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苏报封闭,爱国学社解散,一时不便活动;也由於章太炎和邹容的被捕,被指名通缉的惊弓之鸟,大多远走高飞。因此,日本增添了许多革命志士。

他们当然都仰望孙逸仙的丰彩。孙逸仙仍旧常住在横滨;往还的同志虽不多,但东京留学界蓬蓬勃勃的革命思潮,却仍由孙逸仙所指导。从中作联系的是两位同志,一个叫冯自由,家世儒医,祖父在咸丰初年,因为与太平天国的关系,为官府搜捕,瘐死广州府南海县监狱中;冯自由的父亲冯镜如,抱恨终天,远适异国,在横滨经商数十年,对革命深抱同情;同时亦最敬服孙逸仙。兴中会在日本组织分会,即颇得冯镜如之力;其时冯自由才十四岁,是最年轻的一个同志。冯家久居山下町,与孙逸仙的寓所不远;冯自由几乎每日必到,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劳”之义,乐效奔走。

另一个叫廖冀朋,是孙逸仙在广州博济学院的同学,当时经商横滨,就住在孙逸仙那里。廖冀朋为人潇洒不群,吐属不凡,而且多才多艺,擅画能诗,是个漂亮人物,所以朋友很多;他往往一面濡染丹青,一面高谈革命,无形中成了孙逸仙的好帮手。

这天正在画梅花,门铃大响,廖冀朋住在楼下西屋,便亲自去应门;门外是个四十不到的和尚,着一领土黄布的海青,脚下是同样质料的凉鞋。清癯如鹤,戴一付银丝脚的眼镜;一脸的书卷气。

廖冀朋断定他不是日本和尚,便用广东官话问道:“大和尚找那一位?”

“恕罪!”那和尚一手当胸顶礼,一手拿着纸条;眼睛却望着钉在门上的白木牌,“请教施主,这里可是孙逸仙先生的住处?”

廖冀朋了解他的疑问;孙逸仙为避清朝派驻日本使馆人员的耳目,用个日本名字“高野长雄”;白木门牌上写的是“高野方”。这个和尚必是不知高野长雄就是孙逸仙,所以有此一问。

廖冀朋先不回答,问他的名字:“大和尚上下怎麽称呼?”

“我是在俗僧,报我俗家的姓名吧!我叫黄宗仰。”

“原来就是乌目山僧,久仰、久仰!”廖冀朋惊喜地说:“请进,请进。”

延客入室,廖冀朋先自我作了介绍;然後引见住在楼上的孙逸仙。彼此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宗教的不同,在他们之间不生丝毫隔阂,真所谓一见如故,很快地就像常常见面的一对健谈的好朋友那样,热烈地在讨论国家、社会各方面的大问题了。

使得乌目山僧惊奇的是,他只知道孙逸仙手不释卷而深於西学;不想对中国的“心性之学”及历史,亦有深湛的研究。他赞许乌目山僧的入世的态度,谈到唐朝的佛寺,与对社会工作的积极贡献;也谈到佛法东来以後,对於宋明理学的影响,同时认为佛教与基督教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中心思想就是他手书悬在壁上、作为座右铭的“博爱”二字。

“这也就是儒家思想的精义:‘博爱之谓仁。’不过,儒家不是宗教,所以提倡博爱,不纯用感化的宗教手段;而在必要时该用革命的手段。儒家讲究内圣外王,也可以说是亦圣亦王;外王为用,内圣为体,这就是中国道统之所在。”

他那清朗有力的声音,圆融精深的理论,特具一种能令人衷心接受的说服力;而对具几分侠气的乌目山僧来说,这一番话更有极大的冲击力,他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人就是直接三代以来,至周公孔子而集大成的道统的继承者。

※※※

为了便於亲近,乌目山僧就下榻在孙逸仙的寓所,卧室与廖冀朋东西相对;在这里,他认识了许多朋友,因为仰慕孙逸仙的留日学生,远从东京来相访的,亦几乎无日无之。经常来的有广东惠阳的廖仲凯夫妇,广州的胡毅生、朱少穆,兴宁的李自重,梅县的李锡青,广西的马君武,湖北的刘成禹、李春城,安徽的程家柽,浙江的叶澜,以及苏报主人陈梦坡父女等等,高谈阔论的都是救国救民的大计,很少涉及私事。

其中胡毅生原是廖冀朋的朋友,对孙逸仙一见倾倒;私下跟他同行的同乡伍嘉杰表示,对孙逸仙心悦诚服,此後愿听驱策,汤火不避。回到东京的第二天,就约了一些好朋友,很兴奋地谈他横滨之行的经过;在座的七个人无不向往,都希望见一见孙逸仙。

於是胡毅生写信到横滨;很快地有了回信,孙逸仙决定到东京来一趟,约他们在芝区的对阳馆作竟夜之谈。

这一谈谈得非常具体,大家一致的见解是:要从事革命,必须通晓军事;而清朝驻日使馆,禁止私费留学生学习陆军,这个目的无法达到,是一大憾事。

“我可以想办法。”孙逸仙说:“只要大家有此决心,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我们愿意起誓。”胡毅生说:“立下书面的盟书。”

“好的。”孙逸仙深为嘉许;即席拟定了誓词。

兴中会原有誓词:“联盟人某省某县某某,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倘有二心,神明监察”;现在第一次改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在孙逸仙的构想中,推翻满清後,新立的国号,应该称为“中华民国”;至於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不一定要仿照美国的办法,应该研究出一套更民主、更适合国情的制度。

在胡毅生等人立下盟书的几天以後,孙逸仙约他们去访犬养毅……这是一次礼貌的拜访,因为他们想学习军事的希望,由於犬养毅的协助,已经可以实现了。

主要的困难是教官。犬养毅介绍了两个日本军官,一个是退伍的骑兵少佐小室友次郎,与孙逸仙亦是旧识;另外一个是步兵大尉日野熊藏,此人是现役军官,在日本军界的名气很大,他是研究南非波亚人抗英之战所用的散兵战术的专家;同时亦是兵器专家,供职陆军省的东京兵工厂,曾经发明“日野式自动手枪”。其时孙逸仙亦在研究波亚战术,左图右史,孜孜不倦,所以跟日野一谈之下,深为契合,设立军事学校的计划,亦很顺利地产生了。

计划是由参加的学生,一共十四个人,在日野寓所附近的牛込区,租屋居住,日间各自学习普通学科及日语;夜间由日野及小室教授战术及兵器学。

开学不久,发觉不妥。因为日野是现役军人,而且在东京工厂担任要职,每天晚上跟许多中国青年接触,不免引起警视厅的怀疑,采取监视态度。这一来对日野的职位,亦有影响;教学更不方便,必须设法改善。

於是日野建议:“学校”迁到青山练兵场附近,因为那里是日本拱卫京畿的精锐部队“近卫师团”的操场,可以观摩各项兵种教练的实况。晚上,轮派学生两人到日野家去上课,“现贩现卖”地转述给其余的同学。

※※※

为了安排革命军事学校,孙逸仙在东京住了两个月,一面费心调度,一面研究波亚战术。但革命的情势,不容他享受读书之乐;必得作一次檀岛之行,去抑制反动势力的扩张……檀香山已成了保皇会的天下。

四年以前,康有为先以“衣带诏”的把戏被拆穿,在日本存身不住,溜到美国;他的大弟子梁启超二度曾与孙逸仙商请合作,未能成功,预备到檀香山去活动,恳托孙逸仙为他介绍同志。

孙逸仙至诚待人,亦颇欣赏梁启超的才华,自然不疑有他,写了好几封极恳切的信请他的大哥德彰,以及当地有力的侨商和同志,照应梁启超。

就凭藉了这几封信,梁启超在檀香山站住了脚,德彰相待甚厚,自不必言;当地的侨商并且筹集钜款济助。而梁启超在康有为挟制之下,竟在以“驱除鞑虏”为职志的革命发源地,组织拥护鞑虏的“保皇会”。并且用了极卑劣的手法,欺骗侨胞,说保皇与革命,原来同流,名称有别,宗旨则一。因而兴中会会员受了他的蛊惑,一变而为保皇会会员。

四年功夫,兴中会与保皇会势力的消长,已不成比例;但是,保皇党却始终盗窃着革命的名义,梁启超只能以“保皇其名,革命其实”为号召,还不敢公然否定革命。因此,虽然保皇党办有机关报“新中国报”,并且掌握着许多侨团、侨报;而兴中会会员不改初衷,坚贞自持的,只有十几个人,但孙逸仙仍旧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转变此一不利的形势。

本来,他想多约几位同志,一起去奋斗,只是旅费无着;他本人还是由乌目山僧赠以两百元,才能成行。所以这纯然是孤军奋战;在旁人看,他踽踽淳淳由横滨登上西伯利亚号,渡洋西去,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而孙逸仙本人,却是意气发舒,充满了旺盛的斗志。

到檀香山那天,正是中国的中秋。九年睽隔,一旦重临,所接受的“欢迎”是:新中国报一篇对革命党及孙逸仙个人恶毒的攻击。

来接船的是两位同志,一个叫郑金,广东新安人,在檀香山海关做过译员,是孙逸仙的金兰弟兄;一个叫李昌,是孙逸仙的小同乡,在檀香山政府当英文通事。他们都是兴中会的发起人,也是始终反对保皇会的铁骨硬汉。

接到旅馆,行装未卸,郑、李二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发泄所受於保皇党的悲愤。孙逸仙静静地听完,问起一个人:“蔚南呢?”

