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所谓“实行立宪政体”,是袁世凯、张之洞所想出来的花样;用意是在欺骗百姓,所以定在十二年以後实行。这十二年中,如果能将‘乱党’消灭,不妨专制如故。

为了装模作样,慈禧太后特为降旨派五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察宪政。这五大臣为首的是镇国公戴泽,人称“泽公”,手掌财政大权,与庆王奕匡是对头。其次是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府端方,以及商部右丞邵英。

於是五大臣派随员、办行装,忙了一个多月,才决定了动身的日期。这似乎是一件大事,朝野各方,都拿它当作话题。浅薄无知的一些士大夫,以为从此可以还政於民,是中国数千年以来所未有的盛举;因而奔走相告,欣喜之色,溢於眉宇。

这些情形看在一位志士眼中,心里便觉得很不是味道。他认为满清亲贵及甘为鹰犬的汉人,此一愚民的狡计,如果侥幸得逞,对革命前途是一绝大的妨碍,必须想办法惊醒大家的迷梦。

办法很简单:霹雳一声天下惊;用炸弹。

此人就是吴樾,字孟侠,安徽桐城人。他本来叫吴越;因为他的一位至亲,曾经为他用这个名字捐过一个监生,他认为已经玷污,所以加木旁改名为吴樾。

吴樾在五弟兄中行四,自幼失母,父亲服官在外,是由二哥带大的;从小好学,也有功名富贵的念头,从十三岁起就年年赴考,但始终未考上一名秀才。

後来家中遭遇变故,抚养他的二哥,一病不起;父亲弃官从商,奔走风尘,而年纪渐长的吴樾,由於新思潮的冲击,以八股猎取功名为耻,从此弃绝“举子业”,只在古文上下功夫。

到了二十三岁,自觉亲老家贫,不该在家乡游荡;於是凑了一笔旅费,由桐城到上海,想找条出路,却苦无机会。其时吴樾有位族人叫吴汝纶,是曾国藩门下治古文的四大弟子之一;李鸿章当直隶总督时,延聘他主讲有名的保定莲池书院。甲午战败,变法维新,各省大书院改为高等学堂;而吴汝纶改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是北方教育界的重镇,所以很容易地将吴樾介绍到他曾主讲过的保定高等学堂读书。

那时的吴樾,虽无趣於以八股猎取功名,但从“正途”上,求得一个“出身”,希望荣宗耀祖的富贵之念,却还横亘在胸中;直到读了邹容的“革命军”,方始大彻大悟,知道非革命,不足以救中国,因而一改往日的作风,从积极启迪民智入手,作为遂行革命之始。

在保定,他联络江苏、安徽两省同学,创办旅保两江公学,又创办了一份直隶白话报,自己担任义务主笔。由这一校一报为媒介,结纳好些革命同志,最称莫逆的是湖南的陈天华、江苏的赵声以及奉天的张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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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樾日夕盘旋在脑中的,就是“排满”二字,他认为排满之道,不外两条途径,一是暗杀;二是革命。革命需要群策群力,时机未到;而暗杀是个人可以做得到的事,他决定走这条路,选定的目标是满人中的佼佼者,户部侍郎铁良。

但是暗杀虽为个人之事,却也不是轻易之事,赤手空拳,无计可施,首先就要讲求暗杀的技术,谋取暗杀的武器。最初是从日本买到了一支手枪,但又觉得手枪的威力太小,不如改用炸弹;於是由赵声的介绍,结识了兴华会的会员杨笃生。

杨笃生本名守仁,湖南长沙人;写过一部鼓吹革命的“新湖南”,吴樾也曾读过。他们在革命的方法上,见解相同,都主张用暗杀;为此杨笃生在日本横滨,由冯自由的介绍,跟一个姓梁的广东华侨学习制造炸药,牺牲了一只眼睛,终於学得了炸药及炸弹的配造方法。

杨笃生所学会的制造炸弹的方法,共有两种;当然是不能与兵工厂相比的简陋方法,使用不便,而且危险。但在与吴樾切磋之下,自己发明了一种方法,是用铁壳装入黄色炸药,底部安置雷管,另加一根撞针,只要撞针与任何硬物相碰击,撞针上缩,接触雷管,立即发生爆炸。这比使用硝酸炸药来得安全;又比燃点药线的炸弹来得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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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采办材料方便,他们是在北京制造炸弹;有了成果,特地到西山“八大处”的僻静山谷中做了一次试验,脱手一掷,如晴天霹雳,硝烟弥漫,砂石迸溅,威力相当惊人,竟惊动山下军警,循声探查。吴樾大喜,决定找机会炸铁良。

就在这时候,有了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明旨,吴樾心想,炸铁良无如炸五大臣?人数既多,而且内有“泽公”,身份比铁良更高;同时在前门车站行事,必能震动天下,惊醒大家的迷梦。

於是等五大臣放洋的日期决定以後,吴樾早十几天由天津到了北京,寄住在桐城会馆,对同乡谈到入京的目标,是准备进京师大学堂。有吴汝纶的关系在,自然都信以为真,没有人想到他将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做这番事业有一个助手,就是张榕,替他奔走打听消息。二十以後,消息日渐明确;五大臣准定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十点钟,由前门车站乘专车到天津,坐海轮到上海,再搭外国邮轮放洋。

