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军由唐才常所领导,都是长江各码头的会党;由安徽大通到湖北荆襄,共分七军。唐才常以“诸军督办”的身份,驻武汉自领中军……这些,也就是毕永年所要策动响应的目标。

毕永年由香港到上海的时候,唐才常亦正在上海;他正在召集一项会议,以挽救世局的缘由,邀请在上海的“新党”,在张园开会,学界名流像容闳、严复、章太炎,以及珍妃的老师文廷式,都应邀与会,颇极一时之盛。开会决议,组织“中国议会”,推举容闳、严复为正副会长,唐才常为总干事,同时发表宣言,却是保皇党的那一派论调。

这使得毕永年异常失望,不能不向唐才常质问:“当初我们读船山先生的遗书,首明夷夏之辨;彼此志同道合,投身革命,寸心所共以为决不可易的大道理,是非打倒满虏不足以救国。而你现在的宣言,竟说‘君臣之义,如何可废?’我倒请教,你是何人之臣;不是认贼作父吗?”

“松甫,”唐才常答道:“事有经权。现在要大举起义,非南海先生在海外募款,源源接济不可;为权宜起见,不得不这样措词。”

毕永年驳不倒他,但心里总不以为然。偏偏杨鸿钧、李云彪、张尧卿、辜天佑那班人又不争气,到了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每天沉缅在酒楼妓院、舞榭歌台,拿邀集会党起义所必要的川旅费用,都挥霍在脂粉丛中。不久,床头金尽;听说唐才常那方面经费充足,便走动得很勤,目的是搞些钱来花天酒地。毕永年劝了几次,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白眼;到此地步,伤心之极,毕永年愤然削发,跑到普陀山上做了和尚,法名“悟玄”。他自觉愧对孙逸仙,只给了平山周一封道别的信。

※※※

在自力军这方面,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所有的计划,完全失败。原来约定,七月十五那天,诸军并举;结果,在大通的自力军“前军”,由秦力山领导起事,只维持了两天,即告不支。而在武汉的主力,竟无动静。

毛病出在康有为的保皇党,在海外以勤王为名,向华侨募集了大批款子,却不肯接济唐才常:因而发难日期,一延再延。同时唐才常又举棋不定,打算推拥湖广总督张之洞独立;而张之洞并无表示。唐才常看看此路不通,才决定在七月底起事,布告各国领事,占据武昌独立。

那知道起事前两天,有个理发匠去告密;张之洞当即照会领事团,派兵进入汉口英租界,包围自立军的机关,唐才常和他的重要干部二十多人,一起被捕;第二天晚上,就处决了十一个人。从此开始,张之洞大兴党狱,几乎没有一天不杀人,前後杀了一百多。

这时,康门的大弟子梁启超已由檀香山回到上海;自立军脱险的人,向他大兴问罪之师,指出康有为在海外募捐,光是新加坡富商邱菽园,前後两次就捐了二十万,康有为口说“无饷不可以用人,无械不足以应敌”,而当紧要关头,汇款不到;函电交催,置之不理,是何缘故?

梁启超再好的辩才,亦无词以解。事实上他亦颇不满康有为的作风;只是师徒名分,不便说什麽话。满怀郁愤难宣,几乎也要步毕永年的後尘,披剃入山了。

※※※

为了多方探索革命的机会,以及觅取外援,孙逸仙席不暇暖地仆仆於横滨、东京、上海各地;到上海的时候,恰是唐才常在汉口被捕殉难以後,清朝官吏大加戒备,因而不能有所活动,仍旧回到日本;加速推动惠州起义的计划。

郑士良在惠州的经营,已有了相当的成就。他在归善县,也就是他的故乡,一个名叫三州田的地方,建立了根据地。此处群山环绕,形势险要,东接海丰,南连宝安,东南濒海,距香港一天的水路;西北通惠州,出东江,可以直达省城。其间箐深林密,岔路极多,不是老於此山中人,一进去就出不来,确是一个极理想的秘密基地。

军械是有的,菲律宾独立运动失败,有一批由宫崎经手,托一个名叫中村弥六的,购买的一批来福枪,尚未动用。但是借用这批军械,第一要徵得菲律宾同志的同意;其次,要设法取得日本政府的支持,取消禁令,方可将枪械启运出口。