蔚南姓程,是孙逸仙的亲戚,也是少数坚贞不屈的同志之一,“他今天本来要接船的。”郑金答道:“因为有紧要事故,不能分身。他有话,请你到他的报馆去看看;晚上他替你接风。”

“我就是要看他的报馆。”孙逸仙身说道:“我们就走吧!”

“不休息一下吗?”

“现在没有功夫休息。我是来大战保皇党的。”

※※※

程蔚南的报纸,名为“隆记报”,又名“檀山新报”。这份报虽以程蔚南个人的关系,不受保皇党的利用,但却毫无宗旨;等於有利器而废置,十分可惜。孙逸仙早就在船中策划停当,一到檀香山,第一件事就是先要让“隆记报”发生鼓吹革命的作用。

“蔚南,”他用极恳切但也极率直的语气说道:“莫非你没有想到,以隆记报为根据地,向反动的保皇党展开反击?”

“实在是没有人。”程蔚南歉然答道:“我自己的生意很忙,照顾不到。再说,请谁来主持笔政;又有谁能挡得住梁卓如的那一枝笔?”

“我来!”孙逸仙说:“我要写一篇‘敬告同乡论革命与保皇之分野书。’”

“你肯亲自动手,还有什麽话说?”程蔚南道:“明天你把文章写好交来,我马上请总编辑发下去。”

“社论每天什麽时候截稿?”

“大概,”程蔚南说:“总在十点钟左右。”

孙逸仙点点头不作声。一面接受程蔚南的接风宴,谈论当地的情势;一面在打腹稿。席散八点多钟,他腹稿已经有了。

“我就动笔吧!还赶得上截稿的时间。”

於是濡笔作评,大意是说:“天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夫革命与保皇,理不相容,势不两立。今梁启超以一人而持二说,首鼠两端,其所言革命为假革命。革命、保皇,决分两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东西之不能易位。革命者,志在倒满而兴汉;保皇者,志在扶满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驰,互相冲突,互相水火,非一日矣!”

脱稿还只九点半钟,程蔚南、郑全、李昌都眉飞色舞地大赞:“驳得痛快,驳得有力。言简而意赅,好文字,好文字!”

接着,在编辑部和排字房也轰动了,争着传观,或者悄然沉思。报馆内如此,读者之间的反应更为热烈;整天都有人到报馆来要买隆记报,管发行的职员,竟至无以应付。

不久,接到希炉埠一位同志的来信,说是得到他已抵达檀香山的消息,当地同志,非常高兴,特为发起欢迎会,请他务必莅临。

希炉埠,是夏威夷群岛除檀香山正埠以外的第二大埠,而来信欢迎的那位同志,正就是广州西关宝华大街长老会的毛文敏;在史坚如炸德寿失败以後,毛文敏自有戒心,所以离开广州到檀香山来传教,名字也改为毛文明了。

为了发展革命组织,希炉埠当然要去;而为了想了解史坚如当时义行的详细经过,更要快去。於是第二天一早,孙逸仙就在郑金、李昌陪同之下,到达了希炉埠。

由於发表在隆记报上那篇文章的影响,参加欢迎会的侨胞有一千多人,将一间戏院挤得座无虚席。孙逸仙一到就发表演说,进一步阐明兴中会与保皇会的性质,截然不同,无可相混;同时列举事实来证明,保皇会不过是康有为个人牟利及建立“取富贵”的势力的工具而已。

其时康有为在南洋,梁启超在美国本土,他们的最大目的,就是募捐。师徒二人,为了捐款的分配,竟至反目;理亏的是康有为,但梁启超不能不委屈以事老师。其中许多不堪闻问的内幕,孙逸仙颇有所知;但他豁达大度,宅心仁厚,还不肯直抉其隐,只有力地批判了保皇党的做法,决不能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

因为,康有为的做法,充其量只是勤王的举动,将政权从慈禧太后手里夺过来,归诸光绪皇帝,有如日本的倒幕运动,获致“大政奉还”的结果。但夺取政权的条件与情况,完全不能相比;康有为动辄故作郑重地向人表示:捐募钜款,是为了“办秘密之事”。是什麽“秘密”,无人知道;只知道是养了几名“侠客”,看样子是以此辈为荆轲、聂政;拿侨胞的脂血,供他们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而可能有的效果是什麽?

“那拉后住在深宫,警卫森严;纵有肯牺牲生命的刺客,请问如何能够到达深宫?至於出宫巡幸,扈跸的仪卫,团团护卫,请问又怎麽能到她的身边?那位同志,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全场寂然,最後爆出一个声音:“办不到的事。”

“是的。办不到的事,不过!”孙逸仙提高声音逼进一步,“我们退一步说,就算办到了,那拉后被刺了;或者那拉后自己生病,一命呜呼,政权会不会就此归入光绪皇帝的掌握?不会的,因为一班昏庸顽固的亲贵大臣,为了保持他们的既得利益,一定把持不放。”

接着孙逸仙又分析戊戌政变的经过;当时本是皇帝执政,大权在握,形势绝对有利,而终於为慈禧太后所击败。然则以今视昔,守旧势力,更甚於前;光绪皇帝又有什麽凭藉可推行他的“新政”?

这还只是就政权的转移立论,更深一步谈到种族和民主,可知就是光绪皇帝能够执政,能够推行新政,亦决不能符合全国同胞的心愿,更不能保护汉族的利益。

“各位同志,现在有一本好书,风靡海内外,足以看出人心趋向。写这本书的志士,现在为满清所压迫,监禁在上海的西牢中,他是四川人,大名邹容;他写的书,名为‘革命军’。邹容主张的‘革命独立大义’,一共有二十五条,我现在念几条给大家听:‘一、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我同胞皆须自认为自己之汉种,中国人之中国。’”

刚念了一条,台下齐声高呼:“‘中国人之中国!’”接着便是如雷的掌声。

等掌声停下来,孙逸仙继续念道:“‘一、所服从满洲人之义务,一律消灭;二、诛杀满洲人所立之皇帝,以儆万世,不复有专制之君主;三、凡为国人,男女一律平等,无上下贵贱之分。’……”

念到这里,台下又爆发了热烈的反应,攘臂齐呼:“一律平等!”

等春雷样的声浪,稍稍平静,有个人站起来问道:“孙先生,我可不可以参加革命?”

“怎麽不可以?”孙逸仙高声答道:“革命无分男女老幼,人人有责。”

於是演说结束以後,即时有人加入兴中会,由毛文明担任介绍人;希炉埠终於也有了革命团体。

※※※

重回檀香山时,情况大不相同了;华侨雇了一班乐队,打着旗子到码头上欢迎,与初次到达所遭受的冷落,有如霄壤。

欢迎的行列中,有一位黄旭昇牧师,他是毛文明的亲戚,事先接到介绍信,而且由报上读到孙逸仙在希炉埠深受侨胞敬仰的消息,所以非常热心;坚持要接孙逸仙到他的礼拜堂暂住。

“孙先生,”他说:“我们虽是初见,我对你早有认识。你的言论、丰采、对理想的坚持、待同志的厚道,我非常钦佩。凡有可以效劳之处,请你不必顾虑初交,不便出口;尽管吩咐。”

“承蒙见爱,心感之至。我也要向你请教,我应该做些什麽?”孙逸仙又说:“只要於革命有益,我生死以之;目前保皇会似是而非的说法,戕贼人心,我一定要作个有力答覆,希望你能支持我。”

“当然!”黄旭昇问李昌和郑金:“孙先生在希炉埠的演说,很受欢迎。我们是不是在这里也可以开一次大会,请孙先生主讲?”

“我赞成。而且我赞成大规模举行;不但演讲,还要回答大家的疑问。”

“这是个好办法。”郑金说道:“不过革命要实行,实行要经费;我们不妨研究一个筹募经费的办法。”

“这方面我已经想过了。我把我的办法提出来,请大家斟酌,看看是否可行?”

