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义和团在京城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孙逸仙忽然接到刘学询的一封信……从乙未重阳之役以後,忽忽五年,一直未通音问;孙逸仙只知道他在广州依然长袖善舞,去年且为两广总督李鸿章罗致在幕府之中、参赞洋务。这样一个广东官场的红人,居然不忘海外逋客,倒是件不寻常之事。

拆信一看,越觉不同寻常。信很长,说是李鸿章因为拳匪作乱,大局已不可为;东南发动自保,出面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而暗中支持的是李鸿章。不独如此,李鸿章还打算在广东独立,“思得足下为助,即请命驾来粤,协同进行。”

这不太突兀吗?孙逸仙心想,李鸿章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直上;虽然中日之战,北洋海军一败涂地,他的一生“勋名”,几乎付之东流,如今不甚得意;但七十老翁,忽然一反忠於清室的素志,而有此雄心魄力,打算独立图存,是可能的吗?

他的这一看法,左右同志,都不以为然。不过,杨衢云、郑士良以及宫崎寅藏等人,都认为既有此说,不妨一试;反正心理上有准备,不成亦无害。

“亦不能说不成无害。”孙逸仙的见解比他们要深得多,“凡事不近人情者,往往蕴藏着不测的祸机。照我的想法,李鸿章既有此打算,不是一个人在肚子里筹划可以成功的,省港密迩,香港必有所闻。且看少白有没有信来?”

果然,陈少白有专函报告此事;不过发动广东独立之议的,并不是李鸿章本人;而是香港华民议政局的议员何启与刘学询等等一班广东士绅。何启与香港总督卜力曾多次商谈;卜力已经口头表示,愿加协助。但正式进行这件大事,何启与陈少白都认为先要取得孙逸仙的指示,方能着手。

在信中,陈少白建议向港督卜力提出一份政见书;请他转达驻广州沙面的英国领事,代为李鸿章提出要求合作。然後由刘学询居中策动,设法徵得李鸿章的同意,再进一步筹划独立的步骤。

政见书是何启所拟的,原稿用英文。孙逸仙认为大致可行,但须增删补充;便亲自动笔,用中文改写,称为“平治章程”。首叙纲领:

朝廷要务,决於满臣,紊政弄权,惟以贵选,是谓任私人。文武两途,专以贿进,能员循吏,转在下僚,是谓屈俊杰。失势则媚,得势则骄,面从心违,交邻惯技,是谓尚诈术。较量强弱,恩可为仇,朝得新欢,多忘旧好,是谓渎邦交。外和内狠,匿怨计嫌,酿祸伏机,屡思报复,是谓嫉外人。上下交征,纵情滥耗,民膏民血,叠剥需应,是为虐民庶。锻链党罪,杀戮忠臣,杜绝新机,闭塞言路,是谓仇志士。严刑取供,狱多瘐毙,宁枉勿纵,多杀示威,是谓尚残刑。

次列“章程”,共计六款:

一、迁都於适中之地。如南京、汉口等处,择而都之,以便办理交涉及各省往来之程。

二、於都内立一中央政府,以总其成。於各省立一自治政府,以资分理。所谓中央政府者,举民望所归之人为之首,统辖水路各军,宰理交涉事务。惟其主权,仍在宪法权限之内。设立议会,由各省贡士若干名,以充议员,以驻京公使为暂时顾问局员。所谓自治政府者,由中央政府选派驻省总督一员,以为一省之首。设立省议会,由各县贡士若干名,以为议员。所有该省之一切政治、徵收、正供,皆由全权自理,不受中央政府节制。惟於年中所入之款,按额拨解中央政府,以为清洋债、供金饷等费用。省内之民兵队与警察,俱归自治政府节制,以本省人为本省官,然必由省议会内公举。至於会内之代议士,本由民间选定;惟新定之始,法未大备,暂由自治政府择之,俟至若干年始归民间选举。以目前各国之总领事为暂时顾问局员。