试探复试探,摸索复摸索,精诚所至,终於探出了一条路;孙逸仙偕同内田良平、平冈浩太郎、山田良政、平山周、尾崎行昌,在润八月初二那天,从神户搭乘“台南丸”直航台湾。

第四天到达基隆,一部份日本同志转赴汕头、厦门;孙逸仙则由於山田的联络,与日本新任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以及民政长官後藤新平在台北晤谈。这一晤的结果,令人兴奋;儿玉与後藤都作了承诺,对中国的革命,保证给予人员、经费及武器的支援。

於是,孙逸仙当机立断,决定扩充原有的计划,一方面通知郑士良即日发动;一方面在台湾聘请日本军官,准备大举……也因此,修正了原定的作战计划,三州田起事後,不直逼广州而占领沿海地带;等候孙逸仙亲自到前线指挥,以定进取的方略。

电报发到等候在香港的郑士良手中时,三州田的志士统将黄福已经发动突袭;因为广东巡抚署理两广总督、内务府出身的旗人德寿,已经指派水师提督何长清和陆路提督邓万林,调集水陆两路防军五千余人,进驻深圳及淡水一带,封锁了三州田的出路,倘不早自为计,後果异常严重。

郑士良集合了六百多志士,屯聚三州田;六百多人,只有三百枝步枪,每支步枪只能配备三十发子弹,力量到底太薄弱了,因而一直按兵未动。

关键是在军械,有械就有人;尤其是在起事以後,志士群起响应,不能让他们以血肉之躯,去挡清兵的炮火。所以,尽管郑士良一直要求,早日发动;但孙逸仙为了爱惜同志,在没有觅得可靠的军火接济来源之前,不愿轻举妄动。

为此,黄福挑选了八十多名敢死队,在润八月十五的皓月之夜,出山南下,奇袭宝安县署沙湾镇的清军前哨。旗开得胜,阵斩四十几,俘虏三十余人;军威大振。下一步的行动,依照预先的拟议,会合宝安及虎门的志士,先取宝安,後攻省城;而就在这时候,郑士良携着新的计划从香港赶到了。

孙逸仙的发自台北的新计划,指示郑士良以厦门为目标,在那里将可得到大量军火的接济;同时可以接收台湾银行厦门分行库存的二百余万银元……这是後藤新平向孙逸仙作过承诺的,由攻到厦门的义军暂时“借用”,将来革命成功再定归还之计;在目前,後藤新平自会设法使日本方面不追究其事。

於是进取方向作了极大的改变,由郑士良率领着向东推进;连战皆捷,所经之处,幕义之士风起云涌,打到与海丰接界的三多祝地方,已集结到两万多人。

※※※

孙逸仙在台北致电郑士良的同时,另有一个急电给在东京的宫崎寅藏:“小仓之货,即速启运至厦门。”

“小仓”其实是大仓,为了保持机密,特意改“大”为“小”……“小仓之货”,就是菲律宾独立党所购存的第二批军械;第一批由於布引丸在赴菲中失事,尽皆损失,因而原经手的日本进步党干事中村弥六,自告奋勇,表示如果资金有着,愿意再向大仓接洽,如数购足。孙逸仙跟菲律宾独立党代表彭西商量决定,接纳中村的建议,筹足了日币六万五千元,交付中村,向大仓商事会社,买进村田式来福枪三千枝,子弹两百五十万发;正要雇船启运时,日本政府下令禁运,所以一直存在大仓仓库中。这一次了惠州起义,得到彭西欣然同意借用;而且由於儿玉及後藤的斡旋,日本政府亦默许启运。这些情形,宫崎事先已有了解,所以接到电报,立即委托也是中国革命同志之一的後藤隆夫,向中村去接洽提“货”。

奇怪的是中村竟避不见面,只教人告诉後藤:如果要提取这批军械,不妨向大仓直接交涉。後藤无奈,只有去见大仓商事会社的主人大仓喜八郎。

道明来意,大仓答道:“目前时机不利,我不能交付。”

後藤大为诧异:“这叫什麽话?这批货色,急着等用。世界上那里有付清了货价而不能提货的道理。”

“不然,货色的主权固然在贵方,但决定交运之权则在我。这一点,在我跟中村所订立的合约中,有明白规定。”

後藤听得这样的说法,越觉事有蹊跷,因而另提要求:“那末,我要检查我们的货色。”

“这批货色存在陆军省仓库,连我都看不到。”大仓喜八郎又说:“而且货色甚多,你亦无法一一检查。”

“没有关系。我是陆军军人出身,陆军省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同时也可以托熟人帮忙,只要你出一份证明书,我自己会去。”後藤答说:“至於货色太多,品质不一,这是当然的;我自会抽样检查。”