孙逸仙是想发行一种“军需债券”,每张十元,由他亲笔署名。听人自由购买,不作硬性推销。郑金认为这个办法,收效不大;但孙逸仙却另有作用,他想借此测验华侨对革命的热忱如何?也就是要求大家在兴中会与保皇会之间,作一选择。

“我希望能让大家有个自由表达意愿的机会。有人赞成革命,然而不一定能够参加兴中会;他内心的想法,没有机会表现,也没有人知道,是很可惜的事。现在,买一张‘军需债券’,他所付出的不是十元钱,而是他的一颗心;我们所得到的更不止於十元钱,而是自动自发,赞成革命的一位同志。”

十元钱的数目虽小,意义甚大。郑金为孙逸仙所说服,由怀疑而转变为热烈支持,自告奋勇担任了印制军需债券的任务。

※※※

演讲大会开了三天,檀香山的侨社也轰动了三天。每次大会都有几千人参加,将当地最大的一家戏院,塞得满坑满谷;但是会场的秩序却相当好,倾听时肃静无声,只有到发问时,争着想先开口,略见紊乱,然而却更显得热烈。

可惜的是,开会的时间只能定在上午;而且为了戏院要“清场”营业,不能不在中午时分结束。不过,在下午,孙逸仙仍旧有机会跟侨胞接触;购买军需债券的,络绎不绝,当然要谈谈革命。有些侨胞知道他医道高明,亦有专诚来请教的;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一定搁下一切,专心一意替病家诊察;不但妙手回春,而且不受酬谢。有些好心而偏执的老先生、老太太,说什麽也不肯收回他们的谢礼,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请他们购买军需债券。

军需债券的收入,交由黄旭昇、郑金等人共同保管。这一笔经费对会务推进,自然大有帮助;但最使孙逸仙感到安慰的是,购买军需债券的,颇多保皇会中的会员;当然,买了军需债券以後,他们不会再参加保皇会了。

於是保皇会的机关报“新中国报”的主笔陈仪侃写了一篇“敬告保皇会同志书”,托名刊出,展开了无耻的攻击。

但是陈仪侃的文章,实在也可笑得很,他不懂西洋的逻辑,而理路又不甚清楚,所以立论矛盾百出,既言“保皇”,却又有“驱逐异族”的大不敬之词。引用西洋历史,更如梦呓,指公元一千八百五十九年才出版第一本着作的达尔文,有提倡一千七百八十九年就发生的法国大革命之功。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只能哄骗没有智识的人。

因此,孙逸仙用犀利的笔调,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驳保皇报”的文章,在隆记报上发表,条分缕析,眉目醒豁,将陈仪侃驳得体无完肤。这篇文章动摇了许多盲目信从保皇会的华侨的意志,也为隆记报增加了不少销路;当然更有助於兴中会的发展。

经过两个月的努力,扭转了党务的颓势;孙逸仙才得回茂宜岛去省视老母杨太夫人和大哥德彰。

※※※

九年阔别,有着叙不完的家常;国而忘家的孙逸仙,这九年中为革命所经历的艰险、心酸、凄凉,都溶解在温暖的亲情之中,很快地又激起了万丈雄心,筹划着孤身投向更广阔的天地,展开更艰苦的奋斗。

他打算第二次作美国本土之游;可以商谈这件大事的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德彰,一个的是他母舅杨文纳。

“我赞成!你做什麽我都赞成。”德彰很坦率地说:“不过我怕这一次我不能帮你太多的忙,这麽办呢?”

孙逸仙很了解,大哥的境况,已不如前,不是经营牧场不得法,是受了夏威夷政府修改土地法,取消土地私有制度的影响。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亦早有心理上的准备,所以并不感到失望,反而安慰德彰说:“大哥不必替我担心;我只要一笔到达美国本土的旅费就行了。我到处有同情革命的同志,也到处有热心赞助的朋友,他们都会无条件支持我。”

“你不要将事情看得太容易。”做长辈的杨文纳,以告诫的语气说:“你该记得你第一次去美国的情形吧!”

第一次去美国是在九年前。也是由檀香山出发,在金山上岸,乘火车横贯美国大陆,直到纽约;沿途有华侨的城镇,都作停留,少则数日,多则十几天,演说清政腐败,祖国危急;听众虽多,但愿意参加革命的,却寥寥无几。

“当初的情形跟现在不同。”孙逸仙回忆着往事说:“那时反清的人还不多,对朝中还抱着改革的希望。现在经过戊戌政变,义和团闹事,招来八国联军;慈禧跟满清亲贵的昏愦腐败,真所谓原形毕露,谁都知道到了不可救药,非连根推翻异族统治、建立民国,不足以救中华。所以我这趟去活动,效果跟以前会大不相同。”

“不错。但是,你不要忘了洪门的势力!你第一次到美国,为什麽大家对你的主张不起劲?就因为洪门拿你当外人的缘故。”

“是的!”孙逸仙虚心受教,“洪门的宗旨在反清复明,与革命的宗旨完全相合,应该可以合作。第一次我忽略了这一点,是我的错误。舅舅,你看我现在该怎麽办?”

杨文纳直截了当地答了两个字:“‘入闱’”

“入闱”不是进科场,是加入洪门。洪门是明末遗民志士为了反清复明所发起的秘密组织,名称不一,宗旨相同。在两广的称为“三合会”;洪秀全金田起义,就因为各地三合会风起云涌响应,才能建立“太平天国”;可惜,洪秀全仅是利用洪门想打个人的江山,不是为国为民,终於失败。

由於太平天国的瓦解,连累三合会受到极大的压力。适逢海禁大开,美国招募华工,於是三合会人物,在海外另创基业,在金山开立“山头”,命名“致公堂”,又称为“义兴公司”。华工初到美国,人地生疏,必须依靠公堂才能立足;久而久之,华侨参加致公堂的,占十之八九。在纽约、金山这些大埠,未入洪门,犹可谋生;若在小城镇中,不是致公堂的会员,会被排挤得无处容身。可是数典忘祖,如今洪门中人,能了解反清复明宗旨的,已百不得一。

因此,保皇会得以乘虚而入,“你再不入闱,洪门成了康有为的天下。”杨文纳很认真地提出忠告:“康有为的花样很多。”

他接着便讲康有为的“花样”;所谓“衣带诏”的故事。

※※※

康有为在日本存不住身,远走美洲;先在加拿大落脚,编了一套鬼话骗华侨。

“皇上连夜宣召我入宫,哭着递给我一道‘衣带诏’,命我向海外臣民求救。所以我是奉诏敕设立保皇会。诏中宣示:‘朕命康有为宣扬朕意,锡赉有勳劳者,分别赐封公、侯、伯、子、男爵五等。’”

“既有衣带诏,请你拿出来看看!”

“这是神翰!”康有为檩然作色,“岂能随便拿出来看?大不敬之罪,谁也当不起。”

“那末要怎样才能看得到呢?”

“要望北摆设香案,朝衣朝冠,先行三跪九叩首礼,才能瞻仰宸笔。”

“这就难了。我们是老百姓,那里来的朝衣朝冠。”

“富贵自求。”康有为说:“衣带诏中原有勳劳赐爵的示谕,你们只要有勳劳,皇上授权给我,可以便宜行事。封了公侯,自然就可以按照‘大清会典’,制备朝衣朝冠。”

康有为随带一部“大清会图”,内有朝衣朝冠的图样,“民公”的朝冠,冬用薰貂,顶上镂花金座,中饰东珠四粒,内衔红宝石,即是所谓“宝石顶”,比一品的红顶子还尊贵得多。朝服是九蟒绣袍,华丽非凡。发了财的华侨,都怦怦心动了。

“请问长素先生,”有人问道:“怎样才算有勳劳?”

“现在我们设立保皇会,是要保皇上,要练一枝勤王军;再要物色侠客,办秘密之事……就是设法入宫去救皇上。这都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办得到;全靠大家踊跃输将。”

“原来是要捐钱。怎麽个捐法?”

