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和浙江的起事失败,并不足以使遍布海内外的革命党人气馁;相反地,再接再厉,前仆後继的义举,沿海如广东、内陆如四川,相继发生;尤其是两广方面,由於逸仙先生在河内亲自经营的缘故,更显得声势惊人。

逸仙先生是杏花时节到河内的,设机关於甘必达街六十一号。辅佐他的,文有胡汉民、武有黄克强,而组织革命武力则倚重广西的游勇。

所谓游勇,是裁遣下来的清军,其中有许多曾隶属光绪初年中法之战中,威震南疆的刘永福的“黑旗”之下。有个广西邕宁人王和顺,就当过刘永福的“哨官”。

王和顺少负奇气,胸怀大志,眼看清政腐败,洪门会党纷然而起,以反清复明相号召,认为可成大事;於是弃官入会,一方面以侠义结纳;一方面用兵法部勒,很快地出人头地,成为广西会党的首领。

光绪二十八、九年之间,王和顺与至友,也是着名的游勇头领陆亚发,相约起事。陆亚发一举而陷柳州、庆远、思恩、郁林各地;王和顺亦占据了南宁、梧州一带的好几县。广西提督苏元春望风而逃;朝中特派两广总督岑春煊以七省之兵围攻,而且悬赏十万两银子购买王、陆二人的首级。

这样相持了将近两年,众寡不敌,陆亚发阵亡,王和顺退走,带着一个侄子,远走香港,随後又流浪到西贡。英雄潦倒,几於衣食不周;当然亦没有人去理会他了。

但是,他毕竟遇着能识人於风尘之中的巨眼……逸仙先生从日本到越南时,在西贡识拔了王和顺,带着他一起到河内,与另外两个游勇首领黄明堂、关仁甫,都为逸仙先生以国士之礼相待,解衣推食,礼遇优隆。不过革命经费缺乏,生活当然很苦。在甘必达街六十一号,甚至没有一个供奔走、司洒扫的杂役;由逸仙先生的一位亲戚陈四姑管家,从炊事到洗同志们的内衣,都由她一手包办。

这使得王和顺常发牢骚,有时一桌吃饭,看菜不好,会推碗而起;举座失色,只有逸仙先生依旧从容。

最後,黄克强实在忍不住了,劝逸仙先生说:“先生以国士待和顺;而和顺这样子不礼貌,大家都不服。请先生稍稍说他几句。”

“不!”逸仙先生答道:“和顺是行伍出身,举止粗豪是免不了的。我为国纳贤,那里可以在这些小事情上跟他计较?”

王和顺恰好经过窗外,听到了逸仙先生的话;顿时热泪盈眶,一推门走进房间,仆身倒地,向逸仙先生请罪,表示为了报答知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逸仙先生的目标是桂边三关……广西与越南接壤的三个关,自北而南为水口关、平宜关、镇南关。其中镇南关尤为天险重镇,法国人称为“东方第二个旅顺口”;如果此关一破,进攻退守,大有可为;因此为逸仙先生的首要之图。

由於关仁甫的关系,镇南关可以智取。此关的守将叫黄瑞兴,是关仁甫至好;同时边防统领总教练官易世龙,以及掌管镇南关的龙州厅、有个叫陈晓峰的幕友,都赞助革命,所以逸仙先生与黄克强定计,请关仁甫密派心腹,游说黄瑞兴反正;易世龙和陈晓峰运动军队。等时机成熟,就由关仁甫率领义军攻关,里应外合,一举成事。

正在进行之际,广东却有机可乘了。钦廉二州产糖,征税极重;当地百姓不堪压榨,推举高年士绅向知府请命。那知官府不但不准,而且将数十名绅士,一概监禁,因此激起公愤;由钦州三那乡的刘思裕为首,组织乡团,冲入府城刼狱释囚。消息传到省城,两广总督周馥,大惊失色,下令指派防军统领郭人漳,统兵三营;新军第二标标统赵声,带步兵一营,炮兵、机关枪各一队,总计两千人,星夜开到钦州镇压。

赵声本来就是革命党中的健者;郭人漳是湘军中号称“儒将”,而又以善於搜括出名的郭松林的儿子,曾经留学日本,一向颇富民族思想。逸仙先生认为周馥派这两个人去镇压钦州民变,是天赐良机,於是派出两位同志,一位去联络刘思裕,说以革命大义,劝他应该跟革命党一致进行,可免清军的攻击,进而恢复河山。另一位同志是胡毅生,他跟赵声很熟;此去的使命,自然是劝赵声及郭人漳乘时起义。

等到郭人漳、赵声两部由广州开拔时,派到刘思裕那里的同志,已经回来了,结果非常圆满。於是逸仙先生另派一位同志陈沺,送信给胡毅生,转达郭、赵二人,说钦廉乡团,已与党人联合,千万不可自相残杀。