这样说完之後,发觉大仓喜八郎的神情完全改过了,由拒人千里以外的峻色,变成陪笑商量的语气:“後藤先生,想来你跟中村是一起的,我告诉你实话吧,这批货色是废铁,卖到外国,可获钜利;要讲实用,根本不行。”

“有这样的事!”後藤大骇,“那…那只有请犬养先生去解决了。”

犬养毅是中村的介绍人;得到报告,当然亦深为惊异。打电话将宫崎找了来,说知其事;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惨了!”宫崎咬着牙说:“我恨不得切腹。”

“一切责任,都只有以後再谈;眼前之计,必须赶快通知逸仙先生。”犬养叹息着说:“中村自道身罹痼疾,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庶几不负此生。谁知道做出这样不顾廉耻的事来!”

※※※

在台北的孙逸仙,接到宫崎的电报,想到三州田义士的处境,忍不住凄然下泪。而打击却还不止这一端。

东京发生了阁潮,内阁总辞,伊藤博文接替山县有朋组阁;正是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难到山西,李鸿章受命入京主持和议的时候。伊藤博文与李鸿章有极深的关系,自然支持清朝政府,所以“大政方针”与山县有朋大相迳庭,指令台湾总督不得协助中国革命党,同时禁止武器出口,禁止日本军官参加中国革命。

一夕之间,整个理想的计划,化为泡影。孙逸仙心如刀绞,但不能不作壮士断腕之计;委托山田良政携带一封亲笔信,专程赶到惠州前线,面交郑士良。

信很简单:“政情忽变,外援难期,即至厦门,恐无接济;军中之事,自决进止。”及至听了山田良政的详细报告,郑士良唯有痛心;当即召开军事会议,说明经过。举座都谅解孙逸仙的苦心,没有一个人有一句怨言。

“为今之计,只有解散。但是,我们并没有失败!六百人起事,半个月的功夫,聚集到两万多人;而阵亡的同志,只有四位。”郑士良再一次挥舞着手臂说:“这决不是失败;是一次有绝大价值的实验,证明革命是一定可以成功的!”

等郑士良解散了义军,清军方始进扑三多祝,“救”出了为郑士良所释放的归善县县丞杜凤梧;意外地抓到了迷路的山田良政。他也留着辫子,也穿着长袍,但里面却是西服;问他话,言语不甚相通,因而为清兵所杀害,却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呈报德寿以为就是革命军的军师郑士良。

德寿得报,喜不可言;调动水陆两路大军,无法扑灭,眼看已成燎原之势的一场巨患,竟突如其来地自动消弭,看起来两广总督这个肥缺,必可由兼署而真除了。

只要转念到此,梦中都会笑醒;那知就在奏捷的第二天五鼓时分,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头听得轰然巨响,身子被弹得老高……

※※※

史坚如回到广州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哥哥商量,出卖房屋田地。

“可以。”史古愚问道:“不过你得拿你的计划说给我听听。”

“我的计划,是‘联旗灭满’。”

“联旗灭满?”史古愚念了两遍:“这四个字听起来倒很响亮;只不知如何联法?”

於是史坚如放低声音,细说他的办法。“旗”指汉军旗人……八旗分三种:满洲、蒙古、汉军;汉军名为在旗,实为汉人,所谓“联旗灭满”,就是联络汉军旗人,打倒满洲旗人。

广东驻防的旗人很多……清兵入关为了压制汉族,在全国通都大邑,分遣旗人驻防;统帅叫做“将军”,上冠地名,在广州的就叫“广州将军。”

广州驻防,起於康熙二十二年,原来只有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的满洲人;三藩之乱平定,平南王尚可喜长子尚之信部下的所谓“天助兵”,共十五个“佐领”改为汉军旗,驻防广州;旗下编制,每一佐领三百人,十五佐领,总计四千五百人,两百年来繁衍为数万之众,超过满洲人甚多。

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都是旗人;只有明了旗人内部情况的才会知道,满洲人对汉军是歧视的,积怨多年,貌合神离。汉军人数多於满洲,如果因势利导,晓以民族大义,等到汉军一旦觉醒,打倒满洲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就有个汉军旗的朋友,已经恢复用汉名,叫做练达成;为人真有血性,才干亦不错,我跟他谈过,请他阴结党羽,他也答应了。”此外,史坚如很兴奋地说:“东江、西江、北江三路的‘大天二’,我也有联络,现在只要有钱到手,就可以放手办事。”