康有为趁此机会大开“捐纳之例”。捐官本来最多只能捐到三品;而他的捐例可以捐爵位:公爵一万元,侯爵九千元,以次递减;捐五千元,亦可受封一个“世袭罔替”的轻车都尉。

於是从加拿大到美国,平空多了不少位“爵爷”;保皇会亦在加、美各大埠设立了分会,会员大多为洪门中人。而康有为则利用他们的捐款,创办私人事业,在香港,有振华实业公司;在墨西哥,有华益银行;在纽约,有琼彩楼菜馆;在上海,有广智书局;在广西,有天平山金矿公司。而他的所谓勤王军不知在何处?“秘密之事”,亦始终未见实行;只知道他与他的高徒梁启超,为了钱上的事,曾经反目。

“康有为那套,不但骗了华侨,连外国人都有上当的,居然亦愿意花钱捐个中国的爵位。”杨文纳笑道:“我再讲个笑话你听。”

据说有个加拿大人,名叫康乾伯,捐款是由梁启超经的手,受封“男爵”以外,梁启超又封他为“中国民军大元帅”,受命训练华侨子弟,预备编成“民军”,回国勤王。

另外又有个加利福尼亚的军事学家,名叫荷马李,被康有为封为子爵,称作“中国维新皇军大将军”。两人各捐钜款,并且各在奥克兰和洛杉矶开府,很认真地展开各人的任务。

有一天,康乾伯心血来潮,特地赶到洛杉矶的“中国维新皇军”的“将军府”,跟荷马李提出交涉:“我是中国的大元帅,你要受我的节制。”

“我是保皇会首领康有为所封的大将军,凡是保皇会的军务,都要听我的决定和指挥。”

两人相持不下,向洛杉矶司法机关提起控诉;法官看过呈阅的证件,宣布不受理。但保皇会的会员,都对荷马李有好感;因为康乾伯愤恨不平,拿册封的文件,捐款的收据,送交报馆影印刊载,传为一时笑柄。

这个笑话,在孙逸仙却并不以为可笑,“荷马李这个人我知道。他有一本着作:‘今世战略新论’,见解相当精到。据我知道,德皇威廉第二,亦很佩服他的军事天才;在便殿延见,谈了很久。”孙逸仙说:“有机会我很想见一见这个人,劝他加入兴中会,为我们训练革命军。”

“那一来,保皇会更要拿你当眼中钉了。”杨文纳说:“保皇会扩充势力,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你是不是能在金山上岸,怕都难说。”

“舅舅!”孙逸仙问道:“你是说他们会运动海关上的人,不准我上岸?”

“是的,美国对我们中国人入境的限制很严,凡是中国旅客所持入境护照有疑问的,不准上岸;等到船开的时候,才拨上码头木屋;再经关员审查,判定能不能入境。如果判决出境,由移民局局长签字,将不能入境的原因告诉本人,限十天之内,向华盛顿工商部上诉;倘或不准,要等去美国的原船回航,送回原出发地点。这当中手续很苛刻,要找你的麻烦是件很容易的事。”杨文纳一口气说到这里,急转直下地提出他的办法:“最好取得一张夏威夷土生证书,那就保险了。”

“是的。”德彰接口,“这是最稳当的办法,大家都是这麽做的。”

“这不大好。是伪照证件,於人格有亏。”

“唉!”杨文纳大不以为然,“古人成大事的,多能通权达变。伍子胥乔装过昭关;孔子微服过宋,後世有谁批评他们不对?你现在买一张土生证书,亦是这个意思,何必拘泥?”

想想也对。孙逸仙是最肯服善的人,当时便也同意了。

※※※

取得土生证书一事,办来相当顺利;当年老年同乡,由於德彰的请托,多愿玉成其事,代为出具证明,向茂宜岛地方政府申请,很快地达成目的。

加入洪门,却遭遇了阻碍;因为致公堂已为保皇会把持,自然提出反对。幸亏有位洪门老前辈出来主持正义;这位老前辈名叫锺水养,他说:“洪门宗旨,在於反清复明;孙某人未入洪门,就已实行洪门宗旨多年。像他这样的英雄豪杰,可以光大我们的洪门,招纳之不暇,怎麽可以拒之於门外?”

这番义正辞严、符合事实的有立言词,塞住了别有用心者之口。於是致公堂择定吉日,为孙逸仙举行加盟典礼;洪门的隐语称加盟为“演戏”;而这台戏是“特别开台戏”。洪门用军事组织,所以职位分三等:元帅、军师、将官;隐语称为:洪棍、纸扇、草鞋。孙逸仙由称为“大佬”的致公堂首领,亲封为洪棍。

半个月以後,孙逸仙就首途赴美了;行囊中带着一支名贵的“龙涎香”,是德彰爱弟情深,特为相赠,预备他缓急之时,可以变卖作为盘缠之用。

船到旧金山,美国海关人员照例上船查验旅客护照;查到逸仙先生的土生证明,随即扣下来,向华籍译员说道:“他不能上岸。”

逸仙先生脱口用英语问道:“为什麽?”

於是关员直接跟他交谈:“你会说英语。”

“是的。”

“我们接到清国领事的通知,为了政治上的原因,要求你不准上岸。”

“这是不合法的。”逸仙先生用清晰坚决的语气抗议:“请你注意我所持有的出生证明。”

依照美国的法律,持有夏威夷土生证书就不能阻止他进入美国本土。关员对於他的抗议,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只是奉命办事,并不了解清国领事向海关交涉的详细情形,因而采取了一种比较和缓的措施……美国海关查验旅客护照,如果不合规定,责成原船拨回出发地点,认为有疑问而需要进一步调查时,暂时不准上岸。对逸仙先生的处置,就是请他留在船上待命。

逸仙先生颇为泰然。他认为他持有的证件,既然依法准许入境,而美国又是高度法制的国家,那就决不会非法开一特例。他相信美国海关会向清国的领事说明他的身份;即令有所谓“政治上的原因”,仍不能不准他入境。

※※※

他的判断很正确。旧金山海关将清国领事何佑请了来,很坦率地表示:孙逸仙博士持有合法的证件,不能不准他入境。

“不!”何佑很紧张地答说:“他出生在中国广东省香山县,十四岁那年才第一次到檀香山。他的土生证书是伪造的。”

“你有什麽证据,证明他的土生证书出於伪造?”

“我有人证。”何佑答道:“你们不妨向在你们海关中服务的中国人员调查。”

这一调查,当然对逸仙先生不利……根本上就是有计划的排拒;檀香山的保皇分子,为了报复,更为了畏忌他的才能,事先通知旧金山的同党,活动何佑出面交涉。美国关员当然不知道中国人之间,还有这样党同伐异的情形,听信了证词,将逸仙先生拨到码头上的小木屋,归移民局处理。

据理力争无效,移民局作了裁定:原船遣返。在等待原船期间,照例不能出小木屋一步;逸仙先生这时才有些焦灼,也有些失悔,如果事先通知旧金山的洪门弟兄,到码头来迎接,就不致於陷入此刻举目无亲、一筹莫展的困境中了。

不过,虽在极严重的困境之中,他仍旧能保持从容的神态,与同样命运的乡人,闲谈解闷;谈到无可再谈时,借了几张旧报纸来打发时间。

有份在旧金山出版的“中西日报”,报头下印着一行字:“总理伍盘照”;入眼心中一动,定神想一想,恍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心头郁积不开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他想起来了,乙未年广州起事失败,准备亡命时,双门底圣教书楼主人左斗山,与另一位教友杨襄甫,联名为他写了一封介绍信,介绍在美国的司徒南达牧师与伍盘照博士。这封信一直藏在随身的皮包中,事隔多年,几乎遗忘;现在才发现伍盘照原来就在旧金山,这真是绝处逢生了!

於是他按捺兴奋的心神,筹划与伍盘照通信的方法,纸笔现成,写信没有困难;要找个人送也可以办得到,小木屋窗外,有好些兜售食物的小贩,可以托他们递送,只是有一层为难,囊中空空,除却那支名贵的龙涎香以外,几乎不名一文。

再想一想也不要紧;将信写好以後,走到窗前,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国男孩来卖橘子水,便招招手将他唤到窗前。

“你愿不愿意赚五角钱?”

“是的,先生。只要我赚得到。”

“你一定可以赚到。”逸仙先生说:“我有一封信,请你送到中西日报,他们会付你五角钱。”

看到信封上所写的地名,那孩子认为太远,提出要求:“如果你写明是给我七角五分,我愿意为你服务。”

“可以。”

“如果他们不肯付我呢?”

“一定会付的。”逸仙先生答道:“如果不付,他们就看不到这封信。”

“是的!”那孩子欣然意会:“他们必须用七角五分来交换这封信。”

於是少年欣然而去沙加缅都街中西日报馆投信。接头的是经理伍于衍,接信来看,上面用英文写明收信人是伍盘照博士,另有一行字注明:“信到付来人七角五分。”随即照办,将信送给了伍盘照。

信非常简单:

“现为移民局裁定出境,请来木屋相见,勿延!”

下面具名是“孙逸仙”,这是伍盘照非常熟悉而且久已仰慕的一个名字,又惊又喜地说:“到底见着面了!只想不到是这样见面。”

伍盘照丢下一切,坐车直到移民局。由於他是一家报纸的主持人,可以得到许多方便,移民局破例准许他入木屋去见他想见的人。

木屋门一开,伍盘照很容易地发现了目标;因为在众多失去自由的人之中,只有逸仙先生,衣履整洁,神态从容,不改常度。而逸仙先生当然也知道这位访客是为他而来,很快地起来相迎。

“是孙博士吗?”伍盘照用广东话问。

“想来是伍博士?”逸仙先生伸出手来,“非常感谢你来看我。”

两人都很喜欢对方,紧紧相握,而且改了称呼。

“盘照兄,我有封信给你看。”

逸仙先生取出一封纸色泛黄的信,就是那封深藏箧中,几已遗忘的介绍信,信封上写:“司徒南达牧师,伍盘照博士同启”;信中只有一句话:“携此信之人,忠心为国,请尽力相助。”没有注明年月日,只有杨襄甫与左斗山的具名。

“没有这封信,我也要帮忙。”伍盘照问道:“是怎麽回事?”

