛,延“大师兄”为上客,顶礼膜拜;同时,英国海军提督西摩,已经率领八国联军,从天津出发,跟义和团在廊坊发生了冲突。
战火一发,迅即燎原;义和团跟洋人接仗,并未能发挥“神力”,但在北京城内却大烧大抢,先是烧教堂、杀洋人及“二毛子”;然後凡是家有西洋物品的,亦难幸免。杀了抢、抢了烧;珠宝市、大栅栏、廊房头二条等等繁华之地,火光烛天,伏屍载道,是明成祖定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乱。
同时也有各种离奇的传言,一说洪钧老祖已经到京。他是上午从山东动身的,申牌时分便已抵达;有人亲眼得见,洪钧老祖穿一件宫锦袈裟,手执月牙铁铲,行走如飞,由永定门进城。
又有一说,京城里来了“甘肃八老”,每个人都在两百岁左右。白髯过腹,一派神仙的丰采。这八老是义和团的老前辈,特地进京“扶清灭洋”;打算挑选五百个团众,出洋西行,将欧美各洲,骚扰得鸡犬不宁。
但尽管谣言纷纷,为气概不可一世的义和团大张声威,慈禧太后却始终还没有明确的表示;端王和刚毅,一再面奏力请,下攻击各国公使馆的上谕,但每次都是在单独召见荣禄以後,改变了态度,这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荣禄是反对义和团的。
不但如此,还可以从上谕中看得出来,慈禧太后不愿与各国轻易开衅,除了降旨,严拿杀害杉山彬的凶手以外,并且痛责畿辅一带,烧杀焚掠之事,层见叠出,对朝廷禁令,视如无物,特指派宋庆、马珍崑带队剿捕。并又命令步军统领及神机营在京城内弹压,遇有持械喊杀的人,立即拿捕正法。此外,慈禧太后又下了一道很重要的谕旨,命两广总督李鸿章立即进京,意味着她预备让李鸿章来主持交涉,与正在推进中的八国联军,和平了结。
这是荣禄一方面的布置;端王和刚毅却另有一番作为……五月十八烧顺治门西什库教堂,由刚毅亲自指挥,烧死被围困在教堂内的教民数百人,事态便严重得难以和平了结了。第二天,各国驻华海军提督,在天津会议,决定由日军占领塘沽车站,维持天津与大沽口的交通;同时,要求天津总兵限期交出大沽炮台。
慈禧太后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接纳了荣禄的建议,劝告各国公使出京;并由荣禄指派得力队伍,驻紮东交民巷,保护各国使馆。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亦相继电奏,请降旨宣示,剿捕拳匪,否则不但不能阻止各国联军进京,而且大局有糜烂之虞。
为此,慈禧太后特地召集御前会议。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甚至连赵舒翘,都不以为义和团可御;但是在御前敌不过端王、刚毅以及那班守旧顽固派的疾言厉色,逡巡踌躇,显得似乎理不直、气不壮,因而争辩久久,毫无结果。
而义和团是越发猖獗了,五月二十夜里,烧前门外的中西药房,事先说是有神相助,只烧洋人和二毛子,决不会殃及池鱼。那知神灵不佑,突起北风;火龙飞卷,延烧了两千八百多家,西自观音寺到大栅栏,南自煤市街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焦土。慈禧太后在南海小山上望见南城火光烛天,大为焦忧;连夜宣旨,召集第二次御前会议。
这次会议奉召的只有军机及总理大臣;照例应由首辅礼王世铎及领班的总理大臣庆王奕匡发言,但新奉派入总理衙门的端王载漪,却不管那一套,越次上奏,暴声暴气地喧嚷:“老佛爷,鬼子有一件照会,请老佛爷看看。”一面说,一面回头向启秀呶一呶嘴。
启秀是假道学徐桐的得意弟子。戊戌政变以後,顽固守旧派大见宠信;徐桐更受慈禧太后的礼遇,本来要让他入值军机,而徐桐畏惮军机每天拂晓入值,十分辛苦,同时也因为军机讲年资,不愿屈居人下,所以保荐启秀入枢廷,事实上就等於他当军机大臣一样。从义和团一起,徐桐是赞助最力的一个;启秀承恩师之命,在军机中与刚毅一鼻孔出气。最近跟端王同时奉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凡事把持,所以鬼子的照会,是揣在他身上。
取出来双手捧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不到几行,脸色就变了,青筋暴起,双眼发红,然後手也抖了,那通照会的译文,被震得瑟瑟作声。
礼王、庆王、荣禄、以及年高重听的王文韶,无不失色;但端王、刚毅、启秀却面有得色,急切地盼望着慈禧太后大发雷霆。
“你们看!”慈禧太后将那通照会摔到地上:“奕匡、荣禄,你们看!”