“好的!你尽管去找户头……”

“不!”史坚如自恃兄长怜爱,便得寸进尺地要求,“大哥,我要专心一志去奔走联络;这件事要请你去办。”

“我办当然也可以。不过,北京闹义和团,人心惶惶,能不能脱手,真不敢说。我总尽心就是。”

这是实在情形。史古愚日日奔走,托人介绍,大都无意置产;有意置产的,又一时凑不出现款,无济於事。

可以使得史坚如安慰的是,奔走联络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交游日广,机密日多,需要有个可以相聚议事的机关了。

但是省城里暗探密布,如果租一处房屋作机关,内无女眷,外有杂客,很快地就会被监视跟踪,大为不妥;因此,生长在珠江对岸河南的练达成出了个主意。

“不如到沙面去租一艘花舫。”他指着邓荫南说:“就算三伯是金山回来的豪客,临老入花丛;我们天天去陪三伯吃花酒,不就可以避人耳目了吗?”

史坚如年轻好新奇,首先抚掌称善。於是由练达成以地利人和之便,在沙面上租了一艘花舫;花舫总名紫洞艇,大小共有五种,练达成租的是最大的一种,名为横楼。

租定的那天,正是中秋前夕,“三伯”邀客赏月;除了史坚如、练达成之外,另有七位同志,大多是教友,但彼此不尽相识,由史坚如一一引见。

第一位叫吴羲如,是顺德大良人;当过好多年的武职官,所以对军防及新军的情况,极其熟悉,运动军队全要靠他。

第二位叫李寿卿,籍隶鹤山;虽是商人,确认识好些官军,当了吴羲如的助手。

第三位叫苏焯南,家住黄埔;其地在广州东南,扼外海要冲,为香港上省轮船所必经。他已经很恳切地答应史坚如,香港有军火运来,如果不能在广州起卸,都归他设法转运。

第四位是西域宝华大街长老会教堂的牧师,连县籍的毛文敏,跟史坚如的交情很厚,可以借他的地方聚会同志。

第五位跟练达成一样是汉军旗人,亦已恢复汉名,叫宋少东;目前经商,是由圣教书楼介绍给史坚如相识的。其人慷慨好义,跟史坚如一见如故,成了亲密的同志。

第六位是宋少东的朋友,名叫刘锦洲,开一家裱画店;文质彬彬而沉默寡言,但有侠气,重然诺,亦是位忠实同志。

最後一位是练达成的至交,名叫黄守南,管理着城南五仙门福音堂;他跟苏焯南一样,也答应在军火的运输收藏方面帮忙。

※※※

酒阑灯炧,明月在天;送客遣妓,最後只剩下四个人。

“到露台上去坐坐吧!”史坚如提议。

“好!”邓荫南站起身喊道,“妹崽来领路!”

船家女儿,卖唱姑娘,都叫妹崽;这个妹崽倒是船家的亲生女儿,名叫阿芳,才十三岁,擎着洋灯,晃荡着一条长及腰际的辫子,笑嘻嘻地来领客上楼。

花艇的楼叫“寮”,在舱後有梯可登;拾级而上,只见斗室之中,衾帐华美,原是船娘灭烛留髠之处。梯顶有扇向上开的方窗,钻出去豁然开朗;船顶三面围着短栏形成一个极好的露台。

阿芳年纪虽小,极其能干;很快地陈设好了瓜果月饼,沏来一大壶极酽的普洱茶,为主客四人消酒,然後微笑着下了露台。

“人静了!”练达成指着鳞次栉比灯火错落的花艇说:“大半已入温柔乡了。”

“越是人静,声音越送得远。”邓荫南提出警告:“说话小声一点。”

“是!”大家同声答应,各将小凳子往里拖一拖,团团促膝,开始密谈。

“营里的同志很多,不过这件事大家都不敢轻易出口,只要看准了下手,无不愿意参加革命。目前我有三点困难。”吴义如说道:“第一点,进出营盘的次数太多,恐怕惹人注目;尤其是虎门、鱼珠、车尾各处的炮台,门禁森严,不容易进得去。这得想个办法,最好能借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史坚如的心思快,立刻就有了灵感,“我有办法……”话一出口,觉得打断人家的话不合适,便即顿住。

“你请说!”