那知陈沺无用,竟不敢到赵声营中去投书;而胡毅生也还不曾与郭人漳取得联络。阴错阳差之下,郭松林派林虎一营进攻,刘思裕以为已有约定,官兵无非虚张声势,未加防备,竟致为林虎所蹂躏,刘思裕本人亦死在乱军之中。

这是一次不幸的失误,但逸仙先生并不气馁,立即展开了新的部署;他指派黄克强与王和顺,随同由赵声营中回到河内去请示的胡毅生,再次往钦廉两州去活动。先到钦州,黄克强留下来联络郭人漳;胡毅生与王和顺则往东到廉州去看赵声。

※※※

传到河内的反应,足以令人兴奋,郭人漳与赵声都有明确的答覆,只要革命军出现堂堂正正的阵容,他们一定反戈相应。

於是逸仙先生派日本同志萱野长知回国,购买军械,设法秘密起运到广东备用;接着,亲自往西贡招集同志,延聘法国退伍军官助阵,计划进占广东最西端与越南接壤的东兴至防城一带。同时要求在郭、赵两营中的同志,积极展开活动,就地起义,希望彼此呼应,由点及线而构成面,保有一片足供回旋的革命基地。

※※※

感激驰驱之心,得地利人和之便,王和顺一夏天的经营,已颇有成就。他在赵声的掩护之下,化名张德兴,持着赵声所发的“军员委员”委任状,在钦州以西,东兴、防城以北的所谓“三那”……那良、那棕、那同一带组织了很像样的革命军,人数上千,贮枪数百。最得力的助手是二梁一刘:梁建葵、梁少廷和刘思裕的侄子刘显明。

进取的计划,早与赵声有成约,是很巧妙的明攻暗助;第一个目标选定广西南宁,王和顺率领革命军进攻,赵声伪装追击,相机帮助。取得南宁以後,转攻他地;亦用同样的方法,只要不为两广的大吏所识破,还一计可以一直使用。

郭人漳那面亦已取得联络,一等王和顺这面发动,视情况策应。但是活动南宁的清军,却一直没有进展;旷日持久,军心生变,刘显明带着他的几百人,不辞而别,使得王和顺颇为焦急。

幸好,防城守军左营有两名哨官,预备反正。王和顺认为机不可失,决定在防城发难。派人到河内请示,逸仙先生深以为然,委任王和顺为南军都督,二梁为副;同时急电在香港的冯自由、在日本的萱野长知,赶运军械到钦州湾的白龙潭起岸备用。

七月二十六那天,王和顺发表“告同盟诸兄弟暨吾乡父老书”,从三那率领革命军三百人,兼程袭取防城;第二天清军内应,一举城破,除了诛杀知县宋鼎元等十九人以外,秋毫无犯。防城百姓,欢声雷动;满城爆竹之声,此未落,彼已起,比盛世丰年还要热闹。父老兄弟犒劳义师的是,在礼节上最隆重的烧猪。

※※※

令人沮丧的是,军械的接济,不能及时而至;王和顺不能久待坐失时机,决定向钦州进发,希望得到郭人漳的响应。

钦州的防守甚严。钦廉道王瑚已隐有所闻,郭人漳并不可恃,所以每夜亲自督兵巡城。王和顺在大雨中走了一天一夜,到达钦州城外,遥遥望见城上灯火密布,料知有备,下令退兵二十里,暂时安营。

其时黄克强已经得到消息,跟郭人漳商议,假作出巡,带了一哨兵,悄悄到了王和顺那里,传达郭人漳的意思:愿意接济弹药,要求王和顺进攻广西,如果占领了南宁,郭人漳就会设法翦除王瑚,举兵反正。

在王和顺认为这是强人所难,也是不易实现的计划,因为南宁有重兵防守,且无内应,不容易致胜。因而坚决主张,仍旧要攻钦州。

黄克强迫不得已,约定入夜带兵开城接应。但是,王瑚防范严密,不容黄克强下手。进退维谷的王和顺,大感狼狈;万般无奈之下,全军直趋广西灵山,一战而败。王和顺心灰意冷,命梁建葵率领精锐,退入三那西北的十万大山;他自己带领二十多人,折回河内,向逸仙先生报告失败的经过。

经过逸仙先生春风般的照拂,夏雨般的振刷,王和顺又变得虎虎有生气了。

“仁甫的任务没有成功。”逸仙先生向他说:“易世龙、陈晓峰两位的壮志未成;因为事机不密,让广西巡抚张鸣歧杀害了!仁甫也差点不能脱身。不过,机会还是有,镇南关附近,凭祥州的土司李佑卿,已经取得联络,愿意参加革命。我想请你再担任这个任务,跟李佑卿去联络,一定可以将镇南关的炮台拿下来。”

“是!”王和顺慨然答道:“先生怎麽说,我怎麽做。”