“是!”奕匡拾起照会,捧着看了一遍,大为惊诧。是一件外交团的照会,提出三项要求:第一、请太后归政於皇帝;第二,废除大阿哥;第三,派联军一万进京。他办外交多年,也颇懂公法;照道理讲,外交团不致干涉中国的内政;就是有所建议,一定出以私下劝告方式,何致於公然提出照会。
念头还没有转完,慈禧太后已拍案厉声:“他们敢干涉我的大权!什麽事都能忍,这可以忍得下去?洋人无理到这个样子,我非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慈禧太后盛怒之下的形容,极其威严可怕;即令是端王那样的人,也会汗流浃背,噤若寒蝉。
“荣禄!”慈禧太后冷笑着又说:“你要愿意,你仍旧可以去告诉外国公使,教他们到天津去。不过他们既有这种出奇的话,要我归政,我不能保他们路上的平安。我本来不要他们的命,以前我还答应,许可少数洋兵进城,保护使馆;我一个人反对大家的意思,尽力压服义和团,都是为他们好,他们竟这样子报答我!”她越说越愤慨,捏起拳头,连连击桌:“拼死一战,也强似受他们欺侮。”
於是端王趁机迎合,踏出来说道:“老佛爷圣明,如今义民万众一心,不怕鬼子;鬼子既然悖逆无礼,请老佛爷下诏,就派董福祥围攻使馆,先让他们知道天朝大国的厉害。”
“皇太后明监,”荣禄不得不说话了,“围攻使馆,决不可行。如照端王的主张,宗庙社稷,都有危险。而且就是杀死几个使臣,亦不足以显扬国威。徒费气力,毫无用处。”
“你如果执定这个主意,最好是劝劝洋人赶快出京,免得被围攻。”慈禧太后对荣禄格外给面子,并未明言申斥,只冷冷地说:“我不能再压制义和团了,你要是除了这话以外,再没有别的好主意,可以退下,不必在这里多说废话。”
於是荣禄只好跪安退出。慈禧太后余怒未息;但和战大计,究竟不是片刻之间所能决定的,因而先作备战之计,派工部侍郎王懿荣为京师团练大臣,举办团练;另调驻湖北的提督张春发及江西霖司陈泽霖,统带武卫军先锋营,火速来京……武卫军是荣禄复起後改革的军制,改宋庆的毅军为武卫左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为武卫右军;聂士成的毅军为武卫前军;董福祥的甘军为武卫後军;另募一万人为武卫中军,这“北洋五大军”,都归荣禄节制,且都驻紮近畿。唯有武卫军左右先锋营驻淮北;所以特调进京,准备决战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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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局势更加混乱了,天津来的消息,联军已开始攻击大沽炮台;义和团及官军围攻天津租界;向京师推进的联军,则又在廊坊地方与官军展开了遭遇战,胜败如何,消息不明。
京城里人心惶惶、家家闭户;满街义和团所杀的二毛子的屍首,因为天气炎热,皆已腐烂,屍臭不可向迩。由於炉房为义和团焚毁,大块的银子,无法改铸,因而钱店趁机歇业;人心越加不安。
就在这样乱糟糟的气氛中,慈禧太后接连又召集了两次御前会议,商讨和战大计,奉召与会的,有礼王、庆王、端王、肃王善耆、庄王载勋,以及端王载漪的一兄一弟,镇国公载濂、载澜;王公亲贵以外,就是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大臣、内务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八旗都统,黑压压地跪满了勤政殿。
八点钟左右,皇帝先到;接着慈禧太后的暖轿也到了,面色灰白的皇帝,率领群臣,跪接入殿。然後皇帝坐在御案左侧,李莲英侍立御案右侧,由礼王领导,行了大礼,俯伏听命。满殿肃然,只听得皇帝发抖,牙齿震得格格有声。
“洋人这一次欺人太甚!”慈禧太后厉声说道:“我不能再忍了!我始终压制义和团,不愿开衅;直到前天看了洋人给总理衙门的照会,竟然要我归政,才知道这件事不能和平了结,皇帝自己也承认,不能再掌权当政,洋人怎麽能干预?你们说!”