“不,不!义如兄,等你说完了我再谈。”

吴义如点点头,接下去说:“第二点,都问我定在什麽时候动手,好作预备。这一点我不能确实答覆人家。第三点呢,还就是那句话,有些同志有困难,要替他们想办法。”

吴义如所说的“有些同志有困难”,是需要一些钱。参加革命的志愿决不是可以用金钱交换的;但是,要全心全意参加革命,不能不先了却世俗之务,有的家累重,有负着债的,倘不能为他们谋个妥善的解决,又何能专心一致,共赴大业?

这是史坚如的责任,所以听得这话,赧然低头,“提到这一层,我很惭愧。”他说:“不过,家兄在极力奔走;我想短期间内,总可以有着落。”

“那末先谈第一点吧!”练达成说:“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吗?”

“是的。”史坚如很兴奋地说:“我在想,我们不妨请陈少白转告,将摩根邀到这里来替我们装个幌子;说他是北洋派来考察防务的教练,要到各军营、各要塞去参观,岂不是就可以长驱直入。”

“这个办法好!”吴义如问道:“不过,那个洋人肯不肯来呢?”

“一定肯来的。他是英国人,慕逸仙先生的名,同情我们的革命,自愿效劳;现在在香港闲住,有这个可以让他实践志愿的机会,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不错,请这个英国人来很好。”练达成从容接口,“这条船上也要这样一个人。将来同志进出必多,暗探一定会来盘查;有洋人在船上,他们就不敢问了。”

“这样说,我明天就写信,唉!”史坚如忽然叹口气:“百姓怕官,官怕洋人;国将不国!”

“这正就是我们要革命的道理。”练达成说:“现在再商量第二点,起事要配合惠州方面的举动,目前似乎无法预定。但是,我们不能不先加紧准备,目前第一大事是军火。香港到底什麽时候可以运来?”

这一问,使得史坚如愈形焦灼;因为军火一事有三层难处,有没有购买军火的款子?是其一;有了款子买不买得到?是其二;买到了能不能从香港运到广州?是其三。

“还有第四,”练达成说:“香港的军火,先要接济惠州。我看,这件事非你亲自去走一趟不可。”

於是议定,由史坚如亲自到惠州约了郑士良,一起到香港,跟陈少白等人当面解决这个大问题。

“有是有的办法,没有是没有的办法。”练达成郑重嘱咐,“无论如何要讨个确实信息回来。”

※※※

事情有了很好的进展,史古愚的辛勤奔走,终於有了结果;这也是史坚如敦促的结果,他要求他长兄拿西关闹区一栋市房,贱价脱手,卖得了三千银子。另外有一片良田,亦有买主在谈价;如果能够卖掉,可有一万多银子。

同时也了解了香港和惠州的情况,郑士良那里就缺乏军火,香港在这方面如有所得,当然要先接济郑士良;而且广州戒备森严,大批枪枝要运进来,亦确实不易。史坚如见此光景,翻然变计,决定另采有效手段,响应惠州的行动。

“你总读过‘刺客列传’,流血不过五步,而影响可及千里。”他对练达成说:“当年湘军旧部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一时江南人心惶惶,满清不得不派曾国藩回任安抚。这个前例,值得好好想一想。”

不须多想,练达成就明白了,“你是想找本省的大官下手?”他问:“总督、巡抚、还是将军?”

“自然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总督。”史坚如说:“蛇无头而不行,只要总督一死,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人人自保,则东江可以自立;再策动西江、北江的义师响应,广东大局定矣!”

这自然是个极好的想法,但做起来很不容易。总督有自己的心腹卫士,名为“亲军”;粮饷优厚,武器精良,出行的时候,前呼後拥;在衙门里的时候,站岗站到上房,要想用洋枪射击或者扔炸弹行刺的办法,都不大可能成功。

“我想过了,最妥当、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掘地道、埋炸药。”

这个办法未免匪夷所思。掘地道、埋炸药是攻城的办法;曾国荃破太平天国的“天京”,就得力於此。一旦炸药轰发,可以将整个总督衙门炸掉,威力诚然强大,但是工程甚钜,劳师动众,形迹岂能不露。再说,又从何处下手?