三、公权利於天下。如关税等类,如有增改,必先与别国妥议而行。又如铁路、矿产、船政、工商各类,均宜分沾利权。教士、教堂、旅店,一律保护。

四、增文武官俸。内外文官廪禄从丰,自能廉洁持躬,公忠体国。其有及年至仕者,给以年俸。视在官之久暂,定恩额之多少。若为国捐躯,则抚养其身後。

五、平其政刑。大小讼务,仿欧美之法,立陪审人员,许律师代理,务为平允,不以残刑致死,不以拷打取供。

六、变科举为专门之学。如文学、科学、律学等,俱分门教授;学成之後,因材器使,毋杂毋滥。

中文底稿寄回香港,何启译成英文,送达港督;卜力大为赞成,随即密电英国领事,依照预定步骤进行。不久,在日本的孙逸仙,接到了刘学询的密电,说是“此时回来,最合时机。”於是孙逸仙决定作南海之行。

“实话,我对李鸿章在广东独立一事,并不抱多大期望;不过在广东起事的计画,将次成熟,所以此行亦不可少。我想请平山君打前站,负责联络;至於我的行程,要看香港的禁令而定,如果仍旧不让我上岸,只好直航西贡,再转新加坡。”

商订了细部计画,平山周随即动身,先到香港与陈少白联络;孙逸仙与郑士良、杨衢云,日本同志宫崎寅藏、清藤幸七郎、内田良平,悄悄在横滨上船;坐的是法国轮船烟打士号,旅客名单上用英文登记为Dr.Nagayama,译成中文的称呼,就是“中山医师。”

※※※

烟打士号抵达香港,果然,格於禁令,孙逸仙不能上岸。

“我已经有准备了。”孙逸仙对上船迎接的平山周说:“我们就在船上开会;请你通知陈少白、谢缵泰赶快来。”

参预会议的,只有杨衢云、陈少白、谢缵泰、平山周以及一两位香港的同志;第一件商量的事,就是广东方面的举动。

“李鸿章派来一条兵舰安澜号,已经等了两天了。”陈绍白说:“专程来迎接的是,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铨;指明请逸仙跟肇春到广州。”

孙逸仙听到最後一句,顿起怀疑;杨衢云从乙未重阳之役失败後,漫游越南、印度、南非各地,对目前的广州官场来说,并不是一个熟悉的人物,商议广东独立,何以指名有他?

因此,他不愿即时有所决定,向在座的同志徵询意见:“你们各位看,我是不是该去?”

“这是虎穴。”杨衢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的意思不然。”陈少白说:“我很怀疑广州方面的真意。安澜号可能是个陷阱,而且是个万无脱逃之方的陷阱。所以我已经请人去打听了;总要探明对方的真有诚意,才能上船。”

从伦敦蒙难以後,孙逸仙颇有警悟;不是从前那样但凭豪气、贸然而行的作风。同时他也了解到自己的地位与责任,个人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生死关乎大计,则生命属於全体同志,不但自己作不得主张,而且不能不为革命前途善自珍重。

因此,他赞成陈少白的办法,先打听确实了,再定自己的行止。“不过,即使我不能去,我们亦无须拒绝。”他说:“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我想,可以请日本同志代表。”

“这话一点不错。”郑士良说:“这件事暂且抛开吧,我们商量起义的计划。”

一整夜的会议,商谈出很具体的结果,决定惠州起事,广州响应,由郑士良、史坚如分别策动。孙逸仙随带着两万银圆的汇票,全数交给了郑士良;至於起义必需的军械,由於上年协助菲律宾独立党的计划,因故中止,有一批军械可以借用,不成问题。

第二天,陈少白所托去打听广州方面态度的日本朋友有了回话:李鸿章对派安澜号到香港的事,一无所悉;是他的左右有人想趁此机会,诱捕革命领袖邀功。所以提出严重警告:万万不可登上安澜号,否则一去无回。