没有人敢说话,好久,第三行班次中才有声音,“皇太后明监,”是曾出使德、俄、奥、荷各国,现任吏部侍郎,奉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许景澄在说:“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没有一年没有,但不过赔偿而止。如果围攻各国使馆,一定会召来各国军队;他们联合起来攻中国,何以抵御?臣真不知道主攻使馆的人,将置宗社生灵於何地?”
“许景澄说的什麽话?”端王大声斥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是汉奸!拳民出死力,为国家,进京以来,秋毫无犯,真是义民。洋人所恃的不过火器,拳民的神拳,足以制服他们,这是上天赞佑大清朝,千载一时的良机;请老佛爷宸断,下诏收用。”
“不然!”一向谨慎的兵部尚书徐用仪,脱口驳了一句;既然开了口,不能不往下说:“国之将兴,听於人;将亡听於神。敌强我弱,形势判然,实不宜轻易开衅。”
“衅非我开!”大学士徐桐偏见最深,而且说话向不考虑,居然说道:“南方人的话,都是邪说,决不可听。”
南方人的首领是王文韶,他听见了这句话,虽觉刺心,但装聋作哑,神色如常。而太常寺正卿袁昶,却大为恼怒……当然,不是因为徐桐攻击南方人;而是痛恨此辈刚愎偏私,不顾大局。
“皇太后端居九重,外面的惨状看不见!拳匪完全胡闹,如何可恃?”他的声音极大:“外衅决不可开,攻使馆,杀使臣,有悖国际公法。”
由於他的声威所慑,端王等人,竟不敢发言;慈禧太后亦怒目而视。同时,班列在後的官员,却受了鼓励;太常寺少卿张亨嘉紧接着奏陈拳匪种种昏谬残暴的情状,但因为他的福建音甚重,慈禧太后听不明白,便不曾理他。
在他後面的仓场侍郎长萃,却听得清楚,便接着他的话说:“义和团都是义民。臣从通州来京,看得明明白白;通州如果没有这班义民,早就不保了。”
仓场侍郎驻通州,他这一次是奉召特地来京与会的,亲眼得见的话,自然有力,所以端王载漪和弟弟载澜,异口同声地说:“长萃的话一点不错。人心万不可失!”
於是一阵沉默以後,这两年一直不愿说话的皇帝,用嘶哑而抖颤的声音说:“人心可恃,要看什麽事?这种对外交涉的事,如果只恃人心,徒然召乱。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廷议主战,结果一败涂地。现在各国之强,十倍於日本;如果跟他们一一为敌,必无幸全之理。”
一听皇帝说话,端王心里便光火;都只为他在位,大阿哥不能做皇帝,连带也耽误了他做“太上皇”的机会,所以冲着皇帝顶了过去:“董福祥的勇敢,征回有过大功劳,人人都知道,怕什麽鬼子?”
“董福祥骄而难驭;而况各国坚甲利兵,非回部可比。”皇帝低声下气地,好言解说。
端王拙於言词,一时无话可答;最後面的翰林院侍讲,有名的词人朱祖谋便说:“皇上圣明!董福祥是个无赖,万不可用。”
董福祥是官军中跟义和团差不多的人物,刚毅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过他,说“董福祥是臣的黄天霸”;慈禧太后也看过“彭公案”,虽觉刚毅的话可笑,但却留下了董福祥好比黄天霸的印象,大有好感,因而厉声问道:“你说董福祥不能用,该用谁?”
朱祖谋一愣,觉得自己的话,竟被误为主战的论调了。若想辩解又难措词;兼以天威咫尺,不免心慌,便嗫嚅着答道:“如果一定要命将,袁世凯堪当其选。”
提到袁世凯,端王怒从心头起,大声叱责:“袁世凯什麽东西?擅杀义和团;我恨不能要他的脑袋!”
这话太狂悖了,皇帝默然;慈禧太后也颇为不悦。“载漪,”她沉下脸来训斥:“不准你这麽说话!”