逸仙先生将伍盘照邀到僻静的一角,尽其所知,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丢那妈,保皇党!”在诅咒声中,伍盘照站起来说:“你请放心,我去想办法,一定可以得到公平的解决。”

“是的。我对美国的法律也有信心;但是,只有你能帮助我。”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伍盘照果然很热心,带着那封介绍信,从木屋出来,直接就去看司徒南达牧师;他做事很仔细,先要看介绍信,认出确是左斗山的笔迹,方始与伍盘照联名约请教友同乡,共同商议营救的办法。

教友的意见都差不多,认为各人皆有家属在内地,对於逸仙先生只可暗助,不便明帮。同时认为逸仙先生既在洪门,应该请致公堂出面,向华府工商部上诉。

“上诉是必经的程序。”伍盘照说:“不过我们这方面上诉,保皇党一定会活动公使,出面阻挠,多生枝节。不如让我先跟何领事去谈一谈,疏通一下。”

那就更好了!大家都支持伍盘照的意见,同时表示:如果需要教友同乡暗中出钱出力,一定帮忙。

散会以後,伍盘照立即去拜访领事何佑……他们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伍盘照为何领事聘为顾问,所以见了面无须迂回曲折,宛转陈情,开门见山地就道明了来意。

“是的。海关是接到我的通知才扣留他的。”何佑直认不讳,但却隐瞒了接受保皇党运动他的事实:“我是接到北京的电报,说孙某人那天到檀香山,那天由檀香山到这里,命令我知照海关,不准他登岸。”

这番话只能骗小孩,北京政府不会知道“孙某人”的行踪;而且电令亦不会直接下达给领事。伍盘照心知其非,却不便揭穿,只提出很严重的警告。

“孙某人是革命党,属於政治犯,不能称他乱党。现在有个很大的华侨团体,支持他向美京上诉;我希望你不要禀报公使,以致於风潮扩大,对你亦没有什麽好处。”

“我知道。用上诉的办法,听凭美京决定,我就可以不管了。不过,你是我的顾问,我也要劝你小心行事。”

伍盘照笑笑不答,辞出领事署,又去拜访致公堂的英文书记唐琼昌。

唐琼昌是广东恩平人,人很能干;在致公堂是“大佬”黄三德的得力助手。保皇党徒欧榘甲办大同报,他帮了很大的忙;以後看出保皇党一脑门的功名利禄思想,而行事则诈骗排挤,一派小人行径,深为懊悔。此时听得伍盘照细说经过,一方面为逸仙先生被诬陷而不平;一方面觉得这正是自己补过的机会,所以很热心地表示:致公堂必尽全力,维护洪门弟兄,立刻开始营救的工作。

致公堂聘有常年法律顾问,是当地有名的律师那文。这在他是义不容辞的事;随即依照法定手续,向移民局声请,要与当事人见面。

这一来,逸仙先生有了一位律师,开始能受到法律的保障。经过三小时的详谈,尽悉底蕴;那文认为有足够的理由,得以胜诉。

“这一案可以分两部份来进行,一面上诉,一面保释。”

“好极了!”唐琼昌很高兴地问道:“今天是不是能保出来?”

“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不知道赶得及、赶不及?我们尽力而为。”

於是分头办事。唐琼昌与伍盘照去办具保的手续,以致公堂在士波福街堂址的契约,向“保单公司”具保五百元;那文向移民局提出书面声明,决定上诉,同时要求保释候判。所有的手续,居然赶在移民局下班之前,完全办妥。

许多洪门弟兄、基督教教友,以及仰慕逸仙先生的华侨,已经赶到码头,用花串及爆竹迎接……这使得逸仙先生想到在伦敦脱险的往事;觉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值得安慰,因为上一次借助於外人,而这一次完全出於同胞的力量。

※※※

那文的上诉要旨是:“孙某出生於檀香山,因在中国提倡革命,所以被本国政府指名通缉。现在中国领事阻止其入境,实为损害檀香山人得以居留美国的权利,并违反美国容留政治犯的法律。应判令移民局的措施为非法。”

三个星期以後,工商部电令旧金山移民局准予放行;逸仙先生正式恢复自由。消息到达,致公堂大张盛宴,不仅是为了祝贺逸仙先生,也为了庆祝华侨在争取应受的保障、应享的权利方面的一大胜利。

盛宴既罢,又相偕到中西日报去盘桓,“逸仙兄,”伍盘照说:“华府的电报不来,事在未定之天,一切都还无从谈起。现在你正式取得居留的资格,有什麽计划,不妨提出来谈谈。”

“是的。我亦正要向大家请教。”逸仙先生从容答道:“这三个星期,我处处留心考查。觉得侨界的风气,还很闭塞。各位是先知先觉,有启导後知後觉的责任。”

“当然。我亦深有同感;但是启导二字,亦不很容易做到。”

“如今有一本好书;倘能大量印刷,广事流传,必有绝大效果。这本书叫做‘革命军’。”

由於“苏报案”的影响,邹容的“革命军”,大家虽还不知其内容,但书名却是早就熟悉的;因此,黄三德、伍盘照亦都主张翻印发行。

这是现成的事,中西日报是自备的印刷机器,排印非常方便。逸仙先生做了一个简单的计划,决定印一万一千册,免费分寄美国、南洋各地侨团,广为宣传。印费美金五百元,由中西日报捐助;包装邮资等等费用则由致公堂负担。

这是逸仙先生在美国展开革命活动的第一步。接下来的计划,要看致公堂与伍盘照等人支持的程度而定。

致公堂的大佬黄三德,已经倾心相从,他是出於江湖侠气,凭他的眼光认为逸仙先生是位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其间唐琼昌穿针引线的功夫,当然亦有极大的作用。至於伍盘照,主要的是钦佩逸仙先生的抱负与见解,所以见面必谈;每谈必深,谈出了许多行动的计划。

第一个行动是改组大同日报。这份致公堂的机关报,保皇党的色彩非常浓厚;唐琼昌虽早不满,黄三德却还曲予优容。最後连黄三德亦忍无可忍了。

这是因为主事者的欧榘甲,一再在报上发表排诋逸仙先生之不是,竟又公然指责洪门,不该招待逸仙先生。

“这不是荒唐?”黄三德将欧榘甲找了来,厉声责问:“孙某人是洪门弟兄;我们不招待弟兄,还讲什麽义气?我倒请教,譬如说你的弟兄从归善县来投奔你,你招待他住宿,旁人能说你不对,劝你拒而不纳吗?”

“孙某的言论危险,是反叛……”

“住口!”黄三德喝道:“你知不知道洪门的起源和宗旨?如果你不知道就少开口。”

洪门起源是明末义士,志图匡复,因而有此秘密组织;所揭櫫的宗旨便是“反清复明”。在他人数典忘祖,只当致公堂是团结谋生的团体;欧榘甲既主笔政,当然知道,只不过有意不提而已。

“大同日报,顾名思义,宗旨就是‘大同’二字;足下的言论,与大同日报的宗旨背道而驰。我看,”黄三德断然决然地说:“足下另作打算吧!”

这是表示请他另谋高就。欧榘甲无法恋栈,只能提出辞职。

“欧榘甲走了。大同日报得要有个人来好好整顿。逸仙兄,”黄三德问道:“你能不能保荐一位来接办?”