这就可以解释孙逸仙的疑问,何以指名邀杨衢云?乙未重阳之役以後,广州官府所出的“捉拿乱党”的四言告示中,特为列出名字的,除了孙逸仙,就是杨衢云;在他们看,杨衢云是第二号“乱党”。

好在计划早已预定,孙逸仙派宫崎、清藤、内田三位日本同志代表,坐安澜号到广州跟刘学询见面。

孙、杨不上鈎,刘学询大失所望,但对宫崎等人不能不敷衍;盛筵招待之余,谈到正事,他表示抱歉,说李鸿章在各国联军没有攻陷北京以前,不愿有所举动。

粗豪的宫崎,当时纵声大笑。笑完了告辞,赶回香港;孙逸仙已经在航向西贡的海程上了。

“在船上,我跟孙先生长谈过,应该跟康有为合作。孙先生亦以为然,现在广州方面的合作,根本是个骗局;白白耽误功夫,真可惜!”宫崎问陈少白说:“康有为此刻在新加坡,我要去看他,进行合作之议。希望有所成就;更希望能在新加坡与孙先生见面。”

※※※

到了新加坡,宫崎寅藏一行三人,投宿在松尾旅馆。松尾的店东,是个风信年华的寡妇,芳名桂子,曾是宫崎的腻友;所以他颇有宾至如归之乐。

但是内田良平忽动归思,“滔天君,”他叫着宫崎的别号说:“我打算回去了。”

“咦!”宫崎奇怪,“怎麽想回国,什麽道理?”

“想回国就回国,有什麽道理好讲。”

“请再等两天,逸仙先生快来了;等他们双方合作了成议,再定行止。”

“不!”内田的态度很坚决,“有船就走。我非回日本不可。”

见他这样表示,宫崎不便再劝;去见康有为谈合作,也就不必让他参预了。

康有为住在当地富商邱菽园家。宫崎跟清藤幸七郎去访康有为时,是由他的居停代为接见;说康有为不在家,如果有什麽话要说,他可以转达。

“我跟康先生是患难之交。这一次特为从香港来看他;有一件大事,要当面跟他谈,请代为约定见面日期。”

“好,好!”邱菽园很恳切地说:“我知道,康先生脱险多亏足下,不是泛泛之交。我一定尊意转达康先生,一定日子,立刻奉告。宫崎先生下榻在何处?”

“我们住在松尾旅馆,专等消息。”

一等等到第二天上午,犹无消息;却有一个宫崎旧识,目前跟保皇党在一起的北村,突然到松尾旅馆来拜访,一见面就要求与宫崎单独密谈。

“我特为来奉告,”北村低声说道:“道路传说,有人要来行刺康先生。他左右的人,疑心这个刺客就是你。”

宫崎一听这话,既惊且怒,“这话从何而来?”他说:“既属忠告,请说实话。”

北村略略踌躇了一会答道:“内幕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康门中人从香港打来电报,说你到广州去了一趟;刘学询承李鸿章之命,收买你来行刺。”

宫崎性暴躁,但此时怒极反形冷静,笑笑说道:“人心本来难测。我能救他,当然也能杀他。”

北村大为惊疑,仔细看着他的脸,表情诡异,始终弄不清他是负气之语,还是实话?只觉得话不投机,而且事不干己,那就无须再谈,掉头自去。

宫崎大为生气,而且生的是闷气。康有为竟拿救命恩人,当作受清朝官吏收买的刺客;这不仅忘恩负义,简直毫无心肝;说出去会给人笑话:宫崎寅藏自负有虬髯客的肝胆,可惜没有长眼睛!