於是,李莲英凑向慈禧太后身边,不知说了什麽,大概是奏劝节劳;慈禧太后便宣谕暂时退朝。
一个钟头以後,再次临朝,接续未完之会,慈禧太后的意气似乎平伏了些,沉静地说道:“皇帝的意思在主和,不愿意跟洋人开仗。你们有话,可以跟皇上说。”
这意思很明显,是鼓励主战的人发言;因为皇帝既然不愿开衅,则主和的人,无须再有所陈奏,所以端王又要开口,但皇帝却抢在他面前,先有所宣示。
“我国积弱至此,兵不足战;想用乱民侥幸求胜,是万万靠不住的。我何尝不想扬眉吐气,大张国威;无奈情势如此,要强也强不过来。”
“皇上的话,臣听不懂。”端王偏着脸作出不屑的神情:“拳民赤胆忠心保大清,不因势利导,加以重用,洗雪国耻;反说他们是乱民,岂不教人寒心。人心一失,何以立国?”
“乱民是乌合之众。各国兵精器利,乱民凭什麽能打败他们?这不是拿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盛气凌人的载漪,顿时词穷。慈禧太后的原意,是因为外交团既有归政皇帝的话,则宣战一定要皇帝有所承诺,方可免除後患。在这一会中,希望主战派能说服皇帝,这时看端王不中用,便要设法为他声援;一眼看到户部尚书兼内务大臣立山;随即说道:“立山,你有什麽话说?”
立山是慈禧太后的宠臣,先意承志,最喜揣摩;照慈禧太后的想法,立山一定理会得自己的意思,会站出来帮载漪说话。那知不然。
“拳民的本心是没有什麽?不过,”立山毫不思索地:“他们的法术,多没有什麽效验。”
载漪大怒,“用拳民就是用他们的忠义之心,不必提什麽法术!”脱口而出的两句话,自己听着都嫌牵强矛盾;拳民可用,本来就因为他们有“枪炮不入”的法术才能,“打败”洋人,不提法术,还有何用处?为了掩饰话中的漏洞,他接着又厉声说道:“立山家住法国教堂附近,一定跟洋人勾通;请老佛爷派立山去抵挡洋人,洋人一定听他的话,退兵。”
立山不敢当他是负气之语,很认真地辨解:“首先主战的是端王,要退洋兵,应该端王去。”
这一下反击得相当厉害,载漪又气又急,蛮性便又发作了,戟指而骂:“立山是汉奸!”
这时又有一个人说话,是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太常寺正卿袁昶,他心平气和地说:“臣在总理衙门当差两年,所见的洋人,都和平讲理。外交公法,不准干预他国内政;臣不信有请太后归政的照会。”
端王又咆哮了:“袁昶替洋人说话,又是一个汉奸!”他转脸又说:“老佛爷肯听汉奸的话吗?”
“载漪,别闹!”慈禧太后神色不豫;但不一定是恼怒载漪无礼,她看着主和的兵部尚书徐用仪说:“你们到使馆去交涉;不准调洋兵进京;不然就非决裂不可了!”
七十九岁的徐用仪硬着头皮答应:“是!”
慈禧太后一眼看到立山,心里有气,便又说道:“立山也去。”
立山亦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是!”
再看过去,又看到一个主和的:内阁学士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联元。他是满洲镶红旗人,同治七年的进士;本来是“蒙古状元”崇绮的门下士,喜欢高谈心性之学。他的女婿叫寿富,“翰林四谏”之一,以学政解任回京,纳江山船妓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为人开明,深通新学;联元受了他的影响,顽固渐化,成为新派,一向反对轻易开衅,所以慈禧太后又派他随同徐用仪到使馆交涉。联元倒是慨然遵旨,毫无畏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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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言交涉,当然不会有什麽结果。於是第二天又开御前会议。载漪早已有了布置,首先发言,请太后宣战,围攻使馆,尽杀使臣。
“洋人一定要派兵进京,当然只有先发制人。”慈禧太后点点头说:“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请皇太后三思!”联元紧接着她的话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如果尽杀使臣,他日洋兵进京,一定大肆报复,社稷生灵,玉石俱焚。”
“这叫什麽话!”慈禧太后厌恶他的话不祥,拍案怒斥。
於是载漪趁机说道:“联元刚从使馆来,必定又勾结了洋人,虚言恫吓,不但心术不端,而且欺罔。请太后立斩联元,激励忠义之气。”
这是火上浇油,说不定慈禧太后真的会依奏;荣禄不能不挺身相救,“联元所奏,诚有未当。”他磕个头说:“请太后息怒,先议大事。”
“好!好!”太后激动地说:“先议大事。你们有话尽管说;这会儿不说,退了下去又有话,让我知道了,可要小心。”
说道这样的话,身为老臣的王文韶,不能没有表示,他怯怯地说:“中国自甲午以後,兵单财尽;现在与八国打仗,众寡悬殊,强弱不同,将来何以善其後?要请皇太后再想一想。”
“不用再想了!”慈禧太后的语声,异常急促:“像你的话,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慈禧太后盛怒之下,没有人再敢说话;和战大计,就在这沉默中做了决定。
“军机拟诏吧!”慈禧太后说:“明发各省,让大家好有个预备。”
军机中首辅礼亲王毫无主见,荣禄、王文韶以沉默表示异议;赵舒翘资望浅不能说话,那就只有刚毅来出头了。
宣战诏是他跟载漪商议以後,早就叫军机章京连文冲拟好了的,此时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一下,随即吩咐:“刚毅,你念来让大家听。”
“喳!”