“有的。”逸仙先生略为考虑了一下答道:“有位湖北同志,才气纵横,一定可以胜任。”

逸仙先生保荐的这位湖北同志,名叫刘成禺,字禺生,湖北武昌人;是日本留学生,现住横滨。此人因为长了一脸大麻子,人称“刘麻哥”。腹笥极富,谈锋极健,正义感极强烈;一支笔恣肆汪洋,真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请他来主笔政,是再也适当不过的人选。

听得逸仙先生的一番介绍,黄三德和唐琼昌,大为兴奋;立刻请他写了信,寄去聘书旅费,要求“刘麻哥”从速命驾。此外,中西日报因为在香港缺乏访员,亦请逸仙先生“举贤”;他推荐了陈少白担任。

第二个行动是发售“革命军需债券”,对象是基督教教友。军需债券上注明:“此券规定实收美金十元,後革命成功之日,凭券即还本息一百元。凡购券者即为兴中会会员。成功後可享受国家各项优先利权。”发售债券的地点是在中西日报内,每券编号,由逸仙先生以英文签名,并加盖“孙文之章”四字方印。

债券发售之日,伍盘照首先承购,买了第一号至第十号,一共一百美金。教友为了响应逸仙先生的号召,纷至沓来,探问债券的发售办法,看到“凡购此券者,即为兴中会会员”的字样,便都有些踌躇了。

逸仙先生的用意是一方面筹募革命军需;一方面吸收革命同志。然而在美国的华侨,都有戒心,纷纷表示愿意购券,最好不要入会。

这是不能勉强的事。逸仙先生很诚恳地宣布:“目的是在筹饷,入会与否,听各人自愿。而且券上不写姓名,无须顾虑。”

有此解释,大家方始没有话说。但成绩已打了折扣,一共只募得两千七百多美元。用这笔款子来展开第三个行动。

第三个行动策划了好久。逸仙先生曾不止一次地与黄三德长谈,致公堂需要彻底整顿。

“在美的华侨,一半以上属於致公堂。如果能团结一致,这股力量,所向无敌。”但是逸仙先生并不掩饰他的失望,“这几个月以来,我所看到的情形,可以十六个字来形容:人心涣散,内容复杂,主张纷歧,泥守旧习。”

黄三德不能不承认他的观察敏锐深入;沮丧地说:“照此看来,竟是‘不治之症’了!”

“不然,事在人为。不过振衰起敝,必得对症下药,先找出它的病根来!”

“是啊!”黄三德又受到鼓舞了,“你说的情形,我也看得到,就不知道毛病出在那里?”

“毛病的起因很复杂。大致说来,不外乎三点:第一、洪门弟兄,早就忘记了反清的宗旨;第二、保皇党莠言惑众,越发使大家弄不清什麽是民族大义;第三、时代是不断在进步的,现在西洋的民主思想、民主政治与工业革命,在先贤创立洪门的时候,是看不到、想不到的,所以光是用‘反清的口号’,已嫌狭隘,不能适应新时代的要求。”

前面两点,一说就能使黄三德明白;最後一点,他却有闻所未闻之感。不过他在美多年,拿所见到的美国政府与社会的情形来印证,才憬然有悟,确是非常高明的见解。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三德倾倒万分,“逸仙兄,想来你对整顿的办法,已经胸有成竹。请快说出来,我照你的办法去做。”

“正本清源,只有重新举行总注册。”

“何谓总注册?”

“就是重新登记。”逸仙先生答道:“在美的洪门兄弟有十几万人,去芜存菁,还有一半以上的人可用。巩固团体,回复威信,徵集钜款来支援革命,都在此一举。如果大佬同意,我可以重新来修订一部致公堂的章程。”

“好的!一方面请你即刻动手;一方面我来问问大家的意思。”

致公堂的英文书记唐琼昌、司库朱立进,以及其他职员邓干隆等人,一致赞成,公请逸仙先生主编,重订致公堂新章。同时决定,新章完成之後,公推逸仙先生与黄三德,同游各埠,劝导洪门弟兄,共襄盛举。

这是一项很艰钜的工作。逸仙先生日以继夜地伏案工作,先条分缕析地拟定大纲,徵得致公堂领袖们的同意,制订了八章六十七条的新章程。

开头是一篇序言,名为“致公堂重订新章要义”开宗明义说道:

***

原夫致公堂之设,由来已久。本爱国保种之心,立兴汉复仇之志,联盟结义,声应气求;民族主义赖之而昌,秘密社会因之日盛,早已遍布於十八省与及五洲各国,凡华人所到之地,莫不有之,而尤以美国为隆盛。盖居於自由平等之域,共和民政之邦,结会联盟,皆无所禁,此洪门之发达固其宜矣。惟是向章太旧,每多不合时宜,维持乏人,问有未惬众意,故有散漫四方,未能联络一气,以成一极强固之团体,诚为憾事。近且有背盟负义趋入歧途倒戈相向者,则更堪痛恨也。若不亟图振作,发愤有为,则洪门大义必将沦隳矣。

***

接下来历数致公堂属下如一盘散沙;必当“联合大群,团集大力”,方足以“扞御祸患,賙恤同人”;为致公堂“义务之不可缺者一。”然後一转而入大题目,“中国前途”:

***

中国前途,吾党实有其责。孙逸仙先生更代订立章程,指示办法,以为津导,我旅美同人,可以乘时而兴矣。况当今为争生存之时代,天下列强高倡帝国主义,莫不以开辟疆土为心,五洲土地已尽为白种所并吞,今所存者仅亚东之日本与清国耳。而清国则世人已目之为病夫矣,其病势积弱,疆宇日蹙;今满洲为其祖宗发祥之地,陵寝所在之乡,犹不能自保,而谓其能长有我中国乎?此必无之理也。我汉族四百兆人,岂甘长受满人之羁轭乎?今之时代,不竞争则无以生存,此安南、印度之所以灭也;惟竞争始能独立,此美国、日本之所以兴也。当此清运已终之时,正汉人光复之候,近来各省风潮日涨,革命志士日多,则天意人心之所向,吾党以顺天行道为念,今当应时而作,不可失此千载一时之机也。此联合大群,团集大力,以图光复中国,拯救同胞,实为本堂义务之不可缺者二也。中国之见灭於满洲二百六十余年,而莫能恢复者,初非满人能灭之能有之也,因有汉奸以作虎伥,残同胞而媚异种,始有吴三桂、洪承畴以作俑,继有曾国藩、左宗棠以为厉,今又有所谓倡维新谈立宪之汉奸以推波助澜,专尊满人而抑汉族,假公济私,骗财肥己,官爵也,银行也,矿务也,商务也,学堂也,皆所以饵人之具,自欺欺人者也。本堂洞悉其奸,不肯附和,遂大触彼党之忌。今值本党举行联络之初,彼便百端诬谤,含血喷人,盖恐本堂联络一致,则彼党自然瓦解,而其所奉为君父之满贼,亦必然覆灭,则彼汉奸满奴之职无主可供也。其丧心病狂,罪大恶极,可胜诛哉?凡吾汉族同胞,非食其肉,寝其皮,何以伸此公愤,而挫兹败类也。本堂虽疲驽,亦必当仁不让,不使此谬种流传遗害於汉族,此联合大群,团集大力,以先清内奸,而後除异种,实为本堂义务之不可缺者三也。

***

以下就是纲举目张,条理分明的八章六十七条的新章程。第一章纲领,共计十条,首先正名,凡各地洪门组织有名目不同的,划一称为致公堂。其次定宗旨:“驱除异族,光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十六个字,已概括了民族、民权、民生的革命目标。接下来明敌友、课责任、定组织,而为了发扬洪门精神,特列一条:“所有党友,无论新旧,均先遵守陈近南先生遗训。”

陈近南就是陈永华,曾是郑成功的部将,为洪门中兴的伟人,相传第二代山堂“精忠山”,就是康熙初年,陈近南在四川雅州所开立;洪门中的许多规制传统,都是陈近南留下来的,其中最重要的遗训,就是“灭绝胡虏,回复明代。”

逸仙先生的本意,着重在团结洪门,改造思想;也就是要将革命目标与洪门宗旨,揉合在一起,希望每一个堂友能将身在洪门,就要革命的思想,在脑中生根;次一目的,才是通过总注册的方式来筹募革命经费。全美致公堂会友有十五万之多,依照新章,每人缴纳注册费美金两元;总计可得三十万美金;以此钜款购买枪械,在国内起兵,可以一举打垮腐败的满清军队。因而黄三德,及其他致公堂领导阶层,对逸仙先生手拟的新章,赞不绝口。兴奋异常,极力催促,早日开始行动。

於是,逸仙先生在黄三德陪同之下,冒着褥暑,从旧金山出发,取道横贯美国南方的铁路,从洛杉矶、圣路易、亚特兰大、华府、费城、芝加哥东行,而以纽约为终点。每到一处,黄三德以大佬的资格,“开台演戏”……开香堂的隐语;而由逸仙先生演说洪门反清复明的本来面目,及乘时救国的宗旨。

非常奇怪地,每次“开台演戏”,盛况空前;但谈到注册,却多阳奉阴违。查考原因,才知道保皇党在暗中使用种种卑鄙的手段,全力破坏;各地致公堂的负责人,受了煽动,却又监於逸仙先生慷慨激昂,透澈精辟的演说,深深吸引了下层堂友,不敢公然反对,因而采取敷衍拖压的态度,才有那样的结果。

黄三德对此深为沮丧,亦很恼怒,但除非断然撒换各分堂的负责人,不能收效。而洪门的组织,有其特殊的渊源与规制,黄三德虽是大佬,未必办得到此;就算办得到,亦必引起极大的分裂,那就只好徒呼奈何了。