因此,连清藤幸七郎面前,他都不肯透露。一个人借酒浇愁,高唱“浪曲”;幸亏女居停多情,偎肩细语,冲淡了他一肚子的肮脏之气。

※※※

康有为总算派人来了,是他的一个姓汤的学生;见面以後,先递了一封信给宫崎看。

信是康有为写给邱菽园的,说宫崎是他的恩人,甚愿相见。但新加坡官方对他“保护过严,终日如在牢狱”,能不能相见,实不可知。如果不幸不能相见,请邱菽园代他送一百圆给宫崎。倘或宫崎有什麽话要跟他说,可以叫这个姓汤的去接头……此人为他所信任,任何秘密都能代达;宫崎无须过虑。

信是写给邱菽园的,而语气全为对宫崎而发;这封信却又在姓汤的手里。康有为是玩的什麽手段?宫崎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什麽“保护过严”,能不能相见之类,都是鬼话。

“令师的意思我懂。有这麽个传说,说我是刺客;所以令师愿意出一百圆当‘保险费’。请你转告令师:我是自由之身,他是亡命客;此来是为了安慰他,也是为他图谋大事。他不要认错了意思,以为我穷途末路,可以用一百圆来打发我。”宫崎说说忍不住气,解下武士刀,用刀柄使劲往“榻榻米”一击,瞪眼说道:“你告诉康有为,他当我什麽人?当我要饭的吗?”

姓汤的也知道他脾气不好,见此光景,真怕吃了眼前亏;抱头鼠窜而去。

这一下,清藤和内田才发觉有异,追问之下,宫崎不复再能隐瞒。那两个自然为他不平。

“孙、康人品之高下,就在这些地方表现得清清楚楚。”清藤大感失望,摇着头说:“算了,谈什麽合作?就谈成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等逸仙先生一到,我们就跟他一起走吧!”

“我可明天就要走了。”内田说道:“明天就有船。滔天,我们国内见。”

宫崎没好气地答道:“请便。”

内田碰了个钉子,不免讪讪地不大得劲,然而他还是作了一番“临别赠言”,说是得了一个梦:“此梦甚奇;梦见我们同志一起出发作战,我骑马在前,马忽然受惊,不肯往前走。回头一看,所有的同志都倒在地上了。”

话还没有完,宫崎就发怒了,“去你的!”他骂道:“懦怯的家伙。”

内田不作声,悄悄地去收拾行李。宫崎倒有些失悔了,不该这样对待同志;同时清藤也在劝他,引用中国的成语:“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而且思乡成病是无药可医的,唯一的治疗就是踏上归途。因此,宫崎决定要跟内田去道歉。

一出屋子,在走廊上头遇见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天默然而去的北村。

“他们的误会并未消释,”北村告诉他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必须处置的大问题;研究康有为接见你的利害关系,认为害多於利的,占了大多数。我希望你提高警觉。”

宫崎并不注意他的警告;刚平息的怒气,变本加厉地升了起来。

“我非痛斥他不可。”宫崎咬着牙说:“怪不得他们的光绪皇帝会遭受被幽禁的命运!信任了这样一个卑陋愚昧的家伙。”

於是宫崎翻身入室,提笔伸纸,用一笔狂草写了一封绝交书,说跟康有为“肝胆如雪,实共岁寒。今者怀一片私忧,满腹奇愿,来访知己於千里之外;何图昨日知交,今日仇敌?”又深致感慨:“世事之表里,人情之反覆,如梦如幻,实足使人惊倒!”最後断然表示决裂:“海天万里,去矣南海!谨裁一书,以致於善泣皇恩而不解友谊之人,以表诀别之意。”

※※※

送出了这封信,又送走了内田;宫崎满腹牢骚,付之於痛饮高歌。兴正酣时,闯进来一个人,用日本话问道:“贵姓是宫崎?”

“不错。”宫崎问道:“什麽事?”

那人不答,转身出室。很快地,走廊上发现杂沓的皮靴声,涌进来一群人,一大半穿着警察的制服。

“不准动!”为头的大喝!

於是,走上来四个人,首先搜身;证实和服腰际袖中没有藏着凶器,方始放手。

“你们来干什麽?”宫崎大声问道。

“这是你吗?”为头的警官出示传票,上面写着宫崎的名字。

“是的。”

“他是谁?”

问的是清藤……他坐在榻榻米上打棋谱,眼都不抬;有意用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神态,来表示他的轻蔑和抗议。

“他是清藤幸七郎。”

“搜他!”那警官又问:“还有内田良平和平山周呢?”