刚毅手捧诏旨,斜着立在御案侧面,朗声念道:
***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迨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并且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讵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嚣张,欺凌我国家,侵犯我土地,蹂躏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我国赤子,仇怒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烧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朝廷仍不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教民拳民,皆我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宿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
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复公然有杜士立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吓,意在肆其猖獗,震动畿辅,平日交邻之道,我未尝失礼於彼;彼自称教化之国,乃无礼横行,专恃兵坚器利,自取决绝如此乎?
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只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泪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至於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胄,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难翦彼凶焰,张国之威?其有同仇敌忾,陷阵冲锋,抑或仗义捐资,助益饷项,朝廷不惜破格悬赏,奖励忠勋。苟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即刻严诛,决无宽贷。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有厚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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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诏书,文字实在不大高明,加以刚毅念得结结巴巴,不甚俐落,越发令人生厌。但没有一个人敢不仔细聆听;听到後半篇,说什麽“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佥同,”以及近畿山东的“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是当面撒谎,大多齿冷。诏书中又说洋人要求退出大沽口炮台,是“昨日”之事,其实是五天以前的事,可见这道诏书,早就拟好;证明戴漪等人,蓄意一战。但煌煌圣旨,如何能在这样众所共知的事件上,连日子都会弄错,变成自露马脚,贻笑天下!光从这件小事来看,就可以知道此辈决不能成大事。
然而凛於联元的实例,以及“即刻严诛”的诏旨,没有人敢再开口;开口的只是慈禧太后和戴漪、刚毅、及徐桐、崇绮这班顽固的守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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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西洋各国宣战,自是大征伐,必须祭告太庙;其次,慈禧太后特为宽限,令各国使臣於一昼夜间离京,否则不负保护之责。
照会送达东交民巷,各使馆会议,决定要求展期,同时要求准许英国海军提督西摩所率领的联军入京,护送各国外交人员出京。总理衙门答覆:请各国公使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会议商量。
这样的局面,十一国使馆人员,谁也不敢离东交民巷一步;唯一的例外是德国公使克林德,自告奋勇,冒险赴约。轿子抬过东单牌楼大街,石大人胡同西口,遇见董福祥的甘军搜查;那名营官叫恩海,拉开轿帘一看,是个洋人,顿时变脸,举刀指着克林德喝问:“你是什麽人?”