“这些,我都想过了;都有办法好想。”史坚如安详地微笑着,“事情只要去做,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困难。”

※※※

位於观音山南的两广总督衙门後面,有条街叫做“旗满街”;顾名思义是旗人跟满洲人聚居之处,由於密迩督署,盘查甚严,即令是旗人跟满人居住,租赁房屋亦需要保人。

保人是开裱画店的刘锦洲,房客是宋少东;因为他是旗人,而且他的妻子伉爽有丈夫气,同情革命,愿助一臂之力,所以选中他们夫妇乔扮房客。否则,没有眷属的单身汉,要想在密迩总督衙门之处租赁房屋,亦是不大可能的事。

炸药是由邓荫南到香港去采办的,由陈少白协助,从香港启运,有时由苏焯南从黄埔转运;有时直接运到广州,由一个名叫黎德的同志,负责运到五仙门福音堂交给黄守南收藏。

光是炸总督衙门的炸药,已经足够可以动手了。就在这时候,传来闺八月十五,郑士良在惠州三州田起事,大破何长清於沙湾镇的消息;於是史坚如约了邓荫南、练达成、宋少东、毛文敏、黄守南,还有由宋少东、黄守南介绍加入的两名新同志,宋玉臣和温玉山,在西关荣华东街由练达成主持的机关,商量行动的计划。

“我已经不止一次在观音山上用望远镜了望。那房子的位置太好了,後院紧接督署花园的围墙;我也打听过德涛的上房就在花园里,炸药一轰,花园里的房屋都会轰倒。”史坚如指着邓荫南说:“我跟三伯学过配制炸弹的炸药;我认为这件事很容易,不须太大的工程。所难的是,怎麽样将炸药运进旗满街?”

这需要一个胆大心细而又对炸药有了解的人,去担当此任;新加入的同志温玉山,原是码头工人,见多识广,此时毅然挺身:“这件事交给我。”

他是由黄守南介绍的,所以史坚如看着他,希望他表示意见。

“玉山干得了这件事。”黄守南说:“不过,怎麽样运法,要好好商量;炸药盛在铁桶里,手提肩挑都会让人发觉。而况旗满街又非他处可比。”

“这我也想过了,只有坐轿子进去好。”

“对的!”温玉山说:“不过轿夫也得是熟人才好;不然会起疑心。”

“这不要紧;我来!”孔武有力的宋玉臣说:“最好再找一位同志扮轿夫。”

这个人却很难找,大家在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人选时,史坚如默默不语在暗中盘算。

等他盘算停当,大家也找到了一个适当的“轿夫”,此人与惠州义军统将黄福同名,是个血性男儿,虽然为人比较粗鲁,但不是由他单独行动,亦不虞偾事。

“很好!只要有气力就行。”史坚如用低沉但很有力的声音说:“事情要做得简捷机密。我想应该这样;到了动手那天,傍晚运炸药到旗满街,轿子进门就不要出来了;玉山、玉臣、那位黄同志,加上达成,连我一共是五个人,当夜动手挖地道,埋炸药;预定五鼓以前毕事,大家撤退,留我一个人在那里燃药线。”

“你?”宋少东不解地问道:“药线一燃,不就立刻爆炸,你怎麽脱身?”

这是对炸药一无所知的外行话,史坚如微笑答道:“不要紧的,我可以让药线等我走了以後再燃着。”

“噢,噢!”宋少东还是不明白究竟,不过也不必再问;只问自己:“那末,我们夫妇呢?”

“贤伉俪自然早早离去,喔!”史坚如很郑重地说:“务必请通知刘锦洲,不然事後追查保人,他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我知道。”宋少东说:“我跟刘锦洲,都不要家了。我们自己会作安排。”

为革命慷慨弃家,而态度是如此平静;在座的人无不肃然起敬。练达成人如其名,练达老成,想得比较深;认为宋少东、刘锦洲二人,弃家亡命,需要一笔资斧,提议由史坚如捐助的革命经费中,提四百元分赠二人。

大家一致同意,而宋少东怎麽样也不肯接受,那就只好作罢。

“倒是还有件事要早早商量停当。”宋少东将话从他身上扯开了去:“定在那一天动手,请速决定,我好有个预备。”

“当然以没有月亮的日子,比较方便。”史坚如说:“今天是月底,总得有四五天的功夫来准备,我看就定在九月初五吧!”

“如果下雨呢?”邓荫南问。

炸药不能受潮,下雨天当然不宜动手;史坚如简单明了地说:“下雨顺延。”

※※※

九月初五是极好的天气。黄昏时分,一顶轿子,悄然进门,宋少东随即关紧大门;然後两名“轿夫”宋玉臣和黄福,连同坐轿的温玉山,一起将藏在轿椅下面的两百磅炸药取了出来,安置停当。

“行了,”练达成向宋少东说:“你可以请了。我们香港见面。”

“嗯,”宋少东倒有些恋恋不舍,“我坐一会儿再走。”

“不必了,宋大嫂在娘家等着你呢!”史坚如说:“你走了,我们好早早动手。明天你静听佳音好了。”