“内田回国了。平山在香港。”

警官跟他的同僚私下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地讯问作一个笔录。

“你们到新加坡来干什麽?”

“来看康有为。”宫崎答道:“我是康有为的救命恩人,交谊很深。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

接着,宫崎细说与康有为的渊源;到了新加坡,如何听得谣传,说他是刺客;以及如何一怒绝交的全盘经过。唯一隐藏了的事实是,他此行的目的,为了想促成孙、康的合作;托词环游世界,到经此地,顺便访友。

问完了,警官又跟他的同僚低声商议;决定要作一番搜查。

一搜搜到长短两把武士刀;那警官立刻像获得了真赃实据似地,振振有词地问:“你们带着刀,干什麽用的?”

“武士刀是日本武士的生命,就像耶稣教徒带十字架一样。”宫崎用讽刺的声音问道:“你连这个风俗都不知道吗?”

警官面有惭色,不再追问;只继续搜查,查出皮包里贮藏着极多的港币。

“你很有钱!”警官的脸上,又出现了深具信心神态:“你们两个被捕了。”

入狱不久,就有人来探监;是多情的居停桂子,红红的眼圈,却强作笑容安慰宫崎,将带来的舖盖什物,一一点交。狱卒在旁,不便多言;宫崎只找到一个“说私话”的机会。

“法国邮船从西贡来的那天,你到码头去等;见到福本,告诉他赶紧避开。”

桂子深深点头,想有所言,狱卒已来催促;她含着一泡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离去。

※※※

桂子只探过一次监,以後就只“送牢饭”;食物丰盈,而且还有香烟。

“别的囚犯,不可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你是日本绅士,例外优待。”看守长意味深长地说:“你很有钱。”

有钱不能买得自由;宫崎有许多话要跟亲近的人说,所以央求看守长:“请通知松尾旅馆的老关娘,让他来看看我。行不行?”

“这很抱歉。”看守长老实答道:“因为你的罪名很严重,我们奉令不准你接见任何人,也不准从外面传信进来。不过,你有信要送出去,我们可以递。”

显然的,这是要套他心里的话,侦察他的关系;不论写给什麽人的信,都会检查,甚至能不能递到收信人手中,亦未可知。宫崎识破机关,废然而止。

“那末,”他又问,“什麽时候审问呢?”

“不知道。现在正在调查。”

“调查!”宫崎突然冲动,咆哮着说:“调查个鬼!康有为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看我出狱以後,饶得了他。”

“你不要这样!你的嫌疑已经很难洗刷;这样对康有为仇视的态度,只有使你的嫌疑更重。”

看守长这几句劝解的话,确是善意;宫崎省悟了,静下心来细想一想,觉得最聪明的办法,莫过於保持冷静,一切忍耐。

於是武士道的戒律在身上开始发生作用,端然默坐,用背诵往哲先贤的嘉言谠论,去打发度日如年的辰光。

※※※

第三天近午时分,有了开审的消息;宫崎为了表示从容不迫、祸福不萦於心的修养,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出庭。

使他感到安慰的是,日本驻新加坡的副领事,带着通译也在法庭中;虽然是旁听性质,未能交谈,但对他来说,无论如何是一种安定的力量,因而越发昂起了头,显出那种视死如归的态度。

但是,他所受的待遇,却令他恼怒;左右两名警察紧紧挟着他的手臂,身後又有两名士兵监视,彷佛当他是个暴戾的亡命之徒,一言不合,就会当庭刺杀审判官似地。

“哼!”他冷笑着张目四顾:“何用如此?”

审判官没有理他这话,开始问姓名、国籍、到新加坡来的目的。话跟拘捕的警察,在旅馆中所问的一样;他亦拿以前答过的话,再说一遍。

“你这一次旅行,为什麽要带这麽多钱?”

“咦!”宫崎用诧异的语气答道:“漫游世界各国,难道可以乞讨而行?这不是天下万国的奇闻!”