於是八月二十五那天,吴樾叫会馆的长班,为他办了一桌酒,邀集平日交好的同乡畅饮,说第二天要回天津,因为家乡有事,放弃了进大学堂的打算。此别不知何日再得相见,特为以杯酒话别……其实生离即是死别;吴樾知道,幸而当场不与五大臣同殉,亦必难脱逃,依旧会被判处死刑。而在必死的心情之下,却还能保持豪迈的意兴;所以连他在会馆中最好的朋友汪炘,都丝毫不曾发觉他有什麽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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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吴樾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一块青布包袱,包着一枚用两三件旧衣服裹住的炸弹。等张榕一到,随即出发,直奔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戒严,然而热闹的很,五大臣的随员、各部派来照料的官员差役以外,还有送行的官员亲友,而更多的是各衙门所派警戒弹压的军警隶役。吴樾与张榕站定脚,看清楚了情形,彼此交换一个眼色,直往旅客入口处走去。

“站住!”有个步军统领衙门的千总喝道:“你们这两个学生,怎麽乱闯?”

“我们要坐火车回保定。”吴樾答道:“不为坐车到车站来乱闯干什麽?”

“今天上午没有你们坐的车。走、走!”那千总往外直挥手:“回家吃了午饭再来。”

看看闯不进去了,只好退了下来,“我们弄错了。”吴樾低声说道:“我们不该穿了学堂里的操衣来的。”

“如今只有一法,冒充官差。”张榕看一看车站的大钟说:“开车还有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紧跟我来!”

张榕领着吴樾到大栅栏,在估衣舖买了两件蓝布大褂;两双布靴;最要紧是两顶红樱大帽,就在那里,匆匆换装。再买块包袱,将换下来的操衣包好,然後又赶到车站,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

这一次因为打扮成听差的模样,得以畅行无阻。一进车站,只见月台上到处是人;铁轨上停着一列花车,共是八节车厢,但空宕宕地没有多少人,每节车厢门口,都有持枪的护兵守着。

十点过後,五大臣方始陆续到达,第一个是徐世昌,第二个是戴鸿慈,第三个是绍英,第四个是泽公,在月台上与送行的官员寒暄着。

“怎麽?端午桥还没有来?”泽公问。

“总快来了。”有人回答。

“咱们上车等吧!”

於是由泽公领头,从红地毡上踏上车厢,接着是随员,接着是各大臣及随员的听差,吴樾拉一拉张榕跟在後面一起往前走。

“慢点!”有个护兵拦住他问:“你是那一部的?”

“是兵部的。”吴樾答道:“跟我们徐大人一起到天津。”

如果是张榕答话就好了;吴樾是安徽口音,便露了破绽,护兵认为作为北方人的徐世昌,不会用一个南方籍的领班,所以不准他们上车,得要找徐世昌的部属来问一问。

就在这时候,端方赶到;因为四大臣都已上车,心有未安,所以一拥而上,随员仆役乱糟糟抢着搭车;见此光景,何敢怠慢,吴樾和张榕,不约而同地混在人丛中,踏进车厢。

照原定的计画,吴樾一进入五大臣的车厢投掷炸弹以後,趁混乱之际下车,或许还有生路;所以一上了车,便往前挤,无奈过道中塞住了,急切间无法进入。而火车头已自远处驶来,一挂上了立即开行,行事更为不便,所以尽力向前;挤过一节车厢,又挤向第二节车厢。

突然间,“共共共”一阵响,车厢往後倒退;这是火车头正在与车厢接合。而吴樾是往前在走,由於车厢被撞後退,一个立脚不住,倒向他人身上,怀中包裹中的炸弹被撞,轰然巨响,全站大惊,车厢炸倒在铁轨一旁。

一时秩序大乱,五大臣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泽公,为碎木片击中手背,虽是轻伤,格外吃惊。此外绍英也受了伤;最幸运的是徐世昌,因为有随从在侧,正好作了他的替死鬼;但是他的袍褂却也破了。

此外当然还有死伤,而首当其冲、死状最惨的吴樾;下半身完全炸碎,腹破肠流,手足皆断,血肉模糊,面目不辨。

这一下,五大臣出洋考察一事,就前得搁一搁再说。辇毂之下,广众之中,公然有此流血五步的大案发生,从慈禧太后以下,无不暗自心惊,不知那一个“恶时辰”中,这枚炸弹会在自己面前爆炸。因而除了降旨将外城工巡局委员、南营参将、铁路委员等一干责有攸归的官员,严予究办以外,并有严旨查明正凶姓氏身份,以及有无从犯,务期水落石出,以肃阎闾。