克林德回答的话,恩海不懂;随带的翻译见此景象,魂飞胆裂,早已逃之夭夭。於是恩海不问青红皂白,先一刀背伤了克林德的脸;然後命部下将他拉出轿来,送到庄王府去领赏……新悬的赏格:“杀一洋人者,赏银五十两;杀一洋女人者,赏银四十两;杀一洋孩者,赏银三十两。”
庄王府设着义和团的总坛,是“大师兄”张德成盘距之处,聚众三四千人之多。抓到克林德,还不肯痛痛快快让他死;戴漪为了“激励士气”,更为了大快仇洋之心,先让克林德“跪链”……跪在烧红的铁链子上;听洋人惨呼哀嚎,几个钟头之久,然後处死。等荣禄得信,派人来救;已经身首异处,首级示众;由於洋人没有辫子,无法悬挂;特为制一个木笼,将克林德的脑袋装在里面,挂在东安门的正梁上。慈禧太后得报,因为这个洋人的身份不同,特旨赏恩海五百两银子。
这是极大的鼓励;杀“夷酋”者得上赏。於是董福祥的甘军在下午四点钟开始攻击东交民巷使馆;义和团都披散了头发,爬上民房屋顶,高呼大叫,一片“杀洋鬼子”的声音,混和着枪声,传入禁宫;慈禧太后站在宁寿宫的台阶上,满心舒畅地等捷报。
“东交民巷的洋兵,只有四百人,甘军上万;还有虎神营,猛虎扑羊,洋人哪里是对手?用不着义和团召请天兵天将,使馆就攻破了。”李莲英劝道:“老佛歇一歇吧!明儿一早还有好些大事要办呢!”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说:“等捷报来了,马上叫醒我。”
捷报是有的,只攻破了台基厂头条胡同,原为裕亲王府的英国公使馆。慈禧太后不免失望;但事已如此,惟有正式下诏宣战,命各省召集义民成团,共御外侮。义民自然是义和团;特派庄亲王载勋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统率;载勋并且奉派为步军统领,指挥禁军。他下面有两名总兵,左翼英年;右翼是载漪的胞弟镇国公载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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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是全面决裂了。使馆不曾攻破;洋人都逃入使馆区,亦没有什麽伤亡,但“二毛子”却大倒其霉,抓了几百,都在庄王府前砍了脑袋。
搜索“二毛子”的行动,甚至延及宫内。先是“大阿哥”溥儁,看见光绪皇帝大叫“鬼子徒弟”。李莲英很讨厌大阿哥;当然面奏慈禧太后……不论如何,家人尊卑之礼不可不重。慈禧太后勃然震怒,亲自监视,命太监将大阿哥鞭了二十下,疼得他满地打滚;鞭完了还得给慈禧太后磕头赔罪说:“以後不敢!”
大阿哥的父亲载漪,听说爱子受责,自然心疼。他一向怕慈禧太后;便迁怒到光绪皇帝身上。此人不死,大阿哥不能正位,自然便做不成“太上皇”。如果大阿哥当上了皇帝,慈禧太后当然要替他留面子,又何致於公然鞭责?再说,大阿哥当了皇帝,一两年以後,便可亲政;那时太后撤廉颐养,大权还不都在自己手里吗?
这样一想,载漪决定冒一次险。邀集载勋和他的长兄贝勒载濂,四弟辅国公载瀛,还有大师兄张德成,密密计议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带领六七十名义和团,直闯宁寿宫。
慈禧太后刚刚起床,正在吃早茶,隐隐听得鼓噪的声音,大为诧异,派李莲英去查问。
“是端王、庄王,带着义和团,说进宫来找二毛子!”
“胡闹!”慈禧太后怫然拍案,“找二毛子怎麽找到这里来了!”
“老佛爷!”李莲英侧耳外指:“听!”
是端王的声音,异常鲁莽:“请皇帝出来说话!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不是?”
“是!”义和团附和着。
六七十个人,齐声大喊,声音便如爆雷一般;慈禧太后猝然一惊,失手将一盏燕窝汤摔落,泼得满身都是。
又是大喊:“杀洋鬼子徒弟!”
慈禧太后又气又急,脸色铁青,起身就走;李莲英急忙翼护在前面,掀起帘子,先用极威严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皇太后驾到!”
说也奇怪,就这一声,使得挺胸凸肚在咆哮的载漪安静了下来,双膝跪倒。其余的人,见他如此,亦都矮了半截。
慈禧太后颤巍巍地由“二总管”崔玉贵扶持着,走出殿门;她先使劲一推崔玉贵的肐膊,然後扬脸瞪着载漪,用一声冷笑开头,戟指痛斥。
“你自己觉得是皇帝吗?敢於这样胡闹!你放明白一点儿,现在虽立了你的儿子当大阿哥,马上就可以把他废掉。你以为局势混乱,可以趁火打劫,你就打错主意了!我一天在世,一天没有你做的主;再不安分,看我不革了你的爵,抄你的家?像你的行为,真配你的狗名!”