“你家很富吗?”

“不!一贫如洗。”

“喔!”审判官带着讥刺语气:“这样说起来,你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审判官要知道,我虽穷,我的朋友不穷。”

“那末,你的钱是你的朋友的?”

“是。”

审判官绉着眉想了一下:“你的朋友为什麽送你这麽多钱?你许了他什麽利益?”

问到这话,便意味着疑心这笔钜款,就是买出他来行刺康有为的代价。宫崎理解到这是整个审判中最关紧要的话,便正色答道:“利益的交换,是商人的行为;日本的武士中,没有这样的事!资财相通,缓急相扶,是武士分所当为;也是我们日本立国的精神。”

英国籍的审判官听完了译文,深为困惑;转脸向日本副领事求证。

“是的,他所说的是实话。”

审判官点点头,转脸又问:“那末,你在旅途中,何以又带着刀?”

“日本刀代表‘大和魂’,武士不管到那里,都要带着的。”

审判官又向副领事求证,得到的答覆,也依然有利於宫崎。这一来,审判官的态度不同了;下令退庭还押。

等押回监狱,看守长接踵而至,向宫崎道贺,说审问的情形很好,一定可以很快地获得无罪的判决。宫崎自然欣慰,痛饮长吟,做了一夜的好梦;梦见与桂子缱蜷终宵。

第二天一早,看守长又来传唤,宫崎以为可以出狱了;到了法庭,不觉诧异,坐在审判官席上的,竟是新加坡的总督。

“你认识孙逸仙吗?”

“认识。”

“是在那里认识的?”

“五年前在横滨。”

“有个劳伦.摩根,你也认识吗?”

“是的,他是同情中国革命党的英国人,我由孙逸仙介绍,跟他认识。”

接着,新加坡总督又问了许多人,有识有不识,宫崎一一据实回答。

“现在,”总督抬一抬身子,提高了声音,显得他要问的话很重要,“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实说:你是不是受了清国政府的收买,来暗杀他们的革命领袖?”

宫崎一听这话又冲动了,厉声答道:“在我入狱之前,中国革命领袖有两个,一个孙逸仙,一个康有为,我曾经对他们寄予深厚的同情,怎麽说我会受清国政府的收买?我知道,这是冒牌革命领袖康有为的无耻诬赖。”

总督很有修养,并不因他咆哮公堂而有所不悦,又问了些别的话,宣示第二日宣判。

宣判的结果是放逐五年。意思是驱逐出境,五年之内,不准进入新加坡。有此结果,也可意满意了;宫崎鞠个躬出庭。清藤幸七郎也同时无条件释放。

庭外围着一群人;宫崎第一眼就发现了孙逸仙含笑目迎,惊喜交集,正要上前招呼时,桂子奔出来握住他的手说:“你总算恢复自由了!多亏得孙逸仙博士。”

“孙先生!”宫崎激动地说:“我认识康有为的真面目了。假冒伪善,他的人格不值一文钱。”

“不要这样说。”孙逸仙微笑答道:“我所高兴的,是又能跟你在一起。走吧!”

坐上马车,直驶码头;因为法庭有附带判决,宫崎不准片刻停留,所以直接上了日本汽轮“佐渡丸”。开船要到晚上,大家便在“佐渡丸”上的餐室,开了几瓶香槟,庆贺宫崎和清藤的恢复自由。

室中有三位不相识的人;孙逸仙为宫崎一一介绍:黄康衢、吴杰模、林文庆。都是新加坡极具社会地位的华侨。

“林先生是我幼年同学。”孙逸仙特别指着林文庆说:“他最热心。由於他介绍我见新加坡总督,事情才能挽回。”

“喔,感谢之至。”宫崎深深一鞠躬。

“新加坡总督很同情中国的革命。因此,”孙逸仙说:“我不得已撒了一个谎,说你所带的大笔钜款,原是我交付给你,预备来发放革命党的军饷的。”

宫崎报以感激的眼色;随又问道:“我们此刻何去何从?”