逸仙先生却很乐观,因为他的主要目标达到了;洪门宗旨与革命目标相结合的思想,已普遍深植在全美华侨的脑中,相信时日酝酿,自然能开出革命之花,结出革命之果。

在纽约“开台演戏”之後,逸仙先生认为他在洪门方面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决定将总注册的工作,交结黄三德;他另有一个极有意义的新计划要展开。

这个新计划,是从正在耶鲁大学攻读法律的王宠惠身上发端的。

王宠惠与逸仙先生是旧交,这时正在耶鲁大学攻习法律;异国重逢,彼此都很高兴。尤其是逸仙先生,从离开旧金山以後,一路遇到的洪门弟兄,都是克勤克俭,白手成家的人,诚朴有余,谈学问就不是路数了。因此,遇见了王宠惠,析理辨疑,彼此切磋,往往深宵不倦,不说经国济时的理想,能够修正充实,仅是这份友朋切磋之乐,就不易得。

王宠惠又介绍了一位同志,是广州府南海县人,名叫陈锦涛,字澜生,专攻政治经济;谈得亦非常对劲。他们对美国的了解,绝不同於李鸿章之流,专门注重坚甲利兵;同时更不能同意朝中保守派排外意见,以为“非为族类,其心必异”,必然会“合而谋我”。尤其是美国,拿他们的立国思想来说,一定会同情革命,成为中国真正的朋友。但是要争取国际的友谊,必须先使他们对中国有真正的了解,消除了对中国的疑忌。

这些思想,很快地在逸仙先生的脑中,酝酿成为一种有体系的说法;试着执笔为文,用英文写成一篇:“The True Solution of The Chinese Question”,译名为“中国问题的真解决”。他说:

***

外国人往往说中国人有排外思想,不喜与外国人接触。其实,由於已往中国政府的“禁海”政策,不准与外人通商;因而产生这样的说法。这个说法与中国历史是不相符的。

历史给我们充分的证明,中国人常与外国人交际,对於外国商人及传教士,未尝有任何恶感。且看在西安的“景教碑”,可知在第七世纪,西洋人已到中国传教;而汉明帝欢迎佛教传入中国,中国人热心信仰,至今佛寺庄严,为中国的三大宗教之一。

至於外国商人,一向可以旅行中国内地,自汉晋以来,史不绝书。到了明朝末年,徐光启以宰相之尊,信奉天主教;他的挚友基督教徒利玛窦,亦能到达北京,受中国人的崇敬。

这些是中国人在当时绝没有排外思想的明证。

***

接着文章中指出“满洲兴盛,政策渐变”,这因为满洲人深恐中国人与外国人交往,吸收其文明,而兴起反对异族统治的思想,因而鼓励排外思想,至拳匪之乱,为其极致。

这样,无形之中,就得出一个结论:要消除中国人的排外思想,必先推翻排外的满洲政府,而这正是中国志士之所为。逸仙先生分析抱持革命观念的中国人,共有三种:第一种占最多数,但是他们都是善良畏事的平民,深怕遭受满洲政府官史的迫害,不敢吐露心意;第二种是抱着种族革命的思想,主要目的是推翻作为少数民族的满洲统治者;第三种则是有特别高尚思想的人,这就是说,他们不但要推翻暴虐统治,而且要改造国家,消极方面不许再有这样的暴虐政权出现;积极方面要建设一个与世界最文明的国家相提并论的新中国。

於是,经王宠惠细心校订以後,得到一个美国商人威廉士的协助,将这篇中国革命志士第一次对国际所发表的宣言,印成小册子,广赠各方。

就由於这篇宣言的传播,关心东方局势的国际人士,才能了解中国问题的真相;同时也惊异地发现,在老大、顽固、腐败的中国,有这样一个有思想、有眼光,超然突出,能够掌握世界潮流的革命团体,成为东方古老大国新生的希望之所寄。

逸仙先生在美国结交的朋友,都收到了这本小册子;而且也几乎都有覆信,表示热烈的赞扬,特别是来自加州洛山矶长堤的荷马李将军的一封信,更令人感动。

※※※

荷马李这个“将军”,是康有为“矫诏”所封。逸仙先生在由檀香山走美之前,就已知道其人,很愿意跟他见一见面,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他由黄三德陪同,自旧金山东行途中,方始在无意中邂逅结识。

结识的地点就在洛山矶。那天“开台演戏”;逸仙先生向洪门弟兄用英语演说。目光到处,发现有个美国青年,也是他的听众;这个人的脸色苍白,身材矮小,而且是个驼背。

演说终了,掌声如雷声中,只见这个美国青年,一蹦一跳地从戏院中间的甬道走上台去,老远就将手伸了出来。

“我愿把我的命运交给你;我相信你的想法会成功。”

“谢谢你!”

挺拔的逸仙先生,弯下腰去,伸手与这位美国青年相握;发觉他的手软而温暖,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跟他的身不满五尺的丑陋形相,迥不相侔。

“我也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一次精彩绝伦的演讲。”

说完,他松开了手,不容逸仙先生向他请教姓氏,便回身下台了。

这个朋友出现得过於突兀,逸仙先生深以为异;但当时要回答洪门弟兄提出的询问,没有功夫去打听他的底细。

直到会散,他才问一位同志:“刚才那个小小的驼背是什麽人?”

“他吗?他就是荷马李,目前最优秀的军事天才之一。他对现代的战争,完全是内行。”

“他就是荷马李?”逸仙先生惊喜交集地问:“就是康有为封他为‘中国维新皇军大将军’的荷马李?”

“是的。”

“我要去看他。”逸仙先生说:“他的身体残废,但是他的心和头脑与常人不同。”

於是第二天,逸仙先生单独去访荷马李。他住在长堤,一家五口;另外四口人,不是他的家属……一位年轻而离了婚的包尔斯太太,带着她与前夫所生的两男一女,与荷马李住在一起。她是他的秘书、看护、管家,也是爱人。

荷马李在他堆满了书和地图的书斋中,接待逸仙先生。他穿着中国的长袍,前鸡胸,後驼背,格外显得凸出:细细打量,他的形容确是非常奇怪,一双手特别长,几可及膝;照中国的说法,这是贵徵。

“我的手臂很长是不是?”当荷马李发觉贵宾在注意他的手时,便这样说道:“这使得我在击剑的时候,弥补了我的身材矮小的缺陷。剑,是我的生命;或者说,我的生命是用剑刻划出来的。”

“我们中国人说,剑是一人敌。”逸仙先生指着那些一本叠一本的军事书籍答道:“那才是万人敌。”

“啊!这个说法很好。请你详细告诉我。”

“这个说法出於西元前两百年……”逸仙先生将史记“项羽本纪”中,关於学书学剑的理论讲给他听。

“精彩,精彩!”荷马李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睛中,闪耀着无限欣喜,“这就是我喜爱中国的原因。中国人是最具智慧的民族。”

接着,荷马李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他与中国的渊源。他在一八九九年曾到过中国;而且在第二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义和团之乱,八国联军攻华时,随同美国司令官贾飞进入北京。之後,由北京到达香港,开始与保皇党发生关系。

“我认为中国的敌人,是她的历史性的和平主义,政治上的腐化和日本三者。”荷马李说:“在一九◯◯年我进入北京时,我的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冲击;这股冲击的力量,来自一种强烈的矛盾的观惑,一方面我深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深厚而迷眩,而沉醉;另一方面我震惊於中国官吏的腐败无能。我实在不明白,中国的官吏如果都是如此,怎麽能创造出灿烂的文化,而且始终能保持大一统的政治形态?”

“不幸地,你所看到的是中国历史的变态;中国历史的常态是讲求吏治,讲求尊重人民的愿望。但承平日久,逐渐腐化;於是发生变乱,推翻暴虐而无能的政权,出现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政府,重开统一的盛运。”逸仙先生又说:“我不认为‘历史性的和平主义’是中国的敌人,但是,‘政治上的腐化’,确是一个内在的敌人,这个敌人的出现是有周期性的。我的革命目标之一,就是要永远消除这个周期性。”

“喔!”荷马李很注意地,“请说下去。”

“政治上的腐化,是滥用权力的结果,所以要消除腐化,就需要约束权力;没有一个人可以具有无视於人民意志的绝对权力。”

“我懂了!”荷马李兴奋地说:“这就是要打倒皇帝,建立一个共和国!”

“是的。”逸仙先生安详地说:“建立一个如林肯所说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国,还应有一部‘五权宪法’。”

荷马李对逸仙先生的观点,全心倾倒;那双熠熠如暗夜星星的眼中,闪露出孺慕的光芒。他问逸仙先生:“我能替你做什麽?”