“好,我走。”宋少东说:“内人煮了一大锅鱼生粥在那里;粉果在蒸笼上。东西很多,够你们五位吃的。”

等宋少东一走,五个人随即饱餐宋太太手制的鱼生粥和虾饺、烧卖、叉烧包;然後闭目养神;直到起更时分,方始动手。

“各位,我只有一句话!”史坚如轻声嘱咐:“声音越轻越好。”

大家都知道,隔着围墙,就有督署的卫队在彻夜巡逻;夜深人静,如果有金属碰击的声音,传入隔墙之耳,会坏了大事,所以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只用点头表示会意。

於是史坚如领头,提一把从香港运来的洋锹走到後院;离督署围墙两尺之外,用白粉洒出一个方形,标示下手的范围,在窗内发出来的灯光照映之下,清晰可见。

一切行动的步骤和方法,都是早就细细谈妥了的,所以五个人毫无瞻顾踌躇地,分据四方,将洋锹沿白线插入泥地,提脚使劲踩下,往上一翘,立刻挖起一块泥土,轻轻堆置在一边。

到这个时候,就见得书生无用了,史坚如挖不了几锹,已经气喘见汗。黄福首先就忍不住,拉一拉史坚如,示意他到一旁休息。

史坚如不肯,拉拉扯扯让其余三个人发现了,练达成急忙摇手,同时往里一指,首先就走了进去。

“我看这样,坚如不必动手。”他看着大家说:“坚如注意墙那边,替我们望风,如果隔墙有什麽动静,赶快通知我们。”

这也是个紧要任务,史坚如欣然接受。於是重新回到後院,分工合作;史坚如耳贴着墙,屏声息气,听着隔墙得脚步近了,便示意大家暂息;等脚步声一远,继续动手。

就这样停停息息,到了四更时分,掘成一个曲尺形的地洞,深约五尺,洞底向前又伸出去三尺,应已过了围墙的界线。

这就该养精蓄锐了大半夜的史坚如来动手了,合力将一大铁桶炸药抬出来安放在地洞底端,布好雷管,拉出一根药线,直到厅堂上。

“各位先走。”史坚如说:“我们在船上见。”

“好,船上见。一切小心。”练达成说了这一句,领着温玉山、宋玉臣、黄福,悄悄开门而去。

於是史坚如将药线缚在一束线香的中腰;接着用火柴点燃了线香,预计等它燃至中腰,延烧药线,总在半个小时以後,尽有从容脱逃的机会。

丢下火柴出门,顺手掩紧双扉,看一看表,正指清晨五时。史坚如深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满心舒畅地在想,不妨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再出城。因而不出较近的南门,反往较远的西门走。

走到西门看表,已经五点四十分了;谁知竟无动静。

史坚如大为困惑,决定回去看个明白;但到香港的轮船,即时开行,去而复返,时间不够,在船上等候会合的同志以及他的一兄一妹,岂不焦急?

因此,他先出城上船,略说经过,然後又上岸回到旗满街;悄悄推门而入,进厅一看,原来有一处药线大概不知为那位同志不小心踩断了,以致未能引发炸药。

这就只好再等一夜了,因为此刻天已大亮,德寿早已起身,不在後花园的上房,就炸不死他。同时又怕门户虚掩,万一为那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真相尽露,所关不细。因此,他决定留守在那里。

由於厨房里的食物,早已吃得一乾二净,史坚如只好挨饿。挨到第二天五鼓时分,如法泡制,重新爇香;同时再一次检点了药线,确定并无错失,方始离去。

已经快出城了,史坚如突然想到万一再遭遇同样的情况,无人照管,全功尽弃。因而翻然变计,改投西城宝华大街长老会礼拜堂毛文敏的寓所休息;心里七上八下,只怕炸药不燃。

突然间,像打了个暴雷似地,惊天动地一巨响,将他惊得直跳起来;但是虽惊实喜,终於成功了!

炸药是引发了,督署後花园的围墙震坍了好大一段;经证实总督德寿,并未炸死,只是从床上炸摔在地下。

这就是说,炸药的威力不够,被炸的范围甚小,德寿才会幸存。史坚如大为困惑,想来想去想不通何以致此的道理?决定到现场去看个明白。

顾虑到毛文敏会阻止他去冒险,史坚如只说易地而避,要雇一乘轿子到沙基;但一出宝华大街,改命轿夫直奔旗满街。

街口下轿,从容步行,到了现场一看,但见瓦砾满地,房屋已经倒塌。他怕其中有人埋伏,不敢进门,但也看出道理来了;房屋虽倒是震坍而非炸毁,看起来炸药并未完全爆炸,是雷管不足的缘故。

参悟有得,史坚如深为悔恨,事先的研究,不够透澈,以致功败垂成;於是另一个念头随即浮现:为什麽不可以卷土重来,好好再炸它一次?