“回香港。”

“香港是不是能登岸呢?”

“不能登岸也不要紧。”孙逸仙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跟康有为合作?”

宫崎当然放弃了孙、康合作的计划,很郑重地表示,今後将死心塌地,听从孙逸仙的指挥。一番顿挫、一番团结;孙逸仙对於拂逆中孕育胜利的信心,愈益坚强了。

“这一次重回香港,要把策略、路线决定下来。李鸿章到底要听命北上了,我早说过,我对他并不抱任何期望;不过有些同志很热心,让他们试探了再说。如果不成,大家不必失望。”孙逸仙这样叮嘱宫崎,“我们照我们的计划做;自己开拓自己的前途。”

果然,左渡丸一到香港,陈少白就上船来报知李鸿章的消息;他是前一天到香港的,曾与香港总督卜力会过面,谈了些什麽不得而知。不过,陈少白曾登上李鸿章所坐的安平轮,会见了随行的刘学询。

谈到这里,陈少白的脸色沮丧,“刘问刍吞吞吐吐,彷佛很为难的神气。不过,”他强自振作着,“事情还没有绝望。”

因为是在孙逸仙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很平静地问到:“还存着什麽希望?”

“卜力这方面一定有句明确的话。”陈少白答道:“何启已经去探问了。卜力今天还要跟李鸿章见面,想来一定会谈到两广独立的事。”

“好的!我再等一等。不过,我既不能上岸,佐渡丸亦不会停泊太久;我迫切需要澄清事实,好争取时间,决定大计。”

“我知道。”陈少白说:“我再去催何启;今天无论如何要得到确实回话。”

傍晚有了回话,是一个相当令人兴奋的消息,说卜力决定留住李鸿章,并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让孙逸仙跟李鸿章秘密相见。

“如果李鸿章肯合作,我当然赞成,跟他到广州策划一切。但是,说实话,我对他的看法并没有改变,现在他愿意北上,就足见他还对清廷守着他的‘臣节’。李鸿章并无民族大义的观念,亦无烛照大局的智慧;八十老翁,成王称霸的思想已淡,所以即使见面,亦未必会有理想的结果。而且能不能见面,亦未可知。”孙逸仙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为了尊重大家的意思,我当然要过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再作道理。”

第二天上船来见的同志,络绎不绝;孙逸仙不动声色,只跟大家谈起义的计划。陈少白却有些沉不住气;因为“秘密约会”之说,始终未见有任何进一步的安排。十一点已过,证实卜力的想法,终成虚愿;但陈少白仍不死心,因为李鸿章未走。到了傍晚,只听汽笛长鸣,从佐渡丸甲板上望过去,安平轮蠕蠕而动,终於消失在暮霭中了。

陈少白垂头丧气地去报告所见;孙逸仙毫无失望的感觉,“不过虚耗了一天功夫而已;而且也不算虚耗,至少可以证明,跟满清老官僚没有合作的可能。”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一无牵缠地谈我们自己的步骤了;就在今天晚上要议定整个计划。”

整个计划以郑士良为中心,负责惠州起义。同时由史坚如、邓荫南到广州运动新军;毕永年到上海运动长江会党,分别起事响应。为了出入方便,要借重日本同志,决定以平山周为外务部长,负责各方面联络;退伍军人原桢当参谋长,在军事上襄助郑士良;此外还有一个着作甚丰的学者福本诚,听候郑士良的差遣。

後勤的支援,主要的是靠富商李纪堂,他被任命为驻港财务主任;杨衢云和陈少白,亦留在香港接应。而最重要的寻取外援的工作,则由孙逸仙亲自担任……筹划既定,他和宫崎及清藤,原船回神户。

在日本的活动,颇为积极,亦有相当成果;而就在这时候,康有为一系的“自立军”,在长江一带,有了动作……本可以有所作为的,只为康有为假冒伪善,拥资自肥,使得唐才常被捕殉难,毕永年削发入山;保皇党的信用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