“假使我能成功,而我的同胞也给我这样的权力;我要请你当我的首席军事顾问。”

荷马李充分了解他前面那句话的含意,“现在就任命我吧!”他用坚决有力的声音自荐,“你一定会成功,成为中国的华盛顿。”

逸仙真的为他的热情所感动了,但是,经验告诉他,革命事业的成功,仅有热情是不够的;深情内敛,化作理想的强固支持力量,才是革命者应有的修养与做法。

於是,逸仙先生提醒他说:“你此刻是在为反民主的保皇党,从事训练军队的工作。”

“不!我是为中国革命者培养军事力量。我的训练工作是纯战略、纯战术的;在我指挥之下,这支军队不会用来保护政治腐化到已不可救药的一个没落皇朝。”

逸仙先生倏然动容,进一步体认到荷马李的深度;当然也感到异常的欣喜与安慰。然而就在这激动之中,他仍旧能保持高度冷静,敏锐地透视到未来发展的关键。

“那末,与保皇党,你准备维持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一切如常。他们决不会想到,我所训练的军队,有一天会为你所用。”荷马李又说:“我是中国的朋友,要为中国的最佳利益打算;我相信我没有背叛了什麽人,我的心迹,将来一定会大白。”

“是的。我代表中国人民向你致最高的谢意和敬意。”逸仙先生又说:“不过我希望你知道,保皇党对我是怎麽的一种想法?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你的本心,以及你我的关系,那末,你就不会再被授权来训练‘维新军’了。”

“我了解。”荷马李平静地答道:“我充分了解。”

同样地,逸仙先生自己也非常谨慎地、隐瞒着他与荷马李的深厚关系。因此,接到他的这封来信,虽然内心有着一种不负知音的欣喜;而表面上却行所无事,甚至对王宠惠都不曾提起。

※※※

在旧金山的刘成禺也来了封信。这封信促成了逸仙先生的欧洲之行。

欧洲有许多湖北留学生,李书城、时功玖、贺之才、朱和中、曹亚伯、胡秉柯、孔庚、史青、魏宸组、耿觐文等等,本来都在湖北鼓吹革命,使得湖北大吏,相当头痛,因为不加闻问,恐怕引起大患;要兴大狱,又没有确实的“罪行”。端方的手段向来圆滑,灵机一动,决定将这些好谈革命的青年,派遣到欧洲去留学,一则远祸;再则博个培植人才的美名。因此,留欧的中国学生,大都是湖北籍;分散在德、法、比三国的,不下百数十人之多。

刘成禺一到旧金山,就任大同日报主笔不久,就写信给他的四个好朋友,贺之才、史青、魏宸组、胡秉柯;说是不谈革命则已,要谈革命,非与逸仙先生见一次面不可。贺之才他们是早就向往大名的,欣然覆信,请代邀逸仙先生赴欧,共商国事。刘成禺这一次来信,便是转达这个请求。

“既有这个机会,逸仙先生,你当然要去。”王宠惠如此主张,陈锦涛亦是同样的意见。

“我当然应该去。可是,一笔川资从何而出?只有以後看机会了。”

“我有办法。”

王宠惠的办法很简单,写信给刘成禺,直截了当地说明困难。刘成禺便又写信给贺之才等人;於是留欧学生凑集了八千多法郎,依照刘成禺的指定,直接电汇纽约。

为了不负留学生的盛情,逸仙先生在耶诞休假期间,从纽约渡大西洋到英国;然後从伦敦渡海到布鲁塞尔;回伦敦以後再转赴柏林;由柏林又到巴黎,自春至夏,征尘仆仆,在比、法、德三国的首都,开了三次大会,与留欧学生热烈商讨革命事业进行的方针与策略,同时主盟,吸收了五十几位同志。

五月初由马赛东行,过新加坡、过西贡,一路都有同志殷勤接待,争相请益。海行四十天以後,终於又望见了一别两年的日本。

※※※

留日的中国学生,盛极一时,革命风气亦蓬勃异常,几乎每一省的留学生都组织了团体。出版了鼓吹革命的刊物。

留学生中最活跃的是两个湖南人,一个是黄兴,一个是宋教仁。他们本来在长沙组织了一个“兴华会”,有五百多同志,而且在各省积极发展组织,联络会党;前一年在湖南准备举义,择定西太后生日那一天,在长沙、岳州、衡州、宝庆、常德五处起兵。长沙万寿宫大殿中,且已埋藏了一枚威力绝大的炸弹,只等全省文武大员齐集行礼时,一网打尽;谁知事机不密,在湘潭有会党二人被捕,计画尽泄。黄兴等人仓皇出走,辗转到日本,组织了一个“二十世纪之支那社”,发行杂志,广通声气,风头极健。

但是,各省留学生各行其是,力量分散,都觉得应该有个总机关,汇纳众流;尤其是学法政的宋教仁,认为一旦起事,不论在那一省得手,总是一种地方事件,照国际公法上说,属於一国内政的范围,同情中国革命的国家,无法干预。所以为了解决外交问题,亦必须组织一个总机关,推选一位具有国际声望,为全国所尊崇,能够领导群伦的大有力者来主持,这当然非逸仙先生莫属。

因此,当逸仙先生到达日本不久,就由宫崎寅藏安排,与宋教仁在东京“二十世纪之支那社”作了一次会晤;在座的还有一位杰出的志士,他也是华兴会会员,名叫陈天华,一枝健笔,恣肆汪洋;所撰写的鼓吹民族大义的小册子,用的是深入浅出的白话文,所以更为风行。一本“猛回头”与邹容的“革命军”媲美,销遍长江沿岸各省。

相见之下,互道仰慕。宋教仁深稳通达,陈天华慷慨激烈,都是逸仙先生所欣赏的性格;谈到进行革命的大经大纬,以及革命与外交的关系,逸仙先生侃侃而言,滔滔不绝,很快地吸引住了宋、陈二人的全部注意力。

他说:“中国现在不必忧虑各国的瓜分,应该忧虑的是自己的内讧。这一省要起事,那一省也要起事,不相联络,各自号召,结果怎麽样呢?就像秦末的群雄并起;元朝末年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各霸一方,元朝已亡,而自己人残杀不已。当时外国还不敢入侵中国;如果是在现代,各国抓住机会,出兵干涉,中国必亡无疑!”

“是啊!”宋教仁悚然而惊,“八国联军,不就是自己召祸吗?”

“能团结就决不会自召外侮。所以现在革命的主义,总以互相联络为第一要义……”

接着,逸仙先生以两广的会党为例,指出民间具有足够的破坏力,为清兵所不能平服;但这股破坏力,因为没有能够善加指导、团结、运用,所以不能发生太大的作用。否则,一旦发难,接踵而来的各项建设问题,一一有人去负责解决;使得破坏成为建设的前奏,那样,文明政府立刻可以出现,天下事亦就从此大定了。

※※※

就由於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兴华会决定与逸仙先生合作。不过也有部份兴华会的会员,私心较重,反对其事的,如刘揆一就是。最後是大致接纳宋教仁的折衷态度,原则上合作,但会员个人不愿者听便!

不过黄兴、宋教仁与逸仙先生商谈合作的这次会议中,最重要的一个决议,乃是联络各省同志,组织一个新革命团体。由逸仙先生召集,借黑龙会内田良平的住宅开筹备会,到会的共有七十多人;中国十八行省,除了甘肃以外,十七省都有代表,另外再加上日本方面的同志,真正是一个革命大团结的开始。

会议公推逸仙先生主持。在他演说革命的理由、形势、方法,以及所以应该合组新团体的缘故以後,接着便讨论定名问题,首先提出来的一个名称是:“对满同盟会。”

“革命的宗旨,不专在排满。”逸仙先生说:“当与废除专制,创造共和,并行不悖。”

因此,定名为“中国革命同盟会”,但这应当是一个秘密组织,所以“革命”字样,对外不必明用,简称为“中国同盟会”;入盟誓词与兴中会无异:“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讨论到此,黄兴发言:“今日开会,原就是为了结会,请大家签名加盟。”

“我凭良心签名!”曹亚伯首先响应。

於是由逸仙先生主盟,各人举右手宣誓;彼此庆贺,自兹新生。然後继续讨论,推定八位同志起草会章,其中有黄兴、宋教仁、陈天华、马君武等人。

半个月以後,留日学生在宋教仁策动之下,借富士见楼开会,正式欢迎逸仙先生;富士见楼相当宏敞,无奈想一瞻丰采的人太多,以致秩序不容易维持,麴町区的警察署,不能不派出大批警察来帮忙。

清廷驻日公使杨枢,接到消息,大感不安;官费留学生公然欢迎革命领袖,似乎“太不像话”。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唯一的办法是电告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请示处置之道。

覆电未到,而留学界又有了更惊人的举动……中国同盟会已经正式成立,已加盟的会员有三百余人之多;逸仙先生被推为总理。并且决议在各省成立分会。

杨枢忧心忡忡地,无所为计。而就在这时候,北京传来电讯:考察宪政的五大臣,在前门车站被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