有这样一个传说:皇室在三年之丧中,夫妇同房,因而得子;宗人府取名时,第二个字必选用“犬”旁的字。有人说惇王在宣宗驾崩後,房帏不检,生下了次子;所以宗人府取名“载漪”。此说虽不可靠,但这时却是吃了名字的亏了。
“赶快带人走!”慈禧太后厉声说道:“以後不奉旨意,不准进宫!”
载漪大声答应着,率众磕头,悄悄退出;到了宁寿宫外,耸耸肩,装出吃了惊的样子说道:“迅雷不及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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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慈禧太后依然在宁寿宫高处了望;东南方向,忽然起火,一时橘红色的火焰,直冲霄汉;同时枪声也愈密了。
这不用说,当然是使馆被烧,洋人尽歼,慈禧太后好不快意!左右太监亦纷纷贺喜。但是,到了天亮,并无捷报到来;却有吏部左侍郎许景澄与太常寺正卿袁昶会衔;参劾义和团及甘军的一道奏摺,其中提到昨夜东交民巷起火,竟是甘军纵火焚烧翰林院,希望由翰林院向东延烧到使馆。
慈禧太后大为惊诧,随即传旨召见董福祥,厉声诘责:“你昨天面奏,说使馆马上可以攻破,原来你是这样的馊主意,打算从翰林院烧到使馆。放火烧自己的衙门,该当何罪且不说;你不想想,现在是夏天,没有西风,怎麽向东烧得过去?你连三国演义都没有看过吗?”旗人将三国演义视作兵法,所以她这样问说。
“臣不识字。”
“你不识字,总听人讲过诸葛亮借东风的故事!连这个你都不懂,可见荒唐。”
“回皇太后的话,翰林院的火,是义和团放的……”
“你不用推在别人头上。”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我只问你,你自己说使馆一攻就破,怎麽到现在攻不下来?”
“臣昨日面奏,使馆一攻就破,原以为可以借用武卫军的炮队;那知荣禄执意不听臣的话。臣如今请皇太后的旨,命荣禄将炮队调来,助臣进攻;那时如攻不下使馆,请皇太后治臣的罪,臣甘死无怨。”
“好,我叫荣禄帮你。”
荣禄深知利害,炮队轰平了使馆,会召来不可收拾的大祸;将来追究责任,必成祸首。但慈禧太后正在一心一意要杀尽洋人,若有劝谏,必成逆耳之言,不但无用,且有不测之祸,所以只得先答应调炮队进京助攻。
武卫中军有个“开花炮队”,由天津总兵张怀芝统带;调到京里在城墙上安设炮位,居高临下,地形异常有利。张怀芝部署甫定,忽然心动;告诫营官,不得轻举妄动。他自己急急下城,一骑快马,直奔东厂胡同荣宅求见。
“炮位安好,只要一开炮,使馆粉碎,这个祸可就闯大了!沐恩要请示中堂,是不是真的要开炮?”
荣禄不答。他不能说不开;因为这一说便是违旨;这个时候,他得先站稳了脚步。
见此光景,张怀芝知道自己此行,完全走对了:“沐恩不怕攻不破使馆,只怕攻破以後,大起交涉;将来‘惩凶’,都是沐恩的错处。如果要开炮,请中堂下个手谕。”
要写字据,荣禄更不肯了;只是摇头。
张怀芝既急且恼,想了又想,惟有撒赖一法,他不顾礼节,管自己坐了下来:“中堂如果不下令,沐恩只好不走;在中堂府上坐等了。”
荣禄无奈,暗示他说:“反正炮声一响,里头总听得见的!”
张怀芝一楞。将他的话咀嚼了一会,恍然大悟,喜逐颜开地站起身来请个安:“沐恩总教里头听得见炮声就是了。”
说罢告辞。回到城上将营官找来,说是炮位安得不对,要重新测量。等到炮位重测移过,方始下令发射;炮弹都落在各国使馆的操场上。
慈禧太后在枕上听了一夜的炮声,以为使馆必已攻破;第二天传问,方知不然,便召见荣禄查问原故。
“回老佛爷的话。”荣禄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开花炮打远不打近,只能这个样了。其实杀鸡焉用牛刀?使馆洋兵只有四百人,甘军上万,义和团也好几万,怎麽会攻不破?请老佛爷倒想一想。”
慈禧太后默然。心里却真的困惑;不知甘军何以如此无用?义和团到底有何法术?