“从犯”只有一名……张榕,他当时站得较远,未曾波及;事後安然离京,回到奉天。而“正凶”血肉模糊,一时无法辨认,经巡警用药水清洗,方始露出本来面目,然後割下首级,装入玻璃匣内,招人辨认。同时摄成相片,复印了许多,派人四处查访,然而一无结果。因为认得吴樾的人不多,即使相识亦不敢认;认明了非但不会有赏,反而招祸,只问一句:你怎麽认得这个叛逆?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世上没有那样的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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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桐城会馆,却是当天就有些猜到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出自吴樾之手。因为他一去不回,而卧室内留下许多什物,未作处置;所以他的同乡进屋探查,果然搜得了一封简单的遗书:

此行决实行暗杀,惟成否不可知。然我必死,我死不足惜,恐诸同乡因我而受累,可将我之行李,移置他处,以免受嫌。

有了这样的警告,会馆司事,立即藏匿了吴樾的行李;而胆小的同乡,怕受牵连,竟有连夜搬出会馆的。只有汪炘镇静如常,不但不搬,而且还经常在打听吴樾的身後之事……吴樾的遗体被盛入一口薄棺,葬在齐化门外一处无主孤魂所聚的“乱葬岗子”上。

事情过了两个月,还有巡警拿着吴樾的照片在查访,最後终於为一个小女孩所识破。

“这不是吴老爷吗!”小女孩说。

“那个吴老爷?”

“住在会馆里的。”

“来!”巡警顺手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小女孩,“你带我进去看看,那间屋子是吴老爷住的?”

结果捕去一个汪炘。然而一件大事也就此化小、化无了。因为革命势力迅速发展,朝中大老认为逼迫太紧,反生激荡,是件很不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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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势力的迅速发展,是因为同盟会成立,容纳众流,乃成其大。这当然是逸仙先生主持运用的结果,一面是他席不暇煖地奔走欧洲、南洋及东南亚一带,发展会务;一面是作为同盟会机关报的“民报”在东京发刊,正式揭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直叩海内外同胞的心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因而很快地获得各地侨报的共鸣;声光断然压倒了君主立宪派的新民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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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民报创刊一周年的时候,江西萍乡及湖南浏阳、醴陵的党军,展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举义。

举义的发动者是同盟会的会员魏宗铨与蔡绍南;响应逸仙先生的号召组织革命机关,称为“洪江会”,推举做过清军军官,本名章年、自号张章年,最後化名龚春台的会党义士为“大哥”。照洪门规制设内八堂以外,外设八路码头官,负责吸收同志入会。这是光绪三十二年春天的事。

到了夏天,江西、湖南交界之处的萍乡、宜春、分宜、万载、浏阳、醴陵各地入会的同志,风起云涌,於是龚春台召集各路码头官会议,决定大举,推派魏宗铨与蔡绍南到日本谒见逸仙先生要求接济新式军械,请示举义日期。

魏、蔡二人由湖南到达上海,刚与同盟会取得联络,忽然萍乡有变,清兵搜捕会党,形势紧急。於是魏、蔡二人为龚春台追回江西;但举义的计划,并不因此而动摇,反因为长江旱荒,米价大涨,人心浮动,认为时机有利而更为积极。特别是萍乡安源煤矿的大工头萧克昌倾向革命,他手下有数千工人听他的指挥。联络醴陵的防营亦有极好的反应,加上以浏阳为主的洪江会会员,党军总数不下两万人之多,决定在年底大举起义。

但是,清朝的官吏,防范得亦很严密;萧克昌竟被诱杀,洪江会的总机关亦遭破获,迫不得已,只好提前举义,推举龚春台为“中华民国军南军革命先锋队都督”;第一次使用“中华民国政府”的庄严名义,发布檄文,历数满清十大罪状,号召汉族“各尽天职,各勉尔力,以速底鞑虏之命,而赞中华民国之成功。”

不幸的是,党军徒手居多,因而一败於萍浏之间的普安山,再败於浏阳的牛石岭,攻势瓦解。然而此举已震动长江下游;同时在日本的革命志士,相率回国,参加实际行动。使得两江总督端方,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为紧张,多方搜捕,大举清乡,党人被害或入狱的极多。大致办得最严的是江西,其次是湖南,再次是江苏……而经此考验,意志不够坚定的少数同盟会会员,亦就原形毕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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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於这一次的革命失败,逸仙先生很冷静地思考过。起事之初,声势浩大;但义举如昙花,盛放即凋,完全由於策划未周,规制组织,千头万绪;文告宣传,说法不一,在在影响军事行动的成效。战阵之事,固然如岳武穆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需临事看指挥官的才能与义师素质的高下而定,但有许多工作是可以预先准备好的。

因此,逸仙先生编了一本“革命方略”,由同盟会颁布各省会员。方略中从宣言到安民布告;从军事组织到地方民政,共分十五大项,规定得既详明又切实,等於一本革命行动的教科书。

同时逸仙先生亦亲自领导革命起义。光绪三十三年初夏,一举於潮州黄冈;再举於惠州七女湖,虽然都因为条件过於缺乏,但对恢宏志士之气,却发生了极大的作用,因而在刘思复谋炸广东水师提督李准不成之後,乃有徐锡麟起义於安庆,枪杀安徽巡抚恩铭的震动四海的大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