这番雄心,将他的沮丧、悔恨,一扫而空。决定另外找一处地方暂住,细细策划;想了一下,觉得避到河南比较妥当。於是又雇轿子到沙基,渡河到了花埭。在那里他有一个好朋友,是培英书院的教员,名叫徐甘棠。徐甘棠不是革命党,但很同情革命;所以史坚如一到,就将实情秘密地告诉了他。

“不要紧。”徐甘棠倒很够义气,愿意掩护他:“你在我这里住几天再说,我去打听消息。”

消息很沉闷,只知道刘锦洲已经被捕。史坚如又觉得住在花埭,虽比较安全,但与同志隔绝,联络不便,於事无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回城为妙。

徐甘棠当然没有必要留他,只谆谆叮嘱一切小心;然後送他渡河。到了北岸,在油栏门鸿兴客栈後门登岸,去访一双弟兄。

这双弟兄姓胡,哥哥叫心澄,弟弟叫心泉;都是天主教士,因为没有眷属的,为了生活方便,都住在鸿兴客栈。他们是有兴中会正式会籍的革命同志,也是史坚如的至交;尤其是胡心泉,与史坚如更为投契。

“怎麽?”胡心泉一见惊问:“你还在省城里?”

“是的,我一直没有走。”

“各处都在搜查,你还是赶快到香港去的好。”

“坚如,”胡心澄也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无论如何要避一避风头。”

“不!”史坚如固执地说:“我不走!我决不死心,如果你们怕连累,我不会再来看你们。”

说到这样的话,令人无词以对。“那好,你就住在这里好了。”胡心泉说:“我们出去打听、打听消息。”

消息还不错。刘锦洲被捕以後,什麽话也不说,只在番禺县大堂上,不断地背“新约”。县官裴景福认为他是个獃子,竟不难为他,当堂开释。

“这可能是个陷阱。”胡心澄提出他的看法:“目的就在诱捕正凶;刘锦洲那里一定暗中有人在监视,你决不能去看他,最好暂时不出门,看一看风色再说。”

史坚如口中答应,心里却全不知道一个“怕”字怎麽写?第二天一大早回到他的老宅……史坚如的曾祖父史致光,是乾隆五十二年的状元,做过云贵总督;老家甚大,族人众多,其中有个“七叔”,知道炸总督衙门出於史坚如之手,深怕累及全族,竟派人到东校场防营去告密。

这个防营的营官叫马介福;他的队伍就称为“防字营”。当时派出一名叫郭尧阶的侦探,带同四名营勇,赶到史家大宅去抓人。而史坚如已先一步坐轿子走了。

於是问明方向,沿途追赶;轿夫一看情形不妙,抬到西关浆栏一家羊肉店门口,放下轿子,管自己逃走。史坚如正在诧异,郭尧阶已经领人赶到;一下子抓住,解送南海县衙门。

南海县的刑房书办问明情案,禀告知县;认为牵涉教案,是件很麻烦的事,照管辖区分可以不受理。知县认为这话很有道理,转解番禺县。

裴景福无法推辞,提堂审问;同时详申上台。这是件大案,当然要严追同党;先是用好话骗,继而用苛刑逼供。但史坚如那颗心,坚如铁石,软硬两不吃,除了自承以外,别无口供;当然更不会牵涉任何人。

裴景福无法,只好就事论事,面禀总督德寿“请王命”斩决史坚如。家属不敢收屍;是由李纪堂秘密派人收殓埋葬,墓碑上题名“司马氏”,作为识别。

不幸的消息传到旅居台北的孙逸仙耳中,伤感不已。而一个月以後,杨衢云又为两广总督德寿悬赏三万两银子,刺死在香港,已回到日本的孙逸仙为之食不下咽。到了第二年夏天,郑士良又暴死在香港;据说也是清朝的官吏,买通郑士良的朋友,在食物中下了毒而致命的。

革命连番遭遇挫折,好朋友又一个个死於非命;孙逸仙这一两年中的心情极坏。但是,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他依旧勤於读书,勤於筹划革命,勤於结纳同志;其中最受他重视的是章太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