“再跟老佛爷回话,董福祥如果跟老佛爷要奴才那里的炮,老佛爷万万不能许他。董福祥原是强盗投诚,野性不驯,倘或起了什麽异心,调转炮口,对准大内,那是件不得了的事。”
“啊,啊!”慈禧太后悚然变色:“我知道,我知道。”
一见慈禧太后是肯听话的神气,荣禄不肯放过机会,便又磕个头说:“奴才还有句话,不能不跟老佛爷回奏,杀尽使臣,何足以扬国威?而且於老佛爷平日仁慈的名声,大有损害。事情总要有个了局,奴才斗胆,请老佛爷先降旨停攻使馆,给他们一个悔罪的机会;一面严饬李鸿章克日北上,主持抚局。”
慈禧太后考虑了好半天,方始首肯:“好罢,你传旨给军机跟奕匡,停攻三天;就派你去议和,和不下来,可就不能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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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禄的想法,不免天真;纠纷扩大到如此,各国公使纵有求和之心,亦不敢贸然有所承诺,必须请示本国政府。因此,三天一过,董福祥的甘军又恢复攻击了。
久攻不下,照董福祥的了解,完全是因为荣禄“扯後腿”;忍无可忍之下,决定跟他去要开花大炮。
到了荣宅,等候了一个多钟头,荣禄方始出见;一见就问:“你来干什麽?”
“我来跟中堂借大炮。”
“喔,原来你要大炮?只有一个法子,你去回奏太后,把我的脑袋要了去;我一天不死,大炮你一天不能得。”荣禄积了多少天的气恼忧郁,尽情发作,刻毒地讽刺:“去嘛!你马上去见太后!你是好汉,太后又信任你;只要你去要,没有要不来的!”
董福祥气得脸都白了。一言不发,顿足就走,立即进宫。这时已是午後,百官皆散;慈禧太后偷闲跟“女清客”缪太太在作画遣闷,只见李莲英来回奏:“甘军统领董福祥求见。请老佛爷示下,叫不叫?”
召见通称“叫起”;慈禧太后便说:“这是什麽时候?有话让他明天一早来说。”
“奴才也这麽告诉他,这会儿不是‘叫起’的时候。可是,董福祥不答应,非马上见老佛爷不可。”
“他有什麽要紧话要说?”
“听说是要武卫军的大炮。”
慈禧太后对董福祥的信心已失,听得这话,越发不悦,掷笔而起,“好吧!”她冷冷地说:“叫他进来!”
於是董福祥进殿磕头;慈禧太后不容他开口,先就发了话。
“好吗?”她用讥嘲的声音说:“我以为你来奏报,使馆已经攻破了呢!打上个月起,你奏过总有十回了。”
董福祥咽了口涶沫,很吃力地说:“臣来求见,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奸臣,帮助洋人。武卫军有大炮不肯用;肯用的话,使馆就会片瓦不留。臣跟他借用,他怎麽也不肯,还说:就皇太后有旨意,也是枉然。”
最後一句话,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她绝不信荣禄会说出这样悖逆不忠的话,觉得董福祥是在挑拨,其情可恶,“不许你说话!”她的声音相当暴厉,“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像你这样狂妄,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样子,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下去!以後不奉旨意,不许进来。”
董福祥碰了个大钉子,气愤不平,益发仇视洋人;但上万之众,就是攻不下四百洋兵所守的使馆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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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是越来越坏了,在国际,德皇因克林德的被害,决定派瓦德西领兵七千东来;在东南,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在取得荣禄及李鸿章、袁世凯的支持之下,与上海各国领事,订立了“南省自保章程”,不但不奉诏派兵勤王,而且一再电请保护洋商教士,缉拿杀害德使凶手及剿办扰民兵匪;在近畿,保卫天津的淮军後起之秀,直隶提督聂士成战殁,天津失守,联军向北京推进,在通州迎敌的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及直隶总督裕禄,分别自杀;在京师,甘军与义和团在殃民以外,别无用处,载漪、刚毅及一班顽固的守旧份子,则挟制朝廷杀了许景澄、袁昶、徐用仪、立山、联元;大局糜烂几於不可救药。
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慈禧太后化装村妇,带着帝后妃嫔,仓皇出德胜门西奔……是她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以後的第二次逃难。
临走以前,她还忘不了清除一个“隐患”;将光绪皇帝的宠妃珍妃处死;由“二总管”崔玉贵下手,推入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