可惜,王和顺仍旧怏怏而回。这一次的任务,并未失败,但也没有成功;因为他跟李佑卿的部下发生意见,无法调度,以致无功而返。

於是,逸仙先生改派黄明堂接替了王和顺的工作;王和顺则受命募集义军夺取水口关,以为声援。

※※※

十月二十七日近午时分,捷报传到河内,镇南关在前一天深夜克复了。逸仙先生立即以统帅的身份,率领幕僚,赶往前线督师;随行幕僚中,包括黄克强、胡汉民、胡毅生以及日本同志池亨吉、法国炮兵大尉狄爵士。一起搭乘西线火车,当天就到了终点同登站。

关上已派人来接,点起火炬,乘夜上山,先到黄明堂所守的镇北炮台。但见灯火通明,鼓乐喧阗;关上虽只百多健儿,但却有龙腾虎骧的气概,将个穷边绝塞,渲染得壮严非凡。

“明堂!恭喜你跟同志们建立大功!我代表全国同胞向你们慰劳致谢!”逸仙先生说完,随即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是一笔很可观的犒赏金。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黄明堂含笑立正,向先生报告战况。

攻击发动在昨夜此刻。黄明堂率领那模村乡勇八十人,用绳索缒落在断涧危崖之间,然後绕越镇南关後面,展开逆袭;先向关上右辅山炮台进攻,由於变起不测,关上一百多守军,无从抵抗,一起投诚。就这样,镇南、镇中、镇北三炮台,兵不血刃地易帜了……青天白日旗飞扬在蓝天白云之间,附近游勇,望旗来归,一天功夫集结了数百。

“旗开得胜,可喜可贺。”深谙韬略的黄克强问道:“镇南关的防军统领陆荣廷,据我所知,颇得部属的爱戴,广西提督龙济光,亦不是无用之辈。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总有四千。”

“我们这里能作战的呢?”

“不过一百多。”

“以百余敌四千,此事非同小可。”他看着逸仙先生说:“我们得要连夜筹划。”

“是的,我已经想过。”逸仙先生用极清晰的声音说:“讲防守,要尽量利用镇南关库存的武器;有狄爵士的指导,更可以发挥地形和大炮的力量。论进取,我们在十万大山还有一支精兵在那里,应该赶紧召集。”

於是由此展开进一步的部署,直到深夜,方始休息。睡不到数小时,即现曙色;逸仙先生匆匆起身,邀约狄爵士巡视炮兵阵地;遥见山下清军,逸仙先生一时激动,要亲自杀敌。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巨炮,但是,略一审视查问,便已有操作的把握,因为他早就读过这方面的书籍,了解大炮的构造及运用。

“反清二十多年,今天才能亲手发炮,攻击清军!”说着,他使劲拉动炮闩。

炮弹划过天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击中在清军阵地上;立刻欢呼与尘土齐扬,持着望远镜在观测的狄爵士,用英语高声说道:“击中!”

※※※

“事态严重了!我报告检查的结果。”狄爵士在会议席上说:“镇北炮台计有十二生的克鲁伯大炮一门、七生的大炮一门、新式四响机关炮一门、七生的半野战炮四门、臼炮四门。其余两台,大致相同。最严重的问题是,炮座完全固定南向,左右移动的角度极小。换句话说,只能向越南方向射击;对於来自北面的清军攻击,完全不能发生防御的作用。”

逸仙先生问道:“是不是能在短期内拆卸改造呢?”

“不能!”狄爵士摇着头说:“即使有足够工具设备和技术人材,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像这样的情形,难以坚守。”黄克强说,“必得另作打算。”

“是的。”黄明堂立即附议,并提出办法,“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请先生赶紧下山回河内筹械筹饷,尽快运来;同时再派人催梁建葵,等接济一到,协力攻取龙州。”

“明堂的办法不错。”胡汉民转脸相劝:“请先生接受吧!”

逸仙先生点点头,严肃地环视所有出席会议的人;意在徵询看法。

“明堂,你看,你能守几天?”黄克强问。

“我尽力而为,日子不敢说。”

“我希望你能守到五天。”

黄明堂想了一下,毅然答道:“我一定守五天;守不到五天,与镇南关共存亡!”

“那就这样定议吧!”黄克强向逸仙先生说道:“事不宜迟,越早赶回河内越好。”

“既然大家都这样说,就请明堂坚守五天;我们下山去筹饷。在此期间,我看情形随时派人来联络。”

於是逸仙先生带着他的幕僚,冲过火网,间道下山。那知一过谅山,就为清军侦知踪迹,跟法国提出交涉,不许逸仙先生留在越南;最糟的是在越南文渊地方,为法国警察认出逸仙先生面貌,追踪密查,骚扰不绝。

“五天之期,决不会有结果了。”逸仙先生面色沉重地说:“赶快通知黄明堂撤退,保全实力。”

黄明堂守到第七天,才以弹药不济而撤退。但战果已很丰硕,清军伤亡数百人之多。

人是撤退了,却留下一面青天白日旗高悬在镇南关上,“那面旗子好漂亮;我要!”有个十二岁的孩子说,“不然就让清兵拿走了!”

於是那孩子鼓勇上山,攀登旗杆,取下了青天白日旗;如获至宝般珍藏着。